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11章 石破天惊  匿名书信生异灾

书名:秘方本章字数:12451

眼看天色渐渐暗下来,往来的账目还没有算清楚,还有新的订单送来,许第一点起蜡烛,和小玉继续核算。忽然,蒋小龙领着高飞从外面走进来。

高飞是搭着运货的汽车来的,一边扑打着身上的灰尘,一边笑着跟两人招呼:“许老板,小玉小姐,看到你们这样忙,心里真高兴。”

许第一连忙给他让座,小玉已伶俐地给他倒上茶来。许第一也笑着说:“订货源源不断,不忙也得忙啊。真要说忙,你高厂长来往穿梭,才是大忙人哩!”

高飞喝了茶,便把长沙方面的情况简要告诉他们,许家糖在长沙走俏,他人还在路上,总号进货的已经在排队等着提货了。照许老板的意见,武汉方面局势不稳暂定发货,光一个长沙都供不应求。有几个沦陷区来了人,还不好答复他们呢。听他这么说,许第一跟小玉相互交换一下眼神,都面露难色,说工人一直在加班,还是生产不出需要的产量来。

“这是好事啊!”高飞爽朗地大笑起来,“都说‘机器一响,黄金万两’,只要机器日夜开动,产品就会源源不断,给带来滚滚财富嘛。听那些沦陷区来的人说,他们那里除了鬼子汉奸的工厂能听到机器响声,差不多都倒闭了,对我们来说也正是机遇嘛。”

许第一沉吟着说:“是倒是好事。只是我们的工人日夜加班,还是不能满足市场的需要。前段时间,我和周老板商量了购买机器增加一个车间,不知还得多久?”

说到购买机器扩大生产,高飞的脸色凝重起来。以目前的情况,日军占领了半个中国,国家有限的工厂转为军工生产,机器购买大多靠欧美几个国家。可全世界都卷入了反抗法西斯的战争,他们也在忙着对付德军的强大攻势,何况海上运输也很不安全,一时还难以到手。

“这些该死的法西斯!”许第一重重地一拳砸在桌子上,“只有把它们消灭了,我们的事业才能兴旺。”

“何尝不是呢!”高飞也叹了一口气,“许老板,你也别急,我们老板正在筹划应对局势的计划,九月二十八他会亲自过来,跟你当面详谈的。”

许第一听了一愣,不知周子良为什么选在九月二十八。高飞一看笑起来:“许老板,看来你果真一心想着糖厂,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把你和小玉小姐的大喜之日忘了!就算不为糖厂的事,我们老板也会来给你们贺喜呀!”

许第一霎时省悟,九月二十八正是自己和小玉办喜事的日子,偏偏自己一心想着糖厂把这忘了。连忙说:“哎呀,我们的事情,还惊动了周前辈,实在叫我们不敢当!”回头一看蒋小龙在低头偷偷笑,便知道高飞是从他口里得到的消息,佯怒着瞪了他一眼。

小玉看在眼里,担心他会对蒋小龙生气让高飞面子上下不来,连忙吩咐蒋小龙快去准备酒席给高厂长洗尘。高飞是个聪明人,便在酒席上极力夸奖许家糖深受消费者欢迎,只要过了眼前这道坎,就会前途无量,让宾主尽欢而散。

第二天早晨,高飞就押着货走了。许第一和小玉走到车间,一边向工人询问生产的情况。张胜兴冲冲地说:“请厂长放心!你给大家伙增加了工资,把工人分成三班连轴转,大家都憋足了一股子劲,人停机器不停,就等于增加了两个车间。”

“好!还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多亏了工人兄弟们动脑筋,解决了一大难题。”许第一很高兴,嘱咐他好好安排工人,一定要保障大家足够的睡眠时间,还要主意机器的保养。

张胜答应着去了,小玉欣喜地说:“第一,亏你想出了这样的高招!你善待工人,等于一下子增加了两个车间,周老板要是知道了,还不知会怎样高兴哩!”

