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8章 按规则行事

书名:爱情的幻影本章字数:2926

为了寻找庄主任的家庭住址,费尽周折。从刚调入本校的同事那里,终于摸到准确信息。七拐八弯,在政府宿舍楼,好不容易摸索到庄之亿的家。

后来才觉悟,往家里走实在是弯路。

我跟妻一起(没有妻,我是办不到的),拿定赌博的心理,一定要解决问题。主任没在家,夫人接待我们。啊,她是多么和蔼亲切!脸上焕发出温和体贴的光辉,态度大方自然,礼数周到,说的是训练有素的台词,不多一句,不少一句,都说到我们的心坎儿,温暖如春。

我们都天真地领受她的热情,还接住夫人递过来的削好的苹果。想到路上的种种疑虑,不能不为智商低下而自嘲。

在委里大院怎样受冷落,在家里就怎样受礼遇。我有种感觉,到办公室找主任错得离谱,才受尽折磨;到这里找主任恰对了路,才如沐春风。

一路上,担心被主任冷落,甚至被逐出家门,殊不知见到夫人的第一眼,我们就完全放心。她有一种魅力,从容正视你两秒钟,脸上漾起微笑,你的拘束就荡然无存。

当听说我是谁,来干什么,夫人的脸上就露出那样一种笑容,不知怎么,尽管不懂,可一望见这笑,我就骤然悟到,问题解决了。后来捉摸,才读懂这笑——笑里可不只是关切。

在她面前,我讲自已的事情,口齿清楚,表达从容,思路明晰,完全不像在办公室讲的那样。看到夫人脸上不时浮现的赞许的笑容,我甚至为自已的口才得意。

她说,主任是怎样爱才,怎样惜才,怎样不拘一格用人才,我的问题一定能解决。走时,她压根没有提及我悄悄搁在门后的一大包瓷器和茶叶。

我们出来,感到从没有过的轻松,那是长久苦苦寻觅焦灼等待几乎没有希望又决不甘心而终于彻底解决问题的舒畅。

“也许根本用不着提那么一大包——多沉啊,一盒茶叶里埋一个信封足以解决问题。”来到楼下,我对妻说,笑得很惬意,胆子格外大,想起上楼时敛声屏气,感觉幽默。

“唉,是不是太……多了?”

“哈,多了?他会补给你的!——这就是潜规则,你永远不知道价格,要把事办成,就只能出手大方。”

“两年算是白代课了,你这家伙,两年可是我养活你呢!一点不心疼,还高兴得什么式的,你这奴才!”

“有人看笑食儿,有人轮白眼,有人吊胃口,你懂是什么味道么?那才是奴才!只要调进去,老子就会扬眉吐气,玩点小小应试,谁再敢小瞧咱?”

“唉,我看你呀,竟像小人得志!不就是一所普通完中,值得么?”

“你哪里晓得,我在委里大院受的憋屈?也才不理解我解放的心情啊!”

“看来,你的所谓才能并不值钱呢?”

“哦!这下就值钱了,我不是委里引进的人才么?”我兴奋地叫——叫得夸张。

“我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妻怪腔怪调的,我们都突然感觉到一种莫可名状的酸辛。

“我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我模仿妻的腔调。

“——一看就是官太太,那举止那调门都是训练出来,说的像台词,不慌不忙,句句落到心里去,要多温暖有多温暖,真真不简单!”

“想来真可笑,凭什么怕呢?怎么就不想想,自己是一定受欢迎的客人?”我笑着说,挥一下臂,表示对自已无知的嘲弄。

“那是因为你受尽冷遇,习惯性的恐惧呀!”

“也许是因为把对方想象得很正派,自已的行为却卑下得很呢!”

“身材保持得很好,五官也很匀称,从上到下自有种高贵的气派,但要用男人的眼睛看,她是没有缺点,却也没有魅力,仿佛商场摆的模特儿,是成批生产。”

“你比男人还了解男人,大脸盘怎么就与性感无缘呢?和蔼亲切的眼睛秋水般沉静,怎么就没有女人味儿?”

“你这种男人,哪里还有什么格调?只要是女的,就很感兴趣呀!”妻带着酸意嘲笑,“——她的态度总让人联想到公关小姐,精心装饰的亲切里透出疏远,不关痛痒的友好里透出冷淡;如果你很天真,她就像大姐,甚至像母亲,你会给她营造的温暖融化呢!殊不知,你早被哄骗得像个傻子。”

“唉!我们不就是天真的角色么?你不也给她哄得很愉快吗?”

