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翻手云雨 义兄弟分道再扬镳
“万岁!”台下的日军和侨民根本没看到这一幕,声嘶力竭疯狂高喊,“天皇……”
王亚樵看到尹奉吉端着水壶炸弹走上去的时刻,一颗心顿时停止了跳动。但见火光一闪硝烟弥漫,惊天动地的爆炸掩盖了狂热的高喊,整个讲台连同白川义则被掀上半空,并排的日本公使重光葵几人仿佛在表演惊险的凌空飞行,立刻连同硝烟重重地砸在地上。紧接着,半空里落下一片血肉间杂的急雨,不远处的侨民身上洁白的西装变得斑斑点点。
最先清醒过来的是讲台边护卫的特高课和贴身警卫,几乎同时发出惨厉的惊呼:“有刺客!”“公使阁下!”“将军!”“快叫医生!”一个个争相扑上去抢救。反应敏捷的外国记者争相按动照相机快门,留下难得的镜头。
此时,台下狂热的日军侨民才意识到听到的并不是礼炮,顿时噤若寒蝉;礼炮手如同泥塑木雕丧魂落魄,整个会场死一般寂静。日本军警迅速封锁了出口,会场立刻卷入了混乱。
尹奉吉正要转身再拿地上的饭盒炸弹,已经被特高课逮捕了。他镇定自若高声宣称:“我是大韩民国救国团的,今天代表被侵略的人民讨回了一笔血债,死而无憾!哈哈哈!”
“好样的尹奉吉!”一行热泪夺眶而出,王亚樵心如刀绞。金石心夺过万亚樵手里的望远镜,看到这动人的镜头,惊讶地说:“九哥,这个人好像不是你的手下,他是谁?”
“韩国义士尹奉吉,我最好的朋友!”王亚樵明白,此时想要冲破日军的重重包围救出尹奉吉,这是绝对不可能的,还是回去转移金九要紧,“我还有重要事情,快走!”
金石心明白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也不是地方,心里最重要的事情,是必需迅速向老板汇报情况,便跟随王亚樵迅速通过检查口离开会场。
回到会馆,王亚樵向华克之和孙凤鸣交代了注意事项,便带着郑抱真来到金九的秘密住所。金九已经得到李昌浩两人带回的消息,兴奋地说:“王先生,奉吉成功了!”
“成功了!我看得清清楚楚,白川连同讲台炸飞了,重光葵他们全都身受重伤!”王亚樵沉重地说:“可惜,我没能救出奉吉兄弟,深感愧疚!金先生,奉吉兄弟声称自己是韩国救国团的,日寇必然大力搜捕贵国人,此地不可久留,请跟我走!”
金九早已作好了准备,将尹奉吉留下的照片和誓词珍藏好,带着李昌浩两人,跟随王亚樵赶赴嘉兴乡下一处因隐秘的住宅住下,以躲避日军搜捕。王亚樵告诉他,尹奉吉的妻儿,也已经派人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请他放心安排别的事情。
金九激动地说:“王先生果然是当今豪侠,金九代表奉吉,代表所有韩国救国团团员,感谢你鼎力相助!”说着,有从身上掏出一份文稿,急切地说:“金九还有一事相求:日酋被炸,日军势必凶残报复,我们不能连累贵国人民。这是我写好的公开信,请王先生将它刊登在贵国《申报》上,向全世界申述我们的立场和视死如归的坚强决心!”
“谢谢金先生,亚樵一定办到!”王亚樵紧紧握住金九双手。
就在王亚樵跟金九依依惜别的时候,金石心也在跟戴笠详细汇报了虹口爆炸案的详细情况。她激动地说:“老板,虽然出面执行的是韩国志士,其实整个事件都是九哥精心策划周密安排的。一下子就把白川和重光葵那些日酋送上西天,九哥真不愧豪侠!”
“口口声声‘九哥’,王亚樵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九哥了?咹?”戴笠顿时变过脸来,严厉射出锐利的寒光,“别忘了,我给你的任务是严密监督王亚樵,查清宋部长遇刺的事情是不是他主谋,不是安排你去叫‘九哥’的!”
金石心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连忙辩解说:“老板,属下正在侦查,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属下以为,王亚樵联络韩国人,一举诛杀了众多日酋,洗刷了淞沪抗战的耻辱,长了我们中国人的志气,还是有功的。在会馆呆久了,大家都叫九哥,我也……”
“你也习惯了,是不是?”戴笠训斥了金石心,想到自己总算有了能够让校长高兴的重要情报,紧绷的脸上不觉浮出笑容,“口头上叫叫不要紧,千万别真当自己是王亚樵的人,忘记了自己的职责。有什么新情况,及时报告沈醉,我正急着要向校长汇报呢。”
且不说日军警卫心惊胆战将白川等人紧急送往医院抢救,也不说特高课当场逮捕了尹奉吉,还火速出动了大量人马搜捕“凶犯同谋”,第二天是4月30日,上海《申报》就报道了虹口爆炸的结果:“……浓烟中,河端当场破腹毙命,野村瞎一目,植田和重光葵各断一足,白川身中弹片二百余,重伤昏迷难以预测。”
《申报》还刊登了金九的公开信,声称韩国爱国团对整个事件负责,文中说:“日本以武力吞并高丽,乃进而攫夺满洲,并又无故进犯上海,已成为远东及全世界威胁者。……吾人谋暗杀敌人之重要人物,并破坏敌人之行政机关,借以恢复祖国独立。吾人无金钱无军队,以与白川搏斗,唯一人而已。”
同时,韩国临时政府地下刊物《独立评论》也专门刊登了文章,详细介绍了尹奉吉。他在韩国家乡少年时期就有“神童”之称,目睹日本吞并祖国的恶罪,对日本军队恨之入骨,曾杀死过日军军官,随后来到中国,参加了韩国爱国团,并刊登了尹奉吉胸前悬挂亲笔书写的宣誓词,手握炸弹的照片。同时还刊登了韩国临时政府的严正声明,誓死与日寇周旋。
这些报刊一出来,报童在大街小巷高声叫卖,市民争相抢购,一个个神采飞扬……
在此同时,南京的中央军校里面,军政部部长何应钦正在向蒋介石报告有关国际国内情况:“校长,此次日内瓦国际裁军会议,主要精神是裁军。然而英、美、法、德、日各国代表尽管说得天花乱坠,实质上都是希望别人大力裁军,从而保持自己的军事优势。据顾维钧回电说,这根本不是什么裁军,实际上是变相的扩充军备。我国提交的调查九·一八事件,制止日方在东三省成立伪满洲国,国际社会一致谴责,国联才答应由英国驻印度总督李顿爵士赴东北调查,李顿却在东北态度暧昧,真正叫人忧虑。”
“弱国无外交,这早就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了。”蒋介石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两下,“我之所以同意停战,就是为了保存我国实力,才有跟他们谈判的资本。英美跟日本在中国有利益冲突,我们要好好利用,尽量争取他们的支持,不能得罪他们。还有什么好消息吗?”
何应钦连忙点头:“我正要向校长汇报。此次会议上,各国政治家对虹口爆炸案表示出浓厚的兴趣。在外国人眼里,中国人向来是听凭列强宰割的羔羊,蒋光鼐他们的十九路军一打,迫使日军不得不三易主帅,虹口再这么惊天动地一炸,英美国家不能比刮目相看,无形之中,提高了我国在他们心目中的分量。这件事究竟是何人所为,想来校长知道?”
