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08:狗镇1
玉秋摆脱不了自己的梦。记不清多少次了,她从梦中惊醒,鼻尖残留着泥土跟蚯蚓的腥气、夏枯草根茎的苦味,以及青苔潮湿的芬芳。她整个身子又湿又重,总要艰难地动动手臂、踢踢腿,以确定这具肉身属于自己,抑或这个四肢健全的人,就是她。
天亮得很迟疑,是暴雨初霁后温吞的黎明。老街传来人声。玉秋不情不愿地起床,穿衣,到楼下洗漱,把两个大灶的火生上,便打开店门。每天清早,总有许多来吃面的人,大多是上课的学生,父母懒得做早餐,就给他们几块钱吃馆子。还有一些晨起到镇上赶集的农民。
“老板,来二两牛肉面!”有人吆喝。玉秋答应着,赶紧抓了把面条下锅。这时,芳婆也起来了,扣着她那花衬衫的扣子,头发没梳,脸馊着。玉秋不敢同她讲话,只专心用竹筷搅面条。热气蒸腾中,周围一切都模糊了,芳婆只咳了声,便穿过水雾一样穿过她。
玉秋给客人端上牛肉面,见小玲背着书包匆匆走过,便唤她一声。
“玉姐姐。”小玲站住,躲闪地回应。
“吃饭没有?等着,我给你下碗鸡蛋面。”玉秋热切地望着她——她身上的短袖小而破,头发乱蓬蓬的,整个人瘦骨伶仃,脑袋却大得出奇,有种不协调之感,仿佛她的头颅随时有脱离躯干的危险。
“不用,我吃过了。”小玲拒绝,几乎是急迫地走掉了。
芳婆端了碗面走到门槛边,怪笑着乜玉秋一眼,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一只猫藏在她嗓子里隐隐发怒。她整个人也有种猫的神气。玉秋难堪之余,更疑惑为何小玲态度大变。
生意渐渐清淡下来。玉秋得了闲,替自己煮碗抄手,又炸了几朵新结的南瓜花。芳婆百无聊赖,坐在旁边,剥一个橘子,偶尔抬头,愣愣注视她,带着陌生的探究,似乎想从玉秋的脸上看出她——不对,应该是“它”——留下的痕迹。她鼻孔微张,努力分辨她散发出的气味。当没得到她想要的结果时,她有些庆幸,又有些郁郁,仿佛自己受了骗,但心甘情愿。这已成为她难改的积习,哪怕她们已共同生活十年。每当此时,玉秋恨不得冲她狂吠几声,成全她的夙愿。
“上午收了多少?”芳婆问。
“四十多。”
“这么少?哎,我看,这馆子也开不下去咯,赚个什么啊,你还天天给那野丫头吃白食,怎么,肉包子打狗,野丫头不理你了?”芳婆用小竹签剔着牙缝,又刮了刮花白的头发,“不如早点把它盘出去,免得亏。”
玉秋吃饭的动作慢慢凝滞,终究问:“那我咋办?”
芳婆斜睨她:“你都成人了,出去打工不行?跟着他们跑广东不行?整天窝在这儿,还要我这个老太婆养你?再不然找个人嫁了,我看那张屠夫就不错。我把店面盘出去收点租,一个人逍遥快活。”
“那谁来照顾你?”
“我身体好得很,起码活个二三十年呢,你担心个什么?”
