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05
———我发现子宫疼痛的时候,是会有伤心的奶水流出来。
这是茉莉第一次深感愧疚,而这种愧疚感把过去许许多多缠绕在一起的矛盾又再一次摆到了台面上。
当茉莉与父亲在电话里哀求:“能不能代替我回去看看我的女儿?”父亲冷漠地拒绝了,理由很简单,他是不会主动去和女婿及家人见面。茉莉试图去申辩,孩子是无辜的,她不应该承受上一代的痛苦。父亲变本加厉的痛斥,一再申明他是不可能接受女婿一家人的。这冷漠的语气里夹杂着永远无法理解的隔阂感,重复地对话让人疲惫不堪,茉莉看着手机里女儿天真无邪的笑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当初固执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现在却无法陪伴她身边,甚至往后的日子里,依然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这又让茉莉想起了她的第一个孩子,那个素未谋面的孩子。茉莉两次从人流室逃跑,最后还是不得不屈服于内心的恐惧。她没有办法放下现在的一切去照顾一个孩子,对于即将到来的家庭生活茉莉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这是我承担不起的责任。所以我决定杀死你,我的孩子,请原谅我的自私。”当丈夫拿着人流手术的帐单,搂着茉莉坐在人流室里静候时,茉莉看见账单上的数字是1246.5元。“噢,原来1246.5元就足以结束一条人类生命。”茉莉换上术服准备进去的时候,双腿之间像灌满了铅一样举步维艰,真希望有人能阻止这个年轻的女人,哪怕是一个陌生人。可惜,她被无情地推进了手术室。茉莉平躺在妇检台上,双腿张开,护士在给每一个进来的女人进行消毒。护士抬起茉莉的右胳膊拍了拍静脉,戏虐的说了一声:“真粗。”紧接着,一根粗壮的针管直接捅进了茉莉的静脉,麻醉剂一点点渗透全身。茉莉还来不及呼喊救命,便再无意识。
茉莉没有看见那个人型胚胎的模样,她只知道回家时,是黄昏时分。
父亲、母亲还有茉莉与丈夫,四个人围坐在餐桌边,气氛格外凝重。龙阿姨把碗筷端出来,摆在茉莉的丈夫面前。母亲忽然就爆发了,她把桌子上的碗筷一一打翻,指责茉莉的丈夫像个懦夫一样,死不要脸的赖在女儿身边。茉莉丈夫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任由母亲打骂,父亲看不下去了,上前阻拦。“孩子今天刚刚堕胎,你消停一下吧。”母亲毫不理会,继续谩骂,茉莉感觉子宫里空空落落的。“是什么被我遗失在角落,我不记得了。”只感觉内裤上忽然涌出了一大滩黑乎乎的血块,那些惶恐不安的血块不停往外涌往外涌,似乎在急迫宣告它们的不安,直至茉莉洁白的裙子上慢慢开出一朵血红色的云。父亲急了,他呼唤茉莉呆立一旁的丈夫赶紧把茉莉抱回卧室里。茉莉自始自终都不知道洁白的裙子为什么突然变红了,当这朵血红色的云逐渐晕染开来,这个世界终于恢复平静了。
茉莉被梦里的大雨惊醒,醒来发现白色连衣裙胸前湿漉漉,原来是几点滴乳白色奶水,她惊慌坐起。用手去触碰乳房,指尖在乳头边缘打转,又出现了几滴乳白色的奶水顺着乳头一点点的爬出来,滑向子宫。茉莉眼睁睁的看着这些无处安放的奶水在肌肤上默默流淌,有来处,没有归途。
飞往乌兰巴托的上空,茉莉感觉自己像在逃跑。她害怕自己抵达乌兰巴托后被海关捆绑遣返,送回有父亲和母亲的家,有孩子和丈夫的家。子宫又开始一阵阵缩紧,疼痛,胸前湿漉漉的。