“我刚从溪口回来,一大摊子事情等着处理,暂时还来不及过问。”蒋介石正襟危坐,一副运筹帷幄的神情,“这类事情一向由雨农负责,他应该很快会回来向我报告的。”
何应钦身为军政部长,秉承蒋介石的旨意负责军事,在十九路军撤出上海双方停战一事上,受到多方面指责,也只能替蒋介石受过。他深知蒋介石器重戴笠,以为虹口爆炸是戴笠主持的,便提议说:“校长,我觉得应该嘉奖,还要给主持此事的人提拔重用!”
“很好!你说的很好!”蒋介石满意地笑了,把他送出门口很远,征求他应对局势的意见,“你我都是在日本留过学的,眼下日本对我咄咄逼人,还要靠你多多支撑喽。”
转身回来的时候,却看到蒋孝先送来了一份日本政府的抗议:“蒋主席钧鉴:日前贵国十九路军制造排日事端,导致双方交战,全部责任在贵国军队。现双方签订了停战协议,理应各自恪守。不意贵国方面背信弃义,勾结韩国暴徒,于4月29日在虹口制造了震惊世界的爆炸事件,导致我国公使及白川大将多人伤亡。事件发生,天皇陛下震怒,举国上下愤慨,特提出强烈抗议。同时,强烈要求贵国本着维护协议之精神,全力缉拿凶犯归案。”
“岂有此理!”蒋介石脸色铁青,将抗议书重重一拍,“凶犯被他们当场抓捕,报纸上都刊登出来了,韩国临时政府也在《独立评论》上宣称对此事负责,日本方面这样蛮不讲理,不是胡搅蛮缠找茬吗?外交部和办公室是怎么答复他们的?”
蒋孝先恭谦地说:“报告主席,他们也是这样答复的。可是,日本人根本不肯相信。刚才,还来了一个叫什么丁香艳的日本婆,说她是大本营情报部的,他们掌握了充分证据,数十万韩国人流亡在中国,就是得到中国官方和民间抗日团体的资助,金九的临时政府才能够养成气候。此次爆炸能得手,也是中国抗日团体在幕后策划支持的。还说那些韩国人很聪明,为了鼓舞国人,也为了能继续得到中国方面支持,故意独揽责任,他们一定要追查。”
“让他们追查去吧!”蒋介石微微冷笑,“那个金九说得好,日本以武力吞并高丽,攫取满洲,又无故进犯上海,已成为远东和全世界威胁者。他们动用飞机大炮,杀戮我成千上万无辜平民,犯下了滔天罪行,就不应该偿还一点血债?只是嘛,还得一个万全之策……”
“主席,戴笠来了。”蒋孝先不敢搭话,小心翼翼给他杯子里添上开水,一眼看到门外的戴笠,赶紧向他报告。
蒋介石威严地干咳一声,招手让戴笠进来。戴笠连忙敬礼:“报告校长,学生奉命调查虹口爆炸案,已经查清楚了。报纸上刊登的都是事实,可实际上是王亚樵苦于日本人一律不准中国人入场,才跟韩国人联手,让那个尹奉吉出面执行的。事件发生后,王亚樵立即将韩国临时政府的金九转移到了安全的秘密地方,尹奉吉的妻儿也及时转移了。”
“嗯。胆大心细,滴水不漏,看来这个王亚樵真不愧豪侠。”蒋介石不动声色若有所思,“雨农,我记得当初曾内定王亚樵出任淞沪护路司令一职,可是他在奠都大会上发言跟政府唱反调,孝先曾带人去教训他,没想到被他逃脱了,此后一直跟我过不去。听说在保卫上海的时候,他的门徒还成立了什么抗日义勇军,跟着蒋光鼐他们打日本人,现在又策划刺杀了白川一伙,许多人都把他称赞成抗日英雄了,你觉得怎么处理的好?”
戴笠想不到蒋介石为什么突然这么一问,脑子里紧张地思索着,也突然灵光迸现说:“报告校长,您当初曾对学生说过,王亚樵此人外负豪侠之名,骨子里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属于亦正亦邪的人物,吩咐学生严密监视利而用之,学生一直铭记在心。学生愚钝,也觉得民间自古藏龙卧虎,王亚樵武功高深,手下门徒也功夫过人能够飞檐走壁,才能联络韩国人一举刺杀白川等日酋。若能说服王亚樵为校长所用,让他像黄天霸那样改邪归正,铲除密谋反对校长的叛逆,就轻而易举了。这是学生的一点愚见,请校长指示!”
“嗯,让他作第二个黄天霸,这主意不错嘛。”蒋介石脸上露出少见的笑容,“照这个意思,他过去跟我作对的事情,就不再追究了。另外,你派人送给他四万大洋以示奖励,就说是我的心意。你是个聪明人,在他还没有完全转变之前,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喽!”
戴笠心里一震,立刻领悟了蒋介石的深意:“学生心里明白,绝不辜负校长的期望!”
“很好!我要的就是你‘心里明白’!”蒋介石又威严地干咳一声,仿佛自己真的成了统一中华的康熙,“此内乱外患之际,能得豪杰归命,也是一大快事!”
戴笠很少见到校长这么高兴,立刻向他敬礼,转身出去布置下一步的工作,一边想象王亚樵面对四万奖金会是什么反映。他完全想不到,王亚樵正在策划刺杀国联调查团团长李顿的行动。
原来,九·一八事变后,中国驻国联代表再三请求,国联一拖再拖,才同意组织调查。调查团由英、美德、、法、意五国代表组成,英国人李顿任团长。李顿一行秉承本国政府的战略意图,认定日本占领东三省,必定从远东威胁苏联,对他们保持欧洲优势具有重大利益。他们根本不顾东北被日本侵占,反而事先拜会日本天皇,在东北一头扎进日本关东军大本营,写出了长达272页的调查报告,认为日军这是维护自己利益的正当行动,还鼓吹要解散东北义勇军,以维持东北局势的稳定。10月8日,李顿一行来到上海,举行了记者招待会,再次宣称:“根据国联调查团周密调查,东北三省以前确系中国之领土。中国抵制日货,乃九·一八中日冲突之主要原因,苏联共产主义目前的传播,更是事变最重要的因素。为此国联主张,中日两国都从东北撤出武装力量,是解决中日冲突之最佳方案。”
李顿偏袒日本的讲话一出,国人无不愤慨,上海各界更是强烈反对。沈钧儒等知名人士借四马路大华饭店集会,讨论通电抗议,并当面质问李顿。王亚樵愤然说:“世界上有强权而无公理,抗议质问无济于事,只有诉诸武力,锄杀李顿,方可震慑列强!”
