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0:合葬
大约是黄昏,也许更早一点,老邓打来电话,约我喝茶。“你也许想见一个人,”他说,“我保证,你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奇人异士,以后你写小说用得上。” 我一笑置之,没有问是什么奇人异士,我对见什么样的人不感兴趣,严格地说,我对老邓塞提供的一切都不感兴趣。老邓是我的朋友,为人善良,对帮助他人满怀热情,几年来乐此不疲地给我提供素材,希望能在小说中读到自己提供的故事,为此像包打听一样神经兮兮。遗憾的是他提供的一切没有只言片语进入我的小说,这很遗憾。相对于我,他更像一个作家,他把素材合理想像加工一番后提供给我,我得到的只是一堆被滤掉精华的半成品。这样说吧,他像一个神经错乱的厨师,很用力地煲了一罐汤,却把汤滤掉,给食客端上一罐残渣。时间久了,这种买椟还珠式的趸卖在我这里没有了市场。
虽然如此,我还是关掉电脑去赴老邓的茶会,我太孤独。妻子和儿子迁去长沙后,我成了孤家寡人。我们老来得子,那年我45岁,她40,没想到还能怀上,这是上天所赐。儿子五岁时,她提出去长沙读书,“不能让他输在起跑线上,”她说。这是一句说烂了的话,毫无新意,但她奉如圭臬,她认为自己输在起跑线上,所以嫁了我这没出息的男人。我很高兴,结婚二十多年,夫唱妇随,未曾须臾离开。我曾羡慕过两地分居的夫妻,这隐密的心思贼心未死的男人都能理解。遗憾的是太晚了点,50多岁了,分居已没有浪漫,只有孤独。
茶局在湘江边上的“潇湘茶楼”,那是一栋有五十多层的建筑,最下面两层开茶楼,很高档。走进包间,老邓迎了上来,同时迎上来的还有一个个子矮小的男人。老邓介绍说:“这位是湘西来的苗人巫师。”苗人,巫师?我愣了一下,立即想起赶尸、鬼吹灯、盗墓之类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那人笑了笑,说:“我姓石。”我礼貌地伸出手和他握了握,他的手掌有一股凉意,像一条小蛇顺着我的手臂爬上来,一只爬到肩膀。我连忙放开手,在沙发上坐下,点了一杯绿茶。
喝茶时,我平端茶杯,一面在茶杯后面观察着这个从神秘湘西来的男人,一面听老邓说他的种种奇特之处。他说,巫师没有读过书,但会说一点汉话,法力无边,能打通人鬼神三界,非常神奇。我只是笑,不便说什么。先贤有训,敬鬼神而远之,可矣。还有,子不语怪力乱神。何况,有没有鬼神,还真没人知道。也许我不以为然的神情被老邓看到了,他建议巫师来一手:“让吴老师看看。”苗人巫师羞怯地笑了起来,说他需要一碗清水,还有一双筷子。老邓按铃,交代服务员弄一碗清水和一双筷子来。不一会,服务员把东西拿进来,放在桌上。苗人巫师拿起筷子,插在清水里,筷子定定地立住了。老邓大呼小叫,说:“神奇,太神奇了。”我只是一笑,这种把戏我没少见,我想对方不过是一位湘西来的苗人魔术师刘谦,如此而已。正想着,只见巫师把水倒掉,像撕纸一样,把碗掰成若干瓣放在桌上,那情景让我想起晴雯撕扇的电视剧。撕完了,巫师拿起一片碎碗握在手心里,攥紧拳头,瓷片变成粉末从拳心里飘飘洒洒地流了下来。最后,他把手掌伸开,向我们展示掌心沾着的一些细强瓷片粉末……
我开始对这个其貌不扬的苗人巫师刮目相看,当然,只是惊奇而已。活了五十年,我知道世界上奇人不少,这位应该算一个,他或许有什么我们没有见识过的神功,但我并不认为他有沟通人鬼神三界的能力。无庸讳言,一直以来我对老邓的话都是打个对折去听的,因为对文学太过爱好,他不知不觉沾染了许多说书人的习性,善用夸张,言过其实。我没有向巫师提出任何疑问,彼此没有什么交流,我们都沉默着。老邓怕场面尴尬,喝了一会儿茶后,先把苗人巫师送去酒店休息。巫师是他请来的,他事先安排了酒店。临走时他说:“老吴别走呵,我把巫师送去酒店,回头来和你聊天。”我礼貌地把巫师送到包间门口,道了别。苗人巫师再次和我握手,那条冰凉的小蛇又一次顺着我的掌心爬上胳膊。
半个小时后,老邓回到包间,郑重地坐在我对面,一脸惋惜,他认为我错过重新认识世界的机会。“没想到你会对巫师不感兴趣,我以为你会感兴趣的。我为你遗憾,老吴。我得批评批评你,作为作家,你太缺乏好奇心,这不好。作家要对一切事物保持敏感对吧?”我说对,我确实缺乏好奇心。老邓不再责备了,接下来说,自从见到苗人巫师之后,他现在开始怀疑无神论了。对此,我一笑置之。我不是无神论者,也不是有神论者,我没有足够的精力去考究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神,虽然说写小说也算是对精神抑或灵魂进行探问的工作,许多伟大的作家都曾宣称自己的创作是为了探询精神以及灵魂的秘密。我也可以这样宣称,不过我拒绝装逼。我写小说是因为我个子矮小瘦弱,无法胜任农活,而且别无所长,写小说能让我拿到一点菲薄的稿费,顺便收获几个傻乎乎地还爱好文学的好女孩,如此而已。但是,对热情的老邓,我总得有些回报,即便他的叙述夸大其实,我也应该安慰性地记录在案。当然,不得不说,这次他提供的故事多少还有那么一点意思。
