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5:飞仙记
七年服气绝烟火,玉楼明月寒冰壶。
——《元明事类钞》
十月十日,日子近了,又遥远。
小姐预言将于那日飞升。为此,她辟谷净身已久,她对所有的世人宣称如是。那日子飘来了,就像天边的一片云。她们的尘世抹了灰。
第一出
师无其不能,其父高位,母良淑,梦月轮落于窗而孕,名曰玉镜。
——《晏什师传》
春雪仍然记得自己刚入府的场景,那年小姐沈玉镜五岁,与她同龄。
她第一回见了小姐。帘门外,只见小姐凑出头来,额头也是剔得光亮,两边各扎一丛小辫。喊一声进来,声音清明似月,竟不似人声,倒像是一波烟缕穿门而出,童声里带着些浮略的沧桑。那小姐模样并不难看,只是皮肤生得凄黄无光,坑洼不平,许多疥疮斑点丛生,病态凄然。盘腿坐于床头。春雪进来,小姐的眼睛像是灭了火的冷烛望着她。
她第一句话是,“你倒是生得标致。”说着,随手将一只碗向春雪砸去。春雪没有躲,那碗冰凉擦着她的耳朵过去,一头撞于廊柱。碎裂成千百。她一动没动,后背生出一股子冰冷。
第二句话是,“你怕我吗?”小姐斜眼瞧她,身子前倾,脸上的疥疮印随着怒气抖动着。春雪怯怯喏喏,“我是不怕的。”
第三句话随之而来,“你来了便要跟我一心,当然,你自要遭人冷落。你别瞧着我是家中次女,以为来过美日子,我与别个小姐地位不同。你来了就多受一些冷眼,这府上,府外,都只将我当个丑子、怪物。你可受得?”
“受得。”春雪嘟囔,她弯着腰杆,身上毛青布袖衫微微发烫,腿紧紧并在一起。她依稀忆起刚来府上之情景:府宅热闹非凡,锦绣罗衣看得她眼花,穿着簇新比甲和襦裙的姑娘们嗤笑行走。她们上下打量着她。“新来的吆。”有人说。“定是服侍那个小姐。”有人接话。“那要小心了,她幼年换了多个乳母,都是吃绝了乳。莫有什么不祥的体质?”
“这不这档口又出大事,在后院里,当着众人面,她随手一画,便将个菩萨画得有模有样。”“你信吗?”一个最是俏丽的姑娘道,“我怎么不信,前儿七夕,夜里她守在葡萄架子下,别个都在吃葡萄,忙着吐籽卸皮,独她哭得梨花落雨,芳姐怕上面人责骂,赶紧问她怎么了。你猜怎么了?”这俏丽的姑娘卖着关子,手里倒抚着春雪的耳朵,“吆,这丫头耳朵有福气,招风大。你若去了,还要服侍她每日数豆哩,不知你这福气消不消得起。”
“你快说呀顺儿。”几个都敦促着她。叫做顺儿的姑娘手撑起来,扶着那张施了黛粉的小脸,眼睛恹恹地眨着,似是带着哭腔,半张脸映出来,“天上星星多得,多得我数不清呀。”几个人笑起来,捂着绣花的薄手帕,你推我搡,一阵莺歌燕语随着她们进了里屋而偃旗息鼓。
这不就遇着她了,然后要服侍她,逾年历岁,倒平安度过了十个整年。院里的槐树也由一人高到两人粗。她知她经受住了某种考验,比如清晨她四五时起,收集花上的晨露。夜里她需先给小姐暖被。小姐服药,她要先含,将那药暖透了,药效出了,再佐以露水喂她。四书五经均由她读念,帮助小姐度过老爷讨问功课。刺绣女红也由自己代工,好节省时间让小姐盘腿坐着冥想。她不明白那冥想有何作用,但在小姐冥想时,也牢牢坐着,两个人钉在一间萧瑟的屋,没人旁落的寂寥。她倒终究都忍了下来。忍下来是为谋生。但也得以照见这位小姐诸多的难处。有一年冬天,格外严酷,柴炉抵不住屋外翻卷的风,小姐生了冻疮,先是红肿,然后溃烂发痒,她不停地挠,挠得溃烂,又生了大大小小的水泡。挠破后,水泡如若一张张嗷嗷待哺的猩红的嘴。那段时间老爷日夜醉心政事,几天不能得见。她将小姐的冻疮报至夫人,夫人手里拿着暖炉,倒是坦然,她说,“给她添些炉子吧。”可那炉子也不甚管用。
小姐在冻疮发作时,面目更狰狞。这不打紧,打紧的是,小姐开始出现幻觉,硬说是神灵上体。春雪知她是难耐寂寞,喊出一些妖孽之事,多少引得前后院一些瞩目跟照料。小姐怕自己在这里荒蛮而死,嘱春雪从老爷书房里偷得几本医书,夙夜翻查,又嘱春雪网罗麻雀,取脑而服。那几日,庭院里就见得春雪四处捕雀,兜一大网子,网子是渔网改制,拿柳条弯成球形,下面穿一木棒,将渔网缝在其间。她逮了好些天,罗了十几只雀。拿至后院,先蒙到兜里闷死,然后个个遭石头敲开脑壳。其血腥不亚于杀鸡宰鹅。每一次,那雀在她手里扑腾,她心里一抖一抖。可她无它法可走。
她把雀脑涂在小姐冻疮上。几日后,冻疮渐消,可杂役和其他奴婢便笑她卑微,笑她傻,她为此一个人在柴房后垂头哭泣。小姐遍寻她不见,也躲进柴房,将她搂进怀里,那日月亮得像一盏昏暗的灯箱,笼笼地照着。小姐便与春雪立了誓,将她的一生系在自个的命运上。
第二出
师所崇奉,为前夫人也。几欲慕夫人之道久矣,以此见礼。
——《晏什大师》
大姐沈妙音出嫁,府上一派热闹。同期做了丫鬟的喜顺,跟春雪交好,不时穿过后庭高院,向春雪来报进展。两个奴婢在门口细细碎碎讲着话,沈玉镜喊一声,“春雪,倒水。”春雪赶紧抽回屋去,她替小姐忿不平。小姐道,“我的药哪里去了,去拿药。”春雪手里忙从纸盒中点备药材,嘴上却道,“小姐,得望我也能服侍你有这一日。”小姐道,“便是婚嫁又有何巴望之处。你来得晚,不晓得期间道理。我表姐早年嫁了一个良人,原是令人艳羡一对鸳鸯,怎料姐夫公差,挨马惊,纵马摔下,死得彻底。我表姐不逾30,非为他守贞;还有个姐姐,自小学女德,嫁人做妾,不由己。她原有个心内存好的,又能如何,婚姻大事,举凡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吞金自损,殁了。”春雪不着一话,把着炉子吹灰,道:“小姐,女人命如此。又能怨谁?又能盼什么?”
小姐把垂到耳畔的一缕乌发缠到两个发髻上绑好,又道,“表姐与我曾交好,我跟她一道读书,不过她读的多,我喜好魏夫人《上清经》《黄庭内景经》,因这能自主命途。但你瞧,魏夫人到二十四岁时,还是守父母之命,嫁人生子了。”
春雪把药浮撇了去,“魏夫人是哪家夫人?”
小姐拿折扇作虚打她肩头,“魏晋紫虚元君,二仙奶奶。”
春雪笑,眉间影影绰绰火舌儿,“我道是哪位邻家夫人换小姐这么多感慨。那,后来呢?”
她这一问后来,小姐的脸庞像是融化了,眼睛从窗棂中散淡开去,“后来,她修真养炼,诵经修道,真功日进。在阳洛山,道成功满,讲经传道,天师道徒推举她为天师道祭酒,终在八十三岁,闭目寝息,辟谷不食,被西王母派众仙来迎接她升天。”
春雪的手抖了一抖,“小姐,那都是后人写下来骗人的,你也信!”