玉秋不说话了,收拾碗筷去厨房清洗。水流哗哗地响,她思索着自己以后该做什么,自己的路在哪。她诧异之前自己竟从未考虑过,难道她得了那什么叫斯德哥尔摩的病,越被欺压得厉害,就越是倚靠芳婆?最近小玲也疏远她了,她正计划的那件事悬空八只脚,没个实地落。看来是得重新谋划了。
心思慢慢飘远,玉秋恍惚抬头,望了望窗外。是狗镇金黄的夏日午后。楝树咳出三两只蝉,云朵静静飘着,天空像一小块湖蓝的绸布,无线温柔地覆盖下来。远远传来几声狗吠,更衬得整个镇子像略显窒闷的午梦。
狗镇野狗横行。也不知哪儿来的,子子孙孙无穷无尽,比他们更像这个小镇的主人。玉秋曾经觉得,它们在那里,是天经地义的事,像太阳东升西落。但当她回到这个镇上,回到本属于她的生活,回到那些诧异、惊恐、嫌恶的目光跟语声中,她才知道不是的,它们——包括她——都是异常的。
父母的生平她了解得并不多,芳婆不大愿意跟她讲,她是从左邻右舍口中零零星星知道一些。她玩拼图一样凑齐他们的结局:父亲做生意跟人起冲突被石头砸死,尸体扔入河中。母亲神智失常,把刚满一岁的她丢在荒郊野外,从此杳然无踪。
待她八岁重返小镇,她早已忘了一切。
一个退休教师钓鱼时发现她。在废弃的石桥桥洞下,她蜷缩着,浑身赤裸,警惕地盯牢他,目中放射凶光,龇出黄色的尖牙。僵持之际,一只老狗从阴影里走来,身后跟了几只小狗。它们站在女孩身边,敌意地低声吠叫。教师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神竦心惕,甚至不敢贸然上前。空气里紧绷着一阵怪异的危险。他命令自己回过神,手持鱼竿,试图将野狗赶走。它们嘶吼着,亦步亦趋,逡巡不定。教师终于迂回地靠近女孩,抓起她的手,想将她带离。她却陡然发出狂暴的狗吠,一口咬住他手臂。他吃痛,手一松,那几只野狗趁此空隙,疯也似的扑上来。教师连滚带爬逃走了。狗镇的野狗凶着呢,凶得远近闻名,每年都有几个在外面玩耍落单的孩子被野狗咬残甚至咬死。教师逃回镇上,对大家说了这桩奇事。有老婆婆问,莫不是陈家那丫头吧。镇上组织一帮青年去教师说的地方搜寻。但她已经跟那群野狗消失了踪影。过了半个月,又有一人在别处遇见她,这才赶紧找人打散野狗,将她捉回镇上。
“她怎么像我儿子了?她真是我孙女?”当在邻镇孀居的芳婆被告知找到玉秋时,她回到狗镇,仔细打量这脏兮兮如野人的女孩面孔,惊疑不定。
玉秋知道父母的长相。她回到镇上他们留下的老房子,跟芳婆一起生活后,曾经从她那儿看过一张父母的合照。父亲穿绿军装,双手叉腰,大剌剌站着,眉开眼笑;母亲一身白裙,娴静地站在他身边。他们背后是几根石栏,里面开满了荷花,应该是个小池塘。她曾经无数次幻想父母的样子,在幻想中,他们像她夜里睡觉听到高楼上远远的芦笛声,模糊但是亲切。可当她看到照片,那真实的影像,他们却变得更遥远,更陌生了。他们在玉秋心里,成了种夏天的氛围,一种寂静跟永昼的味道。有时逢年过节不开店,芳婆回邻镇拜访她的老朋友,玉秋便偷偷从她的红木箱子里偷出那张照片,对着镜子左顾右盼,找不到自己与他们一丝半缕的关联。也许,他们都搞错了,我并不是他们的女儿,我也并不是芳婆的孙女?也许,我就是个野孩子,我就是——“它”的孩子?
时近黄昏,街上赶集闲逛的人都稀稀落落回家吃饭了。小镇的生意实在惨淡,整个下午几乎无人光顾。可玉秋不想关门,她坐在门边的一张桌子旁,望着满是烟尘的长街,望着暝色渐浓。
终于,她看见了小玲,从昏暗的背景浮凸出来,像水波里的一个倒影。玉秋忽然瑟缩了下。“快来吃饭小玲,趁我还没关门。”她语声有一丝颤抖。
“吃了吃了,跟同学在校门口吃了凉粉,还要回家赶作业呢。”
玉秋的微笑僵住,像颗热热的油星溅到脸上。她实在想不通小玲为何变成这样,发生了什么?上个星期她们还亲热得像对姐妹……或许,小玲是个自尊心强的孩子,终究不愿接受她的施舍;或许,小玲跟镇上的人一样,始终以异样的目光看她——在狗镇,无论谁看见她,总要谨慎地移开目光,碰到身边有其他人,他们胆子就大些,会交头接耳:就是她哦……那个她爸妈……听说狗……这么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