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云潇
轻轻晃了晃他,将他从莫名的沉思里唤醒,心里却是俨然有几分严肃,瞬间察觉到一丝异样——早在来之前师父就曾经说过,他是飞垣名门之后,如今也早已经有了另一个身份,帝都三阁两宫之一,军阁的现任阁主。
萧千夜转眼就镇定下来,空茫的眼睛注视着天空,方才还明晃晃挂在正中央的太阳已经开始夕阳西下,夜色逐渐降临。
他一早就已经出门,之前并没有和下属打招呼,也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阵中困了这么久!
然而他一开口,又不由得换了一种说辞,将所有的疑惑收起:“我们从这里沿路找回去,出了古树林会到达一片草海,过了草海就是北岸城,雪山中今晚是万万不能再去了,最近是异族人十年一度的‘百灵大会’,你之前遇到的藤妖和双头金翅鸟都是为此才会出现在这里,如果到了城里还没有找到天澈,明天我会派人过来接着找。”
“百灵大会?”云潇看了看他,问道,“天澈不会有危险吗?”
“他——应该不会。”萧千夜苦笑了一下,同门师兄特殊的身份只有他这种飞垣本土人才会知道,那是一旦暴露就会面临杀身之祸的身份!
随后,他仰起头寻找一同前来的天征鸟,鸟鸣声忽远忽近,似乎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始终不见踪影。
他有些疑惑望向青衣女子,对方摆了摆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条竖线,说道:“你是不是在找那只大鸟?我记得是师父拜访飞垣的时候送给你的,但是我们还被困在阵中,它进不来的。”
“还在阵中?”他瞬间又提高了警惕,这才感觉到周遭确实有点不对劲——太安静了,现在是夏末,又恰逢百灵大会,古树林里怎么也不可能一点声响都没有才对!
“这是镜门之阵,你方才所在的位置是里镜,现在虽然出来了,可还是在阵中呀。”云潇提醒了一句,指着那条竖线,小声嘟囔起来,“早就让你好好学了,还好你遇到了我,不然起码得困个十天半月出不去,如果说这条线就是镜门法阵,它的里面是可以肆意捏造的假象,外面才是镜子照出来的真实世界。”
萧千夜啧啧舌没有反驳,其实倒也不是他年少之时不愿意学习术法之道,只是他确实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久而久之便将重心放在了剑术上。
他尴尬的轻咳了几句,问道:“那现在要怎么出去?我在城里……还有些重要的事情,不能耽误太久。”
“天之涯的事情吗?”云潇倒是直言不讳,直勾勾的看着他的眼睛,“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师兄以前可是专心修道,从来没想过来飞垣,这一次谁劝都不管用,掌门师父都拦不住……”
“上个月帝都的大牢里跑了一个人,不仅如此,他还把碧落海下天之涯的囚犯一并劫走了。”萧千夜顿时语气严肃,心知隐瞒也没有用,直接问起:“天澈是不是根本没有告诉你真相?飞垣和中原极少往来,就一个海口给固定的商队走走生意,你们是从哪得知天之涯事件的?”
隐约察觉到对方话中有话,云潇凑近一步,道:“他只是说来找人的,具体的也没有告诉我。”
“他要找的人可是有些麻烦……”萧千夜自言自语的,随着夜色降临,古树林更加阴冷潮湿,暗青色的土地出现微弱的波动,就好像是潮涌一般。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按住了手上的剑灵,多年的修行让他们敏感的感觉到地下有什么活动的生物在迅速逼近。
地底的魔物发出警告的吼声,一根“地刺”毫无预兆的刺出,云潇匆忙闪开,然而那根刺却像是活物一般,一击不中之后,竟如灵蛇的尾巴一般横扫而来!
不出一会,在她方才站立的地方,又是一条巨大的地刺猛地抽出,云潇的目光紧随着它的走向,下一刻,青魅剑赫然出现在离开地面十余米的高处,她踩着古树高高跳起,一剑刺穿了那根巨枝!
然而青魅剑刺入之后被吸住一般无法动弹,她方用力想拔出剑,背后一黑,不远的地方又出现了一只同样的触角迎面砸来!
云潇踉踉跄跄的往后退去,翻身落回地面,身边已经不知不觉的聚起四条巨大的触角,被洞穿的那条触角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依然挑衅的挥舞着。
萧千夜点足跳起,先是拉了她一把,随后左手一翻,抽出触角上青色的剑灵扔还给她,随即右手沥空剑连续挥动,击退魔物!
