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08:狗镇5
但如今,小玲的离开,使玉秋原谅了她,更使她明白了自己。她做那些善举,不是为了凸显自己的优越,而是为了追逐自己内心的母性。她想当个好母亲,哪怕对这不是亲生骨肉的小玲。她可以通过小玲,证明自己的生命并不缺乏母性,她是要让自己完整。她给小玲的,也是给童年的自己的——那个异化的、被狗养大的自己。她们都需要得到弥补。玉秋一旦明白了自己,反而感到汹涌的悲哀将她淹没,有股冷电在她浑身摇颤,摇颤,使她凄怆地笑起来。
“什么?”芳婆听了玉秋的话,不敢置信,“收养那个野丫头?你疯了!”
玉秋说:“奶奶,我没疯,我考虑了很久。”
“你怎么养她?你开面馆那点钱,我老太婆都不够用,你拿什么养她?”
玉秋说:“我可以嫁人,你以前不是总让我嫁杀猪场的张屠夫吗,我可以嫁他。”
芳婆握着瓷碗的手都不稳了,茉莉茶汤泼出一些,满室怪异的暗香。她疑虑地盯着玉秋,思索是什么促使她发生这样的转变,“你真是疯得不轻!你可想清楚了?为了个没关系的丫头,你要把自己嫁出去?这可是一辈子的事!”
玉秋端凝地点了点头,感觉自己身体一寸寸冰结,变成跟芳婆一样的石像,只内心还有一粒微火烧着。她没有告诉芳婆,嫁人算什么,她甚至想要将小玲囚禁,照顾她一生一世。但家里实在没什么隐秘的地方,再加上芳婆活得好好的,只得作罢。她倒错的母爱能让她做出更疯狂的事。
芳婆丧失了气力,整个人软弱下来,“你既然吃了秤砣铁了心,那我讲什么都没用了,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你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不要到时候反悔,又哭哭啼啼吵着回娘家。”她低声喃喃,忽然痴笑起来,“这都什么破事儿?只有电视里敢这么演吧,哈哈哈哈,太好笑了。”
玉秋又感到那股悲哀。她蹲下来,伏在芳婆的膝盖上,淡淡地说:“奶奶,我从一出生不就像电视里演的吗?我都不知道这些事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
芳婆抚摸她的头发,说:“别管为什么了,它的意思,是不能猜的。都是命。”她指了指天。她没花多少时间就接受了玉秋将永远离开的事实,她这几十年早已学会了认命。这个被狗养大的孩子,留不住,留不住。也许,真是命数。玉秋被一个不是自己母亲的母亲养大,便也要做一个不是自己女儿的母亲去偿还。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小玲却从来不知道自己成了芳婆宿命论的核心。她只是为摆脱玉秋的施舍感到自由。先开始,她自然是乐意有免费的食物吃。可日积月累,果然应了那句话,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玉秋越来越失去界限感,她想要干涉甚至控制小玲的生活,她凭什么?她真以为自己是她妈妈?想到她是喝狗奶长大的,小玲对她的碰触就感到恶心,她甚至能闻到玉秋身上散发出的一股膻味,喷再多香水也掩盖不了。可她恶心的同时,又难以遏制地对玉秋有些怜悯,她们两个,何尝不是狗镇的畸零人?小玲可以把玉秋当姐姐,当最好的朋友,但是,玉秋想要当她的妈妈,这件事触及了她的底线,她没办法再继续。妈妈就是妈妈,就算她抛弃他们父女,她仍然是妈妈,她的缺失让她的存在更加刻骨,不是任何人能填补的。