小姐摒着气,火光中的脸红彤彤似是脸红,又似微醺,“我不信,可谁也不能践踏一个神。但凡得道了,任她本是女儿身,又怎样?任她无甚权财,又怎样?她还是可以照着自己的念想,过她的日子。比我们这凡胎俗身、千百冒犯的可要强。”
春雪望着她的小姐,她读不懂小姐眼里的星星点点,像是那些炉火已经腾空飞入,药煎出来了,热气虚了她一手,小姐忙道,“仔细些,春雪,把手拿来我看。”春雪便把药用布子端下,灭了火,把手递过去,小姐卧在塌上细看了,“你去后厨取葱白两段,磨碎涂抹。在院子里找些蚯蚓,白糖浸润,蚯蚓汁敷上几回就好。”
春雪忙跪下,“我来了一直好奇,小姐怎么会有这么多医治术?上次,来一大夫,你偏说他有后腰伤,当时他狡辩没有,过几日,连连道谢,要了个符子,生是治好了;还有那个赖头和尚,你预计他有眼疾,果然我们后见他,捂着眼睛化缘去了。”
小姐微笑,“我只是比你们多一些察言观色罢了。不是有诗言吗——大夫总爱手扶腰,和尚常好眨眼睛。人间哪里多病疾,都是活马死马医。”
春雪忙起身,脸上笑容像是融化了,“小姐又打我趣。”
小姐捏捏她的脸,“白烂那些四书五经,统统进了你肚。那都是男人写的东西,全篇写尽男人的雄韬和伟略,长抒君子作何作何的偏词,一说我们女子,全是些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命也好,势也好,由不得己。可怜下生前也无论男女,都是母胎中同样成形,一坠进凡间可倒好,一个可做官为武,一个只能深闺绣线。”
春雪把药合在小姐手里,喂她喝了,道,“小姐你休说这些,如今能读书已经不错了。”
小姐道,“你瞧哪个女子读书是为考功名?便是考了功名,只怕文武百官怎的刁难,道她是买通了判官,和糊了皇帝,世人都会说敢情天下人都给女子颠了倒。男人们脸面上不好看,就是作妖胡乱。”
春雪连上前拿绣花手帕捂住小姐的嘴,“小姐,你跟我说说就是了,小心隔墙的耳,窗棂上的鬼。”
小姐从床榻上立起身子,“我好受些了,出去瞧瞧吧。”
她们一道凑在热闹边上,隔着雕花的窗格向外望着。沈妙音穿着大红麒麟通袖袍,头上戴着银带,蒙着文王百子的锦袱,瞧不见她的容貌。花轿已进门,老爷和夫人端庄列着。一会花轿便移走了。院里突然冷寂下来。所有人都蜂拥到了街上。庭院里的垂柳,还有那口幽静的井霎时都空落了。时间在这个清晨静止如灯芯,只是搅着一段火光,那是人的一生了。
几月后的一天,沈妙音回娘家。老爷和夫人掐算得好,早早备得席面。小姐也去吃酒,不多晌,推身体不爽又回来。沈妙音收拾停当,临走前来她楼上探望,牡丹髻发还盘在头顶,像是端着个黑压压的锅。沈玉镜摸着自己两端发髻,盘腿坐在蒲垫上。春雪和喜顺忙前忙后备茶。
炉上煎着药,大姐道,“镜儿你身子好些没?”
小姐说,“不妨事。近两年自己研制了草药,吃吃便好些。”
两个人悄声叙了叙旧。两个人叙说起从前她们在闺中,每日游耍,说起沈玉镜小时与父亲因学不学女德而翻脸的笑话;大姐又低下声音说自己的婚事,她叹口气,头顶的牡丹髻幽幽地溜下一缕乌丝。小姐呆呆看着那一处乌丝,突然听得大姐拿帕掩面,哭声呜呜。大姐婚后半年,一直未能生就一男半女。药喝了无数,徒劳地受许多罪,夫家闲言骤起,料定她不能生育,以为白虎星作煞,她心里又恨又恼又怨。劝妹妹不要嫁人,宁烂在娘家,也不去瞧人脸色,遭人闲话。
沈玉镜扶着大姐乌发,不知作甚说辞。突然想起早先见过的医书,道,“我给你说一方子,你听我的。”她便拿纸写下交予大姐。
大姐道:“当真管用?”
“当真管用。”
霜降这天,老爷做寿,几日里,宅府热闹异常。来了许多书生达官。小姐与大姐、沈衡少爷一道儿宴百客。小姐入得门厅,只是抬眼一瞧,坐至大姐下首,略一请安,歪一歪身子,春雪听见她轻道:“恭喜姐姐。”
妙音不说话,只拿手帕笑道,“过了三月再跟父母亲禀告。”
席上老爷健谈,只说闲趣不说政事。坐在他身边,留三角长须的人是柳全袂,常与老爷交往。他连连附耳,两个人一副愁容。柳全袂后面,是布政使司参议许廷松,近来他也上门颇多。再下首,就是几个商户乡绅。宴席撤下后,柳全袂来到小姐跟前,言及近来天象,小姐便把她的预料和盘而出。柳全袂点头。春雪听不到小姐到底说了什么,她只注意到少爷的手帕不知何时多了绣了一只竹。
人群散去,春雪跟小姐往外送客,门口槐树底下,立一书生,眉清目秀挑帘等着,许廷松上车后,他往宅府中瞥了一眼。春雪暗叹,好个清秀书生。沈玉镜拿手止住她,道,“好没见识,那不就是皮囊相吗?我倒见他印堂青乌,不是好福相,这点面色多是心里有鬼。”
大姐在身后,笑说,“妹妹你现在愈发神出鬼没,都让你瞧出来,这天底下的托盘师傅都要没了饭吃。”小姐转身,“怎的?”
妙音大姐用手扶着身子,肚子还没起,倒已让她半倾身子,有了孕育女子的风韵,大姐道,“他与我夫交好,常来往,我听说,他恋上家中丫头,执意要娶回来。”
啊的一声,是春雪发出的,她赶紧咬住自己下唇,“没,我只道这般清秀的好人家,倒如此等不及,收了她做小不成吗?”
陆陆续续有人走出,她们向花园移步,阳光从竹叶间幽沉下来,竹影婆娑,筛出寂静的光影,腊梅卷着包,似是含蓄要发。大姐垂头嗅着,继续道,“别个奴婢倒都罢了,是老爷身边的人。”春雪还听不懂,欲往下探问,让小姐掐一支腊梅挡在她嘴,眼睛淡淡瞥她。沈妙音继续道,“他如今未娶亲,不知哪家姑娘要去除这个灾,遮这个羞呢。”小姐道,“怪不得我瞧他颜色不佳。”两个人又慨叹一番女人的命途。原来大姐如今有孕在身,婆家儿子几个,妯娌间仍旧几番勾斗,她也防着官家把丫头、柳巷女人纳进门来,过得并不潇洒。
回房后,小姐换下便服,端起医书,念念叨叨。她看着春雪把炉子烧旺了,便说,“女人命途连这炉子都不如!来生可要做个官家,也好尝尝壮志凌云的滋味。”春雪把腊梅枝插进瓷瓶。端来药,喂与她喝了。两个人端看着炉火,两幅心肠、两场心事,都陡然地变作那燃烧的苗子,无所依傍,又岌岌可望。
几日后,老爷说给小姐婚事,对方姓名一出,小姐的身子沉沉得就要跌下去。她扶着红木椅子,盯着老爷,“爹爹,我不嫁人,似是不准了吧?”老爷背着手说,“门当户对,已经来提亲。想多少时日里,见你身骨不赢,也绝了许多婚事。如今你已不小,对方家室、学识都在你之上。相貌堂堂,有何不嫁之理?”小姐没说话,春雪垂着头,看着自己脚上的绣花,她们出得门来,小姐一脸灰蒙,预备了许多药,急急煎上。春雪听她在房内踱步,一边喃喃道,“这是要我去遮那个羞了。”不几日,两家便定了亲事。对方将聘礼送到。大姐急赶家来,为此事与小姐商量,她的孕肚已经藏匿不得,先去禀至父母,当日府里大庆,说为两件好事。其实在春雪,是三件好事,因少爷吃茶时,终记得唤她名字,跟她手边挑了三块蜜饯吃。
第三出
学士业已趣具装嫁,且办,而其昏昏不知其处,后洒扫净室,奉所携仙像。
——《晏什传》
那一日后,小姐亲自打扫屋子,闭门盘腿而思,以示对父母之命的一种叛逆。但是家中依旧绝口不提婚事作罢之事,小姐又思生一计,由妙音大姐牵线,小姐写了几封信要她转递许韶。春雪把帘子上的积雪抖落,满院子一片澄明的光亮,细细的雪和尘灰一道噗噗簌簌。她头向着帘子里问道,“小姐,你写得什么?”小姐身上散发出淡淡的药味,吹了吹烛火,嗔怪道,“烛火快烧着自己了,还想着别人热不热。你呀!”