他不顾沈钧儒等人劝阻,怒气冲冲回到会馆,立即召集人员商量行动。华克之觉得,锄杀一个李顿,必然会激怒英美适得其反,还是从长计议为妥。王亚樵斥责这是书生之见,命令龚春浦任行动组长。查明李顿一行住在上海华懋饭店,命龙林、唐明几人也住进华懋饭店,让郑抱真发给手枪,务必在10月10日执行,届时组织人手接应。华克之眼见苦劝无效,只得火速跟沈钧儒商量。
凑巧的是,这一天上海市市长吴铁城和警备司令杨虎出面宴请李顿一行,龙林和唐明等了一个空。王亚樵左等右等等不到消息,却等来了沈钧儒,不由得十分诧异。沈钧儒语重心长地说:“九光呀,你在会上说得好:世界上有强权而无公理,抗议质问统统无济于事,鄙人深有同感,却不敢苟同武力锄杀。鄙人跟舍弟述桥有师生之谊,不得不披肝沥胆面陈利弊,请九光三思:自鸦片战争以来,列强一直对我地大物博图谋鲸吞蚕食,绝无可能维护中国利益。李顿他们代表西方列强的利益,注定只会偏袒日本,只怪你我不该存在幻想。窃以为,锄杀一李顿,绝不能改变东三省被倭寇侵占的事实,反而会授人以柄,成为西方列强火中取栗的口实。九光试想,我国积贫积弱内外交困,单纯区区一日本,已经落得国土沦丧人民陷于水深火热,倘若英美德法意一并出兵,难免重演八国联军祸害中华的惨剧。倘鄙人不幸而言中,则九光此举无异于惹火烧身,岂不违背了九光救国救民的初衷?”
“这个……”王亚樵沉吟半晌,自知光顾着逞一时之气,没有权衡大局,口头上却不愿认错,进而反问:“照沈先生的意思,难道我们就只能听凭李顿偏袒日本,听凭倭寇祸害了?”
沈钧儒义形于色地说:“非也!我中华四万万人民,岂能听凭列强宰割!鄙人是个书生,也拿不出抗日救国的法宝来,可我亲眼看到你九光跟十九路军淞沪抗战,就认定了一条,只要我们万众一心,就能像戚继光那样荡平倭寇,这才是最要紧的!”
“亚樵深谢沈先生指教!”王亚樵恍然大悟,给沈钧儒深深一躬,“三拳难敌四手,我犯不上再给国家和民族多树强敌,还是专门对付鬼子要紧!”说着,立刻让华克之去给龙林和唐明传令,取消对李顿的锄杀,再对沈钧儒说:“难得沈先生光临,你我下一局吧?”
沈钧儒笑容可掬地摆摆手:“棋道即是人道,九光从善如流,必然棋艺精进,鄙人甘拜下风喽!适才劝九光取消锄杀,鄙人自诩还粗通国际法,却不能取消对李顿的质问,不能输了这个理,容日后再奉陪。”
王亚樵把沈钧儒送出大门,不多时,华克之急急忙忙回来报告说:“九哥,事情不妙。龙林他们两个暴露行踪,被巡捕房抓住了。那李顿赴宴回来正洗澡,得知有人企图行刺,吓得躲在浴室里浑身哆嗦不敢出来,饭店里乱成了一锅粥。我担心,龙林嘴头不严。”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王亚樵后悔自己用错了人,但事已至此后悔无用,立刻又让华克之赶快去找沈钧儒设法营救,“毕竟他们还没有行动,顶多也就一个私带枪支,设法尽快保释出来。”
华克之一走,便回到书房里摆开了一盘围棋,跟金石心对面坐下博弈。
本来,王亚樵也是围棋高手,曾经在闲暇跟蒋光鼐蔡廷锴执黑子搏杀,还跟沈钧儒讨教过,每一次都能稳占上风,受到他们交口称誉。可此时不知龙林他们的结果,还盘算着余立奎带领的两千多弟兄被编入十九路军后奉命撤出上海,没想到军政部一道整顿的命令,十九路军被派到福建去“剿共”,余立奎却被扣押审查了。他对这消息严密封锁,可怎样解救余立奎却一时想不出办法来,一直苦苦思索妥当方案,便随手下了一子。
“好啊!”金石心本来处于劣势,立刻抓住机会吃了王亚樵一片黑子。
眼看金石心反败为胜,王亚樵摇摇头苦笑:“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再来一盘!”
“九哥!”金石心娇笑一声歪歪脖子,“你是豪侠一言九鼎,说好了谁如果输了,就要作一首有关下棋的诗词,现在你输了,快快作出来,我洗耳恭听!”
王亚樵望着棋盘,手拿两颗黑子叮叮敲响,沉吟片刻便吟出来:“英雄并出,良将相逢,摆开一个生死阵,排出两队黑白兵。聚三掣五,夺角争先,悄悄移向竹坞松轩,冷冷清对茅屋菊栏。排成阵势,黑压压遍地干戈;设定机谋,白晃晃满盘刀枪。休言国手,漫说神仙,遍九州夺利蝇头,布三路图名蜗角。纵横在我,闭合由他。心底各各藏玄机,手下个个谋天下。弈秋不知神仙路,凡夫怎破七九关?”
“九哥,你这不是说下棋,实在满脑子想要跟人拼命!”金石心眉梢一挑格格大笑,“你这么一写,我倒真想起一首下棋的诗来了:‘王质观弈间,斧柄化朽烟……’”不等她念完,王亚樵同时高声念出了下两句:“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
两人四目相对,一同拊掌大笑。正在这时,听得书房外的余婉君发出了伤心的抽泣:“立奎……你在……哪里……”哭着踉跄而去。
这一声撕肝烈胆的哭声,两人心里都像扎了一刀。王亚樵深悔自己不应该忽视了余婉君的情绪,也不知该如何劝解。金石心看着余婉君远去的背影,喃喃地说:“婉君姐的命真苦!好不容易才跟立奎重聚,日本鬼子一来,立奎就带着义勇军上前线去了。如今,不但没有表彰功劳,反而闹什么审查,不知哪一天才会放出来?”
“都怪我……无能哪!”王亚樵深悔救国决死团随同撤出的时候,没将余立奎留下来。
金石心心里一动,趁机建议说:“九哥,民有民路,官有官路,并非九哥无能,而是立奎的事情落到军政部管去了。你的结拜兄弟戴笠很受蒋介石信任,你刚刚联络韩国人锄杀了白川大将,为抗日立下大功,听说蒋介石要给九哥奖励,何不要戴笠给通融通融?”
“你在我面前别提他!”王亚樵勃然变色剜了她一眼,“我王亚樵帮助尹奉吉锄杀日酋,为的是给中国人雪耻,不是给蒋介石长脸。他戴笠如今甘当蒋介石的鹰犬,岂能求他?”
金石心心里一叹,立刻改口说:“我知道九哥是铁血豪侠,不屑跟官方合作,算我说错了好不好?可眼见婉君姐这么伤心,总得尽快设法把立奎结救出来啊!”
王亚樵蓦然想起,余立奎上次最终还是陈铭枢主持行政院才特赦释放的,如今蒋介石复出主政,不由得陷入了迷茫。他根本想不到,此时的戴笠也正在挖空心思想到了余立奎。沈醉却很是不解地说:“老板,校长不再追究王亚樵过去犯下的重案,还让你给他带去重奖,这是天高地厚之恩,他应该感激涕零誓死效忠校长了,还用得着放余立奎?”
“你还是嫩了点,不理解校长的深意啊!”戴笠高深莫测地一笑,“校长深谋远虑,为的是将他转变成今天的黄天霸,就要让他憣然醒悟死心塌地效忠。如果再关着他的臂膀,岂能让他相信校长的诚心?我太了解我那个九哥了,他最看重的是江湖义气,区区四万奖金,他不会放在眼里,此时他正在为解救余立奎束手无策,我就在这时候把余立奎放出去,你想想,我那九哥会怎么想?余立奎会怎么想?他手下的弟兄会怎么想?这就是诸葛亮七擒孟获用过的,叫作‘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妙不可言哪!”