许第一苦笑说:“你就别夸我了!眼看订单雪片一样飞来,我快要焦头烂额了,才逼出来这么个杀鸡取卵的蠢办法。眼下我最担心的是,万一机器受不了出毛病,真不敢这样干下去了。你说,还会有什么新的困难呢?”

小玉赞许地点点头说:“人无远虑,必有近祸,未雨绸缪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其实,机器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许第一疑惑地说:“我最担心的是机器,你怎么偏说机器不是最主要的问题呢?”小玉胸有成竹地说:“你别被高飞的话蒙住了眼睛。日军气势逼人,武汉一些糖厂正在急于脱手机器,愁着找不到买家。只要抓住机会,能用一半不到的价钱买到上好的设备,还用得着焦头烂额吗?”

这么一说,许第一拍拍额头笑起来:“对呀对呀!你说,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然后又问:“那么你再说说,眼下什么才是最重要的问题呢?”

“原料!”小玉斩钉截铁地说,“从报纸上提供的消息来看,日本是个小小的岛国,经不起长期战争的消耗,正在实行‘以战养战’的策略,拼命掠夺沦陷区的资源来维持战争的需要。我们中国是一个穷国,也经不起长期战争的消耗,战区的物价正在飞速上涨。高沙远离战场,暂时还看不出多大的影响罢了。许家糖的原料是粮食,一旦湖南卷入了战争,你那时就只能‘望粮兴叹’喽!”

许第一听着听着不住地抽冷气。他心里有一本明细账:一斤粮食只能生产出不到半斤糖,目前许家糖号每天要两三千斤粮食,还不包括如意斋的原料在内。别说小小的高沙只是个弹丸之地,周边的县份都不能保障供应。从目前的形势来看,叫得最响的口号是“长期抗战”,自己怎么能只想到扩大生产,而没想到原料这个根本大事,这是多么巨大的疏漏啊!

想到这里,他连忙说:“小玉,多亏你提醒!照你的意思,我们目前最要紧的是准备足够的原料,而不是忙于扩大生产规模,我说的对吗?”

小玉微笑着点点头,建议他趁早到雪峰山里面收购苞谷。她说,雪峰山腹地,历来盛产苞谷,产糖量比大米高,可价钱比稻谷低得多,如果能储存起来几万甚至十几万斤,就足够大半年生产原料。一旦鬼子打过来,及早把机器搬进去就能继续生产,连如意斋都要仰仗许家,才是应对危机的万全之策。

“可是……”许第一犹豫起来,“局势真会那么严重,只能搬进雪峰山去生产了。可是,我们投入的资金刚刚收回来,一时也拿不出那么多资金呀!”

小玉慨叹说:“你也先别急,现在我们正跟如意斋合作,两家同船共命,周老板是办过大企业的眼光高远,一定也会预先想到这些,等他来了再商量也不迟。”

“看来,我们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许第一喟然长叹。他始终忘不了,当初许家的先祖能够凭着“天下第一糖”饮誉海内外,帮助国家建功立业,如今自己却被万恶的日本鬼子逼得有翅不能飞,只能在雪峰山下艰难苦撑,真是多么可悲的现状。“如果逢着太平盛世,以目前的态势,我们许家糖何愁不能走遍中国,让千千万万的老百姓能够品尝!”

小玉娇嗔地对他说:“你呀!整天窝在糖厂里不出门,眼前的事情都还没办好,却要想着天下老百姓,你就不嫌累?你的这个愿望,还是等打败了小鬼子再去实现吧!”

听她这么说,许第一这才想起,自己的喜期九月二十八已经不远了,爹爹和姐姐几次催促他去置办新婚必须的物品,可都因为糖厂的事情给耽搁了。小玉毕竟是个姑娘家,怎么好意思向自己提出呢?他立刻陪笑说:“小玉你提醒得好,我们还是先办好眼前的事情要紧!你说,想要我给你买一件什么礼物?金耳环玉手镯那些你都嫌俗气,什么才能称心呢?”

小玉嗔他一眼,扑哧一笑说:“你知道我嫌那些俗气了,还要问什么?”