大姐身子渐沉,回信是喜顺捎来的。喜顺的头发也盘起来了。春雪眼睛瞧着,只把信交给小姐。待她送走喜顺,屋里有一股焦味,小姐手里举着那张梅黄信纸,一端在火上烤了,炽热的火苗翻滚上来,一缕缕黑烟像是化了身的妖魔,从门缝中钻出去。
三日后,许韶毙。许家人堂皇站在他们厅堂,哭咽声浑搅着空气。春雪从廊前听到消息,颠颠跑回去,手里的汤药撒了一路。待她平息下来,惊恐地望着小姐。小姐坐在帐内,拿着一卷医书,正闭门而诵。听到春雪的话,她只伸手把发髻摘了。一团乌发滚滚倾斜。
“小姐!你知道你要面对什么吗?他们竟在商量让你为了他守节!何苦!你去求求老爷吧!”
“守就是了。”小姐站起来,把书在红木桌上摆好,道,“这在别人许是不甘的。在我是一心一意愿意的。”她轻轻放下毛笔和书,披开头发,乌发瀑布一般流泻,同乌发一起流泻的是小姐爆发出的哀嚎。春雪吓坏了,四处请人。老爷他们都来了。拿盆子的、端水的、喂药的、用丝帕给小姐擦泪,用手捆住她,不让她疯跑的,一时乱作蚂蚁。
老爷叹,“守就守吧!命当如此!”
夫人抱着小姐,也垂了泪。春雪的眼泪滚得浑身抽搐,世道如此,一旦小姐应了,这下半生两个人都像是在风雨中飘零的船只,前方没有岸,只有苦海。
她哭得痛的时候,少爷拍了拍她的肩。她感觉痛苦加在她身上不那么重了,轻飘起来,变成天地间一缕细痩的希望,星星点点的,潆绕在她身边。
“春雪你别哭了。”待黑暗沉沉压过来。两个人在没点灯的房间里坐着。小姐不再哭嚎,窸窸窣窣地把头发又盘起来,“我没事,”她说,“许韶只是履行了他的义务。”
“他到底怎么会死呢?小姐,命运不公,偏这时候他走了,小姐你该怎么办啊!”小姐不说话,细长眼睛里有光芒直直落在春雪脸上。春雪脸颊的泪仓皇地滚落下去。她拿手背胡乱擦着。
“你以为他真的是暴毙吗?”小姐轻轻地说,屋外寂静的雪轻轻盖着,几声打钟的响动,从长街一头荡至另一头。
第四出
妇女闻之,自来求见,其不拒见之,众人欲稽首,而其摇手止之,辄于怀中出果实、松柏枝等物贻之。
——《仙师传》
当沈玉镜这个名字变成了晏什大师时,天高依旧,飞入人间的雨燕筑巢,门前一片叽喳声。混合着院里晏什的诵读声。
许韶毙后第三天,小姐连发高烧,浑身如拖入沸水般滚烫。众人都在她屋前着看,她身子翻来覆去,一阵迷糊,一阵急急哀嚎,突然念念有声,叫着仙人的名号。她不食不喝,将春雪端给她的粥食撒泼一地。春雪假作哀痛。老爷和夫人扳过她的嘴,把粥往里灌。顷刻,她又吐将出来。
有一天,她清醒些,便对众人说,稻子要成熟,稻田之前还青幽幽的,所以,都当她疯了,结果第二日烈日灼地,晚晌,稻子果然又黄又坠。她又预言中了几次气象、几次面相,府里上下都把这跟她梦里昏厥时的声声祷告编缀一起,觉得小姐真有几分灵异。原先他们瞧不上这个虚弱、丑陋、别扭的小姐,如今他们恐惧她、忌惮她。
他们只道她辟谷不食,以体内真气养身,却不知春雪连夜熬药,混合着食谷,避众人,给小姐灌嘴里。
小姐跟众人称,她梦见了一整个神仙画谱。说那仙人异常明艳,带晶莹头冠,踩着斑斓的布鞋,有飞升云朵染着彩虹,左右服侍者一女一媪,一女着翠长袍,老媪则一身布衣,两人端坐,静听着上仙轻抚一把无弦琴。琴声如袅袅飞烟。小姐与众人诉说时,长长闭着眼睛,头微微摇晃,一身轻袍,随风似幻似真,也在那虚幻的琴声和烟絮中陶醉。至于吃食宿夜,她也说自己不饿,有仙人为她传授,并从袖中予她果子吃。老爷和夫人难以相信。
一日,少爷来了小姐房中待了半晌,坐在榻上,与她说话。春雪慌慌递茶端果,忆起小时他们常一处玩游戏。小姐荡秋千,少爷从后面将她推至高处,推到最高的时候,小姐一改往日的阴霾,衣袂飘摇,瘦弱游丝,笑道,“我飞起来了。”而春雪跟少爷见机藏进衣橱。昏暗狭窄,透着木质潮湿的香味,只有一缕微光从少爷扒开的橱缝中透过来,那一缕光爬上少爷瘦弱的胸膛,爬上少爷额头,最后停留在漆黑的眼睛里。黑暗中,她只听见少爷急速喘气,像那缕光晃进她的心脏,她浑身发抖。小姐悄悄迈进屋,一眼就锁定衣橱,少爷拼命扒住门,清了清嗓,唱道:“骨肉情深,情深似海慰平生,莫道别后难见面,梦里相会也欢欣。”唱完了,那缕光打开,小姐满脸笑着,眼睛眯得长长。他们跳出来,笑成一片。
但那种日子很快就像清晨暖炉中的火苗,熄灭在将明未明中:少爷要读书,考取功名。他们之间便淡了,断了,再也没有那样亲近的空间。春雪痴痴捣药,想着少爷入门来的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
少爷离去时,赶上老爷及至,少爷站定,一身青服衬得他脸色苍白,他道,“前儿梦到了姐姐升入天空,醒来却见姐姐房中有白光,有阵阵声滔。特来看看。见姐姐果有异姿,想必真得仙人点化。”
老爷是极看中少爷的,这一番说辞令老爷眼皮拱起又垂下,不自然地捋着胡子。连房中不都敢迈进了。少爷又将此番说辞到处传颂。一时间,江南境内闲言骤起。
恰老爷高任,小姐跟随,春雪同往。那顿时间,她们合演了一场飞戏:春雪事先将细绳拴好。小姐攀梯至三米高的屋檐。待老爷午后回府之时,赤日下,强光反射,她身着一黄盈盈长袍飞降,落地之时,春雪扯断绳子。小姐抱住老爷,嘴里叨诵着谁也听不懂的书文。老爷的十分不信已降至五分,待另一日,春雪将备好的痢疾药点入老爷茶盅,小姐摇着手中白绸,令老爷闭目,实则春雪又将解药点入柏枝,老爷捣碎取服后,五脏皆好。
待回江南,老爷的十分不信已降为三分,加之多次服用草药,小姐待他昏沉之时,在床边唤起各路仙神,迷蒙中,声音乱象仿佛都在耳边舞动。终使老爷三分不信减至一分。几年来,春雪与小姐渐入佳境,她们熟通各类戏法,加之小姐早年间便有过目不忘之本领,一晚上便将春雪从书房偷来的书烂熟七八分,再加自幼熟记医书与气象研究,一时间府邸被多方来客搅扰,多是排长队为求一药、求佑护、求诵文。她一一施化,竟无差错。
她开始成了江南的传奇。是那时候女人中唯一的传奇,人们忘了,她守贞的身份,人们忘了,她是谁的遗孀、谁的女儿,人们开始唤她大师。自早上始,朝拜者众,多匍匐在地,身形像一个个的土丘,她在另一头盘坐,或冥想,或点拨,是土丘中的土丘,坟墓中的坟墓。她在自己画出的虚无中朗诵虚无。烟波妖娆,春雪焚出厚厚的香,直冲着少爷的房间而去。
小姐消息越来越达通,她与少爷、其他文人常交流,再也不必拘泥闺中。在春雪眼中,小姐像一个女将领,世界上没有女人可以做将领,可是小姐却做到了,那些来求问的人,竟这样崇拜,好似她来自于异世。好似她真的可以解除世人病痛、忧郁。可若真如此,她又怎会受自身病痛之扰?她又怎会忧郁?春雪觉得来的人都疯了。她一边焚香,一边写字留给拜谒之人,一边逡巡,逡巡少爷在院中的踱步。有时候,少爷会在后院听昆曲。那些寂寥的曲子像一群鸽子呜呜泱泱飞来,小姐打着坐,嘴角泛出一缕笑,像是春日的光似的,影影绰绰。春雪也笑。她们共同想起了小时候少爷唱的《玉簪记》。时间辗转,让人拖泥带水着往昔的记忆。他们终要有这一天,这一天,少爷也定了亲。春雪哭了一整晚,眼泡肿得拳头大。小姐低头不语,换她坐她床边,拿扇子摇着晃着,把她额前头发从泪水里捋出来。发狠道:“天底下没了男人,你偏要看上他。天底下没了男人,你自不能成活是吗?”
