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貌丑未敢侍君侧(十三)
茶已沏好,是江南人最喜爱的茉莉花茶,俨俨的茶香与花香与青瓷盏相得益彰,愈发沁人心脾,只是此时茶汤里晃悠悠映照出颜雨泠一张丑脸,正如云天青说的“丑得登峰造极”。
极不情愿地被拉到堂上,又被强行塞了个大茶盘到手里。
依着敬茶礼的规矩,新媳妇从门前将茶端到堂上必须恰恰好走六十六步,满屋子的下人盯着数,一步不能多一步不可少,意寓从今往后事事顺意。
一路走来一路想逃。
可恨云天青还一手拽着她的襦裙角,笑得那个喜庆。
更可恨那张笑脸还凑到她的耳边哼哼:“别照茶汤,越照越丑,好茶照孬了。”
雨泠忍住了没有将大茶盘扣到他的脸上去,在他的耳旁回敬一句:“茶有毒,怕不?”
天青摇了摇头:“你不会。”
“我为何不会?”
天青一本正经道:“我懂你。”
雨泠眉心一跳。
芳龄一十九,从未曾有人敢说懂她,就是自己的爹爹也不懂,朝夕相处的小柔亦不懂,想不到,在这世上,第一个对她说懂的,竟是她万般瞧不上眼的云天青。
“大哥,新嫂子,好恩爱哟。”小妹云若彩嘻嘻笑,“敬个茶走几步都这般粘乎。”
堂上每个人都一副可掬的笑容瞧着他们俩不停地咬耳朵嘀嘀咕咕的,这恩爱多叫人钦羡呀,惹那私底下有了情分的下人与丫环也止不住相互抛了几个眼神儿。
云老太太与云老爷端坐于中,沈氏坐于侧,就等着新娘子奉茶。
云老太太几乎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都写着欢喜。
颜雨泠望着云老太太那张充满慈爱的脸庞,不知觉地就跪了下去,抑制不住泪水漱漱而下。
逃婚离家一路颠沛流离,这些日子所有的苦楚与委屈,在这一刻溃如绝堤。
“我自幼没了亲娘,爹爹娶了后娘又添了妹妹,我、我……”
“哎哟哟,乖泠儿,怪可怜见儿的。快别哭,看把奶奶给心疼的。”云老太太竟也哽咽了,搂着雨泠心肝宝贝地叫,吩咐众人道,“从今往后,泠儿就是我云府的少夫人了,谁也不许提她的身世惹她伤心。还有,谁敢欺负她,别怪我老太婆不给面子。”
话,说给下人听,更是说给沈氏听的,沈氏心知肚明。
“瞧老太太这话说的,您老疼孙媳妇,还不许别人也疼她似的,进了咱们云府,就是一家人了,这么乖巧又有才有德的好姑娘,又与天青恩恩爱爱,自然是一大家人的宝贝呀,宠都来不及,怎么会有人舍得欺负她?别说老太太不答应,我这做长辈的也不会答应呀。”
沈氏迎合着老太太的话头,却是话中有话,明里夸雨泠,却也着重明了她长辈的地位,大有不屑与小辈计较之意。
不想云老太太身边的老嬷嬷陶姑不冷不热来了一句:“好话都让您说了,不知您这位长辈今日给小辈备下了什么敬茶礼?亮出来好教我等长长见识。”
沈氏凤眼含笑,不慌不忙先接了雨泠奉的茶,慢悠悠啜饮了一小口,方才亲手的掀开见面礼送的红布盖。
是一个青花缠枝贯耳瓶。
那贯耳瓶似投壶,腹扁而圈足,上为直颈两侧对称各有一个竖直的贯耳,瓶身白底青釉,瓶颈为海水纹,瓶身则蕉叶纹与忍冬纹相交缠绕,寓意枝繁叶茂子孙昌盛。
缠枝耳瓶一呈上来便赢得下人们一阵喝彩,却都在底下小声议论太阳打西边出来。
沈氏为人一向小气,待下人极是刻薄,这个贯耳瓶算是大手笔了,私底下心疼了好久咬碎了牙才舍得拿出来,只为在一众人等面前争个好面子,也为了显气派给雨泠来个下马威,不教她小瞧了她这侧室。
“缠枝缠枝,子子孙孙。”
沈氏说着吉利话,目光望向云老爷,想得云老爷一个赞赏,却只见云老爷眉心里皱了皱,摇了摇头,叫她心中有些不爽快。
陶姑斜乜了眼,根本不把那贯耳瓶看在眼里,不屑道:“哎哟我说,二夫人小家子气了不是?传出去让外人以为咱们云府没有好东西了,成心砸云氏瓷业招牌不是?”大气一招呼:“来,把老太太给孙媳妇的敬茶礼都展开来给大家瞧瞧。适才老太太吩咐不揭红布,就是怕别人看了眼红。我说都是一家人,不怕。要比,就比个高下。”