“校长英明!老板高明!”沈醉霎时明白,校长日理万机,恐怕想不了这么多,多半是老板的建议,赶紧跟着戴笠走向监狱。
监狱长认出戴笠的副官贾金兰,一听是大名鼎鼎的戴老板前来,慌忙亲自屁颠颠带着他们打开狱门,高声呼喊:“9号出来,戴老板让你自由了!”
余立奎身穿囚服胡子拉茬缓缓走出狱房,脑子里紧张地思索着让自己自由的“戴老板”究竟是谁,一时还不适应外面强烈的光线,眯缝着眼睛打量眼前身穿军官制服的两个人,总算认出了戴笠,激动地说:“春风是你?是你让我自由的?”
“立奎兄弟,是我啊!”戴笠紧紧握住他的手,也似乎动了情,“我们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为了让你早点出来,我不知求了多少人,后来还是校长开了口,说你是保卫上海的有功之臣,才奉了校长之命接你出来。”
戴笠的话点到为止,余立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耸肩一笑:“难道你们校长还能记得我这无名小卒,谢谢你了!”
“自家兄弟,你不能谢我,要谢只能谢我们的校长!”戴笠机敏地转过话头,吩咐给余立奎洗澡换了上校制服,然后拉着他手走向停在门口的雪佛来轿车,让余立奎先上车。
贾金兰关上车门踩动油门,轿车驶出监狱,在原野上风驰电掣。戴笠跟余立奎并排坐着,感慨地说:“兄弟,校长说你是保卫上海的有功之臣,国家用人之际,我就不多说了。我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经我一再努力解释劝说,校长终于同意了我的建议,重奖九哥在虹口一举炸死日酋的壮举,还要委以重任,我们兄弟又要在一口锅里搅杓子啦!”
“真的?”余立奎身陷监狱,对外面的事情不知就里,猛一听了也觉得十分意外,“春风,九哥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九哥同意吗?”
戴笠立刻接过话头长长一叹:“这正是我忧虑的地方!九哥什么都好,重义气,重交情,嫉恶如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在日本人侵犯上海的时刻,发扬民族气节,带领手下弟兄跟着十九路军奋勇杀敌,还联络韩国志士锄杀日酋,干出了虹口惊天动地的壮举,让每一个中国人都从内心里夸他。可他就是太倔了,至今还不能理解校长在四·一二时候的良苦用心。我真不明白,校长是党国领袖,十九路军是党国的军队,九哥能够跟十九路军并肩作战,为什么就不能接受校长的领导呢?立奎啊,你是九哥最亲信的人,请你多劝劝九哥!”
“感谢你信任,感谢你给我恢复自由,我会尽力的!”余立奎目视车窗外,正好看到日军的军舰在长江耀武扬威,“如今国难当头,日本成了我中华民族的头号大敌,跟这个比起来,派系争斗,个人恩怨,统统算不得什么了!”
戴笠一听心花怒放:“谢谢立奎!我的好兄弟!你如果能这样劝说九哥,让九哥听从,小弟感激不尽,也不枉了我在校长面前一片苦心!”
“你先别谢我!九哥那脾气,你也是知道的。”余立奎摇头苦笑,“只怕……难哪!”
雪佛来轿车在“安徽旅沪劳工会馆”前面停下,贾金兰按动喇叭,随即打开车门,戴笠跟在余立奎身后走下车。里面的王亚樵正在苦苦思索想不出妥当办法,听到汽车喇叭声,随即居然看到余立奎,慌忙飞身迎出来,身后紧跟着孙凤鸣和金石心两人。
“立奎!九哥想死你啦!”王亚樵紧紧拥抱着余立奎,一行热泪滚滚而下。
戴笠瞬间跟他身后的金石心交换了一个眼神,才笑吟吟走上去:“九哥,我和立奎都是你的兄弟,你就不想小弟我吗?”
王亚樵其实早就看到戴笠,也明白了这肯定是戴笠的手腕。毕竟余立奎是他给送回来的,自己一向恩怨分明,只得冲他拱拱手豪爽地大笑:“看来,九哥又欠了你一个人情喽!”
“不敢!小弟一直想给九哥效劳,只是今天才找到机会。”戴笠跟着他走进客厅。
余立奎重新回到会馆,心里不禁百感交织,连忙把自己获释出狱的经过告诉王亚樵,然后说:“九哥,我原来也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没想到春风兄弟不忘兄弟情义,费尽心机把我保释出来,可多亏了他!”
“立奎,你说的不错,他的确费尽了心机!”王亚樵扫了戴笠一眼,脸上浮出莫测的笑容,“这年头人心难测,你大概还没看到,鬼子占据了上海,好多原来也是道貌岸然的人物,如今成了鬼子的叭儿狗。九哥我不能不琢磨,这个人情账不知这样还,能不能还得起呢!”
戴笠明白王亚樵话里有话,立刻陪笑说:“九哥,小弟心里只有兄弟情义,绝没有别的意思,您千万别误会!”
“误会?我误会了你吗?”王亚樵看看戴笠,又看看孙凤鸣几个,“我王亚樵跟随中山先生致力于三民主义,带着手下弟兄江湖搏杀,还曾跟鬼子战场拼命,有什么风浪没见过?春风,你应该知道我的脾气,那就是恩怨分明!自从洪泽湖一别,你我就分道扬镳各为其主,你如今已不是当年的戴春风,而是你们校长的特务处长了,你们的校长到底有什么算盘,今天最好当面说清楚,免得我心里不踏实,也以免将来闹出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伤了兄弟情分,还让江湖上耻笑我王亚樵恩将仇报,那才是误会哩!”
戴笠看了余立奎一眼,苦笑着说:“九哥,容小弟冒犯,这正是您对小弟的误会。实不相瞒,九哥此次联络韩国志士,制造了虹口惊天动地的壮举,校长得知了十分高兴,特意批准四万元奖金让小弟面交九哥。为了打消九哥的疑虑,小弟请示校长批准,才将立奎兄弟保释出来和九哥团聚。校长还说,国难当头用人之际,九哥是党国不可多得的人才,正指望九哥能带领手下兄弟,为抵御日寇建功立业呢!”说着,恭恭敬敬递上支票。
“哈哈哈!”王亚樵接过支票仰天大笑,“这是韩国志士尹奉吉的功劳,是韩国爱国团的功劳,我王亚樵岂能贪天之功?”说着,转手交给孙凤鸣:“你立刻安排给金九先生送去,我们会馆分文不取,他们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必定倾囊相助!”看着孙凤鸣去了,然后才说:“春风,你当面看到了我如何接受了你们校长的奖金,就回去向他报告,这样的奖金我王亚樵受之无愧,而且多多益善呢!”
戴笠没想到王亚樵会这样处理校长的重奖,讷讷地说:“九哥,您这样做,恐怕辜负了校长的深情厚意吧?”
“你错了!”王亚樵环顾四周,更加慷慨激昂,“九·一八的时候,你们校长是怎么命令东北军的?十九路军保卫上海的时候,你们的校长怎么命令撤退?如今日寇正在磨刀霍霍,你们的校长手握两百多万大军,他命令‘抵御日寇’了吗?他这样置民族存亡于不顾,你让我怎样给他‘建功立业’?”
