第3章 第1章 回不去的家(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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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朵朵的小儿子王熠晖刚满八个月,平日里十分乖巧。当下,他哭得声嘶力竭,哪怕肖朵朵给他换了尿布,喂了奶,抱在手里哄着,他依旧哭个不停。
肖朵朵生下二胎之后,母亲来山海照顾了她一个半月,就被父亲叫回江城了,之后都是她一个人照顾两个孩子。她确认儿子并没有发烧或者受伤后,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打电话,先是向银行确认,婆婆是否已经回家去了,然后告之大女儿,她在晚饭后才能回家,让她点两份外卖当午餐,随时“汇报”甄蜜的情况。最后,她又打电话去江城,确认王睿是否购买了足够的生活物资。
一旁,随着车辆等候的时间越来越长,司机和乘客们纷纷下车,众人在阴冷的细雨中躁动不安,时不时有人大声议论江城的疫情。王熠晖伏在肖朵朵的肩膀上抽抽搭搭,肖朵朵焦急地遥望收费口,那一声声议论如同铁锤砸在她的心头。她至今没能消化“封城”这两个字,但是她不消化又能怎样呢,她要做的,是想办法解决眼下的问题。
王熠晖哭着哭着就睡着了。肖朵朵把他放回安全座椅中,继续遥望收费口。她已经在此等候了三个多小时,又累又饿又渴,可这会儿别说是水,就连洗手间都找不到,她只能憋着、忍着、等着。
又过了两个小时,肖朵朵终于驾车通过了收费口。她迫不及待驶向长兴岛的休息区,把儿子绑在胸前,在洗手间门口排队。期间,王熠晖被洗手间的噪音吵醒,再次哭了起来。肖朵朵一边焦急地排队,一边轻声细语地哄他。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轮到肖朵朵了。她走进隔间,关门上,眼眶一下就红了。今天并不是她人生中最艰难的一天,但是当她抱着儿子蹲在公共厕所,整个人被难闻的气味包裹,耳边是儿子的哭声,心里担忧着家人、朋友,还要时刻准备着与婆婆“战斗”,她的人生为什么是这样的?
“不要哭。”肖朵朵仰头望着厕所的天花板,自言自语,“王睿再不靠谱,总好过只有爸妈两个人在家里。”她轻声鼓励自己,“没事的,你可以的,待会儿接上他妈妈,然后去超市多买些米面食材,最多整个新年都呆在家里……”她擦去眼角的泪花,“钱不够可以刷信用卡,刷花呗,不用担心,你可以熬过去的。”
她定了定神,站起身走出厕所的隔间,手机铃声再次响起。她拿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是英国长途,她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按下接听键。
“姐,江城怎么封城了?江城真的已经死了几万人?”说话的人是肖朵朵的弟弟肖东东。他去年硕士毕业,本打算回国找工作,结果一直拖到今天依旧滞留英国。他给家里人的说辞,他找到了不错的工作,但是肖朵朵根据他的经济状况推断,他并没有说实话。
肖东东担心父母的境况,他不等肖朵朵反应,连珠炮式地追问:“病毒到底有多严重?死亡数字真的没有瞒报吗?你为什么不把爸妈接去山海过年?”
“肖东东,你够了!”肖朵朵生气了,“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过,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肖东东也生气了,脱口而出:“都这么多年了,你生爸妈的气,就连他们的死活都不顾了吗?你还有人性吗?”
肖朵朵怒极而笑,嘲讽肖东东:“你有人性,你怎么不把爸妈接去英国?你不是找到了很好的工作,赚了大把英镑吗?”说罢,她掐断了电话。
不消十秒钟,电话铃声再次响起。肖朵朵拉黑了肖东东的号码,坐上车子驱车前往婆婆家。当她带着啼哭不止的儿子抵达村子里的时候,时间已经是傍晚了。因为下雨的关系,天空阴沉得可怕,村子里稀稀落落亮着灯光。
肖朵朵走下驾驶座,发现院子的铁门上锁了,她用力拍打门板,高声大喊:“妈,我是朵朵,你怎么把铁门锁上了?”