下面是老邓的叙述,我如实记录,包括他惯用的说书人语气,以及可能夸大的事实:
“我之所以去湘西找巫师,是因为一桩家事。你也知道,家父去年刚刚驾鹤西去,享年八十有八。老头子身体一真很好,活到80多岁都很少头痛脑热什么的。他去世前一个月我们为他庆祝米寿,办得很隆重,热闹。之后,我还带他去医院做了一个全面体检,医生告诉我,他的器官比我还健壮,真是令人高兴。可是他还是去世了,头一天晚上我还陪他喝酒来着,他兴致很好,喝了二两白酒,说了一会儿话就去睡了。第二天早上,我起床后准备上班,发现他没有起床。这很奇怪,老头子平常六点起床,起床后就出门蹓哒一个小时,回家吃早饭,再睡一个回笼觉,二十多年来雷打不动的规律。我当时心里‘咯噔’一声,意识到什么。我走进他的卧室,他平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棉被,已经没气了。说实话,我没有悲痛,甚至连难过都没有,八十八岁的老人,像熟透的瓜,瓜熟蒂落,自然之理,我看得开。再说,看得出他去世时没有经历任何痛苦,这叫无疾而终,是人生最好的归宿。我叫醒妻子,打电话给同在绥城工作的二弟和幺妹,要他们来我家商量后事。没多久,他们一前一后都来了,二弟还好,幺妹一进门,嘴一咧就想嚎丧,我制止了她,说:‘哭什么呢,爹是老龙归海,是喜事,不要哭!’幺妹不哭了,他们都赞同我的说法,高龄老父亲瓜熟蒂落,无疾而终,是喜丧。我们坐下来平静地商量后事,父亲的遗体就在我们旁边的床上,颜色如生,似乎闭着眼睛倾听,似乎随时准备开口插话,参与我们的讨论。几年前,我们所在的城市大规模实施殡葬改革,死去的人都要求拉到焚尸炉里烧掉,弄得全城老人人心惶惶,那时父亲就立有遗嘱,他死后把遗体运回乡下老家,与我们的母亲合葬。我的想法当然是遵从父亲的遗愿回乡土葬,和母亲葬在一起,但二弟和幺妹不同意。为什么?看你问的,家父是副厅级退休,如果按照殡葬改革的规定实行火葬,财政会给予一定的丧葬补助,大约十几万。不实行火葬,这笔钱就拿不到,这是市里推进殡葬改革的措施之一。十几万啦,对我们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二弟和幺妹舍不得,老实说我也舍不得,毕竟那么大一笔钱啦,就这样白扔了,还要付一笔土葬费,是不是亏大了?
“意见最大的是二弟,他条件不好,老婆下岗,孩子有病,花钱多,一家人全靠他撑着,生活很困难。我和幺妹一直在帮他,但也帮不了多少,我们条件也不怎么好,再说分家如分国。我知道他一直盯着父亲的一点遗产,像一条饿极了的蛇盯着一只青蛙,这不怪他,我和幺妹都能理解。用说书人的口气,那正是一根藤上三个瓜,命运有别,就他最差,有什么法呢?但我是老大,我得拿主,我最后说服了他们,同意把父亲遗体运回乡下和母亲合葬。除了父亲的遗嘱,也因为我母亲一个人葬在乡下十多年了,我父亲和母亲结婚几十年,感情非常好,从来没见过他们拌嘴红脸,可以说,两老真是一对模范夫妻,这不是我说的,左邻右舍,亲戚朋友,没人不是那么认为的。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开始,绥城一直在开展评道德模范家庭,我家一年不拉都评上了。这样恩爱了一辈子的老俩口,不让他们葬在一起,我们还是人吗?父亲不回去和母亲合葬,那她得有多孤单?!说起母亲,二弟和幺妹眼泪就出来了,只要动了感情,什么事都好办,你说是不是?就这样,他们同意了。
“我的母亲,怎么说呢?也许这句话电视电影里说得太多,不过我感觉必须这样说,我母亲是天下最好的母亲。她是湘西人,没错,沈从文那个湘西,不过沈从文是城里人,我母亲是一个最偏远的苗寨里出生的。当年我的父亲‘面向’在那儿,两个人认识,后来结婚的。不知道‘面向’?就是面向农村,当年伟大领袖的一句语录,知识青年要面向农村面向边疆面向厂矿面向基层,其实就是下乡知青。不过在湘西那儿,都叫面向,当然也叫插队。在哪儿当知青,就是在哪儿‘面向’,或者叫在哪儿插队。我父亲面向的地方,是湘西一个叫野猫寨的小地方,也就是我母亲的家乡。后来父亲回城,我母亲带着我们跟着回城,一直在集体企业里打零工。她苦了一辈子,没有一份正式工作,收入非常微薄。我父亲一直没有安排她的工作,老头子太正,太正直,就是傻。大家都这样说,特别是父亲退休以后,有的人还当面这样说他。要说起来,老头是个好干部,好官,不循私情,不谋私利。在职在位的时候,人家还说他清正廉洁,退了以后,就是另一种说法了,说他傻卵,冷血,连亲人都不关照。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知贫不笑娼。父亲退休后没几年,我母亲就去世了,可以说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我们花了大价钱,通过关系请了一台救护车,把父亲的遗体拉回到湘西那个叫野猫寨的小村子。