许第一嬉笑着说:“能娶上你这样能干的老婆,这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我若不给你一样称心的礼物,自己都对不住自己的良心!你快说,天上的月亮好不好,我就给你安梯子!”

小玉脸上布满羞涩的红晕,用指头捅捅他的胸膛:“我就要你的一颗心!”

“好呀!我现在就给你!”许第一立刻敞开胸膛,一把将她搂紧在怀里。

那晚向望发匆匆奔回家,看到霞天正唧唧咕咕跟女佣灵子坐在一起,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定睛一看,两人正手拿剪刀剪着大红喜字,一看就知道是为许第一布置新房用的。他心里酸溜溜的,也不说话,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霞天斜了他一眼:“是不是又输了?我告诉你,我们正忙着给第一布置新房,别摆出一副吃了枪药的模样,冲撞了第一的喜气!”

向望发疑惑地看着她,又重重地“哼”了一声:“你好快的腿脚,一眨眼就溜回来了!”

霞天的脸上一阵阵红又一阵阵白,胸部剧烈地起伏着,手里的剪刀“啪”一声掉在地上。灵子见了,赶紧说:“姑爷,你是不是在外面喝多了?天还没黑,小姐就跟我一起给少爷剪喜字没有出过门,什么‘好快的腿脚’?你把小姐气坏了,老爷可会生气哩!”这时,霞天才“哇”一声哭出来。

向望发一听慌了手脚,连忙狡辩说:“你们的耳朵出毛病了不是?我是说‘你好快的手脚,一眨眼就弄出来了’,这是夸你们,也值得哭鼻子生气吗?你要哭就自己哭去,别说是我冲撞了第一的喜气!”

听他这么说,霞天立刻抹一把眼泪止住哭,脸色也渐渐复了原,转过脸不理他。向望发讨了个没趣,只得悻悻地离开了。他刚走,两个女人又嗤嗤地笑开了,也不知为的什么那样开心,一个人蒙住被生闷气。

第二天上午,他在一条小巷堵住了赖光辉,气咻咻地说:“好你个老赖!你收了我的定钱,说好了捉奸拿双,结果我老婆好好的在家里剪喜字布置新房。你不给我一个说法,老子跟你没完!”

赖光辉可不吃他这一套,当即破口大骂,骂他是个戴绿帽子昏了头的缩头乌龟,明明说好了一起堵住后门管叫奸夫淫妇插翅难飞的,居然临阵脱逃,害得他跟周小平两个冻成了冰,不给几块大洋吃药就没完。不由分说,一把扭住了向望发的领口要钱。向望发暴跳如雷,从兜里掏出一把大洋来,恶狠狠地说:“真是喂不饱的癞皮狗!老子有的是钱,只要你能拿出证据来,再多的钱老子也付得起!”

一见他掏出钱来,赖光辉的眼光柔和了松开手,嬉皮笑脸地说:“看在钱的份上,我就不跟你一般见识,把证据给你。”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鞋来:“你可看清了,这是不是你老婆脚上穿的鞋?如果不是的话,我再双倍还给你不迟。”

向望发接过鞋子,翻过来复过去不住打量,脸上的肌肉不住抽搐,满腹狐疑地问他:“像倒是有几分像。你说说,这鞋子是从哪里弄来的?我被你胡弄了一次,差点被老婆一脚踹到床底下,不给说明白,可不再上你的当!”

赖光辉一把将鞋子夺过来揣进怀里,摇头晃脑唱出了从戏台上听来的唱腔:“要知道天机不可泄露,必得心意诚才能指点迷津……”口里唱着,脚上的破鞋还应着节奏啪搭啪搭。向望发省悟出这只鞋来得蹊跷,只得反过来向他陪笑脸。赖光辉也不搭腔,把手里两个大洋敲得叮当作响。向望发明白他的意思,咬咬牙掏出两块大洋请他进酒店一坐,他却懒洋洋地说:“隔墙有耳,那不是说机密的场所。你若有意,不如买上两瓶酒加上两只烧鸡,你我一同到蓼水河边,再向你面授机宜吧!”