“是藤妖。”萧千夜正色提醒,剑气勾起屏障,心底却泛起了疑云——藤妖虽然体型巨大,但是性情温和,不是凶残之物,即使百灵大会临近,也万万不应该主动攻击人类!
他随即就注意到了云潇的异常,瞳孔顿缩,不可置信——在被触角撕裂的衣领下,豁然露出了火红色的羽毛,一根一根长在雪白的皮肤上,格外醒目。
云潇匆忙甩开他的手,紧紧的捂住衣领往后躲避,蓦地咬住唇,神色有些痛苦——身上传来熟悉的疼痛感,她来到这座孤岛不过半日,那些东西就愈加按耐不住了。
“你……”萧千夜才想问,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吞了回去,她目光闪躲,不敢直视萧千夜,而藤妖也在这一击过后迅速钻入了地底不见了踪影。
她在害怕?虽然已经多年不见,但她竟然会在自己面前,如此害怕?
皱眉思考的刹那,萧千夜脑中不由得回想起当年那个毛遂自荐的女孩。
她出生于昆山,成长于昆山,她的母亲秋水夫人是四峰主之一,但是夫人不仅未传授她剑术,甚至连昆山的心法也是丝毫不让她沾,这个女人固执的让自己的女儿学习女孩子该学的一切,让她饱读诗书,却始终禁止她沾指任何武学。
她本人对此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原本秋水夫人居住的论剑峰就远离昆仑山主宫,她也落的清静,像个与世无争的大小姐,过着无忧无虑却又和昆仑一派格格不入的生活。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自己来到昆仑,远在外地云游的掌门姜清突然返回,毫无预兆的将他收在了自己的门下,并且将他的起居安排在了论剑峰!
这么多年来,秋水夫人居住的论剑峰从未安排弟子入住,而这一次掌门的决定却是让人无法捉摸,得知这件事之后,一贯态度强硬的秋水夫人没有说话,最终竟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点头默许了掌门的做法。
第二年,她在论剑峰看他练剑整整一年后,终于毛遂自荐的也拜在了掌门姜清门下,从此以后这个女孩成为自己名正言顺的师妹,和天澈一样,是自己唯有的两名亲传同门。
现在想起来,她确实有些不同寻常之处,最让他不解的,就是能通鸟语。
然而也仅限于此,说起来奇怪,除了天上飞的鸟儿,地上走兽的话语她又是完全听不明白。
如今她的身上竟然真的长出了火色的羽毛?
“让我看看。”他压低了声音,仍然是坚持往前一步想要细细察看,不料指尖刚触碰到衣领就被云潇打开了手。
仍是不甘心,萧千夜追问道:“是当年……是那个时候留下的伤吗?”
“不是!”她毫不犹豫的打断萧千夜,想起当年的往事,脸颊瞬间潮红,连忙又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跟你没有关系,你别多管闲事了,先找到出路再说吧。”
“阿潇——”他跟上云潇,脑子里的记忆翻腾倒海——云潇是秋水夫人的女儿,但是没人知道她的父亲是谁,夫人曾在年轻的时候下山云游,在返回昆仑之际就已经怀有身孕。
秋水夫人也曾经飞垣逗留了很久很久,甚至在这座孤岛上,留下了自己抹不去的印记。
他不知道这其中到底有多少隐情,秋水夫人的过去也是昆仑山上大家心照不宣避而不谈的事情。
他一早就隐约察觉到云潇的身世,或许也跟这座孤岛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甚至也可能会和岛上形形色色的异族人有关。
对他而言这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飞垣上的人类和异族人僵持已久,这过往的恩怨也在大星坠海的千年时间里愈演愈烈,天权帝继位以后对异族更是深恶痛绝,恨不得将其一网打尽,他曾数次命令军阁对异族进行灭族屠杀,甚至在后来帝都的法令里,已经明令禁止异族人出入天域皇城,这些过节越积越多,才导致了现在这样剑弩拔张的敌对关系。
“想什么呢?真的和你没关系,别乱猜了。”她赫然开口打断了萧千夜的思绪,也将方才的惶恐全数收起,这才露出了一如从前的清丽笑容,“藤妖似乎是这种镜门法阵里唯一的活物,如果我没有猜错,跟着藤妖逃跑的方向追过去,应该就会有出口了。”
两人顺着藤妖逃匿的方向走去,沿途有很多擦肩而过的奇怪声响,却又像是隔着一层隐形的镜子,什么也看不见。
“百灵大会……是有一百种灵兽的宴会吗?”显然是被周围窸窣的声音提起了兴趣,云潇眨了眨眼睛,“我听说飞垣曾是天上的大星,它坠入到了海里之后变成了现在这样的孤岛,岛上有很多灵兽,甚至有的还修成了人,变成了所谓的异族人,是这样吗?”
