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1章 喜元叔

书名:货郎(小说)本章字数:2489

  (一) 送女

后沟坝里远远地闪出绿影子,起伏着,大起来,很慢地划出波动的曲线,走出来的这一位婆姨(陕北人指已婚妇女),脖颈围着草绿色的围巾,细细绒绒的头发静静地在北方干干的空气里发着抖,不知怎么就觉得她的心里一定翻滚着巨大的波涛······

年关刚过,玉兔(2011)迎春,坝里的玉米茬尖着秃脑袋,只剩几寸高了,根却紧紧地抓住这黄土地,不知从哪儿吮吸来水分——因为用不了多久,当它被刨去,翻出的将是飘着醉人芬芳的湿湿的新土。可是空气里却永远都弥漫着细细的黄土的尘埃,走过的所有一切也都不得不被蒙上一层轻尘。那婆姨走来,黑皮鞋自然发不出咣咣当当的脆响。

这是梨子,喜元叔的大女子,拜完了年要回家了。

视线渐渐沿着她身后飞扬起的尘土移向沟坝的深处,突然,有什么铜墙铁壁样的东西将视线阻断在那里,使它停下来——峁上,蹲着呆呆的若有所思的依旧憨憨地笑着的憨喜元叔,双手交叉筒在袖子里,戴着军绿色的塌了的解放帽,身上,亦是军绿的破军衣,黄胶鞋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个洞······。

女儿已走了那么远那么远······

(二)换亲

按辈分排,“喜元叔”毫无疑问是长我一辈的,只是我从来也没这么叫过,也没见别人叫过他什么,或他叫了别人什么,我的记忆里,他甚至连话也不曾说过一句。只是,也对他的笑回报过以笑,也曾好奇地试图顺着那眼神到达他与众不同的内心深处,可总也是茫然,因为从这条长路的一开头我就总也无法看懂。

他也有着“非凡”的历史,只是没有人愿意提起,而似乎人人都知道的很清楚,这点历史长到如那滔滔的黄河,那里淘尽无数个他一样的人,这点历史又那样简短,如一声无有一点痕迹的轻叹:

他在家排行老二,有一位兄长,一弟一妹。这个妹妹可是为他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作为这桩换亲(他的妹妹嫁了人,换对方的姐姐嫁给了他)四个主角中的另一位。

他从小就不大“嘹亮”(脑袋不大灵光),所有人都认为要不是这个妹妹他的命运将远不只是打一辈子光棍而已。当然,这也有足够的例证:村东百塔梁的憨“愁儿”,算来该有五十多岁了,十几岁开始做了流浪汉······还有村西杏树梁的来娃的哑巴兄弟,劳动也还行,父母殁(去世)去后,来娃夫妇送他去了赵家畔的养老院,只在农忙的时候接他回家来······他们都没有自己的“家”。 

他们自然也一定不曾洗过澡的,从出生到现在,他的家里怎么也想象不出会有这样的“设施”, 脸和手,应该也不常洗的,可是也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同,有哪里是不干净的。

换亲娶的苏桂明,虽说也不大精明,锄头镢把都放在家里,窑里也乱七八糟,还拿笤帚把打过他,可还会磨豆腐,并给他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梨子,嫁到了镇上,摆摊卖鞋帽,二女儿二梨,门当户对嫁到了另一个村庄,犁田种地,也做了“受苦人“(农民)”

第二章 谈谈已故的人儿、已逝的事儿

太阳像是一个大转盘,将发出的光旋出耀眼的漩涡,盛气凌人地不屑地懒懒地越旋越快······

蚂蚁洞越旋翻得大了,小颗粒堆得像小山一样了,涩涩的颗粒啊······

在每一个小村庄,都有这样一个地方——或许是一块儿不知何时废弃的碾盘,或许是一个不高不低、既不过分暴露又无围墙遮掩的还够宽敞的“院儿”。坐落在村子的中心,闻得鸡鸣狗吠,看得袅袅炊烟,榆树静立在边边角角以在夏日撑出遮阳的伞,日照当头以让冬雪做不了稍稍的片刻停留······        

村里人没事就在这里聊天、晒太阳或者避暑气。

总之,和哪儿的人都一样,要贩卖自己的思想,要表达,要理解,要共鸣,要开玩笑,要倾听别人,要被旁人倾听。

周家岩,比废弃的小学低了半截的那几捆石窑口,就是这样的地方,成为“人市”,即人员聚集娱乐消磨时光之地。人们在这里讨论过国际的风云变幻,对国家的大政方针发表过自己的看法,也想出不少奇异到我们永远也想不出甚至记不住的应对措施······当然,甚至也会比较哪个明星歌唱得好,那位大腕儿怎么怎么······自然也会诉说他们自己的生活的艰辛和不易:柴米油盐酱醋茶,喜怒哀乐磕磕绊绊,其中不乏反证法、举例论证、各种修辞等手法——有一次,满满阿同吵架,阿同吼:“你不要看,你还拿了我们一个拿粪斗,你不要瞪,你还······”满满叫道:“你好,你好么,你好你偷我们家果子了?”也可谓大智大慧。

这里又人头攒动了,先是男人们都说,你看人家英国那个婆姨,叫个撒切尔还是甚,咋就那么能行!此话题聊了也不知有多久,人们抽着烟,挠着痒,半晌才你来一句我添一言,撒切尔本人又怎么能想得到在这样一个世界的角落,有这样一群人,一群农民,以这样的眼光,用这样的语言,讨论着她。

阳光暖洋洋的,懒懒地照下来,照在喜元叔揉成一根筋的黑乎乎的羊肚子手巾上,照在花脑儿平(这是半骂人的玩笑话,他嫂嫂的父亲外号叫花脑)的三轮车上,照在高海暮老汉的褐色夹袄上,照在世平的满头白发上,照在力成的含笑的粗糙的脸上,渗入弥漫的黄土的尘埃。

 “哎呦,你说这个,人就是快么,又过了一个年。”不知是哪个老汉的声音转换了话题,这转换可能大家都没料到,但却一点儿都不显得突兀,而且马上就能得到共鸣——“你才说错兰(了),咱现在还能轮上论年过了,说天还差不多,过一天算一天,今黑了(晚上)睡下,就不晓得还有没有明儿兰,你看那个叶普俊,地主家,那阵儿威风成了个甚兰,还不是殁兰,一样样的是个黄土堆堆。”雪曾似乎是很轻松地这么说。

“昂么(是啊),病么,谁能说来了,等晓得散人早不行兰,都高科技兰,脑梗塞——那年高家部的那个寇殿生那份儿好苦,腿脚连便,耳清目明,睡个晌午觉就再没能醒来,说不定也是这个病嘞。”花脑儿平想起这么一句。

“人么,都走那步也么,就那么个,你我都一样,谁能挪过了,还?”这是世平,雪曾的儿子“你记那阵儿(那会儿),咋批斗那个来来,高海暮——”下巴颏儿向高海暮的方向抬了一抬,见高海暮平静地朝他看了一眼依旧懒洋洋靠在石壁上抽他的旱烟,粗糙的看起来很脏的大拇指时不时地按一按将息的烟叶儿,闭了眼,睁开的时候也似乎看得很远,似乎是陷入了深切的沉重的思考,对于所有的人来说,宇宙和人生都是值得思考的吧?“咁还是那个积极分子带头喊口号的么,我也记事兰,我爸爸还是联大队书记,农业社开大会了,不放心让我在家,把我也带去了。”世平接着他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