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江南风骨君子眉(1)
谢瑾宸依旧无法对这些长着大哥脸的傀偶出手。他甚至怀疑,是不是有人将怨气转嫁到大哥身上,所以这些年他才缠绵病榻?若自己回击了,这些伤害会不会转移到大哥身上?大哥那样孱弱的身体再禁不住任何伤害。
行客安慰道:“不妨事,你两位兄长功夫高强,这点小伎俩伤不了他。它们是被什么人操纵着,之所以长着你大哥的脸,怕是操纵傀的人与你大哥有极深的恩怨。”
说话间那些傀偶如潮水般向他们涌来,将他们团团围住。打倒了又起来,寻常刀剑竟对他们根本没有伤害。
谢瑾宸掏出火折子准备放火,被行客一把握住手,那手指冰凉,带着冰雪的剔透之感。
“不可。”那手指了指墙上。
谢瑾宸一看之下吓了一跳,墙上竟挂满了硝石。这一火折子真点下去,只怕没把傀偶烧死,倒把他们炸得灰飞烟灭了。现在四周都是纸人,连头顶也挂满了,还真是插翅难飞。
傀偶越拢越紧,若不用火烧,逃离也困难。谢瑾宸估摸了下两人的轻功,在引爆硝石之前逃出去应该不是问题,对行客道:“你先出去。”
“一起走。”
谢瑾宸吹亮火折子。
这时地面忽然震动起来,房梁上的积灰簌簌的落下来,像发生了地动。那些傀偶忽然向被施了定身术,僵立在那里不动了,片刻,将头扭到同一个方向。
两人当即立下矮着身子溜了出去,又一阵地动后,傀偶如同得了指令,一跳一跳地向屋面蹦去。
两人一跃到山石上,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谢瑾宸忽然出手如风去擒拿行客的手腕。行客反应也是极快,但见他手腕翻转,化出道道重影,如同蹁跹起舞的蝶,躲过他的擒拿。
谢瑾宸有意从功夫中来探明他的来路,招式愈发不容情,两人边躲开纸人边交手,一捉一拿间竟是数十招过去,竟谁也拿不住谁。
这时,乌黑的村落里忽然亮起一道光,行客侧眼看去。谢瑾宸一个收手不住,打落了他的笠帽,刹时间,乌丝飞扬。
那一刻,火光洒在他的脸上,如同夕阳下的白玉兰,清丽而俊俏。
谢瑾宸一时失了神。
十数日来,他时常猜测这行客是何模样。想象中骑一匹青驴,携一壶好酒走江湖的,应当是个行容粗豪、义气磊落的大侠;又或者剑眉星目、气宇轩昂的剑客,却未曾想到他是这副模样。
肤若青瓷,眉目如画,竟比女子还要标致三分。却又非雌雄莫辩,双眉浓黑修长,顾盼神飞,带着一股子侠气。
被打翻了笠帽他也不介怀,扯了青绸将头发重新束于顶上,而后利落地一甩手,洒然而笑。他身上自有一股潇洒清正之气,眉梢眼角见清风明月。
谢瑾宸不禁凝眸,唇角上勾。
行客斜倚在石壁上,笑意懒散,亦在打量他。
谢家的儿郎都有一副好相貌,谢瑾宸也不例外。他骨相清正,轮廓深刻,五官清俊硬朗,是极为男儿气的长相。
最为传神的是那双眼睛,清澈秾丽,轻轻一瞟,便似有倾城桃花绽放,将那这于凌厉的眉眼,凭添了抹迷离的风致。
江南风骨君子眉,大抵便是他这样子。
两人互相打量了片刻,忽地相视一笑。
“翻花戏蝶手?不知尊驾如何称呼?”谢瑾宸拱手为礼,一口吴侬软语,柔柔沉沉,又带着清朗,像江南的烟雨。
这翻花戏蝶手,乃是他师尊青弥今春刚练成的,见过这招式的也就只有他一人而已,这行客却会?
行客眉眼飞扬,深长一揖,“在下神引阁舒白。”
原来如此。
若问这片大陆上哪个门派最神秘,莫过于神引阁;若问这片大陆上哪个门派最耳目聪明,也莫过于神引阁。传说他们居于九天碧落之上,拥有可窥测天地的神力,故而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情是瞒得过他们。他们就如同一片镜子,鉴证人类的善恶,拥有替神祇裁决好坏、剖判阴阳的能力。
虽然传言不可尽信,却也由此可看出神引阁信息之灵通。
谢瑾宸置疑地望着舒白,“听闻神引阁有规定:阁中子弟不涉凡尘之事,只做万丈红尘的旁观者。舒公子既是神引阁之人,为何违反阁规,涉足凡尘?”
舒白不经意地道:“谢兄好见识,连神引阁的规矩都知道。”
谢瑾宸似笑非笑,“那里比得上舒兄见多识广,更莫提那一笔好字了。”
他一双狭长的凤眼原本应该很威严的,只是睫毛又浓又长,而且直,遮着黑白分明的眼瞳,无端就添了迷离之意。
舒白斜倚在石壁上,有一下无一下的捋着鬓边的发丝,语调声音有些飘浮,“不过是信步一游,哪知江湖一见便留心。在下对谢兄倾慕已久,愿作刎颈交,不知谢兄意下如何?”