这边是少爷的喜酒。那边喜顺慌张来报,说是大姐的胎掉了。小姐说,“我给姐姐开的安胎的,没吃吗?”
喜顺说,“大姐跌了一跤,身下就出了污血,大姐喊你,也叫医生,可那边不信药,信婆子,不管大姐说什么,楞找的东墙头刘婆子来医治,婆子来了只说堕了去。”
“糊涂呀。”小姐急火攻心,连续月余闭门不出,只推说脱壳神游。终日只食果子。本见着柔软的脸庞,又消减下去。春雪继续哭,哭完大姐哭自己。小姐抹了泪,把烛火挑明,对春雪说,“看,这就是女人的命数。”
春雪说,“死了算了。”
小姐说,“你不过是一个无用的女人,死了有何足兮?没爹没娘,也没人为你垂泪一滴。还不如强作活着,巴望青史留个名。叫后人知道我们也活过一回。”
春雪还是说,“死了算了,活着又图什么,本就是贱胚子。”
小姐的声音猛然拉大,像是一股线,一圈圈盘绕出去:“春雪呀,难道你生就卑贱?”
“是,小姐,我生来就是卑贱的。”
“你生来,只是世间平等的一具,是众人将你鄙贱,于是,你便真觉得自己鄙贱了。不该如此。”小姐眼睛幽静得好像两口井,两个深洞。望着远处,又流连在春雪身上,即刻她闭上眼,道:“我若是你,让我死,我偏要好好活。让我生,我便去死。让我卑贱,我定要颠覆。”
第五出
露水化竹草,仙女入凡境,死犹未了,死犹未了。
——《无崖堂记》
时值朝廷两派相斗,老爷牵涉期间。
听闻后,小姐掐断一截竹枝,往常的书不念了,长袖一拂,回到屋中,给老爷写家书。几封家书后,老爷乞侍养归。得至家来,他长吁短叹,常于后院踱步不安。小姐便接露水化竹与草,配以其他中草熬成药,早晚交于老爷吞服。春雪觉得此药是极管用的,她眼见着小姐的脸也渐渐光滑,如没有微风浮动的池塘水面,当她微笑时,还有一种神韵,似真是仙女入凡尘。
那年重阳前后,有人来访。跟老爷叙过旧后,至小姐屋里。当时春雪正扫尘,满屋的尘埃起伏,就像是无数的小飞虫在光底下交欢飞舞。来人是柳全袂先生。他毫不拘束地坐在红木椅上。春雪洗好杯盏,沏了一壶茶,他若无其事地看着小姐端坐在铺塌上闭目。过了很久,外面雨声渐起,春雪不得不关了窗。又给他添了水。
他用手把着茶盅,声音幽幽:“你是真识得天象?今日之雨你可预计?”
“当然,”良久,小姐说话了,睁开眼睛,细细长长的眉目间漾着一股淡然,“我昨儿便跟父亲说了,春雪知道,你说呢春雪?”
“是,小姐昨日晚晌......”春雪话没完,被截去一股。
“你和小姐自然一伙儿。”他淡淡一笑,抹去茶盅边沿的一根茶梗,“晏什,你到底意欲如何?”
“嗬,春雪,送客吧。”小姐拢了拢蒙白的对襟衫,漫不经心站起来。
他突然大袖一挥,走上前去,对着小姐,耳语几句话。小姐方才怒起的脸熨平了。转头,眼睛撑开了纹路望向这个老人,道,“我为什么要帮你?”
来人笑收敛起来,像是折起来的一把伞面,他把杯子放下,说,“我小看你,你父亲说你四书五经自小不甚读,但我看你出口成章,倒是颇有慧根。我今年天命已过,你可点拨我?”
“你过天命年,”小姐静静望他,“倒知天命了吗?”
他竟不得一语,痴痴向后一退。“你!”他指着小姐。
“老卧闲曹,人生了了。”小姐反而慢慢靠近他,“浩瀚心志,一无所得。你可悲哀?”
“你!”他把手里茶盅投掷在地,一时间,碎裂声伴着雨声,窗户被风推开,烛灭了,一阵雷闪,光打在小姐脸上,一片白茫茫,几分阴森与清灵。好像屋里起了一层烟。光芒遁去,黑暗中,小姐声音仿佛来自空井:“我们都是同道人,落魄着,也渴求那点光照。春雪,点烛。”
春雪已经点了火,烛光像一团幽冥在屋里聚集。小姐又道,“我若帮你,你可真信我?”春雪笑了,当年,小姐也不是这么对她说的吗?你可真信我——小姐,其实就想在茫茫黑暗中找寻那一片烛火吧。幽暗中,这位先生叹了气,烛光微微颤抖。他说,“好,你帮我,我也定帮你,我是老了,但我不死心。”
“我不像你,我心已死,但我要让世人知它死。”
“你要怎样?”
