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我姓施,方人也
文渊阁西北方向,御花园,德星亭。
亭旁绿树掩映,流水潺潺,蜂歌蝶舞。
亭尖深沉枣红,亭柱古老墨绿。亭梁上巧夺天工刻着的精美图案,和琉璃瓦一起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亭中一张灰白色的圆石桌,桌上茶好器美。
施寻呆呆地看着坐对面的方孝孺,一直在幻想中的模糊画面,此刻终于有了立体生命。
“施寻姑娘请!”方孝孺斟了杯茶,递过去。
“哦,谢谢先生!”施寻才惊觉自己盯了别人老半天,赶紧拖过桌面茶杯,谁知激动的手一时没止住,把茶水溢了些出来。
“抱,抱歉!”她用袖子一把擦掉。
有点莽撞傻乎,方孝孺不介意地笑笑。
施寻也笑,捧着茶杯歪头:“先生。”
“施寻姑娘。”
“你成亲了吗?现在家里有几口人?”
“还未成亲,现在家中只有自己。”
“可有心仪女子?”
“暂无。”
“哦……”
“所以?”
“……啊?”
“可以论文了吗?”
“……”
拍一下脑门儿,施寻都忘了,她是以论文的名义来的。
几根手指顺势挡上眉梢,努力回想的眼珠可劲儿转,她演练好的开场文是什么来着?
忘了,全忘了,现在脑子一片空白,方孝孺的每篇文是什么意思,哪篇文在这里说合适,全到九霄了。
“呵……”施寻尴尬笑笑:“对不起啊,我一激动,就忘了。”
这么一说反而把方孝孺逗乐了。施寻见他笑,也就更开怀。不知道笑点在哪儿,反正就是心下雀跃,不笑,都对不起自己,不笑,都对不起这跨越六百年的时空寻亲……
又是捧着茶杯,歪上脑袋:“先生。”
方孝孺挑眉:“嗯?”
“我叫施寻。”
“我知道呀!”
“你知道我名字怎么写吗?”
“名字?怎么……写?”
“你看!”施寻说着就让食指触了杯子里的水,然后在石桌上开始写字。
第一个字是“施”,她故意放慢速度:方、人、也。
相关文献记载,方孝孺被灭十族时逃掉一脉,改姓施,施字隐意:方人也。包括现代很多施姓家族的族谱上,都记有是方孝孺之后。
方孝孺略微支了点脑袋,认真地看着施寻的手在桌上滑动。他看出了施寻的故意停顿,但是看不出其中玄机,两弯如漆眉微聚:“‘施’字,方人也,你是想跟我说……”
话未说完,桌上的字迹蒸发不见。施寻手悬半空,杵了一下,突然一握拳,放下不写了。
“先生,您很聪明。‘施’字,就是方人也,也许几百年前,我们还是一家人。”
“是么?难怪我一见着你,就觉得很亲切。”见她情绪不怎么稳,方孝孺便就配合,其实也没有很上心。
但这话却让施寻更加动情,紧紧盯着方孝孺好一阵儿,才尽量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把那股涌上来的情绪压下去。
稍后,假装古灵精怪的样子道:“先生是真的觉得亲切吗?那不妨再试一下。”
再出手,食指比在半空。
方孝孺愣神:“这是?”
“你来。”瞅他手指一下,施寻还是古灵精怪的样子。
方孝孺稀里糊涂,瞥一眼自家手,莫名其妙就迎了过去。
两个指尖相触的瞬间,有种微妙的感觉。说不出,道不明,就好似时间禁止,空间凝固。
“先生,我们施家,都过得很好……”话过半,情汹涌,不争气的眼泪,到底还是滑了下来。
太意料之外,方孝孺顿时傻眼。收回手,五指捏捏,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说什么。
“嗨,真是。”施寻胡乱擦了把脸,吸吸鼻子,笑:“见着偶像,我太激动了!”
虽然手链丢了,也超时了,很有可能回不去,但也有可能随时消失。所以施寻现在只想告诉他:先生,我姓施,方人也!
“哈哈哈,激动,激动。”哎呀,咋不受控啊,施寻两掌摁到眼睛上,仰起头,一直揉揉揉。
“哈哈哈,激动,激动。”又哭又笑,完全把方孝孺整愣神了。
但是方孝孺不介意,向来如同射寒星的眸子里,这时候配合着施寻,居然还闪起了柔光。
他们在元宵节那天就见过,之后徐贲还托人与他相约,现在又是燕王带来,所以对施寻有透明的好感。
眉眼再凝凝笑意,低头喝口茶。不知道说什么,那就等她自行消化吧。
稍会儿,施寻抚平好情绪。一通失控过后,也终于把心中排练好的文章想起。正要开口讲,却见有两个文士过来,让方孝孺去一趟。
“抱歉了施寻姑娘。”方孝孺欠身一下,告辞。
再不舍,施寻也只能目送。
原地站着,见方孝孺还是边走边翻着书在看,嘴里还跟那两个文士说着什么。清风佛面,衣襟飘飘,一颦一笑,诗书礼节,都是面面俱到。
原来这就是古代文官的画面啊:他们挑灯夜读,科举文理,许身国家;他们胸有大志,坚守一日为笑话,坚守十载为风骨;他们刀符胁身而不退,胆可震暴君,舌可辩群雄,提笔就能安天下……
突然画面中闪现出了朱棣的身影,施寻顿时脸色一垮,大煞风景!
“本王是欠你?总是用这么痛恨的眼光!”朱棣今天果真是吃错药了,一上来就是机关枪。
“燕王。”施寻蹲身,还是要行礼。
朱棣冷了她一眼,叉腰走到亭子边,背对着她:“人也见了,可以说实话了么?”
“什么实话?”
“你的文书是假的,你到底什么人?”
施寻合眼一下,走上去,毫无畏惧:“燕王,天下假文书多了,您不觉得就这个问题,太没有讨论的价值了么?”
“那行,换一个。”朱棣突然动身,在她身边打转,眼睛还放肆地在她全身上下,玩味地说:“本王方才看到你哭了,你对方孝孺,不只是敬仰之情那么简单吧?不知道独闇看到某人刚才的楚楚泪眼后,该是作何感想呢?”
施寻猛地怒视,心中来气,有些发狠地说:“燕王,我要是你,就想尽办法保住他!这远比描黑我更重要!”
朱棣:“……”
“想用不敢用?想杀不忍杀?那就用相关力量去掣肘他!无论如何,让他活着!”施寻猜得到,独闇应该是出事了。独闇和朱棣的联盟不在这个年头,独闇在这个年头献计灭了胡惟庸,以朱元璋的杀戮秉性,怎么可能让独闇置身风波里,又在水火外?
这兴许就是朱棣今日反复无常的原因,他现在还无法一手遮天,还得听朱元璋的,所以就不妨再借用“厚黑学”中的某些内容,护住独闇再说。
朱棣也是悟性极高,很快就理解到了其中的方法,昂头大笑:“好,施寻,你更出不了宫了!”
施寻倔强眼神逼过去:“我很乐意,如果你觉得我真那么重要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