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天一

书名:林黛玉倒拔垂杨柳本章字数:6177

§§§本文由AI彩云小梦和作者天一依据老舍短篇小说《猫城记》续写完成。

播讲。喜马拉雅AI主播喜小道。

飞机是碎了。

我的朋友——自幼和我同学;这次为我开了半个多月的飞机——连一块整骨也没留下!

我自己呢,也许还活着呢?我怎能没死?神仙大概知道。我顾不及伤心了。

我们的目的地是火星。按着我的亡友的计算,在飞机出险以前,我们确是已进了火星的气圈。那么,我是已落在火星上了?假如真是这样,我的朋友的灵魂可以自安了:第一个在火星上的中国人,死得值!但是,这“到底”是哪里?我只好“相信”它是火星吧;不是也得是,因为我无从证明它的是与不是。自然从天文上可以断定这是哪个星球;可怜,我对于天文的知识正如对古代埃及文字,一点也不懂!我的朋友可以毫不迟疑的指示我,但是他,他……噢!我的好友,与我自幼同学的好友!

飞机是碎了。我将怎样回到地球上去?不敢想!只有身上的衣裳——碎得像些挂着的干菠菜——和肚子里的干粮;不要说回去的计划,就是怎样在这里活着,也不敢想啊!言语不通,地方不认识,火星上到底有与人类相似的动物没有?问题多得像……就不想吧;“火星上的漂流者”,还不足以自慰么?使忧虑减去勇敢是多么不上算的事!

这自然是追想当时的情形。在当时,脑子已震昏。震昏的脑子也许会发生许多不相联贯的思念,已经都想不起了;只有这些——怎样回去,和怎样活着——似乎在脑子完全清醒之后还记得很真切,像被海潮打上岸来的两块木板,船已全沉了。

我清醒过来。第一件事是设法把我的朋友,那一堆骨肉,埋葬起来。那只飞机,我连看它也不敢看。它也是我的好友,它将我们俩运到这里来,忠诚的机器!朋友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我觉得他们俩的不幸好像都是我的过错!两个有本事的倒都死了,只留下我这个没能力的,傻子偏有福气,多么难堪的自慰!我觉得我能只手埋葬我的同学,但是我一定不能把飞机也掩埋了,所以我不敢看它。

我应当先去挖坑,但是我没有去挖,只呆呆的看着四外,从泪中看着四外。我为什么不抱着那团骨肉痛哭一场?我为什么不立刻去掘地?在一种如梦方醒的状态中,有许多举动是我自己不能负责的,现在想来,这或者是最近情理的解释与自恕。

我呆呆的看着四外。奇怪,那时我所看见的我记得清楚极了,无论什么时候我一闭眼,便能又看见那些景物,带着颜色立在我的面前,就是颜色相交处的影线也都很清楚。只有这个与我幼时初次随着母亲去祭扫父亲的坟墓时的景象是我终身忘不了的两张图画。

我说不上来我特别注意到什么;我给四围的一切以均等的“不关切的注意”,假如这话能有点意义。我好像雨中的小树,任凭雨点往我身上落……

我也不想我的朋友们了。日子得紧着活人过。我要是自己都活不下去,那还有法子顾他们呢?

现实总比想象中的残酷。我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我得想办法离开这个地方才行。我脑海中浮现出以前读过的那些科幻小说里头的情节:《银河帝国》、《三体》、《北京折叠》……甚至《弗兰肯斯坦》都被我想起来了。但此时此刻,似乎谁都帮不上我的忙。那些书都写在地球上,是地球人写给地球人看的。飞出了地球,这些书就不起作用了。

好冷。我出来的时候以为很快就能回去,什么书也没带。要是现在我的手边有哪怕一本书就好了,可以用来生一堆火。

这个星球上好像没有土壤,至少我们降落的这块地方没有土壤,没有植被,也就没有木材,全是沙子。一阵微风卷过,绵延起伏的沙丘发出悲怆的呜咽。风很轻,没有一粒沙给卷起来迷人眼睛。沙粒在沙粒之间撞击,发出耸动的梭梭声音,夹杂着些许金属刮蹭的声音。这不和谐的音源似乎来自远处。一下。又一下。又一下。听上去像是一把铲子。我向这音源走去,翻过一座约莫两人高的小沙包的时候,被沙丘顶上露出来的斜阳晃了眼睛。我提起手掌去挡阳光,缓缓心神往下看去,只见我站立的沙丘底部静卧着一团黑影。是一座小石山,远看似乎正在微微翕动,山背上满覆一层厚厚的沙尘。