手术那天,肚子已经鼓的很圆了,像一个过于膨胀即将爆破的白色气球。茉莉全裸躺在手术台上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待宰的绵羊,医生割开了她的肚皮,扒开器官,一层又一层,终于找到了生命的原点,那个硕大无比的子宫,轻轻一划,就看见她了。一个无比鲜活的人类幼崽,全身上下似乎被羊水泡发了一样,鼓鼓囊囊地溜出来。当医生把女儿端到茉莉面前的时候,茉莉仿佛看到女儿的脸就像看到了丈夫一样,啊,这神奇又伟大的基因!很快,女儿响亮的哭声环绕整个手术室。麻醉师把自己手机的显示屏直接面相茉莉,14:25分,你的女儿诞生了。医生们抱走了这个鲜活的小生命,留下茉莉继续平躺在手术台上,忍受强烈的宫缩疼痛。那用十个月撑大的巨型子宫要在短短一小时内缩回原型也是够难为她了。一根巨型吸管在逐渐干瘪下去的白色气球里不停地吸羊水,茉莉感觉自己说话的声音就像拨浪鼓一样发出来,无力控制吸力过强导致全身不停颤抖。茉莉开始恐惧会不会就这样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想:“如果我就这样离开,我应该庆幸自己留下了一个女儿,至少这一次我没有遗失她,她不曾幻化成一朵血红色的云,飘向未知的大海。”
想象自己即将牺牲在手术台上,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支撑着茉莉颤抖地问了一句麻醉师:“您恋爱了吗?”凝聚的气氛瞬间松散了,手术里的氛围不再沉重,甚至欢愉起来。茉莉后来反思过,或许就是这突兀的问题导致伤口缝合的不够完美吧。当她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看到守在门外一宿未合眼的丈夫,心柔软了下来,然后慢慢失去了意识,跌进梦里。
茉莉躺在病房的床上,非常虚弱。丈夫看见她瞬间平坦光滑的肚皮,忍不住感慨,女人真是神奇的存在。
距离4月18日刨宫产手术已经过去两个月零十二天,茉莉又开始喝酒了,刚开始一天一杯,后来发展成一天半瓶。伤口始终有些红肿,那道疤痕有点鼓出来的迹象。茉莉又开始恐惧,陷入一个恶性死循环,害怕疤痕增生又放不下酒精,这该死的刨宫产手术!茉莉从来没想过身上会有一道这么深的疤痕,她猜想乌兰巴托某个医药专柜的祛疤药可以平复这道疤痕,但那也只是她的猜想罢了。丈夫轻轻抚摸着这道呈笑脸状的伤疤:“不要逃避,这是你的人生勋章,茉莉。”丈夫的安慰让这个再次陷入狂躁的年轻女人一点点平静下来,她轻轻抬起面庞,第一次认真地看着丈夫的脸。
“你爱我吗?”
“爱。”
“会一直爱我吗?”
“会。”
“你撒谎。”
乌兰巴托的夏日已经有一丝丝寒意了,尤其到了夜晚仿佛身处寒冬。随便哈一口气,都能看见它在夜空中飘过。女儿即将迎来人生的第一个一百天,会咿咿呀呀的笑了,头也抬的很好,她看上去很健康很快乐,这多少让茉莉有些安慰。从她出生茉莉就喜欢给她拍视频,用影像的方式去记录女儿的成长。
女儿和婆婆回到了家乡,一个离天空很近的城市。每天都会哭闹几回,一哭闹婆婆就会立马抱她起来哄她。然后她会乖乖的缩在婆婆的怀里像个刚撒完娇的小机灵鬼一样。每当看见手机里,女儿嘟起小嘴,睁着圆碌碌的眼睛四处寻找。茉莉总会想起童年,年轻的父亲母亲也不在茉莉身旁。他们一个去上海念书,一个下乡了。那个阶段是他们讨生活的时光,茉莉总会问奶奶,我的奶水去哪里了?我的奶水去哪里了?奶奶被弄烦了,小孩子哪里来的那么多的问题。
茉莉站在海边看着一望无际的天空,看到云朵幻化成一个稚嫩的面孔在向她微笑。一对母女在茉莉面前游玩,女儿在堆沙子,妈妈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最后的余晖照亮了天边那一朵云。两年前,堕完胎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景象跟此时此刻看到的景象尽然重叠了。上帝,这或许就是所谓的轮回吧。茉莉捧起一把沙子,撒向了大海。“我想我该回家了,即使未来像一个黑洞一样侵蚀你我年轻的身体,我想我也该回家了。”
深邃的云朵间,下起细雨,像乳白色的奶水,一滴滴坠落在人间。
谨以此文献给一个没有大海的城市———乌兰巴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