戴笠顿时语塞,不得不强打精神辩解:“九哥,国际国内形势波诡云谲,非你我所能知哪!校长说了,我国积贫积弱内忧外患,若战端一开,就会给四万万同胞带来深重的灾难,必需从大局着眼克制忍耐。真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为了国家民族,仗还是要打的!”
“好!那些都是大人物的弯弯绕,你我弄不清也管不着,干脆还是别说出来烦心。”王亚樵尽力克制,斩钉截铁地朝他挥挥手,“这样吧,看在我们毕竟八拜之交的份上,也看在你送立奎回来的份上,我给你一句掏心话:什么时候你们的校长真个抵御日寇了,我王亚樵立刻率领手下弟兄们到他麾下报到,给他建功立业!他若不抗日,恕难从命!”
戴笠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恼怒地盯着他:“九哥,你这样固执己见,别……”话还没说出来,眼前人影晃动冒出金花,耳边发出一声响亮,脸颊顿时火辣辣生痛,喉间涌出一股腥甜,才明白挨了王亚樵的耳光,后面的“后悔”也不敢说出来了。
王亚樵被余立奎和华克之紧紧抱住,还在横眉怒目斥骂:“你甘当鹰犬,我这个耳光算是割袍断义,给你长点记性!你我从此恩断义绝,别让我再看到你!”
“好!我记住了!”戴笠一口鲜血涌到口边,本想喷在王亚樵脸上,终于还是极力咽下去,调转身子钻进轿车,霎时消失在门外。
华克之察觉出戴笠转身时狠毒的眼神,不由得抱怨说:“九哥,你太冲动了!自古明训‘宁肯得罪君子,不能得罪小人。’戴笠正是得志的小人,肯定会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他想收买我,瞎了他的狗眼!”王亚樵毫不在意,“该来的迟早都会来,我从不后悔!当然,我们也要安排应变措施,不能让小人得逞!”
华克之心思缜密,心里揣摩戴笠会采取什么措施报复,一一进行安排。他也想不到,戴笠并没有立即采取行动,而是催促贾金兰加大油门朝着南京疾驰。贾金兰几分困惑地说:“老板,士可杀而不可侮,王亚樵如此嚣张,您真就这么忍了?以我的脾气,干脆调集人马,灭了王亚樵的会馆!”
“你懂个屁!”戴笠捂着火辣辣的脸,立刻把他当作出气筒,“亏你也跟我好几年了,还是一个猪脑子!江湖上都知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是校长的学生,是代表政府的,怎么能跟江湖帮派一般见识?王亚樵手下门徒十万,个个都是亡命之徒,真要是这么好灭的,我还会等到今天?据刚才得到的情报,王亚樵居然派人刺杀国联调查团李顿,幸亏被巡捕房及时发现逮住了。你想想,凭上海站那点人手,不被王亚樵灭了就算走运,你还想灭他?这事必需请示校长,由校长拿主意!”
贾金兰自认自己真是猪脑子,再不敢吭一声,专心致志向南京飞驰,终于在第二天上午赶到了南京,在中央军校前面停了车。戴笠让侍卫通报了,垂着手站在蒋介石面前。
这时恰巧宋美龄正在跟蒋介石说话,蒋介石对他视而不见,宋美龄偏偏观察力细致,发现了戴笠脸上红肿能清楚看出指痕,她是崇尚西方男女平等的,立刻惊讶地问:“雨农,中国是个男权主义的国度,你的太太难道例外,属于河东狮子?我给你作主,好好教育她。”
戴笠羞愧得无地自容,也亏他随机应变,慌忙说:“回夫人的话,内人是传统的贤妻良母,在江山县老家带孩子。我这是办砸了事,自罚了才来向校长请罪的。”
宋美龄莫明其妙,不高兴地说:“达令,你为人严肃,却不能严苛待下呀。”
蒋介石看出了端倪,只得顺势一笑:“夫人教导,中正一定铭记。好了,雨农,你快说说什么事办砸了?难道他王亚樵还嫌四万少了?”
“报告校长,都怪学生一心想着帮助校长收揽人才,才提议对他奖励。没想到他是个天生的贱骨头,把四万奖金全部送给了韩国的爱国团。”戴笠加油添醋汇报,一边察看蒋介石的脸色,“我苦口婆心劝他归顺,可他居然口出怨言,诋毁校长手握两百万大军不抗日。他还说什么要看到校长抵御日寇了,才肯带着手下为校长建功立业。”
宋美龄莞尔一笑:“达令,此人面对重金分文不取,全部交给韩国爱国团,满有国际主义精神的嘛!他说要看到你们校长抵御日寇才归顺,言语虽有偏颇之处,可见还是满有爱国精神的嘛!雨农,我倒觉得此人可爱,你怎么怨恨呢?”
“夫人!这里是中国,不能用西方的民主来看待!”蒋介石对她苦笑,“再说,雨农说的那个王亚樵是江湖帮会头目,完全是一个目无法纪的无政府主义者,人称暗杀大王呢!”
宋美龄美丽的杏眼里闪出惊讶:“我的上帝!一个充满国际主义和爱国精神的人,怎么会是暗杀大王?达令,中国的事情太复杂,我不愿过问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了!”
戴笠立刻看准了机会,给宋美龄的惊讶添上一把火:“报告校长,夫人,学生已经得到情报,王亚樵胆大包天,居然派出杀手谋刺李顿,已经被巡捕房抓到了。学生怀疑,校长和夫人在庐山遇险,宋部长在上海火车站遇刺,很可能是王亚樵指使的!”
“啊——?”蒋介石一副临变不惊的神态,宋美龄却大惊失色,捧在手里的茶杯失手落地跌得粉碎,美丽的杏眼流露出恐怖,“是他干的?真是他?”
蒋介石连忙安慰她:“夫人,我刚才说,这是中国,西方的民主在中国不管用,只能用中国的办法解决,你就别担心吧!”说话之间,倒背着手转了一圈,终于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怒爆发出来:“娘希匹!他王亚樵胆敢行刺领袖,实在罪不容诛!雨农,我命令,立刻将他缉拿归案!如果一个月不能提着他的人头,就不要来见我!”
得到蒋介石的指令,戴笠连夜赶回上海召见沈醉。沈醉还沉浸在美梦里,不知道后面的变化,兴冲冲地说:“老板,我们都还没来得及制定方案,王亚樵就联络上韩国人得手了,真不愧是高手!校长给他颁发奖金,他成了今天的黄天霸,我们也能睡上安稳觉啦!”
“你别作美梦!别想睡安稳觉了!”戴笠似乎觉得沈醉在讽刺自己,铁青着脸传达蒋介石的命令,“校长口谕:王亚樵胆敢行刺领袖,实在罪不容诛!立刻将王亚樵缉拿归案,一个月不能提出他的人头,就不要来见我!听命白了吗?”
“听……听明白了!”沈醉脑子里一盆浆糊,口里还是明白了。他毕竟心思灵动,一边窥测着戴笠的眼光,一边小心翼翼地请示:“金石心那里,是不是也要向她传达?”
沈醉说到金石心,戴笠的头脑也很快冷静,语气也变得平静了:“我原来就向你交待过,金石心是安插在王亚樵身边的眼睛和耳朵,还要留神她会逐渐接受王亚樵的影响产生逆转。自从王亚樵成立了义勇军帮着十九路军打仗,金石心也跟着到前线照顾伤员,后来又发生了虹口爆炸案,金石心的口气就变了,口口声声九哥,这可不是好兆头哪!近段时间,她汇报了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吗?你收买王亚樵手下的变节分子进展如何?”
