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两地
萧夜心离开建康之后,杨广便将所有心思付诸他心中关于营建江南盛景的计划中。
江南丝竹,悠扬婉约,烟雨柔情,更是让人心生眷恋。每每夜间,杨广歇息时,哪怕听着那深秋晚风,都觉得连日操劳得到了舒缓。
不过陈叔宝不顾朝政,镇日沉浸在莺歌燕舞之中,杨广曾看过那一首《玉树后庭花》,奢靡华丽,正写尽了江南柔媚的最深处。
杨广看着桌上铺陈的计划细则,密密麻麻的字迹都是他这段时间以来的心血,遥想将来,他若真能按照这份计划书好好地营造江南,该是多么令他神往与欢庆之事,然而在此时烛光昏暗的夜色中,却无人分享他心中正蓬勃的喜悦。
书房门被人叩响,杨广命人入内,进来的正是宁远。
“孤说过,你不必如此。”杨广本想继续做计划书,却始终觉得累了,便离开书案,想要吃些宵夜。
宁远见杨广没有完全拒绝自己的好意,便安静站在他身后。当发现杨广因为长时间伏案而脖颈僵硬时,她有了一个主意。
然而宁远记得当夜杨广将自己赶出书房时的模样,她也正是在那一刻,了解到这位人称温顺谦和的北隋晋王一旦发怒,仅仅是那一道杨广,也能让人不寒而栗。唯恐自己的擅作主张惹恼了杨广,宁愿在纠结之后,小声问杨广道:“要不要奴婢为殿下按肩?”
杨广再来江南,为了塑造勤政贤王的形象,多是不备侍者,一切从简,的确很久没有被人好好服侍过。这几日他又忙于统筹营建计划书,更为辛苦,听宁远提议,他便想要稍加放松,颔首应允。
见杨广点头,宁远心中狂喜,可她依旧紧张,咬紧了唇不知该如何下手。
杨广见宁远久未动作,转头时候,又见她为难得不知所措的模样,以为可爱,便浅笑着按住自己肩颈的部位,道:“替孤按按这里。”
宁远扭扭捏捏地走去杨广身后,颤着双手落在杨广方才示意的地方。
杨广已经闭眼准备享受,可见宁远不动,他微微蹙眉道:“怎么了?”
宁远听出了杨广的不悦,立即为他按捏了起来。
少女纤指,虽然力道小了一些,索性用力的位置准确,确实让杨广觉得舒服了不少。他便默然坐着,又觉得倦意袭来,遂合眼小憩。
闭上眼的刹那,萧夜心的影像在杨广脑海中浮现。并非此次江南重逢的模样,而是两年前,萧琮受诏,带领全部西梁皇室入大兴觐见时的萧夜心。
那时,杨广刚从并州回大兴述职,便一同参加了萧琮的觐见拜君之礼。西梁皇室,尽数到场,萧夜心也在,尽管不是环佩翠饰装扮,可在那一班皇室女眷中尤为惹人注目——她眉间眼底的悲伤不似其他人那样无力柔弱。
杨广便是被萧夜心坚韧,甚至可以说是尖锐的目光所吸引。他感觉到从初见的少女身上散发出来的对整个大隋的抗拒,但她依旧接受了这样的命运,从西梁公主沦为隋朝附庸。
一旦想起萧夜心,杨广便觉得内心柔软,不再因为多年来遭受杨勇打压而郁郁寡欢。事实上,不光是太子杨勇,除了无心政事的秦王杨俊,蜀王杨秀和汉王杨谅都有着各自的谋划,只不过碍于杨坚和独孤对如今局面的把持,没有人敢打破表面的平静而已。
烦心事一旦出现,杨广便再无法安宁,他睁开眼道:“拿酒来。”
宁远有些意外,但还是照做了。
杨广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宁远想要劝他,却不敢开口,只能默然看着。
一记酒杯重重掷在桌上的声音让宁愿受到了惊吓,她低呼了一声,吸引了杨广的注意。
受惊的宁远所表现出的柔弱正是最能激发男子保护欲的利器,杨广堂堂男儿,又是宗室藩王,却总在萧夜心身上不得志,如何能令他甘心?而眼前恰好有这样一个需要被保护的少女,不免勾引了杨广某些蠢蠢欲动的心思。
杨广向宁远伸出手,柔声道:“过来。”
宁远心神不定,看着杨广在烛光中含笑柔情的眼神,却不敢靠近——她倾慕的这个人其实喜怒无常,上一刻还对自己怀柔安抚,一转眼变能冷漠地将她扫地出门。
然而即便心中忐忑难安,宁远还是无法从杨广此刻似有爱意的眸光中挣脱,她慢慢走向杨广,将自己的手交在他的掌中,被她握住的那一刻,她紧张得脑海中一片空白。
宁远忽然被抱坐在杨广腿上,她怕得连呼吸都不由加重了许多,却听杨广问道:“陈叔宝当初是不是就这样抱着张丽华处理陈国政务?”