按照湘西习俗,死人要停柩五个早上,然后才下葬。好在母亲还有一个哥哥在,已经八十多岁了。老舅有两个儿子,大表哥青山是村支书,单另立户了;二表哥青林,和老舅住一起。孝堂就扎在青山表哥家,不愧是村支书,思想开放,湘西那地方,如果不是直系亲属,是不准在自己家扎孝堂的。青山表哥是支书,人脉很好,乡亲们都来帮忙,杀猪宰牛,办酒席,请道士做法事,打绕棺,一切如仪。五早一过,吉时出殡,早有专业施工队把母亲的坟破开一半,在母亲棺边挖了一口井。我们把父亲的棺木放进井里,用土掩上,隆起一个大坟包,合葬就算完成了。因为我们不熟悉湘西的丧葬习俗,以上一切都由青山表哥负责,极其隆重热闹,说父亲备极哀荣也不为过。入土为安之后,孝子贤孙要留下来七天,在父亲的坟前点七天天夜的灯,叫服‘头七’。安葬后第三天晚上,青林表哥突然弄来一只大公鸡,还买了一个猪头,七个刀头,并请来一个人,把家里堂屋用五彩纸幡装饰了一番。我们不明白他这是要干什么,为什么人都葬了,还要如此破费。青山表哥说,按习俗,葬礼后第三天要请巫师祈禳。我问是禳灾祈福吗?表哥说这只是其中一部分,最主要的是请巫师去阴界探望一下新亡人,看他是否顺利地与先亡人团聚,在阳世还有什么遗憾需要后人补遗,等等。我们只是好笑,人死如灯灭,巫师还能找到他,与他交谈,那活着和死去还有什么区别?表哥见我不信,作为支书他当然不能说什么,说多了就是宣扬迷信,与他的支书身份不符。但老舅说话了:‘孩子,你要虔诚,要信。活着和死去当然有区别,但也没有区别。你的父母亲,不过是在另一个地方活着,以另一种方式活着。’你听,这是一个湘西苗人老头的话,他一字不识,像不像个哲学家?不过他真是那样说的,说那话的时候,他嘴里衔着长长的黑竹烟竿,神情像睡着了一样。我无语,虽然心里不相信,但我不固执,这场浩大的葬礼,如果没有老舅一家,我们三兄妹是无法完成的。我当然得尊重他们。
“布置堂屋的是巫师的两个弟子,大约三十岁左右,手脚麻利,只用一个下午,就把堂屋布置得像一个法堂。下午六点多钟,青林表哥带巫师赶到了,就是你刚才见到的那位老石,他结束了一堂法事,就赶来了。他身材瘦小,脸色苍白而晦暗,显得有些阴气,即使没有穿上法袍,也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在庙宇里才能嗅到的那股香烟味。没有做法事的时候,他和常人一般无二,也开玩笑,也说痞话,甚至不说丑话就无法表情达意。他一来坐在地楼上,我连忙给他敬烟,他也接了,抽了。‘经常听昌寿公谈起你们兄弟,’他说,‘说起来,我们还有点远亲呢。’老实说,如果没人提示,看不出他有什么奇特的地方,更不可能知道他是神秘的巫师。他也有老婆,还有一儿一女,儿子在家做农活,女儿在省城上大学。除了他脸上苍白阴暗,显示出一种阴气之外,他比正常人更正常。他也喝酒,晚饭时我和二弟,青山表哥敬他酒,他也不推辞,喝了约三两酒,包谷烧,湘西特有的烈酒,有六十度。吃饱喝足,他去里间换上长得几乎拖到地上的法袍,出来时就已经是一个巫师了。
“天快黑时,法事就开始了。巫师坐在神龛下,不急不慢地敲着竹柝——那是一种古老的乐器,一根巨大的约一米长的竹筒,开了一个口子,留一条薄薄的竹皮为声簧。巫师像演奏扬琴那样敲击着舌簧,发出单调然而悠长的声音——他微眯着双眼,伴随竹柝声,一会儿念念有词,一会儿又唱了起来,声音悠长嘶哑,可惜我听不懂念的什么,唱的什么。开始的时候,我们满怀兴趣,毕竟,这是一种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文化。但这种吟诵太过冗长,而且腔调也太过单一,后面我们就没有兴趣了。我们开始走神,或者交头接耳地闲聊。老舅回过头瞪了我们一眼,我们才装模作样地低下头,装出虔诚的样子。巫师似乎并不受我们影响,吟诵着,突然,他双脚颤抖起来,随着嘴里越来越快的念叨,两脚抖动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剧烈。突然一声大吼,他从椅子上跌倒在地,两眼发直,口吐白沫。我们一时大骇,青林表哥附在我耳边悄悄告诉我,巫师登到阴界了。果然,巫师在地上翻滚起来,显得痛苦异常,嘴里的念诵也变成了莫名其妙的呓语,他一时男声,一时女声,自问自答。开始我们还发着怔,没多久就想发笑,二弟甚至还笑出声来。如果不是老舅板着脸一直在监督着,我们兄弟俩肯定会放声大笑。只有幺妹一直神情肃穆,女人嘛,总是比男人更乐意相信鬼神。折腾了约两个小时,巫师突然大叫一起,直挺挺的躺在地上,不动了。表哥他们连忙上去摇他,只见他牙关咬紧,脸色蜡黄,俨然已经是一个死人了。这时,我们也有些着急,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呀。青山表哥要人找来一碗清水,含在嘴里,向巫师脸上噗的一声喷去,巫师一激灵,醒了。他慢慢坐了起来,懵懵懂懂地看着我们,问:‘这是什么地方?’