“嗯。”萧千夜点点头,补充了一句,“九霄云顶,有流岛万千,悬浮于野,宛如大星缀尘寰。云外有云,天外有天,流岛之巅,得黑龙庇佑之处,为神之领域,呼之‘上天界’。传说在云上有无数座飞垣这样漂浮着的流岛,而百灵只是一种说法而已,就现在我们了解到的情况,异族人已经有上千种了,灵兽就更多了。”
“好想去他们的百灵大会看看呢!”云潇惆怅的叹了口气,萧千夜苦笑道,“那还是算了,他们也不喜欢人类,你去了会有危险。”
“那天澈呢?”她话题一转,挤了挤眼睛,又狡黠的回到最初的问题。
萧千夜欲言又止,见她好奇的表情又不知该如何隐瞒,既然师兄自己都不愿意多提,那怎么也轮不到他来解释吧?
更何况这个复杂的问题还不是他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
“还是不想告诉我?”云潇推了推他,在昆仑,她也算是掌门师父的亲传弟子,是和天澈、萧千夜同级,可是两位师兄各有隐瞒,相互之间更是互不往来,不仅不似同门,经常还有些箭弩拔张的火药味。
“或许是天澈自己不愿意提,还是让他亲自告诉你吧。”萧千夜叹了口气,他怎么说也是飞垣大陆上赫赫有名的军阁阁主,可是对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同门,确实又是束手无策。
撇开别的不提,如果那时候没有她,或许他早就已经成为昆仑山雪下一具白骨。
想到这里,萧千夜的目光又猛然黯淡了下来,虽然仅仅过去八年,但是那时候的记忆很模糊,像是被人刻意的抹去了些什么,无论他怎么回忆,都会出现大片的空白。
他唯一记住的,是在意识消失的前一刻,自己的身体似乎发生了什么惊人的变化,有一只猛兽像要将他撕裂,甚至双手都长出了奇怪的白毛刺,他在剧痛之下丧失了对身体的控制,一脚踩空跌落悬崖!
而在他终于清醒之后,发现自己平安的落在一处山谷里,怀中紧紧抱住他不放的这个女人,就是云潇。
她的身上有几处巨大恐怖的伤口,第一处自胸口到腹部竖切而下,第二处连接双肩横切,第三处第四处分别位于双手掌心到手臂,第五处第六处则在脚踝至大腿,她像是被人生生割开,虽然伤口并不深,但是血流如注将他全身浸湿!
而最让人不解的是那些剑伤的来源,那明显是被她自己的剑灵“青魅剑”割开,也正因为如此,伤口上残留的剑气让血液不会凝固,一直流到他清醒才慌忙的帮着止血。
在那之后,也不知她是真的不记得了还是刻意隐瞒了什么,云潇再也没有对他提过那一天发生的事,甚至连昆仑上下都没有传开。
但是那一天之后,掌门师父和秋水夫人看他的目光明显沉重了许多,连一贯不和他往来的师兄天澈,都破天荒的来看望了他几次。
萧千夜心里比谁都清楚,师兄的并不是为了他的伤而言,以师兄的身份,他更像是在调查着什么。
不久之后他因家中传来的噩耗提前结束了昆仑的修行,在整理完行囊之际他就已经做好了此生不再踏足中原的准备。
“呵……”不知为何,萧千夜忽然发出一声苦笑,明明有了那样的觉悟,为什么还是会在接到风魔来信的一瞬间就深信不疑?为什么还会像现在这样毫无准备的落入别人设计好的陷阱?
他心里终究是放不下,甚至无比期待那封信是真实的,哪怕在这样紧急的时刻,也还是想再次见到她。
随后他的思绪被云潇兴奋的声音打断:“快看前面——”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那里有一团奇怪呈螺旋状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