我抬起脚,踩踏沙地,一股沉重的质感传到大脑中,我的右腿似乎有些不太适应这种沉重的质感,在沙地上行进速度很慢。一直到达小石山上,这才缓步行进。我将右腿收回左腿旁边,杵在坡顶,犹豫了得有半刻钟的功夫,最终还是决定跳下去。虽然这小石山有点陡峭,但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难度。我闭上眼,心想:“不就是摔个跟头吗?又没有什么痛苦。”

我从沙丘顶侧身滑下,顷刻便到了谷底。这里阴冷透着潮气,似乎是个少见阳光的所在,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我抬眼看看跟前,起初以为的那座灰色的小石山,原来确实是在动。它正埋头苦干自己的活,迟缓地挥动着身前与身躯两侧的巨手,铲挖着它附近的沙子。那手臂是方形的,手肘是方形的,手腕是方形的,手指是方形的,自肩膀到指根都打着黑闪闪的精钢。

我知道降落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总是会遇到一些新鲜事物的。我做好了一部分的心理准备,现在这一部分的心理准备起了一部分的效果,心底涌起的惊愕被压抑了下去。我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去问个路。我会不会打扰这个人——这个生物、或者这个家伙。我会不会激怒他、激怒她?我该怎么开口?它怎么可能听懂我的语言……

我呆立在原地,看它铲挖了好一阵儿。它辛勤的劳动似乎一直没做出什么像样的成绩。被铲出来的沙子像水一样,倒在脚边就又流回新挖出来的坑洞里了。它这么捣腾了好一阵儿,仿佛连沙地表面的形状都没改变一分一毫。

它不知疲倦,仍旧孜孜不倦的劳作。我在旁边静待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走向它,我想知道这个奇怪的家伙究竟在干什么,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没有任何进展。

不管了,既然已经来到了这个地方,就算是打扰到了它又如何?反正我是没办法回去了,就先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吧!想通了之后,我的双脚也轻盈了许多,也不再害怕什么了,我的目光也正式地稳落在了这座石山身上。

“嗨!”我试探着叫喊,试图让它停止这种无意义的行为。我不敢太过靠近它,只有离得远远地,试图通过语言进入它的意识世界。我想看看它能不能听得懂我的话。

我向它走近一点,它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我继续向它靠近一步,它还是没有发现我的靠近。它依旧忙碌着手中的活计,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我不禁暗暗摇头。如此智慧的生命,为何不能像其它生物一样通晓语言?难道说它的身体出现了什么问题?我试探着伸出手掌轻抚着它的头,尝试让它引起注意。我想让它停下手中的动作,我希望它能够听懂我的话语。

我试着用手去摸它,它似乎对此也毫无察觉。它三只手轮换的速度非常快,像一只巨大的风车,每次都能在一瞬间将手中的沙子填满。它似乎在全神贯注地忙碌着,不愿意搭理我。这让我感到十分挫败,我试着用手拍拍它的肩膀,想让它抬头看我一眼,但它始终都不理睬我。

我有些沮丧的低下了头,看着它的动作。它在这里挖沙挖了这么长时间,也不觉得累吗?难道它不知道疲惫吗?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如果它真的有疲劳这个概念的话,那它为什么不休息一段时间呢?或许是我猜错了,它应该是一种没有休息习惯的生物。

我望向石山的背后,只见从沙丘中伸出一根长长的铁链,连着这座小石山,铁链上面挂着的是一些石头,还有些石头散落在地面上,有些石头还在发出微弱的呼吸。我蹲身捡起那堆石头仔细观察,只见石头的表面有着密集的裂痕,一条条,一缕缕,纵横交错形如蛛网,看上去有种狰狞恐怖的感觉。“奇怪,这些裂缝是从何而来呢?”我将那些碎裂的石头丢在地上,用脚踩了一下,只觉得一阵咯吱响声传来,我不由皱起眉头:“怎么这样硬呢?难道石头是生长在沙漠上面吗?