向望发无奈,只得买了烧鸡和酒,跟他来到蓼水河边。赖光辉也不客气,直到把一瓶酒灌进了肚子,烧鸡只剩下骨头,才慢悠悠地说:“性急吃不得热米粥,这事还得慢慢来。”

“你什么意思?绿帽子没有戴在你头上,你当然不急!”向望发气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我定钱给了,酒也请你喝了,你还要我怎样?”

赖光辉打了一个酒呃,嬉笑着说:“眼看冬天了,还是戴着帽子好啊!再说呢,你这帽子也不是戴了一天两天,再多戴些日子也没关系嘛。”一见他就要翻脸,抢先把脸变过来斥他:“你别跟我竖眉瞪眼的!好容易把他们堵在房里了,那是多好的机会?都怪你自己逃开了,白白错过了瓮中捉鳖的大好机会。他们如今成了惊弓之鸟,少说也得十天半月才会找机会相见,能急得来吗?要说急,我比你还更急,巴不得早日拿双了,才可能从你手里拿到白花花的银子哩!”

向望发懊丧地点点头,使劲抠抠脑门,说霞天一向是规规矩矩的女人,平日里很少出门,怎么会去偷野男人呢?赖光辉忽然觉得他有几分可怜,提醒他说:一旦他们的奸情败露,许家就会地动山摇,只怕你的舒心日子也就到头了喽。

“我不怕!”向望发一听跳起来,恨恨地说,自从有了许第一,许盛山就没有把他当女婿看,连糖厂的工头张胜那帮人都不把他看在眼里,这能算舒心日子吗?“他们一家不把我放在眼里,这口气早就憋不住了,就是要打他们一家的脸,叫他们一家名誉扫地!”

赖光辉忙叮嘱他,现在一定要沉住气,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千万不能打草惊蛇。若是让他们警觉了,就很难找到机会啦。说着,又把那只鞋拿给他看仔细,再回去暗中查看。如果找到另一只鞋正好配对,那就成功了一半,自然另有妙计。

向望发知道这癞皮狗满肚子奸猾诡计,自己只能老老实实听他的,便回到家里找机会搜寻。刚好许霞天不在家,他把房间搜了个遍,也没找到鞋子,不由得泄了气。正要出门,忽然看到床底下隐约有什么东西,便撅着屁股钻进去,果然找到了一只鞋子,跟赖光辉给的正好是一双。

他只觉得脑袋里“嗡”地一响,恨恨地说:“娘的!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们!”揣了两只鞋子,却不知该如何下手,便去找赖光辉拿主意。

赖光辉得意地说:“怎么样,听我的没错吧!”

向望发又恼又羞,立刻就要他帮着他捉拿奸夫淫妇,以泄自己心头之恨。赖光辉耸耸肩伸出手掌,他只得老老实实拿出另一半定钱。赖光辉不慌不忙,把嘴巴附在他的耳边一阵嘀咕,他犹豫了好一阵才咬咬牙:“好!我就听你的,这一次再也不能让她跑掉了!”

他走后不久,许霞天也走到房里寻找那只鞋。那晚被堵在富安房里,她吓得魂不附体,亏得富安镇定,慌忙搬过梯子架在邻居墙头,仓皇跑回家,才发现匆忙间失落了一只鞋子,便找来另一双鞋子,把脚上的鞋子藏在床底下,赶紧拿起剪刀跟灵子剪喜字掩饰过去。过了几天,趁着没人看到,溜进富安店里告诉他。富安夸她机灵,一听她把鞋子藏在床底下,立刻急白了脸,说到底是头发长见识短,留下那只鞋就是留下了祸根子,快点把它销毁了。当她把床底搜遍了,也没有找到那只鞋,顿时省悟准是向望发偷偷拿走了,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想要去告诉富安,又生怕向望发在暗中盯着自己拿到把柄,霎时急得哭起来。

“小姐,你这是干什么?”正在这时,灵子提着开水进来,也是吃了一惊。

霞天像是抓着了救命稻草,立刻要灵子到富安店里去给买丝线。灵子莫明其妙,说昨天才买回来丝线,怎么今天又要去买丝线了?霞天也顾不得羞,红着脸央求她说:“灵子姐,我那晚跑得慌,回来才发现跑掉了一只鞋子,赶紧把脚上的鞋子藏到床底下,另外穿了一双鞋。刚才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准是望发拿走了。我都快急死了,求你快去告诉富安,让他快想个主意!”