“老实说,我一直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情看巫师表演,我以前是无神论者,这你知道。我带着讥笑的目光看着巫师,看着他被青山表哥搀扶到火坑边坐下。青林表哥给他泡了一碗新茶,巫师喝过以后,靠着椅子背闭目养神起来。他看起来很疲惫,随时可能昏厥的样子,这不像是装的,也许他表演得太入戏了。好一会儿,他才恢复了一些体力。‘找到了吗?’老舅问。‘找到了,’巫师说,‘那位新亡者,他已经到了阴界,和他的老伴生活在一起了。’‘巫师,我爹,他好吗?’幺妹着急地问,显然,她也相信巫师已经到了阴界,找到了我们的父亲和母亲。巫师缓缓地看了我们一眼,说:‘他很好,他说,你们把他带回来了,没让他化成骨灰,他很高兴。他会护佑你们三兄妹的。’我心里微微怔了一下,父亲逃避火葬的事,他怎么知道的呢?如果他事先不知道,这就有点意思了。不过我并没有多想,也许这事表哥他们告诉过他了。‘你真的见到我爹了?’我弟弟问,他一向毛毛糙糙,不知深浅。他的问题明显包含着不信任,巫师感觉到了。巫师看向他,看得他羞愧地低下头去。巫师抽了一口烟,轻轻地说:‘他左边太阳上有一块铜钱大的斑,左手手碗有一个茶籽大的瘤子,是这样吗?’这轻轻的一句,我们听起来却像晴天霹雳,真的,真有震聋发聩的味道。我们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说不出。是的,父亲左边太阳穴有一个铜钱大的深褐色斑痕,四十多岁开始有,开始淡淡的,随着年龄增大,颜色也不断加深。如果不是特别亲近的人,是不会知道这点的。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父亲左手腕正面,确实有一个茶籽大的肉瘤,也是四十岁上下才有的,捏起硬硬的。这些,即使是老舅也不一定知道,表哥他们就更不可能知道了。这时,幺妹鸣鸣咽咽地哭了起来,连声喊着爹。我们不劝她,由着她低声哭泣。夜已经深了,幺妹这一哭,夜就更深更静起来。我不由得问了一句:‘我爹,他说什么了吗?’巫师说:‘他很好,要你们放心。老二那孩子,再过几年,劫难该满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二弟一下子抬起头来,显然,这不是巫师在表演,他怎么会知道二弟的儿子有病?有一会儿,我感觉到自己的背脊冷嗖嗖起来,虽然是自己的父亲,但阴阳相隔,巫师说得活灵活现,不由我不心惊。老舅也问了一下我母亲,他的妹妹,巫师说她很好。老舅长叹一声,说:‘我的桃妹子啊,不要几年,我也会去见她了。’母亲名叫春桃,老舅叫她桃妹子。
“夜深了,青山表哥出门去叫几个帮忙的人进来,要他们撤法堂,巫师制止了。表哥感觉诧异,法事做完了,为什么不拆了临时法堂呢?巫师平静地说:‘也许,过几天我还要来。’老舅眯着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怎么?灵魂不宁?’巫师点了点头。我们都看向巫师,他却不再解释,只是淡淡地说,三天之后,如果坟墓不开裂,就万事大吉了。’”
“三天后,坟墓开裂了?”我问,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被老邓故事吸引住了。窗外,天全黑了,城市的街灯闪烁着,几辆消防车拉着凄厉的警笛从窗下飞驰而过。
老邓喝了一口茶,说:“要说神奇,就神奇在这儿。三天后,我去给父母坟前的长明灯添油,发现坟墓果然从父母合葬坟的中间开裂了,裂缝有一巴掌大,从前面一直开裂到后面,有几块石头还垮塌下来,掉在坟前用来燃香和烧化纸钱的石台上。那几天没有下雨,坟墓建得也算得上坚固,当然,我们没有用上水泥,湘西那边不喜欢用水泥封墓,说那是给亡者修牢房,但坟墓最下面的基脚全是大块的石头垒成,没有外力的作用,怎么会开裂呢?我认真查看了坟墓,可以肯定,没有任何人或者动物来捣乱,坟墓是从里面开裂的。
