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天上掉下一个人
京城玄武街，有一间大户人家的府邸。
这府邸是六年前突然被人买下，住进一位十四岁的少年与一个年近五旬的管家，并上了曲府的牌匾，而那少年自然是曲府主人曲青衣。
本来这是个寻常事，不寻常的是第二年有个飞扬跋扈身份显赫的公子哥突然带人杀进曲府，想要掳走曲青衣做他的面首，结果惹得宗皇亲临，当场砍掉那公子哥的脑袋。从那之后，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京城有个曲青衣很得宗皇的宠爱，这事也引得百姓猜测纷纷，一直在好奇曲青衣是不是皇帝的私生子，有些说得不好听的，还怀疑这是宗皇的男宠。
转眼六年过去，流言越演越烈，已是一发不可收拾，有的好奇者总会过来瞧瞧，可他们见不到那传说中的主人公，只能瞧见曲府总是紧闭的大门和里头好看的梨花。
而那主人公曲青衣今年二十，正坐在曲府梨花树下的白玉桌边，吃着面前一叠绿豆凉糕。
糕点是从四方斋买来的，软糯香甜，曲青衣吃得很慢，那四块糕点一个接一个送进他自己的嘴里，却很快吃光，他伸手想再拿时摸了空，一愣。
老管家林善这时端着一碗黑糊糊的药上来，他虽老了，却还没瞎，一打眼看到桌上空了的油纸，“哎哟”一声，“小主子，这药还没喝呢，你怎么把糕点都吃了？”
曲青衣慢慢将桌上的油纸折起来，那一整张油纸在他手下折成小小的方形，他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是一个不留神，给吃光了。”
林善哭笑不得，将药放到曲青衣面前，曲青衣看一眼，那乌黑浑浊的药汤上头浮着几根药草根，有浓烈苦涩的药味飘进他鼻中，他微微皱下眉头，端过药一口喝下，仰头时却在头顶的梨花树上看到什么东西，那……像是一片衣角。
“林伯，那是什么？”曲青衣放下碗，抬手指着梨花树上那片衣角，他的手修长白皙，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林善睁着一双老眼看去，“那是……”
曲青衣突地瞅见那衣角晃了晃，黑色的衣裳如败坏的花朵从枝头上飘落，滑过他眼前，带来一股血腥的气息，砸在他旁边。
梨花随之簌簌落下，落在地上人的身上，也落在曲青衣绣着莲纹的青色衣裳上。
曲青衣起身，快步走到那人身边，那人身上有血，脸色苍白，发丝凌乱，手里还紧紧握了一把大刀，看着奄奄一息。他朝林善招手，“林伯，你快过来，天上掉下个人。”
林善小跑过去，眯着眼睛瞅了会，“小主子，这人身上有伤，这一剑穿胸而过，好犀利，怕不是普通剑客伤的。”
曲青衣将人扶起，林善赶紧过来帮忙，他年纪虽大，力气却不小，他一扶曲青衣顿觉自己压力小了很多。
两人一路扶着伤者到主房，那人手里的大刀在地上拖了很久，一直发出尖锐的、刀尖从地面划过的声响。
林善取来一个偌大的药箱，药箱里各种伤药一应俱全，甚至连银针都有，但他没动用银针，只扒开了那人的衣襟，往那血淋淋的剑伤上撒药。
这人是学武的，有内力护体，即便没有林善的药，伤处也在收口。
曲青衣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仔细打量着这个人，不多时目光移向他手中那把刀，那刀身长二尺七寸，刃口往里有一处血槽，再往上看，刀柄漆黑雕刻睚眦，透出一股凶气。
这是江湖大侠们最喜欢用的刀。
眼前这人是个江湖来的大侠。
林善在替受伤的大侠上药，那把杀气腾腾的大刀总碍着他手脚，不由得道：“小主子，你帮我把他的刀卸下来吧，有些碍事。”
曲青衣闻言起身行至榻侧，去掰大侠的手，这人晕了过去，本该很容易就能掰开，可他掰了许久，这手依旧攥得很紧，不得已，他转而去抽大侠的刀。
就在曲青衣碰到大侠那把刀的刹那，昏迷的人陡然睁开眼！
大侠几乎瞬间从床上弹起，一把抓过曲青衣，将大刀搁在他的脖子上！
一股沁凉刺骨的杀意瞬间贴着皮肤传遍曲青衣四肢百骸，他打了个冷颤，脸色发白，手指用力压着大侠拿刀的手，“你……”
林善也是大惊，高声喝道：“你做什么？”
大侠沉默片刻，才哑着声问：“你们是什么人，这又是哪？”
曲青衣压着他的手用了用力，却不能撼动他一丝一毫，微微皱眉，“我姓曲名青衣，给你治伤的这位是我府里的管家林善，此处玄武街，位于京城西北，曲府平日……”他在这停顿一下，“只有我们主仆二人。”
大侠听到他的话头，意外地瞧曲青衣好一会，他没想到坊间流传的人物，竟是这样一个富贵人家出来的公子。不过他并不在乎曲青衣的身份来历，说话语气十分冰冷，“既然是曲公子救了游某，游某为报答公子的恩情，打算在曲府当一阵子护卫，保护曲府安全，想必曲公子也不会拒绝。”
曲青衣脖子上架着一把刀，架刀的人还说要当他的护卫，他活了二十年都没见过比这更有趣的事，想了想，说了句：“可以。”
大侠闻言松开手中的大刀，将曲青衣推出去。