她的话音未落,厨房的灯灭了,没有人应门。肖朵朵抿了抿嘴唇,雨水打在她的脸颊,又湿又冷。对于眼下的遭遇,她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她的婆婆就是这样的人。她抬头望一眼围墙内的两层小楼。
严格来说,这里是赵英娥的父母留下的遗产。按照农村的传统,这幢房子理应由赵英娥的兄长继承。王睿生意失败之后,他们全家的资产只剩下肖朵朵夫妻四人居住的两居室。赵英娥与肖朵朵的婆媳关系一向不好,两人大吵过几个回合之后,赵英娥征得兄长的同意,独自住进了这里。
肖朵朵十分讨厌这幢始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小楼,它空旷、陈旧、腐朽,和附近的村落一样,都是被时代抛弃的尘埃,没有半点现代气息。她再次拍了拍锈迹斑斑的铁门,对着门内大叫:“妈,你开门啊,我抱着小晖呢,孩子不能淋雨。”
赵英娥沉着脸坐在厨房,一声不吭。
肖朵朵回到车子旁边,从后座抱起儿子,对着门内大喊:“妈,你不让我进门,至少也让你的孙子喝口热水吧。我们在路上堵车了六七个小时,他嗓子都哭哑了。”
“嚷什么,我什么时候不让你进门了?”赵英娥打开吸顶灯,快步走出厨房,朝邻居的房子瞥一眼。
肖朵朵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某一扇窗户刚好阖上。她不喜欢这个村子的第二个原因,村子里的人总喜欢窥探别人的生活,散播无中生有的八卦。
眨眼间,赵英娥打开铁门,从肖朵朵手中“夺”过王熠晖,抱着他快步往回走,脸上也随之泛起笑容。
肖朵朵不屑地撇撇嘴,跟在他们身后走进厨房。
乡村自建房的厨房与餐厅大多在同一个屋子,同时兼具起居室的功能。赵英娥喜欢用土灶做饭,王睿为她添置的液化气灶台被她用土布盖住了。土灶的对面是一个“八仙桌”。桌子一面靠墙,其他三面各摆着一条长凳。桌子和凳子都漆成了亮面的朱红色,光可鉴人。
肖朵朵走进厨房,一眼就看到八仙桌上摆着七个大海腕,碗里分别是面筋塞肉、熏鱼、凉拌海蜇、红烧肉等菜色。肉菜已经冻住了,像是前一晚就做好的。靠墙的搪瓷锅子里面盛放着肉馅,里面的荠菜油绿油绿的,馅料像是新拌的。搪瓷锅子旁边的塑料袋里面装着馄饨皮,目测足有三四斤。
肖朵朵忍不住提醒赵月娥:“妈,我们和你说过很多次了,隔夜菜吃了对身体不好。你看,你一下子准备这么多菜……”
没等肖朵朵说完,赵英娥像点燃的炮仗,一下子就炸了。她大声驳斥肖朵朵:“大过年的,我多做几道菜,怎么了?再说了,我买菜的钱,是共产党给的,我爱怎么花就怎么花,你管不着。”
肖朵朵被她噎了一句,又想到之前的种种,怒气值在爆发的边缘徘徊。她坐到一旁不说话,努力平复心绪。
赵月娥瞥她一眼,坐到距离她最远的长凳上。她把孙子放在膝盖上,搂着他“心肝,乖宝”叫个不停。
肖朵朵眼见天越来越黑,她暗暗深吸一口气压抑怒火,好声好气地说:“妈,王睿已经告诉你了吧,他在江城,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拿几件衣服,跟我回市区吧,我们一起过年。”
赵月娥亲一口孙子的脸颊,只当肖朵朵不存在。
肖朵朵再次深吸一口气,说道:“妈,如果你不愿意跟我回市区,那你打电话和你儿子说一声。还有,你去银行取钱,到底有什么急用,你也告诉他一声吧。”
赵月娥听到“银行”两个字,一下子爆发了。她连声怒斥肖朵朵:“你这是什么态度?还有,你凭什么不让我取钱?我到底是你的婆婆,是长辈,你竟然用警察威胁我。你爸妈就是这么教你的?”
王熠晖被她吓到,扁扁嘴眼见就要哭了。肖朵朵赶忙走过去,想要抱回儿子哄一哄他。赵月娥误以为她又想抱走孙子,紧紧搂住王熠晖,怒目圆睁瞪着肖朵朵说:“我的孙子姓王,要走你自己走。”
肖朵朵同样怒火中烧,她不客气地反唇相讥:“你的孙子姓王,可惜这里不是王家,这幢房子,包括这个村子,都姓赵。”
这话一下子戳中了赵月娥的痛处,她口不择言:“你这个外地女人,扫把星,狐狸精!都是你,害得阿睿败光了家产。要不是你,我用得着卖房子替你们还债吗?今时今日,我被你们害得无家可归,一把年纪只能住在娘家,竟然还要被你数落。”她越说越生气,要不是孙子还在怀里,她恨不得捶胸顿足发泄情绪。
肖朵朵气得浑身发抖。王睿生意失败,瞒着她欠下巨额债务,她也是受害者,怎么到了赵月娥嘴里,她反而成了罪魁祸首?她看到儿子哇哇大哭,生怕赵月娥不小心伤到他,上前一步想要抱回儿子。
赵月娥死死护着孙子不松手,双目血红瞪着肖朵朵,扯着嗓子大叫:“你敢抢走我的孙子,我和你拼命!”
“你吓到小乖了!”肖朵朵双手护着儿子,不敢用力把他从赵月娥手中抱回来。
赵月娥误以为肖朵朵想要硬抢,心里又怒又怕。儿子和她说过,如果他和肖朵朵离婚,孩子不足两周岁,法院多半会判给肖朵朵。她不想孙子跟别人姓,他们只能哄着肖朵朵,尽量讨好她。她答应过儿子,她会让着这个女人的,可是这个人得寸进尺,简直欺人太甚!
赵月娥不情不愿地松手,胸口闷得快要喘不过气了。要不是为了孙子,她恨不得一头撞过去,与肖朵朵同归于尽。
肖朵朵轻声细语安抚儿子,心里牵挂着市区的大女儿与甄蜜,还有远在江城的父母、丈夫。她心乱如麻,没好气地说:“我没有功夫和你胡搅蛮缠,你赶快拿几件衣服,我们现在就回市区。”
赵月娥再也不想和肖朵朵多待一分钟。她一手捶胸,一手指着大门叫嚷:“你走,以后别让我再看到你!”
“你又发什么疯!”肖朵朵伸手去拽赵月娥的胳膊。赵月娥一把推开她。肖朵朵打一个趔趄,怀里的王熠晖顿时哭得更大声了。肖朵朵怒道,“今晚,你必须跟我回市区,不走也得走!”
“哎哟,这是怎么了?”四十多岁的女人不请自入,左右看了看,扯着嗓子教训她们,“你们婆媳打架,可不要吓着孩子。这大过年的,大家有话好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