“回到老舅家,我把坟墓开裂的事情告诉了二弟他们,大家都惊呆了。老舅还没有说什么,表哥他们就叫上几个人,把坟墓重新垒了一次,这次垒得更加认真,也更加牢固。湘西有个习俗,新坟三个月内可以动土修复重建,如果过了三个月,就不能再动土了。要动土,得等第二年清明,挂清的时候才能动,这也是为什么表哥他们要立即重修的原因。当天下午,表哥家招待那几个帮忙的乡亲,我们当然要陪着敬酒敬烟什么的。正吃着,门口一黑,巫师进来了。表哥连忙请巫师上座吃饭,听说坟墓重新修好了,巫师脸上微微怔了一下,马上正常了。他坐在我身边,同往常一样喝酒,吃饭,开玩笑,甚至说一些无伤大雅的粗鄙话。
“那天晚上闹得很晚,乡亲们吃饱了,还要打牌,表哥家里只有一桌麻将,四个围着,包括我二表哥青林,他喜欢打麻将。还有三个人,打跑得快或者斗地主,都差一只“脚”,大家就拉巫师上。巫师也不推托,上了桌问:“打什么,跑得快还是斗地主?”大家说:“随你。”巫师说:“那就斗地主和。”于是就斗地主,一直斗到12点,巫师输了50块钱,看来能联通人鬼神三界也帮不了他。牌局散后,乡亲们都走了,巫师犹豫着,似乎不知道是要说还是不说。最后,他还是说了,他告诉我们,坟墓还会开裂,甚至可能垮塌,就在三天之内。他建议我们不要急着回城,再等几天。我不太相信,我亲自到坟墓那儿看了,这次修得很好,可以说很结实。如果没有外力作用,是不可能开裂甚至垮塌的。我问巫师:‘你为什么断定坟墓还会开裂呢?’他回答很模糊:‘我是巫师,我知道。’然后,他就走了,走时再次交代,法堂不要破坏,以免到时再弄就麻烦了。
“老实说,我对巫师的预言半信半疑。不信不行,三天前他的预言应验了,而且他居然知道我父亲身上的一些特征,这是谁也蒙不来的。三天前,巫师离开后,我问了老舅和表哥他们,他们都不知道我父亲左手腕上的瘤子,却让一个陌生的巫师说出来,不由得我不信。但全信也不能,我不相信世界上真有鬼神,预言一个新坟会开裂甚至垮塌,并不需要智商。因为地基渐渐被重力压迫,许多新坟都会出现开裂,不足为奇。但他既然连时间也都给了个准确的,三天后,我又不能不信。于是我和二弟,幺妹打电话向各自的单位延了几天假,决定三天以后再回城。我们也考虑,会不会是巫师耍的鬼?当然,怀疑只限于我们三兄妹之间,这是不能对老舅和表哥他们说的,不然肯定会被老舅斥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想到一个办法,让二弟下午去给长明灯添没时多带一些纸钱,环着坟墓铺上一圈,如果有人踩上就会留下痕迹,二弟照办了。
“第二天没事,大家坐在家里聊着闲话,不知怎么就说到了湘西的巫盅文化。老舅不怎么说话,那天却说得很多。他说了两个小故事,都挺有意思。他说,在湘西,男巫叫巫,女巫叫盅,有一次,一个男巫和一个女巫在狭窄的山路上相逢,谁也不肯让路,就斗起法来。老头子把拐杖往草丛里一扔,立即就变成一条大蟒蛇,吐着信子向女巫扑去。女巫手上没有法器,随手摘下斗笠往天上一扔,立即变成一只老鹰,金爪铁钩,扑下来把蟒蛇抓起飞向半空…… 更为神奇的是,老舅说巫师可以为凡人开天眼,凡是被开了天眼的人,就能看到凡人看不到的鬼界和神界。有一次,一个人求巫师给自己开天眼,开完天眼后和弟弟一起回家,那时已经是半夜了。弟弟走在前面,在一个狭窄的路上绑腿突然散了,弟弟抬起脚踩在路坎上系绑腿。跟在后面的哥哥大声叫他:‘用力踩,别放松。’弟弟不知出了什么事,就用力踩着不敢动。好一会,哥哥说:‘现在可以把脚放下来了。’弟弟问什么事,哥哥说:‘你刚才和一个恶鬼擦肩而过,因为你阳气重,鬼怕你,所以躲在后坎上让路。结果你刚刚把他踩在地上,踩得他舌头都伸出来了。我叫你别放,最后你把他踩死了。’第二天天亮,弟弟来到那地方一看,他的脚印子还在那儿,还有几滴血没有干透。老舅说得有鼻子有眼,我们笑得将前俯后合,不过是一些笑话,谁信呢?
