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疼痛
尹昳拿到快递盒子的时候夕阳好像已经干涸了。他那时特意望了眼窗外。
日子像熔岩缓缓流淌，所触及之地寸草不生。
当针刺破指尖的那一刹那，尹昳感受到了一丝的痛。
那痛像狂风大作的夜里干草上的火星，转瞬点燃了整个村子。从指缝、眼角、五脏六腑卷来轰轰烈烈的痛。
疼和痛不是同一种感觉，尹昳始终这么觉得。他将长出来的袖口揉成一团塞进嘴里，他用牙齿紧紧咬住，因为他已经开始止不住地抽搐了。泪水不久就湿了整片衣襟。尹昳抽动着，整个人从坐着像一侧倒去，头不偏不倚嗑在了木质的床头板上。
这次是疼痛里的疼。他疼得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在床上打滚，泪水沾了满脸满褥单。指尖的血已经凝固，手上留下暗红的血痕。
除了头骨与木头的清脆短暂的撞击声外，这一切都发生得极其寂静。
……
想不起来已经有多久了，董靖雯躺着是无法睡着的。她有时候趴着突然惊醒就抬头看半空，又突然意识到，已经不是母亲住院的那段日子了，不需要再看吊瓶里的药还剩下多少了。
她还记得母亲一遍遍从手术室里出来，却一天天苍白的脸。那张脸会微笑着说，“雯雯，都会好起来的。”
“真的，她那句话连她自己都不信，你看她那个脸色。”当董靖雯绝望地说出这句话时，她发现母亲就站在她身后，但母亲只是依然笑着牵起她的手。于是那只手的力气越来越微弱，那张脸的血色一点点殆尽。
那些事仿佛还发生在昨天。董靖雯的眼角留下来一滴泪，她干脆地擦去。
“她身上，连个刀口都没有。”董靖雯的声音微微颤抖，“她不是我妈吧。”
男人没有放下手中的书，也没有回答。
“她是谁？”董靖雯的声音渐渐平复下来，“你，是谁？”
男人抬起头，迎面接上董靖雯坚定的目光。两个人的目光里好像撕开给对方看了同一样东西，说得好听是勇敢，说得难听是凌厉。董靖雯顿时在那目光里看到了答案。
“如果你真的是我的父亲的话”，董靖雯咽了口唾沫，“告诉我，这个我妈妈，是谁？”
“一定要知道那么多吗？”吴文斌合上了书，轻轻地放在茶几上。“就把她当做你妈，你跟她说什么她都能听见，不是挺好的么？”
“她……”
“她是董婕的克隆人。”吴文斌站起身来，走到床边。“一样的基因，一样的年岁，连体温都一样。”说着，吴文斌握起了病床上女人的手。“她就是你妈妈。”
“克隆……人？”董靖雯睁大眼睛看向病床上的女人，确实，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那就是母亲，那张夜夜入梦的脸，如今就安详地躺在她的面前，沉沉地呼吸着。
“她什么时候才会醒啊？”
“不知道。”吴文斌放下“母亲”的手，走到窗前向外看。远处的太阳只剩下半个脸露在山端，那血红的光在下坠。“给她植入记忆，所以她才会这么一直睡着。”
“你的意思是，她，认识我？”董靖雯已经分辨不清自己的情绪了，她直直地看向吴文斌。
“当然。和她说话吧，董靖雯。她都能听见。”
……
参照线上方，一道红色的杠像是电影里的防御用激光，尹昳觉得，那一道激光已经变成了巨大的激光网，将自己分割成了小块。
这一道红色的杠，从现在这一刻开始，将尹昳的光辉灿烂的人生光景，平静安心的生活，甚至他对未来的无数向往预期，硬生生地全部割裂。
这些小块什么时候崩出身体，这样一个生命什么时候瓦解，不过是或早或晚的事情了。
眼泪瞬间就止了。
尹昳使劲眨了眨眼睛。又使劲眨了眨。
没看错，现在世界只剩下一个颜色了。
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
从尹昳瞳孔里开始的灰色，放肆地蔓延开来，侵占了尹昳眼里的一切，铺天盖地，瞬间吞噬了所有，成为只属于尹昳的漫无边际。
乌云像是玩耍时孩子蒙在眼睛上的黑布，让整个世界陷入一片跌跌撞撞。
……
当董靖雯再次从肘窝里爬起时，她觉得好像过去了一个世纪。她已经好久没有睡过这样安稳的觉了，至于母亲的魂魄是否入梦，她也想不起来了。她睁开眼睛，“母亲”就在她身旁静静地躺着，她知道那是母亲的克隆人，但母亲能够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在她身边，已经很好了。
“妈，你为啥要骗我说爸去世了啊。”董靖雯将头靠在“母亲”的胳膊上，“多亏了他，我才能再见到你啊。”
门响了，是吴文斌。“董靖雯，该走了。”
董靖雯其实想叫他一声爸，但是吴文斌的说出的每个字都有种不可描述的距离感，她顿了顿，说：“去哪儿啊？”
“我送你回家啊。”
董靖雯有些失措，她望了一眼床上的“母亲”，又看了看吴文斌。那句“爸”终于被她活生生地咽下。
车同样是在夜里出发。白天里那些翠绿的玉米株在窗外像摇曳的妖魔，抓挠在车身上。董靖雯静静地坐着，她呆滞的看向前方，透过驾驶座椅的缝隙，她看见前挡风玻璃前昏黄的车灯，灯光里除了有飞驰的灰尘，渐渐出现了一些模糊不清的线。下雨了吗？
她听见耳边传来雨珠敲打车窗的声音，庆城下雨了。
到晨曦区的时候，雨已经是砸向地面的程度了。董靖雯没有伞，她期待着坐在副驾驶上的那个男人递给她一把伞，然后用一句“雯雯，别着凉了”作为父女相认的开场白，但吴文斌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注意安全。”董靖雯低眉冷笑一声，下了车去。
她刚转身要走，却突然转过身来使劲拍打副驾驶的车窗户，雨水从她的头顶灌下来，让她觉得从内而外的无比的寒冷。
车窗缓缓摇下来，董靖雯费力地喊着：“下一次，什么时候带我去见我妈？”
她承认雨很大，但她还是听见了吴文斌的声音。
“没有下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