“原来是这样,我还当是天塌下来了呢!”灵子不怀好意地奸笑着,顿时有了主意。她撇撇嘴说:自古捉贼拿赃捉奸拿双,姑爷把你堵在房里都没能怎样,还怕他拿到了一只鞋?再说呢,他那个店子里人来人往的,也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等空闲了再去不迟。

“我可是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你就别推三阻四说风凉话啦!”霞天恼羞成怒撅起嘴,“都怪你当初点鬼火!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落到整天提心吊胆的这一步!”

见她发了火,灵子才陪笑说,小姐的事就是我的事,哪敢推三阻四呢?刚才老爷吩咐收拾客房,说大后天就是少爷的大喜之日了,长沙如意斋的周老板要来贺喜,真不敢在这时候出门去呀。听她这么说,霞天才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这是怎么了,把第一的喜期给忘了。”

灵子笑嘻嘻地说:“小姐,你心里有了情人,当然会忘记亲人喽。”一看她脸上绯红,连忙说:“你就别生气好了,傍晚的时候,我再抽空去一趟,误不了你的军国大事!”

霞天正要上前扭她,灵子已格格笑着跑开了。

傍晚时分,灵子果然悄悄来到富安的小店里。富安一见她,连忙问小姐的鞋子找到了没有。灵子嗔了他一眼说:“你这没良心的,小姐都快要急疯了,正等着你给拿主意呢!”

富安听了先是一惊,立刻又若无其事地说:“一点芝麻大的事,也值得急疯了?你回去告诉小姐,让她欢欢喜喜给小玉办喜事,不要来找我,以免让别人发现。什么时候合适,我会去找她的。”

灵子也知道只能这样,却撅撅嘴说:“你说得轻巧!小姐心里没底,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还怎么欢欢喜喜?我看呀,你分明是个薄情郎,故意叫小姐受煎熬。”

富安忙陪笑说,瞧那晚的情景,向望发多半还带了帮手。如今让他钻住了空子,能不千方百计拿到把柄吗?万一这节骨眼上出了意外,什么都完了。灵子轻蔑地说,向望发是个出了名的木瓜脑壳,真要找到了那只鞋,早就嚷得满城风雨了,还能这么沉得住气?我看你们这是做贼心虚吓自己,准保是过路的人。富安使劲摇摇头,说他听得明明白白,还看到有人悄悄把前门扣死了,才急中生智搬过了梯子躲过一劫。自古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还是谨慎一点好。灵子却讥讽地说:“你分明是胆小如鼠,还说什么谨慎!他们一家子忙着办喜事,谁还会有闲心管这个?照我看,这反而是最好的机会,只要你不是薄情,我自然有办法。”

富安听她说得有理,也不忍心让霞天受煎熬,重重地点点头答应了。

首先来到的是如意斋的厂长兼经销经理高飞。他一落座,便掏出一把糖来,让许第一鉴定:“许厂长,请你认真品尝我带来的糖果,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许第一漫不经心地一看,似乎正是自己的许家糖。见高飞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意识到高飞绝不会跟自己开玩笑,疑惑着剥开来放进口里,立刻便惊诧地吐出来:“高厂长,这是我们的许家糖吗?”立刻想到也许是工人忙着加班加点放宽了质量标准,就要把张胜叫过来问个究竟,再忙也不能败坏了许家糖的名声。

“请许厂长息怒!这绝不是你们许家糖,是一个从沦陷区过来的朋友带来的。我们董事长很重视,让我带过来让许厂长提个醒。”高飞一把按住他,告诉他事情的原委。那是一个从上海过来的老朋友,打算经营许家糖,买了之后觉得大失所望,特意带来问个明白。

“从上海带过来的?”许第一惊异地看着高飞,“我们许家的销售网点一直局限于周边县份,再远也不过云贵四川一带,慢说上海是沦陷区,就是以前也没有我们的经销商。哦,我明白了,准是有人在故意败坏许家糖的名誉!”

