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09:布洛德怪物(上)
关于马克斯·布洛德的资料异常稀少,尤其在中文世界。我们只知道他写过几本小说,包括一本影射卡夫卡的《爱的神奇国度》。有些人称其为重要作家,另一些形容他像白萝卜一样蹩脚。除此之外,他的名字几乎总是与卡夫卡连在一起:卡夫卡的挚友。卡夫卡的遗嘱执行人。卡夫卡的重要解读者。卡夫卡学的缔造者。仿佛一道影子,紧紧黏在主人的脚旁。
我烧了好几天,浑身难受,连床都起不来,更别提写作了。平常也有好好在保养,毕竟独居,不方便生病。到底还是中招了。兴许那天淋了雨,或者换季的缘故。我总在开春时感到虚弱。刚搬来那年也是这样,行李尚未开拆就发起烧,硬是靠热水和泡面撑了一周。这次的情况似乎更糟。
所幸一个评论家朋友自告奋勇来照顾我。他最近刚和妻子分居,也没有孩子,一个人生活难免寂寞。有时过来做一两顿饭,替我拿水和药,问问我的需求。我住的地方与其说公寓,更像间阁楼,只有书桌上一道狭长的窗户与外界相通。他烟瘾又极大,于是就贴着窗抽,一边乘我精神的时候聊上两句。因为在33楼,除了卡纸般清爽的春季天空,几乎看不见什么风景。聊的多是些熟人八卦,没有名气和小有名气的作家。也谈文学,多半是他问我有没有读过某人的书,我摇头或点头,附加一句简短的评论:“假货。”“第二章不错。”他知道我最近在收集马克斯·布洛德的资料,打算写篇小说。他礼貌地表示期待。他说最近在读《黑暗托马》,还背了其中一段。他开玩笑地向我请教应对孤独的办法,我也开玩笑地回答:“靠写作。”结果因为体虚,声音听上去意外的严肃。不小心睡着,醒来看见他在椅子上坐着看书,或者椅子已经空了。
第五天夜里,我的温度又毫无征兆地窜了上去。像是关在一只滚烫的茧内。皮肤和丝质囚笼粘在一起,略微一动便苦痛难堪。吐了两次。多数时间分不清是梦是醒,两者似乎同样混乱、支离、带有金属鸣声。不知何时评论家朋友的脸(皱着眉头)浮现在空中。起初像朵云,后来逐渐凝固,缓和地降了下来。他要带我去医院,我执意不肯。他便搬了躺椅和工作材料守了我两天。第三天醒来感到精神许多,起床一量体温,果然烧也退了。似乎是大量排汗的缘故。出于工作习惯,我试图记录前两天的梦。一个也想不起来。只是朦胧记得梦中岌岌可危、徒劳的意味,如同悬崖上粘着的一根羽毛。这时他买了糍米饭回来。我就是在吃早饭的时候得知他正在给A的新书写评论。
或许可以这样说:卡夫卡是布洛德最重要的一项事业。因此,描绘一幅布洛德的肖像,就必须从他与卡夫卡的关系着手,而最能折射其中微妙之处的莫过于布洛德的背叛。首先是对卡夫卡遗嘱的背叛,这或许是最无可争议的,至少在动机上:出于对朋友的忠诚和爱。试想某个朋友要求你毁掉他的毕生心血,你能忍得下心这么做吗?况且如果不是布洛德,我们根本不知道这份遗嘱的存在。在发表其他作品之前,他最先发表的就是这份遗嘱——还有更加磊落的背叛吗?这份坦诚难道构不成有效的无罪辩护吗?
第二层背叛就显得可疑得多:对卡夫卡真实形象的背叛。布洛德为卡夫卡打造了一个圣徒形象,为了把他装进这副金身而对出版的日记进行了相当的删节,删去了所有涉及性的部分以维护那虚构的圣洁:他阉了卡夫卡。一种解释是这纯粹出于愚蠢。布洛德不理解卡夫卡也不理解艺术,自以为在帮朋友的忙,实则把卡夫卡抛入了更加孤独的境地。他用自己蛮横的善意又一次置卡夫卡于死地。
然而,作为一个深交多年的朋友,布洛德与卡夫卡经常在夜晚讨论文学,两人间就卡夫卡的写作也进行着密切的通信。换句话说,他们的友谊首先是文学的,或者文学至少是其中一个重要方面。在这种情况下,我发现很难设想布洛德对卡夫卡的艺术缺乏基本了解。于是另一个不算新颖的念头浮现了出来:布洛德是故意这么做的。耶稣只有先成为神子,他的受难最终才能以鲜活的姿态进入历史。面纱的用途是引诱人去揭开。为了保存卡夫卡的艺术,也必须缔造一个神话。而所有神话都包含了一次牺牲和一次背叛。布洛德知道自己必须成为犹大。
A的经历和我很像:工作两三年后发表了几篇作品,开始收到一些约稿,便辞职专心写作。首年完成了一部短篇集。两年后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反响不咸不淡,既没有更进一步(事业上或艺术上)的迹象,也没令人灰心到放弃写作。此后四年再没有出过新书,期间离了婚,偶尔发表一些零散的文字。在饭局上见过几次,我一边读一边回忆对他的印象:戴眼镜,扎个马尾,话不多,属于那类逐渐消失的作家。写得比我稍差一点,偶有两篇不错的,也都是运气使然。新书的第一章很乏味,第二第三章逐渐紧迫起来,主人公似乎在逃避某物,不断投身于一些无谓的事件,几处场景十分相似,给人一种循环的感觉,第四章出人意料地具有狂欢色彩,可能有两起凶杀,一次分娩,都发生在同一场宴会上,最后第五章以舒缓的(令人想起汪曾祺)笔调结尾,却改变了开头的性质,细心的读者读第二遍时会注意到第一章中发生了某些极其恐怖的事情。主角是对有着奇怪关系的双胞胎,以相互憎恨的方式彼此亲密,读到中间会怀疑这其实是同一人的两重人格,但缺乏确凿的证据。某些段落似乎表明弟弟杀害了哥哥,另一些则隐晦地提及弟弟重新孕育了哥哥。总体而言,是件用途不明的复杂装置,一个斑斓的密码盒,但写得相当好,不容置疑。
自从看完A的新书之后,我便一个字也写不出了。无论怎样写,都摆脱不掉A的语气,有时候构想出了一个场景,隔天一看,也能从中发现A的影子。大部分时间睡觉,凌晨出门散步。勉强还在收集布洛德的资料。去图书馆借来了A的另两本书,反复翻看。读得多了,逐渐感到古怪:主题、风格甚至些许桥段都与此前的作品一脉相承,毫无疑问是同一个人写的,但新书里有某种异质的成分,像细菌一样扩散,在内部引发霉变,愈读愈令人不安。我本想打个电话问问评论家朋友,不过转念就作罢了。与此同时,我发现我不断回想起那个早晨他的形象,回想起他平静的样子,对我说:“A已经远离我们了。”现在想来,他语调里带着一丝悲伤,一丝刻薄,或者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