“第三天傍晚,我亲自去给坟墓长明灯添油,灵异的事还真发生了,坟墓果然又裂开了一条巴掌大的裂痕,深有一尺。这显然不是人为的,坟墓周围二弟铺的新纸钱洁白无瑕,绝没有人或动物践踏过。我目瞪口呆,甚至有些不寒而栗,这太令人震惊了。回到家,我把坟墓开裂的事告诉了老舅,二弟和表哥他们,大家都惊住了。特别是大舅,他吓得不轻,连声叫表哥烧香燃纸,祈福平安。接着,又打发青林表哥去邻寨请巫师。
“大约晚上九点多钟,青林带着巫师进来了,青林走在前面,提着巫师的法器,法袍等一应器物。这次,我不敢有任何不恭之处,恭恭敬敬地把他迎上地楼,敬烟倒茶,礼数周全。正是深秋,山上的夜晚寒气逼人,表哥他们生了一炉大火,我们围着火坑坐下。我问巫师:‘先生——湘西人把巫师都称先生,和称呼老师一样。先生,请问你怎么知道坟墓会开裂,为什么会开裂呢?是不是有什么讲究?’巫师沉思了一会儿,看向我老舅,似乎在征求该说还是不该说。我老舅说:‘有什么就说什么,是福是祸,都由主家背着。’巫师接过我递过去的烟竿,抽了好一会儿,才下决心似地说:‘这么着,我就直说了。’我们都期待着,可他又沉默下来。山村的夜晚安静得仿佛时间都停住了,远远的山上,传来阵阵松涛,我感觉汗毛竖立,一股凉意从尾椎骨升上来,一直升到头顶。终于,他开口了:‘两位亡人不和,你们的母亲不愿意和你们的父亲葬在一起。’‘不可能!’巫师话没说完,二弟叫了起来,‘他们恩爱了一辈子,绝不是那样。’幺妹也说:‘巫师你是不是弄错了,我爹和我娘可是几十年夫妻,连脸都没红过,怎么会不和呢?’这时,老舅发话了,他一副处乱不惊的样子:‘让巫师说完嘛。’我们安静下来,看向巫师,等待他的解释。
“巫师并没有因为二弟和幺妹的无理而激动,他沉静地坐着,眼睛盯着通红的火。‘我说的是我看到的,希望你们能够原谅。我去阴界,要经过九十九道关口,要历经千难万险,但我还是去了,我没有必要扯谎。我找到你们父亲的时候,他正被一个女人拒之门外,那个女人长得很漂亮,宽脸,高颧骨,脸上有淡淡的雀斑。我想她应该就是你们的母亲,她拒绝他进到她家里,他们正在争吵。‘我们的缘分完了,你为什么还要赶过来?’那个女人哀怨地说,似乎含着眼泪,‘在那边我们过得很不好,我忍了几十年,一直忍受到死,难道死了,在这边还要忍下去吗?’你们的父亲,手里提着你们给的殉葬的东西,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子站在门外。‘阿桃,让我进去吧,看在孩子们份上。’‘不,我不要再忍下去,他们长大了,我死了。我为他们忍了几十年,死了,我不需要再忍了。还有,你也不用再忍受下去,不是吗?’我不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他们各自在阳世为孩子忍受一辈子,怎么可能?我对你们父母的事多少还是知道一点,他们在乡下人嘴里传来传去,都是很恩爱的夫妻。乡下人都说,阿桃好福气,嫁了一个城里人,还有工作,当了官。特别是你爹回城,当官之后,他们没有分开。我们乡下嫁给公家人的女人不少,最后都被抛弃了,但你们的母亲没有被抛弃。相反,她和你们的父亲恩爱如初,甚至更恩爱。作为巫师,我不能和他们说话,我只是一个鬼差,代替丧家去看望亡人的差役。我躲在一边,他们没有发现我。你们的母亲继续说,这次不是生气,而是哀求了。‘在那边,你也过得不快乐,不是吗?’她说,神情悲戚,‘我们都过得不快乐,凑合了一辈子,为什么到了这边还要凑合?’你父亲难过的低下头,我想他也许觉得她说得对,那话太戳心。他嘟嘟囔囔地听不清在辩解什么,你母亲说:‘怕被火化,那你也不该来。你不是有她吗,那个叫碧雁的护士?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她,为什么不和她在一块?你不应该来找我。’你们的父亲低着头,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不,你没有错,我也没有。’你母亲说,哭泣起来。‘要怪,就怪我爹,当年……是我们对不起你。我常抱怨他,他只想让我跟一个城里人,公家人。他害了你,也害了我。’
“巫师说到这里,我对他所说的一切已经深信不疑了。那个叫碧雁的阿姨我认识的,二弟和幺妹也认识。是一个很慈祥的阿姨,据说和父亲是当年的插友,就是插队时一起当知青,不过不在同一个村里。她回城后,是一家大学图书馆管理员。记忆里,我们小的时候她经常到我们家来串门,父亲和母亲都教我们叫她雁姨。我读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学校开运动会,提前放学。我和二弟回到家里,发现雁姨也在,和爸爸,妈妈坐在客厅那儿,三个人都在垂头掉泪。那时应该是79年左右吧,反正就是那段时间。妈妈看到我们回来,连忙站起来领我们到外面去买糖吃。因为家里困难,爸爸一个人工资要养活全家,我们很少吃上糖,平时一吵着要吃糖,妈妈就会瞪着眼睛骂我们嘴馋,可那次为什么那么主动带我们去外面小巷子里买糖呢?虽然年纪小,但也还是有点疑惑。巫师这么一说,我就感觉有些蹊跷,也许,当年雁姨和我的父母之间,确实发生过什么,因为从那以后,我少很见到雁姨,她不再来我们家了。当然,我什么也不说,二弟和幺妹也不说什么。我给巫师递了一支烟,给他点上。他停了一会儿,抽烟。‘要不要往下说?’他问,‘你们没事吧?’我和二弟不约而同点了点头。