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母亲迷信惹祸灾,出纳父亲遭陷害
父亲坐在炕上给我们讲故事,八路军打鬼子的故事,弟弟百听不厌,他学着电影里利胜的号角声,闹的正得劲。突然,门外传来的一个男人的声音:
“三叔,三叔,到屋呢么!”
“哎,到呢!五运,来,进来,我正连娃耍呢!”父亲大声回应着来人。
“三叔!呵呵……”来人手里提着酒和一个大大的篮子。
“哎,五运,你这是走亲戚去咧?去谁家了,还这么隆重!”父亲惊讶的问,他招着手,示意来人上炕。
“走啥亲戚嘛!三叔,我今个是专门连你谝闲传记账来咧!平时都是我三婶给咱炒菜,今个我给咱爷俩拿咧些酒,肉,还有些花生米,咱一吃一喝,就不麻烦我三婶咧,哎,我三婶人呢?”五运转身来回看看问。
“你三婶到邻家帮忙去咧!你坐,你坐!哎呀,你今个这是有啥喜事要给三叔说,还弄这么排场!肉就算了,咱俩个大男人,喝些酒就对咧,肉给娃儿们拿回去!”父亲不断阻止五运向外拿肉。
“嗯,嗯,屋有呢,有呢!三叔,屋真个有呢!你不管,不管!……”随手,五运递给我和弟弟一小块肉:“屋留的多!喝酒没肉就能行!吃,吃吃吃!咱今个就当过年呢。”
父亲打发我和弟弟下炕玩了,他与客人在家边吃边喝,边看账目。等我们回家的时候,五运满嘴酒气,一个人拿着笔在几个账本上来回的写着。
母亲笑呵呵问:“五运,婶说你来咧,哎,看你三叔些,就说做账的人么,咋还睡呵咧!慧娟,慧娟,起来,起来么……”看到沉睡的父亲,母亲不好意思的大声叫着。
“不叫咧,不叫咧,我叔可能是高咧,我给咱把账一做就对咧,这也完咧,完咧!”五运大度、孝敬的说。
“哎,你三叔的账,你就能做嘛,俩个人的字不一样!慧娟,慧娟……”母亲使劲的拍着父亲,父亲一动不动,嘴里含糊不清的“嗯,嗯!……”
“没事,没事,三婶,你看,我给我三叔做的账,字写的你能看出来垯个是我写的?”五运拿起本子给母亲晃晃。
母亲接过账,瞄一眼,惊讶的喊:“哎呀,家家家!五运还有这本事呢,婶还真个看不出来垯个是你写的!……”她正想凑近仔细辨认,五运迅速合上本子,着急的说:“不看咧,不看咧,三婶,天色不早咧,我也喝咧些酒,头有些晕,回去睡会儿,你给我三叔说,他交待的事,我都替他办好咧,账啥也都做好了,叫他放心。我回了,回了!”
母亲一脸的感激,礼送着五运走出家门。
年底村委会总账,出纳账面亏空公款三百多!父亲傻眼了,他大呼冤枉,然而,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五运一本正经,公事公办,反咬一口。翻开账本的父亲恍然大悟:会计、出纳一身兼,真成了饿鬼监厨,焉能禁口!村委年底大会上,父亲村官没了,又凭空增加了一笔巨额负债。
怒火中烧,无处发泄的父亲躺在炕上水米不进,脸色铁青。母亲咽不下去这口恶气,直奔在伍运家门口破口大骂了一个上午,我和弟弟成了有家不敢归的流浪儿。
在村子东边,远远看见伍运媳妇赔着笑脸一个劲的让母亲消消气:“男人的事,咱妇女家不懂,叫他家慢慢解决去,三婶,你喝口水,进来坐坐,消消气!”
