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07:画家林炯的生平片段剪报(上)
画
一张用炭笔完成的速写,纸黯黄。画面中,一双手呈现掬着一捧液体的姿态,手指修长,指骨分明,手中液体似是用擦笔拭擦出来,显得格外柔润。
展讯
金秋十月,云涛艺术中心将推出画家林炯的“忧伤的奶水”首次纪念个展。
就像多数天才总要在死后被命名和追认一样,时至今日,我们才得以了解林炯作品的价值。林炯的画不是大众印象中传统意义上的油画,远远望去仿佛黑白速写,人物表现主义式的怪异肢体与面容传达出的阴郁晦暗,让人第一时间想到席勒,笔与画刀制造出的刮痕与肌理又使我们不得不把他与蒙克联系起来。而最令人见之难忘,被人讨论、阐释得最多,如同雷内·马格利特画中的青苹果一样的,是贯穿在他许多画作中的白色乳汁,有时,它们流淌成一片,有时,只是暗影下的一抹淡灰,在生前接受过的唯一一次采访中,林炯没有回答这反复出现的白色乳汁究竟代表了什么,他只是说:“它就像一颗图钉,只有它的存在,才能让我的每幅画都保持稳定。”因此,在他离开这个世界之后,凝视这流转在不同画面中的白色,才愈发有感伤之意,这也是此次展览的名字由来。
艺评《“奶水”的启悟时刻》节选
坎尼塞·克拉克在他的《视象时刻》中提到一种“神性的骚动”,它使一些视觉物体从记忆中抽离,成为强烈的印象,并以此区分了记忆与印象:前者是习惯性的储藏,而后者带有一种不可诠释的象征意义和不能马上看透的重要性。纵观林炯的一系列画作,尤其是当中那无处不在的奶白色汁液,一个合理的推断是,这一“神性的骚动”早在他的童年期就发生了。
然而,又有一些迹象与此相悖。在如今他最为人所知的《自画像》中,画中的“自己”裸裎兀坐着,枯瘦焦黑,宛如一截被火舌舔过的柴爿断茬,乳头表现出古怪的女性性征,性器官袒露,表情仿佛戴上了日本能剧面具,双眼鼓凸,嘴裂开,这一系列令人不安的组合,以奇异的方式强调了那在他的肚皮上呈蛛网状漫开的乳白色液体。人们无从判断,那究竟是乳头分泌的乳汁,还是自渎的产物,却不得不承认,液体为那具死尸般的身体,注入了动态和活力,它穿透表象,抵达了某种生存境遇的底层。由此,“奶水”作为意象的有效性得到了证实,尽管在这幅早期作品中,主导林炯创作热情的并不是隐喻的力量。
另一幅《自画像IV》是双重自画像,在同一画面上,“自己”一分为二,有如双生儿般互相缠抱,形肢似是参考了浮世绘(春画),扭曲抽长,交错乱舞,彼此腹腔之间以脐带相连,脐带中灌注了乳汁,并从边缘不断淌落。有人将其解读为浓厚的同性恋意味,并由此揣度林炯的性取向,但在我看来,它传递出的,更多是那喀索斯情结——一种青春期的精神速写,鉴于这幅作品完成于林炯22岁时,距离他因心源性猝死离世仅有两年,这“青春期”来得不可谓不算晚,这一现实暗示我们,这幅画或许是某种特定境遇下的代偿,一次自我的悄然改写。
毫无疑问,这两幅画提纯并肯定了“奶水”在林炯作品中的重要性,继续把它延续下去,之于林炯是一个庄重的决定。于是,在接下来的爆发期,从《未收拾的餐具》、《沉迷》到《黄昏》、《生活研究》,“奶水”像某种自主生物一样开始建立自己的标志化形象,甚至令人错觉,林炯是被它胁迫着进行创作。即便有人提出质疑,却不得不承认,假如“奶水”的沿用具有投机性,也被不同画面中制造它的方式所表现出的天赋抵消了。更何况,在获得的物质足够使林炯维持一种在外人看来正当的生活之前,他就走了。在他真正博得盛名之后,争议、攻讦、抄袭、对画作归属权的争夺(甚至还有一位不知从何而来的生父)……所有艺术圈令人疲倦的事实都发生了。要是没有他的任职于某艺术杂志的好友陈正阳,一个梵高弟媳乔安娜那样忠实的角色,在此后孜孜不倦地将他的作品推荐给各种画廊和收藏家,这些画作也许将随世界上的大多数画作一起埋入积尘之下,我们将无缘得见,也就无法从那些具有魔力般的“奶水”中获得启悟。
陈正阳访谈
问:有人说,现今已不是维米尔、塞尚、梵高的时代,真正的天才在世时理应是不会被埋没的,以此提出,“天才”林炯的大红是由你一手炒作而成,你如何回应这一质疑?
陈正阳:首先,“天才”这一称号并非出自我。最初,我只是向我所任职杂志的主编提出想为我的已故好友林炯做一篇专版文章,介绍其人其画。之后,那篇文章引发的关注并不在我的意料之内,“天才”这个称号也在经历一个信息传递、加工的过程后变得越来越模糊,附着了不同人对于林炯的认识,形成自己的一套叙事。而在这套叙事之中,我想人们最终是想从中认出自己。从传播学的角度,对大多数人而言,一个怀才不遇的人死后被正名,比一个天才横空出世的故事更具有抚慰作用。而在我眼中,林炯先是一个朋友,之后才是一个值得被了解的杰出画家。
其次,在世时,林炯也并不全然是无人知晓。在我们交往最频密的那段时间,有一回,我同林炯、他当时交往的一位艺评人女友Y女士,以及一位策展人W先生一起吃饭,当时,林炯的作品已经参加过一些小型的中外交流展,席间,W先生提出想要几幅林炯的作品在他的画廊代售,林炯表现出的接受的意愿大于犹疑,Y女士则以签订提成合同为由替他推拒。事后,Y女士对林炯说,把画放在W先生的画廊出售有点掉价,她向林炯勾勒出一条更成熟的艺术家之路:把作品送出去参加比赛,用奖金攒钱办个人展览,等待杂志和各种收藏家上门。当然,如果这一切实现了,也就没有现在大家看到的故事版本。我提供这一线索是想说明,在取得世俗意义的成功这件事上面,林炯和所有求生中的艺术家一样笨拙,声名进入命运的方式是偶然、失序、无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