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导游城隍
我抬头望了望，午夜的天幕被这个工地之外的灯光渲染得五颜六色，倒显得天上群星黯淡，那条璀璨的银河更是全然不见了影踪，只见一片浑浊欲望之气甚嚣尘上。想来，此处该是个人间繁华之所。
可我却被扔在眼前这么个鬼地方，这破工地显然是停工许久，遍地建筑垃圾，摔得我满身是土。
站起身来拍了拍，我被腾起的尘土呛得直咳嗽，便随手掐了个诀，立时身上尘土尽去。略一阖眼，已将此时人间诸般形色尽数收于脑中，却发现于我自己下一步该如何行事，却是一无所知。不禁对虚空中方才那个按照我吩咐“滚”走的司命一伸大指：“没用的唠叨了一大堆，有用的一句没说，这水平的小仙能在天庭混得风生水起，你他娘的也是个人才。”
低头再望着地上那个死状很是难看的女人，我又是一声哀叹：“不是说给我十条人命么？怎么先送个尸首给我？”
正此时，忽见从不远处黑乎乎的地上，缓缓钻起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形。
那人形向我飘来，及至近前，才看清是个身材高大、穿着衬衣西裤的中年人。
此人天生来的一副道貌岸然像，可一见我瞧向他，便立刻哈下笔直的腰背，小快步走到我跟前，满脸都是讨好的笑容，带着些许陕西口音恭敬说道：“京城土地夏为，拜见上神。”随着话音，他已经跪倒在地，行云流水一套大礼参拜，做得很是熟练得体。
京城土地？我原本以为这厮该是个穿着员外袍、胖墩墩的白胡子矮个儿小老头儿，谁晓得他竟然搞得跟个厅级干部似的。
我略一点头：“起来说话。”
心中却是一叹：这干部同志穿成这样给我磕头，他就不觉得很违和？
土地同志竟然像懂得读心术一般，立刻又认认真真地朝我鞠了个标准九十度的躬：“上神驾到，小仙未能远迎，已是有罪。赶来有些匆忙，穿着确实是随便了些，还请恳请上神宽恕小仙轻慢之过。”
我看了看他这身穿着，再回头瞧了瞧地上那女人的尸首，果然人间如今的衣饰审美都与我身边的这栋烂尾楼一样——委实是简单、简洁又简陋。掐了个决，比照着地上那女人的穿着，我将身上的广袖长裙也化作一摸一样的赤红色齐膝连衣裙，顺便连模样也变做与她四五分相像。只是我向来喜欢长发，遂只将它变短些，随意扎成个齐腰长的马尾。
之所以面目只有四五分相像，乃是因为她已经摔得不大看得出原本的模样。
如此一番入乡随俗过后，我朝土地同志说道：“不必客套。我初来此地……”想想说话也该随意些才更入乡随俗，便又换了个语气，“我是来补考的，到了你的地头，下一步你有什么安排？”
“这个……”土地同志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小……小仙这几天请假了……不太……不太晓得啊。”
碰到这么个没用的土地，我懒得废话，手一挥：“退下。”
“上神……”
我已经将头又转向地上的尸首，再次驱赶苍蝇：“走吧，别烦我。”
欲言又止的土地同志被我轰走之后，我想了想，决定还是再将司命召来问清楚。谁知掐动诀咒，却是毫无反应。难道是司命敢跟我耍小性子，召之不来？
再想了想，掐诀召唤此时司职的甲子神元德。不料，也不见那他前来报到。
又想了想，掐诀再拘传土地同志试试，还是不见反应。
我出手，试着想随便化出些什么，结果，手上仍旧空空。
看来，不是他们罢工了，而是我自己的法术统统失灵了。
似我这等见多识广的老神，遇事自然是不会大惊小怪。拍了拍脑门，我决定应该先走出这个工地再说——总不能让我守着一副尸首在这里坐一夜吧？
踩着满地的建筑渣土，我朝亮灯的大门处走去，堪堪经过另一栋烂尾楼下，忽听得头顶上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恐怖猫叫。