‘我不希望你们伤心,可是鬼神不允许说谎。’巫师又说,‘你母亲就那样拦在门边,他们都哭了。那个时候,我感觉周围阴风惨惨,风凉得透进骨头里。我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退回阳世。这时,你们的母亲又说话了。‘我们放手吧,啊?’她说,‘活着的时候,我一直想说,可是说不出来,咱们有三个孩子,再怎么也要走下去。我知道,我们不是一路人,你也一样心里苦,也一直想放手,为了孩子,你同样忍了那么多年。现在,我们不用再忍了。’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翻江倒海。在我的心目中,在世人的目光里,我们的父母是那么的恩爱,那么和睦,夫唱妇随,我们家年年都评上道德模范家庭,人们看着我的父亲的目光是那样的崇敬,羡慕。左邻右舍夫妻吵架,兄弟失和,都会来请我的父母调解,主持公道。谁会知道,这一切的背后,只是因为他们有了我们三个孩子。我看到二弟和幺妹几次张开嘴,我想,他们也许想要反诘巫师,至少要为父母辩解一下。巫师所说的这些,也许让他们深感刺激,自尊心受到伤害,可是他们最终选择了沉默。是的,作为父母的孩子,我们或多或少感受到他们之间有一些问题,只是我们不明白是什么,或者选择性地无视他们的情感生活。我们先验地认为他们恩爱和睦,每个孩子都是这样。我还在想着的时候,巫师继续往下说了。‘是的,阿桃,我承认。’你们的父亲回答说,‘当初我确实是为了回城才娶的你,为此我恨过你父亲,他拆散了我和碧雁,也拆散了你们。我也知道,你并不想嫁给我,可是我们都不是懂得反抗的人。几十年来,我们两一直想着逃离,可是我们都没有逃。不完全是因为孩子,不全是。更多的是害怕那个社会,社会,多么强大啊,强大到你想战斗却找不到对手,不是吗?是我要来和你合葬的,我留下遗嘱,要求孩子们这样做。碧雁,她死了,你去世后没几年,她也死了。火化的时候,我去了殡仪馆,她化成灰,只有三斤二两重,她活着的时候有九十多斤,后面发胖了,有一百一十多斤。她化成灰,我死后就没法找到她,所以我来和你在一起,我害怕化成灰。’可是你们的母亲不同意,她哀求说:‘不行,阳世的一切,已经回不去了。在阴间,我要按自己想的过。你回去吧,回去,找你的碧雁,她的灵魂还在,一定在的。我不能收留你。’‘为什么不能,我们在阳世已经将就了几十年,在阴间为什么不能。’你们的父亲说,看出来他有些生气,因为绝望。‘因为,阳世有限,阴间却是永恒。难道,我们要这样凑合到永远吗?’你们的母亲悲哀地叫了起来,‘不,我不要这样的永远。对不起,我做不到。我有自己的生活,我找到他了,他就埋在我的墓边,是他要的,他临死时给他的孩子的遗嘱。我们才是真正相爱的,我们商量好了,阳世里我们没能在一起,在阴间,在地下,我们可以永恒。’
“这时,二弟终于忍不住了,他粗暴地打断巫师,叫了起来:‘胡说,你说谎,不是那样,’二弟面红耳赤,我明白那是因为羞愧。一个儿子,听到父母那样的事,是会羞愧的,甚至恼羞成怒。‘你说我们母亲在阴间找到了她爱的那个人,纯粹胡说!她只爱我们的父亲,他们相濡以沫,过了一生……’但是,接下来巫师的一句话,让二弟一下子垂头丧气了。‘我没有说谎,我以自己的灵魂发誓。我听到你们的母亲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他叫山娃。’
“一时间,我们都沉默了。我没听说过山娃这个名字,二弟他们也没有听说过。但有一点,我们都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不承认是因为一点可怜的自尊,如此而已。时间已经是半夜一点多钟,屋外,风更紧地吹着,把远方哗哗的松涛声传进来,还有不知什么鸟的凄厉的叫声。一切都那样的诡异,让人有恍然隔世之感。火坑里的柴火快要燃尽,夜的凉气袭上来,后背有些冷。我老舅一直静静地坐着,头垂到胸口上,仿佛睡着了。这时他抬起头来,黯淡的火光下,他重重叠叠的眼袋上似乎有一些潮湿,他流泪了吗?他拿起长烟杆,把烟锅插进火堆里,吸了一口烟,长叹和浓浓的烟雾一起徐徐吐出来。‘我那命苦的桃妹子啊,我命苦的妹子啊,死了也没甘心的妹子啊。’他反反复复地长叹着,一直在说那句话,似乎想不出下面该说什么。好一阵,他幽幽地说:‘都怪你们外公太好强了。可是,谁能说得清呢,他也是为了他的女儿好啊。他拆散春桃和山娃,硬把她嫁给你们的父亲。你们的父亲也不愿意,他有一个相好的知青妹子,我们都知道,也都见过,一个漂漂亮亮的城里妹子,说话细声细气,你外公活活把他们给拆散了。他那时是大队支书,他不签字盖章,你们父亲就回不了城,要签字盖章,就得先和桃妹子结婚。就那样,他们结婚了。你外公高兴啦,以为他的小女儿自此成了城里人,有了靠,人家都羡慕。唉,哪里知道,桃妹子她……’老舅不说了,猛烈地擤起鼻涕来。”
“后来呢?”我问。
老邓没有回答,弯腰抽了两张抽纸,解下眼镜擦了一把脸,然后去了卫生间。我想他需要平静一下自己的感情,毕竟,他说的是自己父母的故事。我没有催促他,而是耐心地等待着。不知为什么,老邓讲述这一切时,我头皮里不时冒出一股股寒意。此时的我,对巫师已经没有兴趣,我关注的是这故事本身,像一个天真的读者,希望听到圆满的结局。
十分钟之后,老邓从卫生间走了出来,在我对面重新坐下了。
“是不是太沉重了?”他问我。
“有一点,”我说,“不过那样的爱情故事,小说里很多。”
他盯着我:“你不相信?”