小玲记得妈妈离开那天,她把打包的行李搬到货车上,满面愧疚地凝视小玲,“囡囡,妈妈走了,你要好好的……”她伸手,抚摸小玲的脑袋,后者被火焰燎了似的避开去。她讪讪站在那里,脸颊通红,眼睛里包着泪。“这个给你。头发乱糟糟的,哪像个女孩样?”她似乎要行使作为母亲最后的疼爱与权威,从头上取下发夹,塞到小玲手里,声音带点哭腔。然小玲抬眼,只见她身轻如燕地攀上货车,背影渐渐远去,毫无回头之意,那一丝丝诀别的感伤消失殆尽,发夹成了个贿赂,成了个罪证,是她把女儿留在这样悲惨处境里的一点假惺惺的补偿。小玲将发夹用力摔向乱石滩,便回家了。晚上,她被瞎眼的爸爸没来由痛打一顿,她逃出门,又来找它,找到后半夜仍不见影子,终究放弃了。她心里充满恶狠狠的悔恨,在荒寒如远古的乱石滩放声大哭起来。此后,她再也没掉过泪。
这天,小玲放学,路过玉秋的面馆,赶紧低头加快步子。玉秋追出来,迫切地叫她。小玲拔腿就跑,深恨没有其他道路让自己回家。
玉秋追着小玲,想要跟她谈谈,彻底地、好好地谈谈。她想要告诉小玲,她可以供她读书,她可以收养她,可以当她的妈妈。她想小玲现在只是不懂事,自己是能说服她的。她肯定是渴求母爱的。
她们一追一逃到了乡间,只见大片大片的玉米田,绵延直至天涯。如此浓稠的绿,纯净、明亮,充满生命的感觉。玉秋一直想陪小玲放学走这段路——那让她回想起童年单纯的快乐,仿佛是跟伙伴走在春游的路上——却都被小玲以各种理由拒绝。这条路多美啊,美得有些惊心动魄。可同时,它也让人觉得危险,空旷的,荒无人烟的,无边无际的绿,能把人吞没。
玉秋终于抓住小玲,语无伦次地说:“小玲,你听我说,听我说,我可以供你读书,我可以照顾你爸爸,我可以……”
“不!”小玲尖叫,“你不可以!”
玉秋顿了顿,双手僵在半空。小玲见她萎靡不振仿佛受了重创的神色,没来由的更加厌恶,“你不是我妈妈,我不想让你当我妈妈,我们没有关系,你给我滚!”
“可是,可是你曾经说过,你想让我当你妈妈……”玉秋喃喃。
“都是骗你的,蠢蛋!都是为了吃你那二两面,我才这么说,你不就想听我这么说吗?”小玲冷笑着,讥嘲地看她,“你真可怜,真恶心,自己被狗养大,就一定要当我妈,要我也变得跟你一样,休想!”她一使劲,挣脱玉秋的手,往玉米田的深处逃去。
玉秋先于声音感受到那股危险的震荡,仿佛是风,仿佛世界正分崩离析,弹棉花一样脱了一层又一层的细绒。过了会儿,她才听到玉米田中传来群狗的狂吠和小玲的惨叫。她慌忙朝声音的来源跑去。一群野狗因为小玲误闯它们的领地而将她团团围住,扑击、撕咬。它们个个瘦骨嶙峋,却凶悍无比。玉秋冲过去,将小玲护在怀中,一边扯了根玉米杆打狗,一边找路逃脱。可就在这样险恶的情形下,小玲还在抗拒她,小玲用手推她的胸口,想要跟她分开。有那么一瞬间,玉秋想索性撒手,让小玲自生自灭,让她被咬死,以惩罚她,报复她。但来不及了,她已经在这处境中,她为了这么个人,置自己于险地。野狗咬她的腿,她的腰,她的肩膀……血流出来了。剧痛让她神智清醒,清醒得近乎崩溃,每根神经都暴烈地、凛凛地紧绷着,仿佛随手一碰她整个人就要炸成灰。玉秋只有带着小玲逃,这是她唯一的选择。它们依然穷追不舍,它们没有认出她的血脉,没有认出她曾经是狗的孩子。血缘这个东西,原来对谁都是一视同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