我一惊之下猛抬头，昏暗中还是辨别出那是一只猫，正从高处翻着跟头，直朝着我砸了下来。
不好，猫也跳楼了！
我想也没想，闪身避开头顶，同时伸出手去，接住了高空坠下的猫。
却不想我此时的身体竟然十分的不中用，一只尺许长的猫儿，坠落下来却似千斤之重，几乎将我两条胳膊都砸断了，我一个跟头坐倒在地上，胳膊和脸颊上都被猫爪抓破了，很有些狼狈。
而我哪里在意这些？因为就在我仰头接住猫的一刹那，我分明看见猫落下来的那栋烂尾楼的楼顶，飞速闪过了一个佝偻着身子的瘦削身影，它做了一个诡异的腾跃动作，随着一抹淡淡的血红色幽光，随即便瞬间消失。
猫是被楼顶上那妖物扔下来的！
那么，它到底是要摔死这只猫？还是妄图要用猫来砸死我？
而就在此时，忽听从我怀中传来一个虚弱无力的温柔女声：“谢……谢谢……”我低头一看，怀里接住的是一只看似普通的黄猫，刚才抓伤我的利爪，此时毛茸茸地蜷在胸前，它半闭着眼，似乎半死不活，忽然，它长着白毛的嘴一动，竟然又说出一句人话，“救命……”
还不及多想，工地大门旁的简易房里忽然冲出一个秃头老大爷，他趿拉着拖鞋，手里拎着个大号强光手电筒，朝着我就是一通猛照，嘴里大声嚷嚷着：“你是谁啊？大半夜的，你来工地干嘛？”紧跟着又朝另一只手里的手机喊：“科长，有个女的大半夜跑咱们工地来了！您快点带人来啊……不是偷东西！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来捣乱，也可能是神经病！红裙子，挺吓人的！我刚才听见她在工地里喊得可瘆人啦！不行您赶紧报警吧！”
我被那束强光晃得头晕眼花，可怀里还抱着一只不知生死的猫妖，也没法子挡住眼睛，正没奈何，又听得我身下有人呻吟：“嗳哟……砸……砸……砸冒泡儿了……”
我这才觉出身子下面似乎是软乎乎的，可因为双臂抱着猫，实在无法起身，便干脆将身子朝旁边一滚，那人才得以挣扎着脱身出来。
强光手电筒的耀眼光束随即就追了过来，仍只是一味不停地在我脸上来回晃悠，看大门的老头儿似乎并不敢走近过来，只是扯着脖子大声嚷嚷：“你是人是鬼啊？说话！我们已经报警了啊！那十几个保安可马上就到，你……”
忽然，灯光骤然熄灭，老头的喊声也戛然停止。
我这累赘的凡胎肉眼一时无法适应黑暗，过了好一阵，才听见身边传来一个三分慵懒三分热情两分厚道两分牛逼的京腔：“上神您没事儿吧？“
我狠狠闭了闭眼，终于渐渐看清，我仍然还坐在原地，不远处举着手电筒的老头已经消失不见，而我眼前正蹲着一个满脸和善，穿着体恤衫休闲裤的胖大哥，他把俩胳膊架在叉开的腿上，歪着一张有些油腻的大脸，仿佛我是一张路边老头的象棋盘。
他既然称呼我“上神”，那就并非凡人，只是他这形象委实让我猜不出他何许人也，便问：“我没事儿，你是哪位？”
这胖大哥一拍脑袋：“哎哟，我又忘了规矩。“说着就要下跪，却忽然又一下子停住，带着点儿狡黠瞧着我：”您看我这身儿打扮，磕头不太合适。“
我也觉得不太合适。
于是我干脆道：“免礼。直接说你是谁。“
他嘿嘿一笑：“我现在是城隍，姓玄，叫木须。以前我做人的时候，干过倒爷、黄牛、导游，家里蹲，我爸是……”
“停！”我直接打断他，“你要是来欢迎我的，就可以直接告退了。”
胖城隍却似乎对我如此不客气的态度生出了相见恨晚、惺惺相惜的情意，脸上笑容立时更加灿烂：“神姐，您补考期间，他们派我来给您当地陪，就是在咱们本地的向导。刚才，也是我英勇献身，荣幸地给您当了一回肉垫子。”也不管我对“神姐”这称呼是不是满意，他又朝我身后一招手，“章来娣，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