宁远恨透了那个败坏朝纲的妖妃,更没想到杨广会在今夜将她比作张丽华。她怒意横生,想要推开杨广,却因为他深邃如暗夜般沉郁的目光而停止了挣扎,内心凄楚地回道:“是。”
杨广重复了一遍张丽华的名字,喝光了杯中的酒,略显愤慨道:“令南朝陈主神魂颠倒的女子都倾心于孤,为何她偏不肯交真心交付?难道孤还比不上昏聩无能的陈叔宝?还是不及一个满口清规戒律却枉顾佛法的假和尚?”
宁远不知杨广究竟在说什么,只是乖顺地坐在杨广怀里。
忽然而至的沉默让房中的气氛随之凝固,宁远始终注视着杨广那愤怒不甘的神情,却不敢置喙。可又觉得这样的杨广需要安慰,便轻轻地将他抱住,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杨广却在此时拒绝了宁远的好意,并将她从自己怀中推开,道:“你还是应该尽快去大兴,否则查阅身份时出了问题,孤也会被降罪。”
方才的拥抱便是南柯一梦,宁远内心绝望的同时,依旧感谢杨广曾不设防地在自己面前表露过情绪,哪怕他心里想的是另一个人。
宁远真想见一见那被杨广思念的姑娘是什么模样,为何她会有这样的幸运,得到杨广的垂青,需知道,能让戴惯了面具的杨广以真心交付,是件多么不容易又让人羡慕的事。
萧夜心不知,在建康有一个跟她处境相似的少女,因为爱慕着心有所属之人而备受煎熬。自从离开建康之后,她就一路快马疾驰,想要尽快赶到回大兴,免得萧玚为自己扯的谎圆不下去。
她赶到大兴的当日,恰好兰陵和萧玚也到了,只不过快了她一点,先在宫门口见到了前来迎接的张氏和独孤身边的侍从。
“母亲!”萧玚跳下马,快步到张氏面前,“您还好么?”
见萧玚安然无恙,张氏放了心,但她向后看去,只见兰陵从马车里出来,不由疑惑道:“阿柔呢?她没有回来么?”
萧玚虽然早就想好了说辞,但面对张氏,他不忍心说谎,便吞吞吐吐了半晌都没有说一个字。
“萧夫人。”兰陵笑盈盈地过来,知道萧玚为难,便想了个借口暂作拖延,道,“萧玚从建康保护我回来,一路上可辛苦了。咱们先去见母后,有什么事坐下来慢慢说。”
既然兰陵开了口,张氏也不便反驳,只是见萧玚支支吾吾的模样,她不免开始忧愁萧夜心的下落,也不知道这些孩子会做出什么事来。
一行人正要进宫,却听有马蹄疾奔的声音,兰陵率先回头去看,竟见萧夜心策马而来,她立即展露笑容,一面说一面迎了上去:“是萧姐姐!”
萧夜心驰马到了宫门便下来,向兰陵打过招呼之后便忙到张氏身边,满是歉意道:“让母亲担心了。”
萧夜心的出现虽然缓解了张氏的担忧,可她更知那道下达在萧夜心和杨勇之间的婚约圣旨才是她真正忧虑所在。她不知萧夜心此趟来大兴究竟是不是顺从杨坚的旨意,和杨勇完婚,毕竟在此之前,她的这个女儿,会一声招呼都不打,独自一人离开江陵。
兰陵以为萧夜心必定和杨广商量好了办法才回来大兴,因此赶紧将众人带去见独孤,并且先发制人地抢先在独孤面前认错,让独孤不忍心重罚她。
独孤素来宠爱兰陵,如今面对兰陵的请罪,她只道:“你的错自然有你父皇惩处,就别在我面前卖乖了。”
“公主孤身入乱军,实乃豪杰,是女中丈夫,皇后有这样的女儿,真是让人羡慕。”张氏道。
独孤不予评价张氏的恭维,转过视线看着一旁的萧夜心,见她尽管风尘仆仆,面露疲态,却依旧举止有度,容貌端庄,心下对这个准儿媳颇为满意,道:“阿柔过来,让我看看。”
萧夜心垂首到独孤面前行礼,道:“见过皇后。”
“不卑不亢,姿仪出众,我如今倒是觉得,让阿柔给睍地伐当侧妃当真是委屈她了。”独孤笑道,不知此言有几分真心。
兰陵见独孤如此喜欢萧夜心,便想帮她说话,却没想到萧夜心跪在独孤面前道:“承蒙陛下和皇后太太,阿柔能加入太子府,将来必定恪守本分,辅助太子管理内务,孝顺陛下和皇后,不辜负二位厚望。”
这虽是外人都乐意见到的结果,却大出兰陵意料,她很想当场询问萧夜心究竟之后在建康发生了什么事,可毕竟独孤在场,她只能隐忍不发,心底却已经记得火烧火燎,恨不能马上将杨广从建康抓回来,问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