“帮我‘死’。”小姐说。
第六出
叹人身,叹人世,叹慈悲,所叹皆空,是为人之苦也。
——《晏什传记》
春雪常常问小姐,到底跟那老头儿谋划的什么,小姐只是静坐、冥想,用皱起的眉头回答春雪。春雪又问,说什么死不死的话,当真吗?小姐还是不作答,继续她的打坐。春雪困了累了。就望着外面,过年时的盛景仿佛还在眼前。小楼处处高悬红灯笼,烟花炮仗齐点,万千金丝银缕打扮起来,红缎子比甲,飞金并面花,扰的人眼花缭乱。少爷出了正月十五的谜题。老爷出了对联。小姐无一答出,倒是把个上仙也赶热闹请了出来。左边上座是谁,右边是谁,仙境何如,都托小姐一张嘴,全家得以望见似的。春雪看到老爷眼里久违着一种光亮,好像眼前有条金光大道等着人来踏。
那些日子里,老爷和柳全袂像是着了迷,就连春雪都能分辨得出,他们俩谁是真信,谁是假托。但是真作假来假亦真。春雪只是巴望着,他们不要把小姐的“死”语当真了听。有一日,他们商议在城南处,建供奉仙人的祠观,小姐闭门对外辟谷半月后,起得身来,说,好。祠很快便建完收工。小姐拿笔墨,真就在匾上题写“晏什祠”五字。一行人皆入祠内参观。内有仙佛陈列,像是复拓了小姐的梦境。
老爷和柳全袂通力合作,齐写文章。柳全袂竟拜小姐为师,更荒唐的是,老爷也拜了小姐。拜师的那天,春雪的腿快跪得折了。她吓了一跳,在她的经验范围内,这都是她无法理解的。一时间文人像是蜜蜂闻到了花蜜,嗡嗡嘤嘤都来举荐,拜谒。光是焚香,一天的灰堆能垒成瓶高。众人均声称折服于小姐的识人辨术之中。
夜深人静,春雪备好了第二日的香茶,启唇抱怨近来收的八十岁的女徒弟真是颇让人厌烦,“小姐让她绝谷休粮,再食柏枝,她却说什么既然辟谷不食,何必食柏枝?我看她是想小姐果真饿死好了。”
小姐正闭目,嘴边流着一股笑意,“春雪,这就是一种你并不懂的虔诚,也许她信我呢,当真认为辟谷可成仙入境。”
春雪探身过来,“小姐你到底是怎么说服的这些人?”
小姐扶去春雪耳畔的一缕青丝说,“你以为他们多少人信服我?很多人只是顺势而为。”
“那他们怎么会都顺了这个势呢?”
小姐淡淡一笑,“万般多是借机,余下皆为附随,心里哪有根惑,都是借鬼扰妖。人人得一念想,拿仙问道,过来套一套。”
“我明白,”春雪捂着帕子,把嘴一掩,“小姐是说真的信这个的,不过也是信的他们想信的东西,拿过来借用小姐的道理套在自己的行止上罢了,就像起义军兜个旗子,贞洁妇立个牌坊,是么小姐?”
小姐笑得从床上险些跌落,《阴符》从膝间掉落,双腿本盘着一处,现在一只脚立着身子,“春雪,你越来越聪明了。回头让他们认你做个师父,我看也可以了。不,我看还是算了,你甘心做人的妾,还存着妄念呢。”
春雪上前去捂小姐的嘴。
有人进来了,来人还是柳全袂。小姐忙让春雪送上坐。他坦坦然坐下,柳全袂道,“我想好了一法。你可死得其所。”
他继续道,“旌阳许真君许诺登仙,曾留下箴言:其仙去后一千二百四十年间,五陵之内,当出地仙八百人。后世深信不疑。算来,一千二百四十年,便是近几年间。谁是主选仙才之人?或可以像陈仲琳编写的《封神演义》,文人在主选人麾下各得其所。你意下如何?”
小姐摆弄着艳红的比甲,道,“有此等仙事,真有人信服吗?”
柳全袂道,“文人便是一腔热血烂漫之人。你将他们吊得高高的,他们自然会认这个门。但若你真想将事情推进,你必要做那个主选人,你知如何成就吗?”
“这个先生不必担心,”小姐要了一杯茶,轻轻扣着茶盖,微微的笑意,竟然有了几分温柔,她道,“我自然是有此决心。人生种种,哀怨尤伤,叹人世!希望先生帮我做好身后事。”
“是,”柳全袂答道,“我著书立说,你得道升仙,这五年是我们造势之时,待五年后,你便是那主选仙人,天下社稷不都是你一人所使?”
“谢谢先生,请操掇吧,晏什愿意一试。”
第七出
其与家人别,当十月,别告而行,金光乍现,尘埃滚滚,卓立而逝。
——《仙师录》
十月八日一早。
小姐前往许韶下葬墓前,在东边蒲垫上坐下。每日召集弟子们,春雪常见得那些女弟子和柳全袂一伙文人侧立两边,听得小姐问老爷:“龛做好了吗?”
老爷答说,“快了,奈何挽断罗衣留不住。”
小姐听后淡淡点头,道父亲不要忧愁。她头上戴的冠子在风中一动未动。只有许韶墓前幽幽的长草随风绰影。突然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刀,扬手割下右侧鬓处的头发,众弟子皆哗然,邱媪道,“师父这是何如?”小姐道,“我身不会亡身,肉身不腐不用埋葬,有传言说徐郎与我相克而殁,我不作解释,用这缕丝发代表与许郎完结人世尘缘。”其他女弟子抬头道,“师父不必听信他人,许郎乃暴疾而亡。”只见那些弟子们都匍匐在地。阵风吹过,彷如平地升起座座土堆。那样子,真滑稽得像一堆甲壳虫儿扎堆。
日子一转就到了十月十日。直塘。小姐浴身后,穿戴齐整,白衣草履,幅巾淡服,腰系黄丝双穗绦,神色怡畅,手拿一把长柄剑,剑身刻满祥云,日头之下,泛着诡异的金光。坐进了那只巨大的像剥开一半蛋壳的龛中,神色飘然。
一众双手谒拜的、跪地磕头的、呼喊着小姐名号的,如有千军万马之肆。只见得摩肩接踵、填街塞巷,人潮如同潮水泛上来、泛上来,乌泱泱一片,湮没在大地上。小姐静默,他们便默默祷诵。小姐睁开眼,他们便叩首。小姐微笑,众人皆狂躁。
天地间唯见端立的小姐和匍匐的众人。狂风乱作。天地倾颓。一片片树叶从枝头坠落。只见得黑压压的人群共同吟诵,那吟诵声如屡屡长烟混合而升,直捣天际,搅成乌云,变作狂风的一部分,不断肆虐这十月的人间。春雪甚至也投进了这场仪式中,她觉得自己变成了小姐幻梦的一部分,她觉得自己的身子也将化成那些诵念,化成无数的声响,化成所有人仰望中的一点祥光,化为水,化为风。她是一个女人,她再也不是一个女人。
春雪撑大眼睛望向人群,她在找寻少爷的身形。
是时候了,小姐喃喃而语。她似是陶醉了,微风中,她的脸由白转红,粉得如纱,她的眼睛明亮,如黑夜。她嘴唇嗫嗫诺诺,仿佛不可倾吐一字。她闭上眼睛,随任风吹动她的衣裳。春雪听得她极微小的叹气,看得她浑身细弱的颤抖,她知小姐也怕,她分明瞧见小姐淡定模样下,手指关节白得发亮,她知她用力地握着长剑,只有握紧了,她才能撑得住。
她很想从后面抱紧小姐,抱紧这个自小便不得宠爱,孤寂到死的女人,但是小姐她真的知道吗?眼前这些崇拜者、追随者,难道是追随的她,崇拜着她吗?春雪恨那个邱媪,恨许韶,也恨着柳全袂,恨老爷,又恨少爷,恨他们永远不肯给予小姐真正缺失的东西,小姐真的能坐定吗?骗谁呢?都不过是一群穷途末路的人,来寻找自己要寻找的东西,这里没有解答,根本没有,有的不过是小姐用自己柔软的身子去冲撞那生硬的、不近人情的世道。
她听到一旁小姐迷蒙而轻轻道,一辈子得其如此也真真值了。她站起来,仿佛要对众人说点什么,所以那数十万跪拜者、嚎哭者都停下来,随着她的眼神而动容,似乎要嗅着她的气息,似乎要随她一起飞升。
她对站在一边的春雪说,“我是晏什大师化身。”
众徒弟齐声呼喊:“晏什大师!”