林善眼疾手快接了曲青衣一把，连忙问：“小主子，你没事吧？”
曲青衣摆摆手，打量重新坐回榻上的大侠好几眼，才说：“林伯，你继续替他处理伤口吧，我出屋取个东西。”
林善一顿，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听自家小主子的话，继续替大侠处理伤口，只是这会他心底带着小小的怨念，下手比原先粗鲁不少，疼得大侠冷汗直冒，差点再度晕过去。
曲青衣转身出屋，他往房外走了好几步，才轻声喊道：“微生？”
四周只传来一阵夹杂暖意的微风，吹得他衣发飞扬，曲青衣眉头皱起，微生居然不在府内，难怪这从天而降的大侠能掉到他旁边……他正准备往回走，曲府大门口突地传来重重的拍门声。
曲青衣脚步一顿，转身往大门走去，此刻将近午时，他头顶的阳光异常充足，照得人有些目眩。他来到大门口，外头的人还在敲，且一声重过一声，他不得不高声喊一句，“来了。”便拉开两扇大门。
门“咿呀”一声开了，曲青衣看到外头站着几名身披盔甲的士兵，他们手中拿着长枪，正一脸肃然地望着他。
曲青衣疑惑地开口：“几位官爷……”
他一句话刚说了四个字，外头两名禁卫军蓦地冲进来抓住他的手，往地上猛按下去，这些人力气很大，曲青衣只稍稍挣扎了下，便被按得跪在地上，膝盖瞬间撞得生疼。
禁卫军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曲青衣。
曲青衣身子被按住，两只手也被抓了，只得抬起头来，他本是想问禁卫军为何要抓他，却忽然看到门外走进一个穿着官服的胖子。
胖子进府后见到府中情形，露出惊讶的神色，“本官让你们带疑犯去大理寺，却不是这样的带法，要是让宗皇知道，小心本官脑袋不保！”他说着连忙小跑上来，扶起曲青衣，“曲公子，是这群当兵的脑子直，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曲青衣被他扶着站起身来，眼睑微垂，行礼道：“见过孟大人。”
孟知璋受宠若惊，请他起身，“没想到曲公子还记得本官，真是本官的荣幸。”
曲青衣看着他，笑了笑说：“孟大人那日往曲府放进一个姑娘，转头就去告青衣强抢民女的事，青衣实在不敢忘记。”
孟知璋脸上表情一僵，叹了口气，“那都是误会。”
曲青衣笑着说：“若真是误会那就最好，不知孟大人当日挨了宗皇五个板子，可好了些？青衣一直记挂，只是不曾得空去瞧。”
孟知璋尴尬地摸摸自己的鼻子，“本官的屁股已经好了。”
曲青衣闻言松口气，“如此甚好，不知大人今日前来，又是所为何事？”
“曲公子知不知道，昨夜摘月楼里死了一个官？”孟知璋说这话时，脸上不再挂着笑容，而是显得严肃。
曲青衣眉头皱起，“青衣不知，敢问大人死的是谁？”
孟知璋像是审视一般看着曲青衣，良久才说：“府尹刘贺。”
曲青衣有些惊讶，“他怎么死了？”
“他是被无颜阁暗杀堂的刺客一刀砍断脖子死的。”孟知璋脸上的肥肉一颤一颤，“据他护卫刘向思所说，刘贺生前与你有过争执，死前还在摘月楼内骂你，而他追击的刺客更是逃入玄武街中，不见了。”
曲青衣皱眉，扫了一眼周围的阵仗，“看来大人是在怀疑我。”
孟知璋从怀里掏出一个折子递给曲青衣，“今日查案是宗皇点过头的，本官不得已要请曲公子到大理寺坐坐了。”说完他也不等对面的人开口，拂袖道：“带走！”
禁卫军立即抓住曲青衣，往外头押去。
曲青衣被拽得有些趔趄，他想回头看一眼屋里，却只来得及瞥到一扇房间的门，便被禁卫军一把拉过脑袋。
他脑子瞬间嗡嗡作响，耳朵也像是突然听不到声音，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缓慢且寂静。
玄武街上有来往的百姓，曲青衣踉跄着被禁卫军拉出曲府时，看到百姓们望向这边，他们都在议论着什么，脸上全是好奇、惊讶、难以置信的神色。
隔了一会，曲青衣的耳朵才恢复正常，嘈杂的声音刹那间灌进他的耳中。
“那是谁？那人从曲府出来，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曲青衣？”
“长得确实好看，怎么被抓了？”
“你们看，是直接被禁卫军带走的，肯定是失宠了，帝王的心思啊……真可怜……”
“不是说是私生子吗？”
“呵，什么私生子，宗皇膝下只有一个孩子，要真是私生子，早认主归宗了。”
“哎……这古往今来，失了宠就相当于没了命啊，真可怜……”
百姓们见到传说中的、话本里的主人公，都纷纷摇头叹息，“真可怜……”
曲青衣抬头看眼天，日头毒辣，他的脑子还是有些嗡嗡作响，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午时要到了，虽然林善会准备吃的，但既然他出来了，一会回府时顺路去买些糕点吧。
他想吃四方斋的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