云老太太不喜沈氏,素日里因为顾及云老爷和孩子们的面子,对她是不闻不问,而今日为了给雨泠立威特意备下了这份厚礼,教在场人等看得直咋舌。
陶姑是云老太太娘家带来的陪嫁,在身边侍候了数十年了,连云老爷都是她一手带大的,可算是云府半个主人了,因而她说的话便是云老太太的意思,下人们不敢回一个不字。
陶姑毫不给沈氏面子,说话一点也不客气,大红布一掀开便是满堂惊呼声。
那可是整整十封金元宝,一叠银票足有千两,还有金银首饰十数件,大概老太太的体己都拿了出来。
最抢眼还是一尊圆口莲瓣云纹梅瓶。
此梅瓶瓶身并不高,肩部向上抬起托住瓶口,显得口部愈加浑圆厚实,每一根线条均饱满遒劲,而瓶腹微收起再由微张的足部托住,似一个刚刚孕育三月胎儿的美丽妇人一般,喜庆又不失端庄与高贵。
“这是当年我嫁到云府来的时候,老太爷赠与我的敬茶礼,而今我赠与孙媳妇,愿你与云青共济齐谐,相持永祚,代代传承。”
雨泠晓得老太太是因为怕她长得丑受人欺负,见着老太太愈发觉得慈祥可亲,云青则满口笑得合不拢,拉着雨泠又磕了几个响头。
沈氏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象被打个狠狠的耳刮子,不甘心地咕噜了一句:“万贯家财若是没有好传承,只怕守不住。”声音虽小却依然传到了云老太太耳朵里。
云老太太眉心一皱:“这点东西对我云府嫡孙媳妇,不算什么。家财守不守得住,也轮不到一个妾室说话。都给我听好了,我老太婆年事已高,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谁都别想打歪主意,家法,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
或许当年没能拦下云夫人的那一顿板子,让天青失去了娘亲,成为云老太太心中的一根刺,提起家法,她特意看了一眼沈氏,眉头皱得更紧,目光也愈加冷冽。
陶姑冷冷地又将老太太说的话重复了一遍,下人们唯唯诺诺。
沈氏也豁出去了,不敢直接顶撞老太太,便梗着脖子迎着陶姑威严的目光,回嘴道:“哎哟我说陶姑,瞧您这话说的,谁都知道老太太就天青一个乖孙子,别个都是下等人,咱们釉蓝那是地缝里钻出来的,若彩也是茅房里捡来的,哪能打什么歪主意呀,哪天真动了家法,还不给人活活打死了,也省得我们自个找绳子上吊不是?”
老太太也不等陶姑发威了,不慌不忙斜了沈氏一眼:“家法,只负责打半死,绳子,还得你自个儿找去。再有无故顶嘴的,掌嘴。”
话已至此,沈氏再也抬不起头,咬着绢帕欲哭无泪,心中也不知咒骂了老太太多少句老不死的。
云府二房的地位一直十分尴尬,虽然毕竟也是主人家,下人们明面上也还十分敬重的,老太太再不喜欢倒也从未曾当着众人以及子女的面被数落过她,今日算是头一遭。
云若彩见自己母亲如此不堪,哇地一声哭着跑了出去,原本喜庆的敬茶礼,气氛变得有些沉闷。
云老爷夹在老太太与沈氏中间,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明白老太太是趁着这个机会明确天青在云府的地位,但眼下尚无定数,他也不好说什么。天青若能被调教好,则遂了老太太的心愿,自己也了却一桩心事。若是不能,他必不能眼看着天青败家,云氏家业还是得交给对瓷业悉心研磨的釉蓝,那么沈氏扶正也不在话下,何必在这种场合惹老太太不不高兴?也怪她自己太好显摆,那么着急就把大礼揭开了,那贯耳瓶好是好,但在云府,要将它比下去轻而易举,想要老太太面前做大,这不是自己找不痛快么?
一切还得看颜雨泠有没有那份能耐调教好天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