“老板,属下完全按照您的指示,收买变节分子的工作已经取得了初步成效,发现同乡会对她似乎减轻了敌意,王亚樵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只差没有举行婚礼了。”沈醉对自己的安排很得意,“近段时间,王亚樵他们忙于锄杀日本人,还没有别的迹象。我们怎样行动?”
戴笠的指头在额头上弹钢琴,沉入了深入的思索,眼里突然迸出冷光:“王亚樵是校长的心头大患,我在校长面前立了军令状,你迅速跟金石心见面,就由她来执行!”
“老板正担心她会接受王亚樵的影响,这能行吗?”沈醉突然产生了隐忧。
戴笠脸上浮出阴笑:“我正是有这个担心,才要她去执行。日本培养了一个川岛芳子,被号称‘帝国之花’屡建殊勋,只有让她手上沾满鲜血,才能造就我们的军统之花!”
沈醉心里凛然一震,当即化装成走街串巷的货郎来到会馆前面,手里的货郎鼓摇得叮当脆响,悠扬的吆喝穿透重重房屋:“针头线脑香胰子,正宗的梨木梳子嘞——”
书房里的金石心正在心神不宁,听出了接头的暗号,冲着王亚樵甜甜一笑:“九哥,这些天光顾着商量锄杀鬼子,我的梨木梳子断了好几个齿,外面来了货郎,我去买一把。”
王亚樵正在埋头拟订计划,头也没抬让她出去。她笑吟吟招呼沈醉化装的货郎,故意大声说梳子的长短,好一会才将一把梳子连同压在下面的纸条抓起,转身回到房间里梳头,对着镜子注视王亚樵的举动,迅速展开纸条,扫了一眼“下午四点虹口公园”的字样,便塞进口里,端起一杯茶喝下去,转身来到王亚樵身边,说下午要去看看表妹。
金石心也没想到,孙凤鸣在门口一间小房里,透过窗户将她跟沈醉接头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当她回到书房的时候,也转身走进小会议室,跟华克之紧急商量。华克之沉吟着说:“戴笠挨了九哥的耳光,我就估计他会采取报复,这个沈醉肯定是向金石心传达命令。”
郑抱真焦急地说:“美女蛇就要咬人了,偏偏九哥听不进。克之,你得尽快拿主意!”
“别急!”华克之平静地说,“据我观察分析,金石心是戴笠安插在九哥身边的钉子,是确切无疑的。可九哥说的也不无道理,人都是会变的。淞沪保卫战,虹口爆炸案,九哥成了公认的抗日英雄,金石心自从参加义勇军救护队以来,也对鬼子恨之入骨,锄杀鬼子的热情很高,说明她还是一个充满爱国精神的人,已经逐步发生了变化。戴笠想要报复,必然抓住庐山刺蒋和火车站刺宋的事情向蒋介石密报,策划铲除九哥打垮会馆的阴谋。他们的计划我们不得而知,反过来,金石心正是我们了解他们计划的突破口。”
孙凤鸣点点头:“金石心的变化,我也注意到了。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金石心毕竟是戴笠的特务,万一她暗中谋害九哥怎么办?这可是致命关键哪!”
孙凤鸣这么说,郑抱真更是提心吊胆,又提出及早锄杀美女蛇,大不了自杀向九哥谢罪。华克之严厉地说:“抱真!万万不可莽撞!就算九哥不计较,我们铁血锄奸,就是蒋介石的最大隐患,戴笠他们能放过九哥和我们吗?金石心如今在明处,我们现在最要紧的,是全力戒备,不给金石心下手的机会,再见机行事挫败戴笠的阴谋!”
郑抱真撅撅嘴咕哝:“嗨,九哥也真是,天天想着铁血锄奸,闹不好,自己反而会被别人除了还不知道呢!真是豆腐掉在灰里面,吹不得也拍不得,我也没办法,只好这样了。”
华克之也觉得心里沉甸甸的,还是打起精神说:“没事!九哥是刀山里滚出来的,是枪林弹雨中炼出来的,自然比我们更警惕。只要我们同心协力,就没有冲不破的难关!只是最近余婉君情绪低落,放松了对金石心的监视,值得我们重视,还是我去提醒提醒她。”
说罢,华克之便走向余立奎家里。他还在路上走着,余立奎正在跟余婉君怄气,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又重新点了一支:“婉君,自从我回来,就没有看见你脸上有笑容,这究竟是为什么,你能跟我说说吗?”
“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你还让我说什么呢?”余婉君赌气背过脸,“你是叱咤风云的大男人,又不是孩子,难道还要我抱在怀里哄着宠着?”
余立奎苦笑一声:“你别看男人在外面叱咤风云,其实叱咤归叱咤,心底还是很脆弱,需要女人温暖的。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上,我能视死如归,可当我在监狱受煎熬的时候,就不由自主想起你来,渴望你的温柔体贴,像初恋时的那样。”
“你太幼稚,也太自私了!”余婉君转过身来盯着他,“我记得你曾说过:女人是一张画,男人是一堵墙,把‘画’贴在‘墙’上,就成了夫妻。可一旦‘墙’受到破损,‘画’也会随之破损,你自己还记得吗?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至今还对我嫁给陈成耿耿于怀!当反蒋兵败的时候,大家都误认你牺牲,你这堵‘墙’就那样破损,我这幅‘画’也因此破损了。你摸着良心说说,这难道是我的过错?后来陈成也死了,我这幅‘画’还能像初恋那样吗?”
余立奎心里受到强烈的震撼,连忙将婉君抱过来:“对不起!婉君,都是我的错!有人说爱情是自私的,才能显出忠贞,请你原谅我,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过去的一切已经过去,谁也不能让时光倒流。你不再是过去的立奎,我也不再是过去的婉君,怎么‘重新’呢?”余婉君泪流满面,语气里充满哀怨,“你如果要求我还是过去的婉君,就只能……缘尽于此,除非……下辈子……”
余立奎大惊失色近乎哀求:“婉君,我错了,我一定痛改前非,求你原谅我!”
“冤家!真是前世冤家!”余婉君心头百感交织,紧紧抱住余立奎,“你让我总是难舍!”
两人正沉浸在温柔之中,忽然传来叫门声。余立奎首先恢复了常态,余婉君也慌忙拭泪,几乎同时开门,看到了神色凝重的华克之,连忙请他进屋。
“立奎,我找婉君嫂有事,金石心出去了。”华克之没留意两人的神情,语气几分急迫。
余婉君这才恍然省悟,懊悔地拍拍自己的脑门:“哎呀呀!我这一段总是魂不守舍的,忘记了担负着监督金石心的重任!也怪立奎,总嫌我没有过去那么体贴,误了大事啦!”
余立奎这才明白原来婉君还担负着监督金石心的重任,羞愧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华克之安慰他俩说:“不要紧,我这是过来给你们提个醒,我早就安排了的。”
下午两点,金石心就走出会馆。想到上次戴笠并没有因为王亚樵策划成功虹口爆炸放松监视,这次如果是让自己鼓动王亚樵锄杀鬼子就好了,还担心此去跟沈醉接头会被华克之派人跟踪拍照,心里七上八下的换了好几次黄包车,相信身后没有“尾巴”,才辗转来到虹口公园,警觉地寻找沈醉。
这里是日本租界,自从爆炸案发生后,日军加强了警戒,前来游览的中国人很少。沈醉早已打扮成斯文的职员模样,手捧一束鲜花等候在门口,高高兴兴地走过来送上鲜花,两人并肩在绿荫花丛间漫步,然后选择了一个视野开阔的高处,情侣一般坐在石凳上。
“老板有新的指示。”沈醉确信周围没人,才压低了嗓门传达命令,“过去是监视渗透获取情报,现在是尽快除掉王亚樵!”