小姐面色由白转黄,额下冒出珍珠大小的汗珠,层层滚落到地。神奇的是,龛前有一长蛇从草丛中一路蜿蜒伏下。
太阳毒辣,狂风依旧,阵阵松涛伴着人声阵阵,小姐慢慢闭上眼睛,春雪不断在前播撒圣水。她瞧见小姐两颊绯红淡去,垂下的眼皮从紧绷跳动变得松弛无力。由早及晚,整整一日,那上万的朝众或匍匐,或诵念,或哀悼,而小姐纹丝不动,仿佛魂魄已散。当月亮急急升上来,而昼日未及落山,漫天升起一种殷红血色般的光照。
邱媪突指着天边那道刺眼的光芒叫道:“日月同辉!光芒万丈!师父已造化!”众人皆向天边望去,邱媪又道,“日月同辉!光芒万丈!师夫造化!”半晌,那片艳红的祥云散去。
前面的柳全袂和老爷接着上前来,周围随行大夫探过小姐鼻息和脉搏。
“晏什已飞!”柳全袂转身面向众人道。
老爷的脸顷刻间惨白,他抓住柳全袂,后者紧紧握住那只苍老的手。他们手指骨节相互握得发白。老爷突然昏厥在地,夫人也倒在众人中。前面乱作一团,有人将他们二人抬将下去。另有一队人将小姐抬入后面。春雪靠得最近。小姐的嘴唇呈现暗紫色,春雪趴在她身边,已经听不见人群中沸腾的呼啸,她恍惚有些晕眩,便任自己随着晕眩倒下去。
在倒下去的那一刻,她才看到少爷,少爷端端站着,呆呆目视着众人抬起的姐姐。
第八出
且言谈者道其为蛇所祟,其蜿蜒所行,遗蜕入龛,亦复与蛇同坟。
——《明历野述编》
小姐尸首开始腐烂,屋内被大量香料喷洒,到处皆是熏香,香味却还被尸体腐臭遮盖,弟子们拉来了一盆鲍鱼,用那臭味来掩盖尸臭。春雪从醒来就守着。她知道她不能走,她一走,小姐的神话就破灭了。她已经哭了三天了。
她不明白,当时柳全袂不是与小姐说好了吗?他说待到小姐坐够时辰,便以买通的大夫佯说小姐已仙去。再把肉体运回来,躺上几日后,可散布言论说小姐肉身消失,五年后将还魂而来,并钦点八百地仙。怎的小姐在白布中裹着,竟开始散发出恶臭,怎的就真脉搏全息了?她想扑上去,解下小姐浑身的白绫,看看小姐最后的模样,但是少爷拉住她,死死扣着她的手。
让她安然去吧,少爷说。
她这会想不得少爷。只想找到柳全袂,想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尸体腐烂还能还阳吗?难道小姐真成仙了?可是,成仙的话,肉身会腐臭吗?
可柳全袂已避不见人。少爷说他如今入坐晏什祠,并宣称已得其全部教化。
春雪怒极、慌极、气极。只觉得天光散尽,她的一生也穷途末路了吧,她想起这么些年,小姐待她的厚重,在多少人将她看做低三下四的奴婢、无足轻重的女人时,只有小姐那么轻软地跟她说话,一点架子也无,把自己的喜怒哀乐通通诉与她。到底,她要沦为他人一个奴婢了。
天光黑冷。她跌入寂静的夜色里。
周围悄静。唯有浓稠如帘幕般的臭气在屋里弥漫着,似乎是一锅药,小姐便是那药引。万人的痴狂就是那些柴火,他们将她焚了、烧了。只剩下一缕烟。春雪想着死了算了,死不足惜,她只有一条贱命,她狠狠地咬住手帕,咬双唇泛出血来。她跌跌站起来,待要往那柱子上衡量自己身板,让自己随着小姐走了。可她刚起得身来,却被黑暗中的什么粗糙东西轻轻一扯。
她往后踉跄,跌进门外槐树下。槐树后,立刻有人搂住她。她只听见哎吆一声,借着月光,打量着来人。来人穿一身黑袍,满脸皱纹和黑斑。是邱媪。她刚要叫唤,邱媪用枯木似的手捂住她口鼻。
“我带你去找晏什。”她说。
只这一句就够了。只这一句就是春雪的期望了。
她以为她要帮她死。却没想到她跟着她出了沈府,到了城西一家破落门户。在屋里,邱媪点了烛。一个带着斗笠的人影从光亮中隐现。
那人轻轻掀起面帘。
“小姐!”春雪惊呼。
小姐微笑,眼睛里似乎盛有月亮,春雪站起来,椅子倒了。她扑过去,跪下,双手摸着小姐的脸,一股冰凉的触感让她又伸回手,整个人瘫在一边。“小姐”,她喊,眼里漾出泪来,“你不会,你不会是还魂了吗?”
“傻丫头。”小姐这会大笑,原先那些消失的疥疮在她大笑的时轻轻浮起来,好似一张纸面上浅浅的印字。她上前扶着春雪,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又放在脖子上。
春雪触摸到一阵温热。
“傻丫头,我没死。那条蛇换掉了。哼,”小姐冷笑,“我倒想死,早就希望那是一条毒蛇。”
“他们一开始是想用毒蛇?”春雪大喊。邱媪颤缩缩站起来,拿瘦指头敲她肩,“你这奴婢,怎的这般没有礼教。”
“是谁?小姐,是柳先生吗?他不是说会救你?”
“不,我猜背后更有莫名势力。”小姐才将她扶起来,两人落座一处。邱媪去烧火,给二人备些茶斋。
“柳先生当时的举动我都看在心里,没有异常,他脸都惨白了,浑说要验尸,愣是让少爷拉住了。”
“邱媪指着天边时,我一手背后,断住蛇的七寸,借袖中的刀刺中它。少爷过来时,我便已将蛇尸体交给他。血迹擦在枯草上了。”
“有人害你?可他们为何又说你死了?”春雪握紧了小姐的手。
“你忘了?一开始大夫就是我们的人。只不过,把我放进车里的那人,是个老熟人,马赶得及,在路口两车交换。有人将另一具尸体给了抬过来了。”
“谁的尸体?”春雪捏得手发白,烛光下小姐神色温顺。她心里又喜又惊,诸多疑虑都像水里冒泡一般一个个汹涌上来。
“叔叔的小妾,恰前儿个因妒嫉上吊自戕,不然就得从衙门里买个尸首了,也是我们有运气。”
“太好了。”春雪长长舒一口气。“太好了——我是说,小姐你还活着,我们已金蝉脱壳了吧,再也不用弄什么玄虚了。”
“为什么不弄玄虚?我要五年归来,吓他们一吓。”小姐捂着嘴笑起来。真把春雪急煞,用拳头轻轻锤着她的胳膊,似是嗔怪似是煎熬。
这时候木门响动,春雪抓紧小姐的衣服,一歪嘴把烛吹了。“我们快藏起来。”她说。
小姐说,“别怕,一个老熟人”,然就笑而不语。
来人她果然认识。许韶。
第九出
纯贞祠是为之,以其示众人,示当下。
——《纯祠记》
很久之后,当春雪想到这一段时——当然那是在她疯之前,她总会带出一点点笑意。她想起那一晚,似乎是进入了冥界,要不她怎会见到如此多死而尚存的人?