无处发泄的母亲见人就学说五运的可恶,听者只是笑笑安慰几句,或者是低声在母亲耳边嘀咕些什么。口干舌燥的母亲在众人的劝说下悻悻回家。
晚饭熟了,摆在了炕边,无人能请动父亲。午饭未进的我和弟弟,肚子早就“咕咕”叫了,看着炕上被母亲叫烦的父亲,我们提心吊胆的站在炕边,静静的等待父亲的起身。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眼看着饭凉了,母亲端着饭倒进锅,重新烧热。她不断的给我和弟弟使眼色,暗暗命令我们去请父亲吃饭。
我硬着头皮,站在炕脚下,轻声的叫:“爸,你起来,起来吃点饭,咱饭熟了。”
静静的,一点声息也没有,我回头看了母亲一眼,心里说:“妈,我爸不念喘!”母亲有手指着父亲,示意再叫。再叫,我的心里充满着恐惧,强行叫父亲,等待我的会是什么?天知道!可是,母亲的意志敢违逆吗?不敢!她若不高兴,出声责骂“不孝顺,没心!”听到父亲的耳朵,罪孽更重。
再一次壮起胆子,我轻声叫:“爸,你起来吃饭了,咱饭熟了!……”
“要吃你家吃去,总不停叫我弄啥!……”突然,父亲一翻身,大吼一声,红着眼半坐了起来,瞪着我,手里的笤帚就飞落在地上。
我的脑子霎时间空白一片,愣愣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玉立“嗖”的一下向母亲身后躲去。
“不害怕,不害怕,你爸么,害怕啥呢,他还能把你吃了!”母亲护住玉立说。
回来神来的我看了母亲一眼,母亲不高兴的吼:“看啥呢,照不叫你爸饭,都光叫你家吃!”转脸笑呵呵的对父亲说:“掌柜的,吃饭么,看一天天没吃饭咧,人能受了!人常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再包学么个咧,吃饭,吃饭!”母亲说着伸出手去拉父亲。
“要吃你吃去!”父亲一脸的不领情,甩开母亲的手,黑着脸大吼,那声音震耳欲聋。
母亲愣住了,她生气的撇着嘴吼:“屋谁把你咋咧?看你我样子些!嗯!……”
父亲坐在炕上,低着头,一动不动,时间像冷凝了一样。沉默的寂静让人有一种窒息的难受,我的心跳加速,两腿不断的颤抖。玉立看看我,悄悄的溜出了房门,站在房檐下,一声不吭,再也不小声报怨肚子饿。
“掌柜的!咱吃饭,吃饭,一天天一屋人都没好好吃饭咧,看俩个娃都饿了!你真个不饥?事有事在呢,他五运连么个讹人能好过嘛!人在做,天在看!操心老天爷把他给报了,吃饭,吃饭!”母亲试探性的上前一不步,父亲没有动。
“我今个到他五运家芒上骂了满满一上午,人都看呢,五运家一家子没人敢出来放个屁。有人问,我就给人学呢,把五运那初初当当给人说。……”母亲越说越铿锵有力,似乎自己人前多么风光。父亲咬牙切齿的瞪了一眼,母亲嘎然住嘴,面带含羞的四处看看,向后退一步。
父亲凶神恶煞的眼光吓的我向外挪了挪,与回头的母亲四目相对,只见她小声撇着嘴骂:“自己没本事,怪得着我家的啥呢?”
炕上的父亲突然捶胸顿足,长吁短叹,发出让人恐惧的愤恨声。那一声声“哎嘘!”就像重棒炸弹一样,惊的我心痛。我多么想逃出房间,逃到一个平和的环境中。可是我怕弄出响动,引起注意,更知道自己无处可去。房门外寒风凛冽,我已饥肠辘辘,只是父亲被人骗了,这是多么严重的事情!
渐渐的父亲情绪平静下来,母亲又走上前,倚在炕边,试探着伸出手抚摸父亲:“老汉,再包咧,已经,已经咧,再包咧,咱人要紧!财去人安康,他五运连么个讹咱,叫他拿钱吃药去!你再包难受咧,看把你犒呵病咧,我娘母三个可咋办家?吃饭,吃饭!咱都吃饭,饭都热了两回了,娃肚子饥咧。”
“你家饥了,你家吃去!”父亲低着头,冷凝的语气能冻死人。
“老汉,看你不吃,我家就能吃嘛!咱一屋还指望你呢,你再把你学这么个,看咱屋能得了!人没说嘛,脸难看,气难着,看你窝一肚子气,一天天水米不进,再熬呵病了!倒了,你说娃儿们谁养活家!对咧,对咧,钱是人挣的么,老汉,你起来,起来吃饭,……”母亲说着说着哽咽了起来。