金石心不觉打了一个寒战,疑惑地说:“沈科长,老板上次不是说王亚樵给中国人雪耻,要报告校长给予奖励,策动王亚樵锄杀鬼子吗?怎么又要除掉了?”
“这是校长亲自下达的命令,我们的天职是服从,你不要问得太多了!”沈醉自己也不知道戴笠为什么变卦这个快,严厉地盯着她,迅速掏出一个小瓶子,“这是美国进口的剧毒药液,完全无色无味,只需一毫升就杀人于无形,你悄悄投进王亚樵的饭菜或者茶杯里,别人还会以为王亚樵困倦了打盹呢!那时,你完全有足够的时间离开。”说着又点点花束:“这里面有一支精巧的无声手枪,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明白了吗?”
“明白了。”金石心默默接过小瓶子,将藏着无声手枪的鲜花紧紧抱在怀里,“什么时候动手,老板有指示吗?”
“事不宜迟,最好在今天晚上!”沈醉咬咬牙,显得跟儒雅的面目很不相称,“只要看见东西进了王亚樵的肚子,你就迅速离开。万一情况变化,全靠你机智应对了。不成功则成仁,这是老板专门给你的指示!”
看着沈醉传达了命令,又装着急于要到机关去上班的模样匆匆离开,金石心也缓缓走出公园。一路上,许多青年男子为她的美艳驻足流连甚至垂涎回头,她全都浑然不觉,疾驰的车辆卷起阵风吹乱了秀发,也懒得伸手梳理,只紧紧抱着身前的鲜花,脑子里总是回荡着沈醉严厉的命令:“事不宜迟,最好在今天晚上!”不由得彻骨生寒,脑子里又挤出另一个自己在呼号:“天哪!九哥是抗日英雄,我若毒害九哥,就是助纣为虐的罪人!但是如果违抗组织,就会死无葬身之地……老天爷,我原本不过是卖笑的交际花,为什么一心想要出人头地,去参加特务组织,弄得自己反而人不人鬼不鬼,进退两难呢?”
她一路丢魂落魄,好几次差点被迎面而来的车子撞倒,才强迫自己定下心神,拣了一个僻静的小巷藏好手枪。抬头一看,前面居然是久违了的大世界娱乐场,便心生一计买了一副面具戴上,要了一瓶酒自斟自饮听台上的歌手咿咿呀呀,不知不觉有了几分醉意,喃喃自语地说:“上命难违,今晚得送九哥上路了。我……心软,呃,就让酒……麻木,还能……壮胆,才下……下得了手。九哥,你别……怨我……心狠……呃——”
可就在这时,杜月笙摇着精美的象牙骨纸扇来到雅座跟场面上的朋友客套,一眼就看出了金石心,顿时两眼烁亮过来招呼:“金小姐,多少人对你望眼欲穿,何必深藏不露呢!”不等她回答,就兴奋地跑上台去斥退了搔首弄姿的歌女,对着麦克风宣称:“尊贵的女士们,先生们,在下向各位宣布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退隐多时的上海歌后金石心小姐光临现场,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金小姐为大家登台献艺!”
话刚落音,全场就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还有狂热的崇拜者抢先抱着鲜花奔上来。金石心醉意朦胧,情不自禁扭腰上前,顿时又被暴风雨一样的掌声淹没。她优雅地向四面鞠躬致意,更显得魅力四射光艳照人。待掌声平息,她娴熟地向乐队作了一个准备的手势,便热情奔放地说:“谢谢杜先生抬举,谢谢各位捧场!小女子日久生疏,歌喉干涩,盛情难却,就给各位献上一首苏东坡的《水调歌头·中秋》,但愿诸位喜欢!”
大世界娱乐场乐队演奏的大多是流行歌曲,很少有歌手能够演唱古典歌曲,更何况是宋代的绝唱了。随着悠扬的清笛,金石心展开了歌喉:“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恐玉宇琼楼,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低绮户,转朱阁,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他们似乎从来还没有听过这么优美的歌曲,清笛已经缓缓停止,他们还沉浸在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境里,忘记了应该鼓掌。当他们清醒过来,台上已经没了金石心的身影。
还是杜月笙老辣,乐滋滋地说:“诸位,好东西要慢慢品,才能品出滋味。金小姐向来就喜欢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再等下次吧!”
王亚樵正在书房里临帖练字,写的是“几度东风送春来,千年往事随潮去。”没听清余婉君问的什么,漫不经心地随口反问:“婉君,你刚才说什么?”
“我在问你,石心出去这么久还没回来,九哥真就这么放心?”
王亚樵抬起头,察觉余婉君脸上挂出泪痕,不觉心里一动:“她一个老上海了,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唉,我光顾着想锄杀鬼子,还没抽空过来看望你们,立奎应该待你好吧?”
“他呀,可不像九哥这样一心想着锄杀鬼子,总想让我陪着他,还要对他百般温柔体贴呢!九哥,我总觉得,立奎身上男子汉的血性快要消失了,你可能好好振作他!”余婉君一脸哀婉,想要向王亚樵尽情倾诉,不知不觉走近了。
王亚樵重新提起笔,开导她说:“立奎入狱,受了太多的苦楚,你要体谅他啊。”
余婉君敏感地停住脚,抬头透过窗户眺望远处灰蒙蒙的天空,不无幽怨地喟叹:“我是能体谅他,可他也不能因此颓唐才好。九哥,我真羡慕石心,能跟九哥朝夕相处,还能为九哥救国锄奸出力,我真的好羡慕。”
“石心是个好姑娘,我没让她参与锄奸,只帮助整理文稿,并不像外人想象的那样。哦,你找她有事?”王亚樵不愿继续沿着婉君的话题说下去。
“也没什么要紧事。”余婉君也敏感地转换话题,“立奎出去了,我一个人在家里闷得慌,想找她聊天。估计她也应该快回来了,我就在这里等她,不会妨碍九哥吧?”
王亚樵连忙说:“怎么会呢!我自知书法难以长进,也就胡乱涂鸦散心而已,正好你也闲着没事,不妨作作拆字游戏。”说着泡上一杯上品龙井茶,笑吟吟看着婉君:“我们不妨效法古人,谁能对得好,才能喝,对不上的就只能垂涎三尺干瞪眼。这是我提议的,就抛砖引玉占先了:舛木为桀,全无人道也称王。”
“好啊!”余婉君果然来了兴趣,柳眉一挑接上来,“少女为妙,长大无一不从夫。”
王亚樵脱口便说:“人言为信,倘无尚书乃小人。”说罢,右手伸向茶杯。
“慢!我也有了:女支为妓,情海无心枉自青。”说罢,早将茶杯端过来,眼波闪烁看着王亚樵。她的字联暗含机锋,贬低金石心是个逢场作戏的交际花。
王亚樵心里一震思路阻塞,大度地说:“婉君果然思路敏捷,这杯茶该你喝。”说着兴致盎然又泡上一杯,“我再换成对联:天当棋盘星作子,谁人能下?”