许韶穿着黑缎面长衫,进来双手一合,先是一鞠,谢过小姐,小姐也谢过他。
在春雪眼里,他们明明尚且流动着一种叫做“暧昧”的气息。但也许她看错了。因为许韶不敢看小姐,只是轻轻地请了安。然后略坐了坐。他们都在烛光的一端,一种默契就像是天井里那道钝钝的月光,无声无息地笼罩。她事后才从小姐那得知,原来许韶果然与他父亲的奴婢有了相好,他们从小姐的信笺中得了一味药,药效便作用于减弱呼吸与脉搏,两人拿一些毒药倒掉半,留一半在杯中,如此诈死。许家以为殉情,不好同小姐家里交待,草草收拾二人尸首。同今日操作是一班人马。
许韶没坐多久,邱媪递给他的茶还热着,他只是说,“我该走了。”小姐点点头,道,“润泱还好吗?”他慌说,“还好,承你想着,上次开的药给她吃过了。现在母女都好。”“那就好。我看医书说,瓜络下奶,邱媪家藤上有些,你可以摘些去,去瓤煮水,日服三次。”“你还是那么有术有方。”许韶望着她。
“想要蒙蔽世人,不靠一点真真本事,怎可以呢?”小姐也起身,“我送送你吧。”
那是春雪倒数第二次再见到许韶。她认为许韶与小姐之间的尘缘不会散消,就像她以为她这一辈子都会跟着小姐一样,然而,她还是跟小姐走散了。第二年冬天,春雪打许家门外经过,最后一次得见许韶。当时他已满脸沧桑,当年的英俊少年已经不复。他遮蔽着面目,想来是多此一举。春雪问他来做什么?他说想看看父亲母亲。说话声音就好像翻滚的沙子烫过喉咙。他看着许家门庭。眼神苍茫,没有聚焦。春雪问,你的妻儿孩子呢?
“都死了。”他说,“春上中了风寒,怎么都治不好。”
春雪黯然,“要是小姐在就好了。小姐懂那么多。”旋即,春雪又抓住他的眼神,那副眼神里还存有他残余的英气,她问他,“你是否后悔过?
许韶只是静静站着,垂下眼睛,一大片雪从枝头掉下来,挂在他肩上,他那么萧条,就像一个冬天。
享受了飞升带来的轰动,夜里小姐总是倚在门上,听着外界的消息。她要邱媪和春雪一点点复述众人是怎样述说她的,京城也早已轰动,邱媪直说这要载进青史。除了武则天,再就是她了。她听着,满眼的光泽闪烁,像是月亮照耀的一派江水。
三个月后,小姐身体渐渐丰盈一些,春雪帮她找到一些当年的弟子。然而,除了邱媪,没有人愿意相信她回来了,或者说,是根本不想相信。自是春雪拉住哪个虔诚的,对方也只道春雪满嘴胡话。他们的意思,如果师父没有死,那么他们所信奉一切皆是虚妄。
半年后,小姐按捺不住,召见柳全袂。那老头已经更老了。他匆匆赶来,先是双手紧握着她,把写好的《晏什大师传》交给她。看着她叹气,道,“你已是天上仙人,又何故重返人间?”
小姐道,“柳先生,寥寥几月,难道便时过境迁?”
柳全袂道,“世道不是我们想象的,我的艰难你有所不知。”
“哼,我道你们文人没有气骨。我听说朝上有降罪懿旨,太后不是出面救援了吗?”
“晏什,我们只是一颗棋子。蚍蜉怎去撼大树?”也许,他声音苍老丝毫掩盖不住,“也许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上了道,你我以为可以换了人间,岂料人间换了我们。我劝你也早早匿声隐形。晏什,现在已经是别人的笼中物。你知许家建了祠堂吗——纯贞祠。已有传言,你是为贞洁而死,死于相思。”
“贞洁?”小姐吼,“难道我如此苦心,不过是寻常女子的遵守妇道?难道,我生来只能做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而死?”
黑暗中春雪打着哆嗦,唯听见邱媪浓重的喘气声。
柳全袂叹气,“我们一切努力,不过就是顺势而为,可顺的,究竟是谁的势呢?末了,他苦苦一笑,我如今老了,逆着声势要写就《大师传》,也算是一种缘尽。”
小姐重重跌在地上。
当晚,邱媪在睡梦中断气。梦里,她曾喃喃道,仙师......
第十出
晏什仙人因纯贞而达名,天下羡之。
——《无涯堂记》
那些文章小姐都看过,写她神明的,宣她神秘的,统统都有,最终却渐渐融成一个声音:她不过是一个女人,终要依附于男人,为守贞而亡。那声音就像海啸,轰轰隆隆席卷而来。没有人知道小姐听到这些传言,脸上是什么表情。
她听到小姐把她叫到窗前,她们为了生活,平时做着并不擅长的女工,小姐手指上全是亮闪闪的茧子和水泡,挑破了、化了脓,继续生出一层。小姐的眼睛暗淡了,脸上又开始生出疥疮、屋里很冷,她浑身又长冻疮,两个人紧紧偎着。炉子里灰快灭了。小姐突然推开春雪,恨恨地伸长手臂,从拔步床上跌下来,掏出那些翻烂的书,一本一本,扔进火炉。从灰烬中一点一点,突然就烧起来了,火光搅着、缠绕着。寒碜的屋里生出金碧辉煌、荡气回肠的热闹,把两个人的脸照得鬼魅一般,彤彤的。
“这世道,不过还是男人的世道。女人活着,到底什么意义呢?难道就是依附?就是生育?就是守贞吗?人生这么难,可生下来走在一遭,还不如没生下。女人,就蜕化成两个器官好了,一双乳房用来哺乳,一只下身用来生育。别看、别听、别说话。什么用呀。”
有几日,当许家把纯贞祠的招牌打得愈加响亮,而小姐开始继续冥想。大年夜,小姐和春雪都无法回家,靠着春雪做些手工活计过活。
有一天,当春雪卖完女红回来时,屋里一人也无。门扉颓颓糟在泥土里,春雪翻遍了邱媪的房子,直跪倒地上,她低低擦着眼泪,嘴里喊着小姐。小姐一贯不出的。春雪仿佛有一种预感,这便是诀别的一种,心里有什么东西沉沉落下来,棒槌似的,把她的心肺都搅得打颤。一个人惶惶地在胡同口等着,望着。慢慢地,这身子也随着轻轻合上的日暮而坠坠走着。
她觉得自己又是一个人了。不知觉,竟来到昔日沈府门前。听说老爷又及升迁。听说那位花白头发的柳先生还在写着时文。世间还是那般模样,没有人曾她们停留过。不,在小姐飞仙时,她也是曾矗立在万人的朝拜下。时间,或者说历史,也曾经为了她春雪,停留了那一炷香的时辰。
值了,像小姐说的,值了。一个女人。难道还不够吗?
还不够。她颓然坐下。那棵巨大的槐树就这样四通八达地分割着夜晚,把它分成黑的和更深的黑。她就这样想着,冰凉的东西贴过来,她浑身打了个激灵。想转头,黑暗中却动也不能动。这时候她听到那个声音:“春雪。你来了。”
她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面对少爷。先是灰扑扑的布褂像片水波纹似的落在地上,然后是红色的兜褂,明明是明艳艳的颜色,被她常年穿着、常年受着水洗,也黯淡着,极似她眉目间那缕愁绪,她怎么能不愁呢?面前的这个少年,她朝思暮想过,想得嘴唇发胀,想得浑身湿热,她总算是剥除了自己。在月光的凉底子下面让他瞧。他的星眉好看得像海,他的脸庞瘦削得像山,她终于跌进他怀里,她好像是跟他说,好好享用我吧。就那么一刻而已。
很久以后,当然,她没有多少很久以后了。总之,那天晚上是她疯病的开始,如果她疯了,她是为了这糟开始的。她就像一只泥鳅钻进了泥沼里。她那么自由。那么柔软,像是千形万状地在他身子底下。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了。盖住他们。
总之,当风终于有了味道,当黑暗有了重量,当她的身子总算给黑暗给夜晚糟得凉透。少爷搂住她。他们还在天井里头看着夜晚。少爷说,“我二姐呢?”眼泪从她脸上掉下来。“小姐定是走丢了。我回家来,她便不在了。我去找寻她,才到了家门口,才......”沈衡少爷没说话,搂着她说,“也好,我希望有一个地方能容下她。”夜色更浓。二人匆匆穿衣着装。春雪将他的领子折好,仔细地端详他的脸,记在心里。
“娶你如何?”少爷扶平身子上的褶皱,漫不经心说道。
“少爷说笑呢,我是个婢女。什么娶不娶的。就是一个物件,随少爷往哪里搁放。”说到自己是一个“物件”,她又想起了小姐,想起小姐那些仓惶惶的说辞。然后她低头呆呆望着地上凌乱的枯草,说,“我就当你心里是真有我的。”
后来,不多时,她果然被少爷收入房中。她又回到小时候的府邸,她又得见老爷、夫人。她日日听着祠堂里依旧络绎着世人。柳先生还是常跟老爷来往,更有士绅前来凭吊。几条街外的许家更是逢个时节,就要将纯贞祠奉一奉。现在人人都道小姐为守贞而亡,是念着徐郎,为了节烈。要是小姐听到了,还不定要多么悲凉。她多年来厌弃、抵制的,不就女人这没有出息、一辈子造人谋划的身家了。如今她自己做了凭证,给人瞻仰,要人评说,一张嘴,把她从头品评到尾,活生生一场颠覆,千机算尽的雄韬,都变作世人口中的贞女、节烈。若是她再见到春雪嫁给少爷做那卑微的下房妾,又作怎想?春雪不敢再继续想。可她甘心情愿这样,她到底是个女人,是个贱人。小姐不是说,女人就是那种贱命吗?她怎么就从这贱命中品出了一点好呢?