“就算你清楚她的内心,明白她是表演,可除了天真,还能呼应别的角色吗?”

在讨论中,我俩都感觉特别惬意,似乎鉴赏主任太太获得某种满足,但猛然觉察到,对她怀着并非善意的心态,调侃里表现的是狭隘的情绪,我们真的心满意足么?

没料到,回到简陋的屋子(学校办公室,临时提供给我住),一阵汹涌的疲劳袭来,人都站不稳了,立即躺下,转眼睡去,三年来,睡了第一个好觉。

“你都睡了个对时。”当我睁开眼睛,妻笑着说,“快十点了。你不是一向警醒,睡眠很浅的么?怎么外面的汽车喇叭也叫不醒?”

“从一场旷日持久的噩梦挣醒,是多么愉快呀!从半空终于落地,脚踏实地,一切屈辱和忧虑都见鬼去了,啊,真是舒心!”

“你呀,总是把小事当大事……就这么拖下去,总要解决的呀!何必那么担心?”

心里是一片空旷宁静的风景,觉着格外轻松愉悦,可不知怎么,在茫远的地平线上,蓦然刮起一阵狂风——一种刺痛从心的深处冒出,“啊,老婆!这才觉得吝啬的痛,两年薪水不见了,凭什么……”

“不要痛了!多少人就因为舍不得,什么事也办不成。你想,是屈辱地回到乡下中学,还是正式调进城?男人嘛,要有点气概。”

“噢,我诅咒铜臭!有人把你当心肝,我却不是这样的奴才。疼痛消除了!难道钱能左右我的心情?”我吵架似的说。

在心的远方刮起一股崭新的狂风,唤醒沉睡了千年的东西:“所受的屈辱和压迫,付出的种种代价都必须得到补偿,大大的补偿,加上利息!”

茫远的心海掀起一波高过一波的风浪,激扬推进,很快卷到眼前,腾起雪白的浪花:“我要做自我的主人!不由任何主任主宰的自由人。”

“主人?自由?永远都有人管着你,怎么又天真了?”

“就算社会不尊重我的能耐,也一定要凭能耐而不是别的东西,闯出一片天地,去到该去的重点中学!”

“做梦吧!说你不行,你就不行!”

“我要教好书,练就本领,去到想去的地方。”大声宣誓,我的神情格外凛然。“我就不相信,掌握不了自已的命运!”

在委里大院苦熬的时光啊,仿佛一面雪亮的镜子,才照彻我的真面目,可我怎么能由他人肆意摆布?

妻吃惊地瞧我,像不认识:“哎,好不容易找到主任,连这里都还是未知数,怎么又这山望着那山高了?”

接到调函那天,妻高兴极了,仿佛把城市的徽章镌刻到我身上!我却心情复杂,有如追求过分漫长艰难姗姗来迟的爱情,反抗的暗疾埋在灵魂深处。

到委里办手续时,专程到主任办公室表示感谢。他显得格外亲切,似乎当初冷落我,就为了今天向我倾洒温暖的阳光。迎住我的目光洋溢着暖意,令我想起夫人。

请我坐,指给我最近的椅子,又让我回想起冷落在大院的时光。暗红的办公桌,黑色的皮椅,壁上的书法,一切都显出蔼然可亲的模样,全然失去当初的森严。灯光柔和,窗明几净,一切都在烘托他的可亲可敬。

他问我,暑假到哪儿玩去了。听说到老家,又关切地问,老人家可都康泰。眼睛瞧着我,愉快平易又从容不迫。可我看不见,他亲切的礼数里含着的世故,更看不见他的心不在焉,而是陶醉在他极有魅力的关怀里。

出了门,才第一次明白,只有关系到了某种程度,主任才跟你拉家常,也才骤然醒悟,他不过是训练有素的演员,犹如他的夫人。

我回想起自已的可笑,居然呼应他的问候,详谈起母亲的慢性病,天真地以为,主任很关心我。不过,话题很快转移。他哪是真的关心我的家人?不过是一种亲切的姿态,真是自作多情噢!

同时,又不能不被他的风度折服,他到底凭什么既可以把我置于千里之外,又可把我置于几乎是朋友(怎敢做朋友?)的地位呢?读他就像读一部古奥的著作,让我新奇,使我仰慕,看似可亲可近,其实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