余婉君轻轻啜了一口,也不甘自弱接上下联:“地作琵琶路当弦,哪个敢弹?”
“这都是现成对联,让我来一首新的:任他盖世英雄,入此门还得低声下气。”王亚樵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首新上联,狡黠地看着余婉君。看到余婉君果然抠着脑门想不出下联来,便兴高采烈端过来咂了一口:“别着急,慢慢想。嘿嘿,等我喝完了,也许想得出。”
余婉君走近窗口幽幽一叹:“可惜立奎还没回来,他要是回来,准能想得出……”
她万万想不到,此时的余立奎正在一家小店孤零零喝闷酒。恰巧,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也走进小店,一进门就“哗”一声抖开纸扇,大呼小叫吩咐店小二:“一瓶花雕,一盘宫保鸡丁,一盘爆炒肚片,再来……”
“对不起!柏藏香先生,小店本小利微,不敢再赊帐。”店小二笑嘻嘻看着他。
那个叫柏藏香的男子勃然变脸,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碗碟筷子跳起老高:“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什么赊帐?老子身上有的是钱,是要看看你小子长没长眼!要不是老子跟随九哥参加义勇军出生入死,你小子能这样安安生生赚钱宰客?老子今天本来就是来会账的,冲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暂且不给!赶快上酒!”
“请柏爷息怒!”店小二当然知道九哥更知道义勇军,连忙向他求情,“小店实在……”
余立奎听了,立刻打断店小二:“别叫苦了!藏香,过来和我一起喝!”
柏藏香喜出望外,恨恨地瞪了店小二一眼,满脸堆笑走过去:“原来是余团长!兄弟我听说您出来了,喜欢得三天都睡不着,正准备邀了弟兄们凑份子,给您接风呢!”两眼滴溜溜打量着桌子上的残菜,又谄笑着说:“余团长这么赏脸,兄弟我就不敢违命喽!”
“小二,再来一瓶花雕,一盘宫保鸡丁,一盘爆炒肚片。”余立奎让柏藏香坐下,感慨地说:“兄弟,我如今早已不是什么团长了,别这么叫。我还要多一句嘴:你我都是九哥手下的弟兄,有什么磨不开的地方,尽管找九哥,要不就找我也行。再这样打着九哥的招牌吆三喝四,败坏了会馆的名声,九哥可就不依的哟!”
柏藏香连忙认错,一边忙不迭干了一大杯,顺便操起筷子扫了半盘。此时酒逢知己,三杯酒下肚,便无话不谈了。柏藏香生性乖巧善于观言察色,立刻从余立奎的眉宇间察觉出他心情郁闷,趁机说:“余团长重获自由,跟婉君嫂重新团聚,为何还心情不好?”
“谢谢兄弟关心!”余立奎给他倒上满杯,“当初婉君和陈成的事情,也是你告诉我的,我再敬你一杯!唉,团聚归团聚,过去的日子可不能回来啦!”
柏藏香也顺势帮他叹气:“是啊!感谢余团长给了兄弟酒胆,有句话在心里憋到今天才敢说:女人太漂亮了是祸不是福!要不,古人为什么说‘红颜祸水’呢?嗨,如今陈成是死了,兄弟我说一句不该说的话,真还……”
“‘真还’什么?”余立奎见他欲言又止,心里猛然受到强烈的震撼,一把抓住柏藏香的肩膀,“你干脆给我说明白,是不是……还有别的男人跟婉君不明不白?”
柏藏香脸上闪出诡谲的笑容,轻轻推开余立奎的手:“余团长,兄弟可没这么说,都是你自己说的哪!兄弟我天生胆子小得很,你自己琢磨去吧!”
“我……自己……琢磨……?”余立奎的身子慢慢往下坠,终于重重地搡在椅子上,拍拍自己的后脑,“会馆里面……让你害怕成这样的人……噢,我明白了!”
柏藏香紧紧盯着余立奎,似乎更害怕了:“余团长,您明白什么了?兄弟我可是什么也没说,您千万别……”
“看你这怂样!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我难道还会连累你不成?”余立奎鄙夷地撇他一眼,拍出一块大洋叫一声“结账”,便大踏步往回走去。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柏藏香脸上浮出得意的奸笑,发出一声冷哼。
余立奎招了一辆黄包车赶赴会馆,晚风拂面,心里也渐渐冷静下面,决意还是不动声色仔细察看情况再说。到了会馆下车,他的眼睛锥子一般穿透窗户,一眼便看到余婉君正坐在王亚樵的对面,心里顿时燃出一团醋火,耸起两耳捕捉里面的动静。
“‘任他盖世英雄,入此门还得低声下气’,意思古怪,下联怎么对呢?”余婉君还沉浸在苦苦思索之中,在窗前踱来踱去。
王亚樵慢慢品着龙井,终于憋不住扑哧一笑:“想不出来了吧?其实说穿了一文不值,这是我在一处公厕里面看到的,下联是‘凭你齐天大圣,闯本所只宜屈膝躬腰。’”
“九哥你真坏,用这样粗俗的东西来捉弄我!”余婉君也憋不住笑弯了腰,举起拳头作出要捶打王亚樵的模样。
余立奎差点晕了过去。正想闯进去,还是极力克制心中的怒火,看看他们下面还会作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再抓住把柄不迟。他看清了,余婉君的拳头停在头顶双脚不动,一颗心这才落进胸膛舒了一口气。就在这时,身后想起惊呼:“立奎哥,你怎么在这里?”急忙回头,发现竟然是金石心站在身边。
“我……”余立奎仿佛小偷被人当场抓住浑身不自在,“我来看九哥。”
偏偏金石心心机敏捷,伶牙俐齿揭开真相:“不对吧?你一定是来找婉君的。”
他们这么说,屋里的王亚樵早就听见了,高兴地说:“立奎,你来得正好!刚才婉君来找石心,恰巧石心还没回来,我就跟她赌茶作对联等待。这是上品龙井,给你泡一杯!”
余立奎满心惭愧,哪里还有心思品茶,便推说时间不早了,带着余婉君告辞。王亚樵心地磊落,满心指望他们夫妻俩消除芥蒂,笑呵呵将他们送出大门。
“九哥好雅兴!”金石心端过王亚樵的杯子一饮而尽,“我觉得,立奎刚才的神情有异,别对九哥产生误会才好。”
王亚樵敏锐地察觉出金石心嘴里喷出酒气,爱怜地说:“石心,歌唱家的嗓子是不能接触酒的,你是上海歌后,往后可不能再沾酒!”
“我还能算歌后吗?”这句平常的关心,让金石心凄然一笑,“九哥,我也不知为什么,好好的给表妹主持生日,自己却醉得一塌糊涂。也许将来……”
王亚樵看出她脚步虚飘眼皮发黏,也不忍多说什么,将她搀到床上放下帐子,顺手拉下点灯。连日来为对付戴笠报复绞尽脑汁心力交瘁,不多时,便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其实,金石心并没有醉,更没有睡,满脑子全是沈醉严厉的命令。王亚樵均匀的鼾声,仿佛沈醉在催促。参加组织之后,她渐渐了解组织处置叛徒和动摇分子是何等的残酷无情,除了执行组织的命令,自己绝对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为了自己,也为了还在大学读书的弟弟,她悄悄抽出无声手枪,泪水模糊了双眼,颤抖着对准了王亚樵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