“是么。”谢瑾宸信口一言,眼神有些捉磨不透,“不知谢某何德何能,能入得了神引阁子弟的眼?谢某一届凡人,不敢当!”
舒白笑容莫测,“从西亓至今已近百年,无论朝代如何变更,帝都迁徙何处,唯谢家相国不变,如此权势谢氏又怎能称之为普通门阀?生于这样世族的谢三郎,又岂是碌碌凡人?”
“不愧是神引阁,对我谢家之事了若指掌。”那种被人窥破的感觉十分不舒服,偏生自己对他还一所知,这种感觉很不好。
舒白惹了人不高兴,自己却还不觉得,笑容干净清澈,“谢家如此强大,我也想攀附攀附,背靠大树好乘凉不是。”
谢瑾宸挑眉望着他,明明是讥诮的话,那人眼里竟还真有几分真诚,倒教他看不明白了。
舒白垂眸抚摸着手中的伞,“谢兄这把伞,送我如何?”
谢瑾宸才发现他方才用来格挡傀偶的伞,竟是自己的。方才他一时惊吓忘记了,倒教这人拣来了,由此可见他一直跟在自己身后。
舒白喃喃地道:“我曾见过一个古镇,有青石街道,乌木回廊,还有雕花镂窗。街道之上牵着麻绳,麻绳上挂满这种油纸伞,五彩缤纷,十分美丽。我心向往之却无缘前去,能得此一伞,也算慰藉。”
有位少年一袭白衣,手执红伞,漫行于青街竹伞之下,回眸一笑,遗世风流。
谢瑾宸浅笑,“舒兄若是喜欢,来日谢某送你一街竹伞,如何?”
舒白等得就是他这句话,顿时眉开眼笑,“那就多谢谢兄了。”
与方才神秘莫测的样子完全不同,竟有些痞痞的味道。谢瑾宸不由挑挑眉,这与方才是同一个人?难道方才是故作玄虚?
两人你来我往之时,下面“呱呱”的声音猛地停了下来。与此同时地上震动的更加厉害,山上的石头都开始簌簌的落下,轰轰的声音从地下传来,好似有什么巨大的东西要破土而出了。
两人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下落的石头越来越大,打得脑袋生疼。舒白撑开伞护住两人,低压声音道:“似乎是个大东西。”
果不会儿一个东西从地下冒了出来,圆滚滚、光溜溜的,舒白惊疑,“是个孕妇?”
过一会儿又一个“肚子”钻出来了,舒白诧异,“两个孕妇?”
随着地上一阵颤抖,两个东西同时钻出地面,舒白的嘴也跟着张圆滚滚的,“……这……这是人头?!这么大的人头还有两个?!”
谢瑾宸也十分惊讶,光一个脑袋就有普通人三个大,整个人要有多大?
那怪人半个身子都从土里钻出来了,两颗头竟然是长在同一个肩膀上,那肩膀也就只有两宽,顶着两个偌大的脑袋,感觉随时都要承受不住了。他的每条有两个头加起来那么粗,每踏一步都有地动山摇的架势,震得两人心里直发虚。
舒白垮了脸说:“感觉我们连他一个小趾头都抵不过,谢兄,要不……我们还是撤吧?”
谢瑾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说出这种怂话的,真的是方才那个侠气清正的人?是被鬼上身了吧?
眼前这人全没方才那霁月清风的样子,耷拉着脸道:“敌我相差悬殊,谢兄,咱们撤吧!”
谢瑾宸白了他一眼,心道不知是谁把我引到这里来的。
舒白看明白他的眼神,苦哈哈地道:“我也没想到对方这么强大啊,若早知道我才不来呢……”
谢瑾宸忽然打断他的话,“被发现了。”
“嗯?”
舒白顺着谢瑾宸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那些纸人不知何时调转了头,目光齐刷刷地盯着他们,忽然膝盖一屈,冲着他们跪了下来,动作整齐划一,像经过特训似的。
舒白丈二的术士摸不着头脑,“他们为什么突然下跪了?难道是被本公子绝世容貌倾倒了?”
谢瑾宸:“……”刚才自己是多么眼花,才觉得他身上有股清正潇洒的气质啊?这分明是个怂货啊!
“……是跪我们背后的人。”
他们一回头,背后赫然站着个更大块头的巨人,张着血盆大口对着他们。
舒白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感觉他一抬脚就能碾死我们,谢兄,怎么办?我们现在逃还来得及吗?”
“找他的弱点。”
舒白弱弱地叫了声,“谢兄?”
“嗯。”
“你说他是男是女?”
“嗯?”
