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邂逅庄之亿
下台后，人们很少见到庄之亿。他离婚后，跟十八岁的嫩妻住在李家庄路一幢僻静高档公寓，极少见到他的人。在这炙手可热的权力部门，没有哪个处级能把教委主任的角色演绎得像他那么红极发紫发烂的。单是使用过的女人，大概连自己也记不清到底有多少。甚至有人开玩笑说，在这土不土洋不洋的小地方，“开房”一词就是他创造的。
一年来，鄙人有幸两次遭遇庄主任，以后再也不曾领略那稍稍发福仍仪表堂堂的圣体。
在滨江广场的花园旁，有片空场是专为制造尖锐噪音的，清早和傍晚，这里传来清脆的鞭子声，远比鞭炮更突兀更尖利更有震慑力。那是一群陀螺爱好者发出的。
他们赤着上身，腆着肚皮，雄纠纠挥舞长鞭，把用现代科技制作的陀螺驱赶得发出“呜呜”的啸声。娴熟的每一鞭摔出都紧紧含住猥琐的圆家伙，给带出一米左右，疯狂地旋转，恼怒地发出钝啸，与鞭子的尖啸对抗。
一鞭掷出，人顺势便旋转一圈，连续几圈，人却稳稳地立着，抬头，叉腰，放眼瞧周围。同志们一双双惊羡的眼睛便如一网收起时蹦跳的鱼儿，一一揽如手里，那神气着实活现得幸福极了。
陀螺信仰者一大清早就把我们抽醒，却对自己没有公德全然不觉。傍晚散步经过陀螺场，我总不由得要蔑视，一边想，要是这些蒙昧生命对工作也有如此不可遏制的热情，真该是怎样杰出的工匠和五一奖章获得者。
就在这样郁郁又快活地联想时，眼睛骤然被一个熟悉的身影逮住——这不就是久违了的庄之亿庄主任么？
不过，他怎么会沦落到下层市民中呢？怎么与赤膊露体的愚民为伍？他自然衣着周正，可一看便知，是驱赶陀螺的外行。行头倒是一流，发亮的金属陀螺，碳纤鞭杆，可是驾驭这家伙，显然不像坐在主任位置上驾驭人内行地道。挥杆笨拙，像有千斤重，鞭子轻飘飘的并不亲吻陀螺，陀螺很不情愿地歪头晃晃就意兴全无地跌倒。
他正无趣地向一旁瞧，好像并没有看见我，可我直觉到，他发现我刚才轻蔑的笑——笑他的技术，也笑他的存在。
我很惬意地收住脚，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叉腰而立，观赏他驱赶陀螺。他蹲下身子，双手掐住陀螺，使劲一扭，陀螺旋转起来，于是慌忙立起，挥动鞭子，可鞭子怎么也缚不住溜滑的陀螺，陀螺很快栽倒。
在我的观赏下——肯定知道我在观赏，仓皇之举笨拙之态更生动可掬，哪像当初玩弄权术来得从容不迫兴味盎然？
我向他走过去，似笑非笑，似理非理。他分明发觉我走近，不知怎么，那么有威仪的人物居然局促得发僵，显然不知道怎样面对我这个小教师——当初连看一眼也是莫大恩惠的小角色。不过，很快泰然地正视我——是要迎接我的意思呢！
他眼神很古怪，仿佛把我当久违的熟人，走近才发现，认错了人。他的嘴皮动了动，却没有发声。我把目光投向他，像瞧陌生人，从上到下，仔细瞻仰尊容，却并没有走过去，伸出手，直呼“庄主任好”，而是从旁走过，脸色森然……
他整个人冷冻在那里，猥琐如鼠。我尝到极大快感，回头盯住他，用尖锐的目光仔细抽了几鞭。一百米开外还看见，他僵直地矗在广场……
“这个龟孙子龟缩到哪儿去了？终于让咱闯见。当初的威风哪儿去了？”我恨恨地想，“还算好，要是让失贞女人的丈夫闯见，怕那犯罪的玩意儿保不住哟！……也许，人们突然发现，他的人不见了，而那玩意儿正张挂在广场的树枝示众呢！……谁说得清楚？邻县的某局长不是失联一周后，人们发现，尸首赤条条浮在江边，那玩意儿不见了？”
回来时，庄主任不见踪影，才猛然发觉，今天出来并没有得到愉悦，却受到仇恨的诱惑。每天散步，我都要收获两大果实，一是宁静的愉悦，二是健康。不是常自励，人是为爱而生，不是为恨而活？这个异类触痛我的记忆，扰乱我的心境，但愿再也不要见到。
真是阴魂不散，半年后又碰见。
散步回来，在北滨路宽敞的人行道，远远地见到他的背影。不管从什么视角，我准能迅速认出庄之亿。他的步态特别，匆匆迈着腿脚，膝盖打弯厉害，脚提得高。下台后，只有这点保持完好。因用脑过度，头发都快荒秃，后颈浮泡出一块松松的赘肉，令人联想到贪婪的肉欲。腰背尽管努力拉直，也有些弯曲。
整体看去，还算体面，要是旁边走着嫩媳妇（从不见媳妇跟他一道出门），也还像父女俩，并不像祖孙。
仇恨的潮水翻卷过来，兴奋快活又痛楚。要是在特定场合，又准备了武器，我会袭击他的；宰掉龟孙子不会动丝毫怜悯，只需要致命的一家伙就结果他的性命，冷漠妥善地处理好尸体，比如，负重沉入江底喂鱼，很赞赏宰掉邻县某局长的英雄。
我不由得加快步伐，跟他渐渐近了。要是奔上前去，怒斥他，像怒斥最下贱最无耻的小人，不，像怒斥牲口，再赏给两记耳光，那才过瘾。
我紧跟上去，并没有开口，而是以轻蔑取代：怒斥他，弄脏我的嘴巴；抽他耳光，弄脏我的手掌。
我稍后一点，轻侮地鉴赏他的背影，像鉴赏一头怪物。
女人臀如扇，猴腰如弓，腰臀矫健，在文明衣下躁动。透过文明衣，逼真地瞧见他的裸体在怎样运动。令人怀疑，他也清楚地瞧见自己的裸体，因为一百多斤肉躁动得别扭，以至显得猥琐。
自从他把幼教漂亮阿姨一路睡过来绯闻满天飞以后，人们见到的都是裸体的庄之亿了。纵然保养很好，也看出欲火焚劫后的沧桑。后颈白皙松弛的肉堆显出老态，晃动的臂显得伶仃，高大背影在散步的人群中突显出来，显得孤独。
他没有回头，却发现我，因为步子明显加快。
我有意走到旁边，让他把我瞧清楚。绕过几个行人，快步奔到他的旁边。可是，他腿很长，迈得更快。我也加快步子，隔着五步之遥竞走：我很愉快，他很痛苦。不过，我并不袭击他，只要让他品尝受威胁的况味。
“请他滚出滨江路，不要在我的视野中出现，足够了。”我想。
一道弯过后，人不见了，不远处一辆小车急驰而去。
一个念头闯进来：他是多不幸的黑暗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