高飞点点头说,如意斋在上海也没有经销商,周董事长已经向上海方面的朋友说明了缘由,请他不要相信假冒产品,还给带了一件许家糖回去广为宣传。许第一敏感地想到,除了上海,还有大半个中国落入日本鬼子的手中,也许会有无数假冒产品还在继续败坏许家糖的名誉。国家尚且无能为力,自己一个小小的糖厂就更加鞭长莫及了!高飞愤愤地说:“准是奸商在暗中捣鬼。董事长以为,所幸假冒产品还只在沦陷区出现,我们必须牢牢占领国统区的市场,不要给奸商可趁之机!”

许第一却认为,尽管《长沙日报》和宝庆的《劲报》曾作过报导,毕竟影响不是很大,再说“天下第一糖”沉默了快要上百年,许多地方许多人都还不知道这个神奇的品牌,奸商捣鬼的可能性不大。那么会是谁呢?两人都百思不得其解,小玉蓦然想到,前不久,她中学的英语老师周易来过一趟,说日本除了正在极力推行“以战养战”的恶毒手段,还在千方百计进行各种经济破坏,妄图摧毁国统区的经济,简直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她斟酌着说:“也许,这是日本鬼子的阴谋,既败坏了许家糖的名声,也达到他们破坏国统区经济的罪恶目的。”

“这不大可能吧?”高飞用力摇摇头,“日本人的主要手段是军事侵略,再说他们的战线还很遥远,怎么就想到了许家糖?”

小玉再三沉思,说也许高沙这地方隐藏了日本间谍,给沦陷区的鬼子送去了情报。许第一也觉得有这种可能,可既然是间谍,必然十分阴险狡猾,一下子弄不清他们的真面目,还是应付火烧眉毛的假冒事件要紧。究竟该怎么办,还是等周子良来了再做商量。

过了两天,周子良果然如期来到高沙。他是许家最尊贵的客人,许盛山非常郑重,老早就带着仇兵跟高飞来到车站迎接。宾主寒暄过后,在劈里啪啦的鞭炮声中,一起来到许家大院,老管家许盛榜和许第一的蒙师赵老夫子分别站在两边拱手相迎。周子良抬头一看,只见堂屋里焕然一新,门楣上贴着斗大的“鸾凤和鸣”四个金字,两边贴着“诗云钟鼓乐之,易曰乾坤定矣”,正是灌塘许家书塾许第一的蒙师赵老夫子的大手笔。

高飞亲手捧着礼品,一一地向许盛山介绍:“这金蚕丝织就的鸳鸯被,是董事长特意从杭州买来的;这如意富贵枕,是正宗的湘绣;这兴旺毯,则是内蒙古的新产品,还有……”

许盛山乐得两眼成了细丝,乐呵呵地说:“太客气!太破费啦!这叫我如何敢当?”

周子良谦虚地说:“这不过千里送鹅毛,实在不成敬意!”落座之后,立刻又说:“子良此来,为的是登门道贺,还为共谋两家发展而来。”

许盛山知道周子良此来,最要紧的是共商决定两家命运的重大决策,立刻把他请进内室跟第一商谈,自己则带着仇兵迎接远近宾客。张胜还抽出四个伶俐的年轻工人,帮着管家伺候客人,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

周子良拱手开言:“实在不好意思得很。明天就是二位的大喜之期,照理得让二位闺房画眉。无奈形势紧迫,事关两家的共同命运,周某不得不冒昧耽搁,还请二位见谅海涵!”