日子就这样悠然地漫过去,漫过去,像大水淹没着万物。又过不知几年。后来,少爷荣中状元,去了京城。她肚子已经厚起来了,不便再挪动,就待在江南。
那年,府里发生了一件事,有几个丫鬟,打头的是顺儿,自前年春上她浑身给爆了水痘之后,满脸就是一片花,偏就没着落,赖在这家了。原先的老人儿就剩她一个还孝敬着老爷夫人。结果她出趟远门,去了娘家,回来偏说遇见了二小姐。笃笃就是二小姐。又说她给人做了小,听说连着倒卖了几回,现在落魄在烟柳花巷,沿街给人看风水、跟男人睡觉过活。
老爷赏了她十几个嘴巴子。说再放屁就要断了她的舌头。
春雪昏倒在地。
一摊又一摊热水从她肚子里滚出来。
她躺了有两天了,待身子下面血止了,她挺起身子非要下床,她包缠的小脚撵到柴房,顺儿给绑在那里,嘴里塞了脏兮兮的一团麻布袋。她又详细问了她所见的景象,所去的地址。当夜她带上盘缠从偏门就逃出来。
只有她知道,可能是小姐。
第十一出
沈二弟娶一婢,其卒后,其小厮托他人转与买者,深藏于乡庄邃屋中。后又经传播,几次倒手,遂为娼。有某者与之狎,见其异之寻常女子。曰:“谁也?”其曰:“往年晏什也。”
——《野史丛残》
她一路南下,就听得越来越多关于小姐的信息,说晏什如何逃遁出去,如何浪荡,如何做了娼妇。更有唱戏的,咿咿呀呀把着编成昆曲,含沙射影,唱将出来。一路上,春雪都在想这是不是小姐。末了,她在路边的酒水铺子上把馍馍吃了。笑出声来,怎么不是小姐。这就是小姐。
这就是小姐。到得地方,她根本不用打听。那女人就那么万众婀娜地往前晃着,两手搂着一个竖起的杆子,杆子上挑着一张破烂的白旗,乌楞楞写着:风水算命。
那女人衣衫褴褛着,破衣烂衫里露着白花花的身子。眉目间似有笑意,额畔插着一朵牡丹。春雪上前抱住她。
女人转过身来,将她仔仔细细瞧了,推开她,道,“别管我。”春雪叫,“小姐。”声音嘶哑,偏不放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衫。望着她,眼泪飞簌。小姐尺子一样的眼睛打量着她的肚子,略略笑笑,“你呀!”
“你呀,”只这一句,就让她想起了过去。过去就像眼泪翻上来。
哪怕来了一队官兵。她们仍搂作一起。
“你是谁?”
“我是晏什大师。”
“掌嘴!”
“你是谁?”
“我是沈晏什。”
“继续掌嘴!”
“你是谁?”
“我是沈玉镜。”
“掌!”
“你是谁?”
“我是沈家之女,沈衡之姊。我是江南人。”
“掌!”
掌嘴掌累了的官员在泥地里踢踢已经歪倒一边的小姐,愤道:“你别再辱没晏什大师名号,她爹如今官做得大,岂容你兴风作浪。”
“我不管他人,我只知道自己。官家,我便是晏什,你怎么不信我呢?”
“已经飞天了,万人得见。泼妇你休要满嘴胡言。晏什乃节烈大士,圣上可是降了谕旨,钦肯的。你也不瞧瞧你那德行。”
夜里,几个官兵便跟她睡作一处。
只有春雪在黑暗的稻草中翻来覆去,哭泣,疼痛。小姐被扔进来时,竟面若桃花,笑容依旧。又疲惫又美得像是龙宫里出来人鱼。春雪匍匐过去,拉住她的腿,把自己的头埋在上面,把眼泪擦在上面,她喃喃地说,“小姐,为什么你要这样折磨自己。”
小姐又像从前那样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春雪,不怕。我就要这样,这是我求得的。”
“小姐,为什么?”春雪抬起身子,她的眼睛像是哭瞎了。黑暗中,她听得小姐喘息如暗泉奔涌。
“他们说我节烈,我偏要糟蹋这副身子。节烈?哈哈哈。”小姐笑起来,笑得像一堆白骨在互相擦摩。
春雪一抖,下体终于涌漾出鲜血。“小姐,我,我怕是保不住了。”春雪哭,在她昏昏沉沉间,忽听得外面有马蹄疾踏。黑暗裂开,牢房里晃动着初升的太阳,沈衡站在那里,明和暗一分为二地映着他。
少爷将她们带回家去,私放在柴房,命官家看守。愈来愈多的人开始吵嚷着门扉,许家建造的纯贞祠据说被人打得稀碎。连祠前的石狮子都被敲烂。多少往日里的徒弟们都出来哭号着。少爷往外放出风去,说小姐只是他擒住的叔家小妾——那个早已替小姐埋睡地下的女人。
春雪醒来时,府里上下又一次哄嚷嚷的。有人说小姐私通了官家,跑掉了。又有人说,小姐再一次飞仙了。春雪只觉得自己肚皮耷拉着,她问道身边的丫头,我的孩子呢?那丫头搓着手里总也洗不干净的破衣烂衫说,“你怕是傻了吧,你都没有着落,哪里来的孩子呀。”
恍惚间,春雪以为是死了,到了下个转世。可是眼前如此真切。院子、竹、牡丹,这时候她听到少爷凄冷的声音,少爷在唱玉簪记。
少爷唱,骨肉情深,情深似海慰平生,莫道别后难见面,梦里相会也欢欣。
一年后。
喜顺把这段故事写下来,据说这是春雪复述给喜顺的。据说复述的时候,喜顺是颤抖着将这一切写下来。那时候春雪还没疯。但当喜顺把春雪说过的这一切写在纸上,呈给老爷时,春雪已经疯了。春雪疯了,春雪的话难道不是疯话吗?难道喜顺能说明疯子曾经不疯?喜顺当然说不清道不明,喜顺只能去死,这年冬天她在严冬中挨到僵硬。蒙上白布,已是一具尸首。她葬在“晏什观”后面,葬在春雪的坟丘后面,葬在一切的因缘机巧后面,葬在可以活着也可以死去的人世间。
疯子就是疯子。疯子做了梦,还以为自己做了夫人。疯子做了梦,竟把小姐说成娼妇。
少爷将厚厚的纸捅进炉中。沈府的人一齐看着。他们看着,那缕黑烟像是纵身一跃似的,直直地升进空中,软软地化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