“不,我相信。继续说吧,也许,我真会把它写出来。”
老邓笑了笑,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继续他的叙述: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当然是巫师说,我们听。巫师告诉我们,母亲不想和父亲合葬,在阴间争吵,才导致坟墓两次开裂。他征求我们的意见,问我们准备怎么办?能怎么办,只有两种办法,一是把父母分开埋葬,这是母亲希望的,但不是父亲所希望的。另一种,就是让巫师作法镇住,不让坟墓再次开裂。我和二弟,幺妹彼此对视了一下。我请求巫师留下来,在我老舅家住一个晚上。‘我要想想,’我说,‘也许会有更好的方案。’他同意了。当天晚上,我一个人睡在表哥家的偏厦里,辗转反侧。从偏厦那儿,远处的松涛声更大,仿佛钱塘江的潮汐,一阵接一阵地传来。我思想斗争很激烈,从情感上来说,我倾向把父母分开,他们在有限的人世凑和了几十年,忍受了几十年,死了,有追求各自生活的权利,不应该让他们在永恒的阴间再痛苦下去。想到他们在地下要貌合神离地生活在一起,直到永恒,我就不寒而栗。可是,理智却告诉我,我不能那样做,把已经合葬的父母再次分开,我怎么向世人解释?告诉人们,我的父母在人世貌合神离地生活了一辈子?告诉人们他们有着各自私情?还有,再次动坟,不仅需要一大笔的资金,而且时间也不允许,单位已经在催我们回城上班了……
“我一夜没有睡着,睁着眼睛看着晨曦一点点挤进窗棂。我披衣起床,走出偏厦才发现二弟坐在老舅家的院坝边抽烟,身边是一大推烟蒂。我们目光一对接,我就知道他和我想的一样。是的,我们是活着的人,我们是无神论者,向来知道人死如灯灭,死后再不会有未来。既然这样,我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我们等了许久,巫师起床了。我们,包括二弟,幺妹和两个表哥,我们异口同声地向巫师请求,让他作法镇坟。
“当天下午,巫师把所有的法器都搬到我们父母的坟前,点燃香纸,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作起法来。烟雾缭绕中,我疲惫至极,昏昏欲睡,感觉自己化成一缕青烟向上飘去,飘了许久,来到一座屋子的外面。我竭力让自己轻飘的身体降落下来,可是我的身子太轻,根本无法降落。有一会儿,我看到那里面有人影,是我母亲。她在厨房里忙碌着,一切都与十多年前无异。有一瞬间,母亲停下手上的忙碌,向我这边看过来。我连忙躲开她的目光,母亲的目光平静如常,但我却感觉到那目光中有一种彻骨的哀怨。那一瞬间我心里非常难过,不知道为什么难过。我转向前厅,父亲还在客厅里看着报纸,他抬起头来,他的目光中也有母亲目光里的那种哀怨。我忘记他们都已经死了,我想走进屋子里去,扑到他们怀里。这时,有人在我耳边叫我。我睁开眼,二弟站在我的面前。‘法事结束了,’他说,目光里神情复杂。我发现自己刚才是坐在坟前睡着了,做了梦。
“我站起来,巫师正在收拾法器,他已经褪掉长长的法袍,现出凡人本色。‘放心吧,以后坟墓不会再开裂了。尽管违背你母亲的意愿,但他们会永远在一起,直到地老天荒。’他向我保证道。我们兄妹三人向他道谢,封了一个红包作为酬金,他接过来,提了那只作为祭物的公鸡走了。送别巫师,我们兄妹三人再次回到坟前,跪下来给父母焚化香纸,我们都不说话,但彼此都听到对方心里的歉意。有一会儿,幺妹哭了起来,泣不成声。‘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一边哭着,一边喃喃,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滴在纸钱上,在黄色的纸钱上留下斑斑泪迹。我心里乱糟糟的,有些发堵,脸颊痒痒的,伸手抹了一把,发现是泪水。不知不觉中我哭了,那是父亲死去后我第一次哭。烧好香烟和纸钱后,二弟拉着我去了坟墓的右边,大约十多米的地方,有一座长满荒草的坟墓。我们在坟前站了下来,二弟指了指墓碑示意给我。墓碑上,赫然几个大字:故显考石讳山娃之墓……”
老邓的故事结束了。有一会儿,我们沉默着,我觉得有义务让他轻松起来,于晚按响服务铃,点了一瓶白酒和两盘卤菜。喝酒的时候,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起巫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