“男人最脆弱的地方……你懂得。”冲他暧昧地眨眨眼。
谢瑾宸心领神会,同时纵身而起,直袭巨人两腿之间,只听啪啪两声,接着就被一巴掌拍飞了。飞出去前他听说舒白惨叫,“娘的!连蛋蛋都刀枪不入,这是什么怪人。”
谢瑾宸:“……”
薄雪初暮,蒹葭苍苍。
谢瑾宸走后,船家将竹舟系在渡口,砍了节竹子准备做竹筒饭,而后取些粟米蹲在河边淘洗。背后隐隐传来“沙沙”的响声,他回头看看,身后除了被雪霰盖着蒹葭丛,并无他物。他背过身接着淘洗米粟。
过了片刻“沙沙”声又响起来了,似乎有蛇一类的动物正向他潜行靠近,他警觉地回头,空旷的雪地上,只有谢瑾宸和小毛驴离开的脚印。有风吹过,溪边残留的蒹葭竿“沙沙”作响,细雪霏霏。
“是我多心了?这时节怎么会有蛇呢。”船家疑惑地抓抓头发,扔了竹篙仍旧蹲下淘米。
寂静了片刻,声音再次响起,天地间寂静一片,连风都停了,唯有这“沙沙”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那东西潜行着向他爬来,船家能感觉到两道贪婪饥饿的目光盯着他的后脑勺。
他顺手捞起砍竹子的镰刀,防备地转过身来,背后并没有什么蛇,却有个五六个月大小的婴儿在距他不足两步的地方,大冬天的只穿个红色的小肚兜,一张白嫩嫩的小脸,乌溜溜地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他。
“谁家孩子跑到这里来了?”
船家也刚做父亲,心里虽疑惑,却不忍这样小的孩子趴在冰天雪地里,迟疑了会儿放下镰刀准备抱起婴儿。这时似乎发现了什么他身子顿住了,——这雪地里仍只有两道脚印,这孩子是怎么过来的?
忽然那婴儿咧嘴笑起来,嘴里竟然有两根獠牙。船家吓得两腿发软,连滚带爬地往后退。那婴儿扭动着身子向他爬来,发出“沙沙”地声音。他咧着嘴冲船家笑,眼睛里闪着诡异的绿光,黏黏腻腻地盯着船家的脑袋,如同饕餮盯着美食,接着一条殷红的蛇从两条獠牙缝里暴射而出……
嶷山鬼村时,双头怪人一撑拍来后,谢瑾宸被拍飞到温泉里去了。他进村时没闻错,那臭蛋的味道正说明山里有温泉。
他被水底的暗流袭卷着,一阵天翻地覆,胸口发闷,胃里翻江倒海般,几天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还没来得及吐出嘴外又被水压了回去,十分恶心。
也不知转了多久,脑子都变成浆糊后,水流终于平稳了下来,也亏得他水性好,才没被淹死。浮出水面后,眼前黑漆漆的。
不知道舒白被拍到哪里去了?会不会有危险,不过料想以他的本事,应该不会有事。
他摸摸怀里的火折子,已经被水泡湿了,还好有一支装在鲛绡手套里了。
他戴上手套吹着火折子,水面连接的是个山洞,望不到尽头。走了几步踢到个东西,他用火折子照照,顿时倒吸了口冷气。
躲在地上的竟是船家,他的头盖骨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掀开,血流满地。他还没有死透,表情扭曲、惊恐欲绝,嘴唇哆哆嗦嗦地说着什么。谢瑾宸附耳去听,只听见个模模糊糊的“音”字,接着便气绝身亡。
谢瑾宸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船家怎么会跑到这个山洞来?是谁杀的他?为何要用这么这么残忍的手法杀死一个普普通通的船家?
他检查了船家的尸体,见他手上有些淤泥,指甲缝里还有几粒粟米,被杀前应该是准备淘米做饭。手上有浓稠白液,嘴巴和鼻孔里也有这样的白液。头顶心的皮没了,头盖骨也被掀掉。从形状看来好似被锋利的爪子刺进脑袋里,连皮带骨一起撕掉,除此外身上再没半点伤痕。
谢瑾宸疑惑地皱了皱眉,似乎哪里不对?可不对在哪里呢?
石洞里留下几个小小的印迹,不足一寸,像是带着六个蒂的小葫芦。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这是用什么留下的痕迹,蹲下来看看船家的脑袋,猛地背后炸出身白毛汗,——那头盖骨下空空如也,没有半点脑浆!他竟是被活生生的挖空了脑浆!
谢瑾宸头皮阵阵发麻,杀人取脑实在太过诡异了,这个凶手难道也不是人类?船家嘴巴鼻孔里的白液其他是他自己的脑浆?
他这一天实在经过太多诡异的事情,已经没有心思去深究这些东西,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再往前走便闻着股恶臭味,和臭蛋味不同,像是尸体腐烂的味道。他并不想靠近,可除了往前走别无他法。果然没走几步,就看到一具具的尸体,乱七八槽地堆放着,都数不清有多少具。
有的已是白骨支离,有的尚未腐烂。最外新鲜那具从尸斑看,死亡时间应该是五日前。与船家一样,他的头盖骨和头皮被掀掉,里面的脑髓也不见了。
谢瑾宸望着那空空的脑壳,只觉得奇怪,里面一点脑髓也没有了,也太干净了点,凶手是怎么做到的?用勺子挖?用水洗?倾倒?都不可能这么干净,他沉吟了下,忽然脊背一下挺直了,“难道是……被舔干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