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幕:邪石
一
晴,雨过天晴。
一轮红日触目惊心,将落而未落,犹如刀尖之滴血。
刀呢?
刀也挂在天边。
红橙黄绿蓝靛紫,长虹作刃又何妨!
一斩一切;一纵一横。
奇诡、亮丽的刀光转瞬即逝。
掀起的刀风,却席卷高山、平原、江河、沙漠……波及每一寸疆土。
两条很浅很淡的刀痕,迅速延伸、弯曲、开裂,从东到西,由南至北,将我华夏大地切割得支离破碎。
秦、楚、燕、韩、赵、魏、齐……
——或大或小瓜分为几十块,好似一锅大杂烩。
天下原本就是一锅大杂烩!
苍穹善烹,视神州赤县若小鲜,以万物众生作调料,经数百年文武火反复煎熬而成。
现在,这锅大杂烩开始悄然沸腾!
二
古道、西风,没有瘦马。
只有一个人。
一个枯瘦如柴的人。
他不老,但身形却已佝偻、萎缩,似连站也站不稳了。
像他这么瘦弱的人,还能支撑起身子,靠的已经不是体力,是毅力。
夜幕降临。
夜幕又降临!
夜幕为什么总要降临?
他伸出手,卸下背上的包袱。
包袱里只有两件东西:一块石头,和一张折叠很整齐的皮革。
皮革已被取出,他又盯住石头一直在看。
石头本身仿佛有股邪异的魔力,使他的视线久久不能移开。
他的人也跟这块石头一样,又冷、又硬。
刹那间,目中尽显懊恼之色!
——纵是世上最昂贵的石头又如何?
他霍然捧起邪石,高举头顶,恨不得将它砸成粉末。
他没有砸,重新打好结,收进怀里,每个动作都小心翼翼。
也许将来有一天,他会砸的,但绝不是现在。
他提起皮革,步履蹒跚,走到古道旁一处乱石堆后。
不过片刻工夫,忽见一条野狗跳窜出来,先朝地面使劲嗅一嗅,又向道路两旁左右环顾,似已辨清楚方向,即刻往新郑城飞奔而去。
只见它身子轻巧灵活,奔跑的速度异常迅疾,转瞬消失在深邃的黑暗中。
乱石堆后面,那个瘦弱驼背的中年人呢?
没有人。
难道他就是那条野狗?
本来几乎连站都站不稳的他,怎么可能变成一条动若狡兔的狗?
如果是,为什么好端端的人不做,非要去做狗?
三
这座府邸距离咸阳宫不远,高墙耸立、庭院宽阔、侯门深几重。
主人自然不是普通人:平时深藏不露,别人休想窥测其分毫。
可是十六年前,他竟差一点死掉。
那年他三十八岁,正是一腔热血、满怀抱负的时候,偏偏遭遇一场横祸。
起因源于一块石头,据说已是世上最昂贵的石头。
他只看过一眼,连碰都没有碰,更瞧不出那块石头的价值,毕竟他对石头一向不感兴趣。
但恰恰由于那块邪石,几乎令他丧命。
最终得以死里逃生,也纯属侥幸。
只不过他活得像今天这般风光,凭的绝不是侥幸。
如今的他,即使打个小小的喷嚏,风声都会很快传到千里以外的。
铜镜前,镜中的自己挺神气。
——近些年的威风,无不显现在脸上。
脸上的皱纹既深且长。
他的名声,本是靠一道道皱纹积攒起来的。
皱纹一天天增多,名声一天天响亮。
最庆幸的是:他目前正老当益壮,还有许多事情可以做。
有件事,他的确久已想做,十六年前就开始在想,却迟迟未做。
眼下的时机,恰好已经成熟。
他忍不住咧嘴一笑。
只见口中的牙齿却已掉落十余颗之多——上排七颗,下排六颗。
他自己满不在乎,因为舌头尚在。
这就足够了!
他是谁?
不能说,没有人敢说。
因为一旦说出口,几乎响到震耳欲聋。
四
“始吾从若饮,我不盗而璧,若笞我。若善守汝国,我顾且盗而城!”
——两句话,二十四个字,写在一块黄色布帛上,从右至左,排列五行。
布帛和字迹早已褪色,看起来暗淡无光,但字体极其工整有力:每一笔、每一划,都像是用刀刻出来的。
这是一份声讨檄文,言简意赅,似在表明某种决心!
檄文中的“我”是谁,“若”又是谁?
“若”指的就是眼前这位老人。
他伏案而坐,坐姿端正标准,衣着华丽得体,显见是个有身份、有来历、有地位的人,只不过脸上尽是疲倦之色,一副精神萎靡的模样。
他以手托腮,双目微闭,正在睡觉。
他太累,是心累!
骤然间,老人惊醒。
根本没有人、没有事、没有声音惊扰到他,他却好像屁股上被人扎上一针,顿时跪直身子,额头沁出冷汗,目中充满恐惧。
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总曾做过几件亏心事,对不起过几个人。
他睡不踏实,并非受到良心谴责,而是害怕报复。
布帛始终摊在眼前桌案上:干净、平整、居中。
无论何时何地,老人都保管得很好。
布帛上的两句话,他不知已看过多少遍,但永远也看不厌。
——“始吾从若饮,我不盗而璧,若笞我。”
以前那个人的确跟从过他,他的确怀疑过那个人盗璧,他也的确对那个人动过笞刑。
因为那个时候,他全然未将那个人看在眼里。
那个人是谁?
不能说,不敢说。
那个人简直犹如恶魔般恐怖,名字甚至好比雷声般响亮!
——“若善守汝国,我顾且盗而城!”
这是通告,更是承诺,语气平淡而冷静,平静得令人不寒而栗,但毫无半分威胁恐吓之意。
那个恶魔只不过在说一则事实。
最可怕的是:这则事实直到现在还没有兑现。
每一天老人都在等,足足等了十五年。
他确信这一天迟早总会来临。
当这一天真正来临,他能否善守自己的国土,不被那个人盗夺城池?
他没有把握。
毕竟自己年老迟暮,体力、心力、智力……各方面都远不如从前。
想到这里,老人便无力地垂下头,暗自叹息。
论及罪魁祸首,无疑就是那块邪异的石头。
虽说那一块石头意义非凡,象征着自己曾经的光辉与荣耀,但终究只是一块石头。
丢失块石头算不了什么,而为此增添一大仇敌实在太不划算。
他两眼似睁非睁、似闭未闭,仿佛又将睡着。
近几年来,老人每天的睡眠时间从不少于八个时辰。
可惜无论睡多久,他都依然睡不够。
世上还能引起这样一个老人关心的事情又有几件呢?
可这一回,他不远千里离开自己的封地,长途跋涉来到韩国都城——新郑,到底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