“放下。”一缕洪钟一般的声音顿时在谷底回响起来,将我围绕其中,旋即飓风一般飞上了云霄,消失在这个星球稀薄的大气背后透出的那些色彩各异的行星之间。我给这一阵儿声浪搞懵了脑袋,定了定神,首先猜到应该是这座石山在和我说话。它竟然会说人类的语言——不,它竟然会说汉语。这可真是匪夷所思。

“对不起。”我连忙撤回脚。

“就这么几颗了。”声音又说。

我在等待石山转过身来,好看看它的正脸。我在脑海中构画着它可能的相貌。

“就这么几颗了。”声音再次重复着这句话,我同样在脑海中猜测这句话的含义。

石山没有俯身过来捡它的石头。这些石头一蹦一跳地向它跑了过去,像是受了磁力一样,又贴回到了铁链上。石山的三只手停下了刨挖的动作,良久,声音又说:

“你是不是在等我转身呢?”

几乎是在它说出这话的同时,我心里就已经明白,如我先前所做的其中一种设想一样,这座石山根本没有脸,也没有正面反面之分。

“是。”我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抱歉,我不是这儿的人。”

“不用紧张,”石山说,“这儿没有别人。”

“你会读心?”我试探着问道。

“这不是读心。”石山说,“这是经验使然。”

“你在这儿多久了?”我问。

“很久了。”石山说。它顿了顿,又说了一遍:

“很久了。”

“很久是多久呢?”我问。

“你活不到的那么久。”石山说。

“你为什么会说我的语言?”我不断地找话头,想要把聊天继续下去。

“因为别无他法。”石山说,“对你们这个物种而言,习得你的语言是和你交流的唯一方式。”

“确实。”我说,“那你有没有办法让我学会你的语言呢?”

“办不到。”石山说,“你不够聪明。”

“不聪明就不聪明吧。”我笑着说,“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很感谢你。”

“嗯。”石山说,“我只知道一句话:我的语言是最珍贵的东西。”

“哈哈,我相信你的语言也是这样,如果可以的话,你愿意教我吗?”

“不行。”石山说,“我的语言不允许外传,否则会给习得的人带来杀身之祸,而且我也不能教你其它任何东西,包括我的语言。”

“真残酷,那算了,你的语言就当作我的秘密好了。”

“不行。”石山拒绝,“我的语言是绝不外传的,哪怕你是我的朋友,我也不能教你。”

“哦。”听到石山的话,我并不失望,反倒松了口气,“石山的语言不能外传”,这件事已经成为了我的秘密。虽然这个秘密很小,但也足以保护我了。这是一个美妙的开始。我相信我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将来一定可以学会他的语言,学会他所说的任何语言。

“你是一个很特殊的物种。”石山说。

“特殊?”我问道,“这话倒是不假。我是我们这个星球上最高级的物种。”

“对,特殊。”石山说,“你的语言是一种特殊的语言,我曾经遇到过无数的物种,他们有些拥有着高超的记忆,也有些拥有着超强的科技,但是却没有像你这样特殊的语言。我想你应该拥有某种特殊的能力吧。”

“我的能力?”我问。

“是的,我想我已经猜对了。”石山肯定地回答道,“因为你拥有着和普通人一模一样的智商。”

“我这么聪明。”我说,“看来是你太低估我了。”

“不,不,你是很聪明,你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类。”

石山的话让我有些摸不到头脑,我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类?

“我的意思是说。”石山说。“你拥有着一颗纯良的心,你懂得真诚待人,并且你也有着超凡的能力,这才是你最聪明的地方。这一点是你这个物种的大多数所不具备的。”

“您过誉了。”我说,“我们那儿的好人其实很多。至少我们这个民族的好人还是很多的。我身边的人都是很可爱的人。我的民族是一个伟大的民族。”我说着,心中不由得升腾起一股宏伟的自豪感。

石山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似乎欲言又止。他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接着说了下去。

“你的优点也正是你的弱点所在。你长到了如今这个年纪,心性还是这么天真,迟早有一天会被人暗中掣肘,轻则谋财,重则害命。纯良有纯良的好处,也自有纯良的坏处。”

“好吧。”我说,“你说的很对。多谢你的提醒。”

一阵落山风从坡顶灌了进来,打在沙坡上,卷起一股淡淡的尘烟。

“所以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我又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在找你。”石山说。他的手上依然没有停止刨挖。

“找我?”我疑惑地问道,“那你不必找了,我不就在这里吗?”