父亲脸色依然铁青,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突然‘嗵’的一声,一转身躺了下去。
“慧娟,玉立,过来给你爸跪呵,求你爸吃饭!”猛然间母亲一转头,怒吼:“俩个啥娃些!就说你爸一天天水米没进牙的,你家真个看不着?上午你俩个屁馋的,我没做饭,你家就辣子夹馍一吃!你爸一个大人,满满一天天啥啥都没吃,你没一个给你爸跟前来的!跪呵!”母亲一把拽过我,使劲一甩,我的双膝直接跪到在炕脚下,一阵钻心的疼,眼泪强忍在了眼眶中。
门外的玉立撒腿向后院逃跑。母亲一个箭步冲出房门,拉住玉立,小声嘀咕:“听话,听话!你爸最爱你,你一求你爸,你爸就吃饭了!嗯,赶紧的,操心你爸听着骂你呵,……”
玉立使劲扒着门框,不断的低声哀求:“我不去,我不去,我害怕,我害怕!……”
“这娃些,你害怕啥!沃是你爸,又不是老虎,他还能吃了你!听妈话,你看你姐都跪呵咧,你跪呵一求,他你爸就吃饭家,你爸也就知道我娃孝顺咧,将来更爱我娃么!……”
一个人跪在父亲的炕脚下,看着门外母亲与弟弟拉拉扯扯,嘀嘀咕咕,我的心揪到了一起!生怕玉立的“忤逆“惹恼了父亲或者母亲。生怕一个不小心父亲跳下炕又是雷霆之怒。终于,弟弟也跪倒在地。
“老汉,你看俩个娃都给你跪呵求你吃饭了!你就看到俩个娃的面子上好歹吃一口!”母亲坐在炕边,抚摸着侧卧的父亲,用脚踢着我。我和弟弟相互看看不知道我们又错在了哪里。母亲咬牙切齿的示意我们出声哀求父亲。
“爸,你包着气了,起来吃饭!爸,爸……”我跪在地上,用手拽着被角小声的哀求,另一只手拽拽玉立,示意他也赶紧开口。
玉立厌恶的甩开我的手,脸扭到一边,偷偷的笑了,那样子,似乎我像个傻子,或者玩偶一样在表演滑稽话剧。
“嗯,啥娃些!看你爸心难受呢,你还笑呢!咱真个是把狼要呵咧!”不幸的是玉立的小动作被母亲看见了,她咬牙切齿,用手使劲的剁着玉立的头恨恨地骂。
玉立一声不吭的顺势倒在地上,头低了下去,嘴角耷拉着,手使劲的拉扯着自己的衣角。
“起来!跪好!”母亲转头吼:“屁女子也说不到好处去!叫个你爸呵,就像谁掐你嘛拧你家,嘟个嘴,谁迭欠你多少!”正骂着,一脚踢在我的肩膀上,惊的玉立赶紧向后退了一步。我忍着疼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低头听着母亲的训斥。
“你爸把你一个个养活的这么大咧,吃饭知不道叫你爸,知不道给你爸端饭,光知道到案上给自己端饭吃!你爸不当的,为养活你家,一天把日头东山背到西山,有个啥好吃的,赶紧就给他娃拿回来,你家呢?一天光知道给自己我瞎么眼里塞着吃!叫你爸,叫爸吃饭,给你爸说:你爸不吃饭,咱就全家陪着不吃!……”不经意间,玉立悄悄拉拉我,示意跪远点。
求父亲,我心有余忌,不吭声,母亲一旁低声怒目吼。然而,父亲不吃饭,家里永远不会平静,这是铁定的规律。跪起身,我哭着喊:“爸,你起来吃饭,起来吃饭!你要是不吃,我家都不都吃,陪你饿着!……”
母亲推着玉立,不断挤眼睛,示意他赶紧开口,扭捏的玉立竟然再一次的笑了,母亲沉下脸,轮起膀子,高空一个搧耳光的动作嘎然停住,她使劲推了玉立一把,指着父亲,呲言咧嘴的示意:赶紧开口!
玉立一手护着头,一手拽着父亲的被子,不断回头防备母亲的袭击,嘴里喊着:“爸,吃饭,爸,吃饭!……”
侧身背卧的父亲,不耐烦的一句:“你家吃去!”
炕边坐的母亲转身满脸堆笑,推着父亲,柔声细语的说:“老汉,你起来吃一点饭!看俩个娃都跪呵咧,大冬天冷哇哇的,你不嫌娃不当!你不吃,俩个娃都不吃,那咱一家子都饿着。”回过头,母亲低声说:“哭!”继而大声:“叫你爸,叫你爸!”
不知道是心疼父亲,还是惧怕母亲,也许俩者皆有,我和玉立都哭了,摇动着父亲哭喊:“爸,你起来吃饭,起来吃饭!你不吃,我家俩个也不吃!爸,爸……”
母亲流出了两滴眼泪,起身拉着父亲:“老汉,起来吃饭,你不起来,是真个要这一家人的命嘛!……”
父亲起身了,不高兴的吼:“嗯,这人才怪很!要吃你家吃去,总非不停叫我弄啥!”语气却没有往日的暴戾。他甩开母亲的手,瞪了一眼,坐在了炕头。
这一甩,母亲愣了,眼泪不见,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不好意思的笑了。我不知道她的眼泪是情绪感染还是真的替父亲着急,为什么情绪变化如此之快,我只觉得自己一直被恐慌,无耐和没意思包围,饥饿早已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老汉,看你说的,没有你可垯来咱这一家人呢,你不吃,看娃们就能吃下去!吃饭,吃饭,我给咱舀饭去,你掌坐起来吃些饭,饭吃了再睡!”母亲像哄小孩子一样,满脸笑容,极具耐心。
“吃吃吃!嗯,真个是怪很!”父亲余怒未尽的吼着。
母亲却像得到圣旨一样的高兴,她三步并着两步走到灶台边,揭开锅盛出稀饭,端出馍。
开饭了,父亲一个人坐在热炕上,拉着脸,细嚼慢咽;弟弟坐在房子另一头的灶台下,死活都不去父亲炕边夹咸菜吃。他快速刨着碗里的饭,逃避母亲一再的热情邀请;我的肚子早已觉不出饥饿的滋味。半锅饭,多一半倒给了猪。
一场风暴表面上过去了,却留下了父亲回味的争吵。丢了村官,担上重债,父亲骂母亲迷信给自己惹来的事端,母亲骂父亲嘴馋,没本事,连个账都不会记!最实际的问题是父亲要落到队里和大家一样拿起厥头、铣!幸运的是队里买回了压面机,却没有人会捣鼓机器,机修出身的父亲一看就懂,一学就通,从此他又干上了虽不风光,却也轻省的事情。
父亲没有额外的工分了,他的眼里,心里都在琢磨挣钱的路子:说服母亲学习裁剪知识,鼓励母亲编织地毯,父亲本人在空闲的时候也会帮母亲做做家务。习惯游荡的母亲,却碍于父亲威力和全心全意的支持,勉为其难的在家学习编织地毯。只是别人一天二个三个,她却是三天、两天一个的速度。
农业机械化了!农业机械化了!这像一股春风吹遍了八百里秦川的角角落落。机械化效率,让每一个手拿锄头,面朝黄土的农民瞠目结舌;土地深翻无法比;速度之快更是人工,耕牛望尘莫及:有苗锄地不费力,苗高夹地更省劲!农业机械化也给队长们带来了更加严峻的管理难度,原本人均土地不足八分,劳动力本身就有剩余。机械化更是大大解放了劳动力。队里上工,去了坐等看,不如出门找个营生,分粮时给队里交点钱。队长叫人,成了一件头痛的事情。
乡里成立了农机站,在家未呆几天的父亲又被聘请去农机站工作了。农机站的大型拖拉机,专门用于各村的农耕及渭河滩的开荒。农业机械化给父亲带来了机遇:有了自己喜欢的工作了,体面而实惠。无论去哪个村里农耕,村子里总是好吃、好喝的热情招待;工分高,活轻省。机械化也给母亲带来了实惠,她又可以像以前一样体面的游走在村子的角角落落与人嘻嘻。
机械化给二妈家也带来了实惠,他们有更多的时间专心做凉皮生意,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半夜三更,最多在分粮食的时候,交些钱就行。很快,二伯家又盖新房了,在原来的新桩基上又盖了两间门房。邻居保妈再也不会东躲西藏的走背巷,光明正大的去县城里支起摊子画花挣钱!
村子里悄悄发生着变化,一切都没有逃离父亲的眼睛。给母亲寻找一路挣钱的路子,他从来都没有放弃。农机站农闲时间多,父亲总是顺势诱导着满嘴“新奇古怪”传闻的母亲。学裁缝,母亲时断时续,全凭心情。父亲却为母亲当裁缝的事尽心尽力:他托人买来了电熨斗、皮尺、滑石粉!到处打听,锁边机的事,四处筹钱买下大伯家换下的二手缝纫机,用农机站的废料给焊接了两个架子,用纤维板拼接了一个案板用于裁剪衣服,买不起专业锁边机,父亲四处打听买回了一台简易锁边器,自制了针线杆和方便拆卸的线盘,不断调试,合格后,又手把手的教给母亲。虽然磕嗑绊绊,家里总是有些新气象。
父亲的巧手是出了名的,农机站空闲的时候,他经常用废料自己动手学做各种小玩意儿,不经意那天,就会给家带回自己新做的各种小椅子。小椅凳不仅外型美观,而且结实耐用,更不会出现划破裤子的事情。父亲不光会做铁板凳,还用家里的小块木料去木匠那里学做木头板凳,做出的活就连老木匠也赞不绝口。父亲做的各种小家具馋的二姑、外公等亲戚总是开口索要,慷慨的父亲也总是满口答应,尽力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