“我还没有找到。”他说。

“你找我干嘛啊?”我又问道。

“我听到了一些声音,”石山又继续刨土,一边回答我的话,“有人在挖坟。”

“挖坟?”我有点吃惊,“谁在挖坟啊?你知道吗?”

“我在挖坟。”石山说,“挖你的坟。”

我一愣。

“怎么,难道你不知道这里是你的坟吗?”他停下手中的工作,看着我。

“我,我确实不知道啊!”我说,“既然是一座坟墓,那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挖坟呢?你不怕遭……遭报应吗?”

“你们人类自己也没少干这类事情。你的这座坟里埋藏着很珍贵的东西。”他说道,“是一个很值钱的宝贝。”

“什么很值钱的宝贝?”我问。

“人类的记忆。”石山说。

“人类的记忆?”我惊讶地说。

“嗯,是的。”石山说,“这里面有一段人类的记忆,而且是很重要的一段记忆,这段记忆是人类最珍视的记忆,如果我能够把它挖掘出来,那么我将获得人类最真挚的感情,并且会获得人类的认可和祝福,那么我的人生也将变得光彩夺目。”

我听了他的话,心里暗自吃惊。原本我以为,石山在挖坟之前肯定会先去找找这里的主人,但是却没有想到,石山竟然会跑来这里找我的坟。

我的坟?我人还好好地活在这里,为什么火星上会有一个我的坟?

石山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它抬头看了看我,又放眼看看四尽的黄沙,看看谷口外那片一望无垠的荒漠。我似乎听见一阵若有若无的笑声,低沉,轻微,清澈而遥远,难以捕捉,仿佛来自多年以前。良久,石山才又开口道:

“你家门外不远,有一片湖,对不对?”

“不错。”我答道。

“你从小在这湖边长大。在湖心嬉水,在湖边捞鱼,每天从湖旁的小路经过去上学上班。你现在正值壮年,子女承欢膝下,父母尽享天伦。而这时候我告诉你,多年以后,一个你从未料想过的风和景明的夏日里,你今日所拥有的这一切都将遭受重创。你所宝贵的一切会将你抛弃在屋外的烈日当中。这汪你无比情深意切的湖水,就是你的葬身之地。你会相信吗?”

我犹豫着,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点过头,把它的话想了一遍,又摇了摇头。摇了摇头后,又点了点头。

“你信是不信?”石山问。

“我希望我信。”

“那是不是说,我能回去了?我能回地球去了?”我不禁兴奋得要跳起来。

“我只是打个比方。”石山撇过头去,继续挖它的沙子。

“我们站立的地方,就是太平湖的湖底。”它说。

“这个世界怎么会有太平湖?”我好奇地问。

“这里是一片空间。”

“这片空间是什么意思?”我好奇地问。

“这里就是这个宇宙的中心地带,也就是太阳系内部。”

“宇宙的中心?我们不是在火星上吗?”

“我说过,我们现在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宇宙。”它说。

“那太阳呢?”

“太阳就在我们的前面。”它又撇过头去,继续埋头挖沙子。

“太阳在哪儿?我能看到它吗?我能看到太阳吗?”我不住地向前跑着,太阳已经看不见了。

“太阳就在那个方向。”它指着远处一颗巨大的恒星说道。

我顺着它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远处的太阳,那个巨大而璀璨的恒星,我的心中充满了激动和兴奋,我终于看到了太阳,我终于能够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你真的能把我送走吗?”我激动万分。

“我能。”它淡淡的语气回答。

“我真的要走了?”我有些不敢相信,但它说的又是实话。

“你必须离开。”

“为什么,为什么啊?”

“我不能告诉你原因,但我能保证的是,我绝对不会害你,也绝对不会伤害你,如果你想留在这里,我也绝对不会反对,但如果你要离开这里,你也要记住,这里是太阳系,也是这个世界最危险的地方,你必须谨慎行事。”

“我知道了,我一定小心行事,谢谢您,谢谢您救命之恩,您放心吧,以后您要用得到我的时候,尽管叫我。”我对着它鞠躬行礼,然后转身快步跑开。

可是,我越跑越觉得步履沉重,觉得头脑空白。我往脚下看去,只见脚底的流沙逐渐流散,变成一片星河灿烂的虚空。我这才明白,我从石山的话语中知晓了自己的死亡,便已再也没有机会逃脱被这番厄难永远滞留的宿命。我将和死于空难的那两个朋友一起,永远地留在这个孤独的无人知晓的空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