许第一连忙致谢,说前辈不远千里而来,足以让全家和全厂感激不尽。糖厂面临发展的重要关头,好男儿当以大业为重,请前辈不吝赐教,第一和小玉一定洗耳恭听。

周子良也就不再客气,说高飞已经把二位的意见带回来了,董事会请教了湖南省主席张治中将军,张主席综合了国际国内的形势反复琢磨,也认定了眼前的抗战还有几年更艰苦也更严酷的时间,务必未雨绸缪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他慨然说:“糖厂的原料是粮食,而眼前的战争态势,粮食必然会出现严重的恐慌。二位提出的到雪峰山里面购买十几万斤苞谷的设想,的确是深谋远虑。”

许第一和小玉相互交换了会心的眼色,恭恭敬敬侧耳倾听。只见他喝了一口茶,又接着侃侃而谈:“我完全赞成许厂长的建议,照国家提倡的长期抗战的思路,优先腾出资金储备原料,先到雪峰山里面设立仓库购买苞谷,不急于扩大生产规模。至于糖厂生产,就照许厂长现在采取的方式实行三班倒,就等于扩大了两倍的规模。我以为,最近在沦陷区出现的假冒许家糖,一时还没有力量去解决,唯一的办法是确保产品质量,不要让假冒产品冲击现有市场。诸位还有什么高见?”

对他精辟的分析,许第一深表赞成。他坦率地说:“前辈高屋建瓴,第一完全赞成。只是,我们许家糖号资金有限,虽然能想到,却苦于无力办到。以我们的实力,只能腾出一万大洋购买五千担苞谷,勉强够半年之用。我们糖厂有几个工人家在雪峰山里,过两天就能回去办理收购。”

周子良很高兴,当场拍板抽出两万大洋,一起到雪峰山里面购买苞谷。至于机器的问题,刚好武汉一家糖厂停产了举家迁移到重庆去,情愿用五十件许家糖交换两套半新的设备,他到了重庆自然奇货可居,但许家简直等于白捡了两套设备,就替许厂长作主答应了,只等几天就能运过来。听了这话,许第一和小玉相视一笑,连忙感谢周前辈无微不至的关怀。大事一定,两方的心情都轻松了,商谈充满了喜悦的气氛,接着又谈论了沦陷区出现假冒产品的问题,觉得尽管扑朔迷离,可上海那边的鬼子汉奸应该对许家糖还不至于知根知底,假冒的主使很可能就在高沙附近,还得小心提防奸人暗中捣鬼。许第一从娘胎里出来就险遭不测,对奸人的恶毒深有体会,也格外警觉,便决定安排糖厂工人夜间值班防范,凭着二十几条鸟铳的力量保卫糖厂安全。

“好!许厂长如此周密,可谓算无遗策!”周子良听罢鼓掌大笑。恰在这时,仇兵进来说,酒宴已经备好,恭请董事长先生入席。

酒席上,许盛山首先给周子良敬酒,感谢他对许家糖号的鼎力支持,给许家糖号带来辉煌的前景,还不远千里前来参加小儿的婚礼。周子良忽然想起糖厂开业之初,宝庆《劲报》记者写的一句精彩的话来,笑呵呵地说:“前辈太客气了!我们两家京城合作,才造成这共利双赢的大好局面。要说支持,周某先得感谢许家给了如意斋一个新的发展场地,才能在这百业凋敝的战乱时期,绽放出民族工业精诚合作的奇葩来。周某也年事已高,许厂长则年轻有为,今后还得多多仰仗许厂长跟我们高厂长通力合作,共创大业哪!”

短短的一席话,出自他的内心,也让所有人感到分外激动,于是纷纷举杯相互敬酒,直到深夜才散。许第一把周子良送进客房安歇,小玉同他走到卧室坐下。许第一还沉浸在辉煌前景的兴奋里,激动地说:“小玉,你觉得周前辈的方案完善了吗?”

小玉沉思着说,照目前的情景,周子良的话的确出自真心让人感动,可也暴露了他毕竟还心胸不够宽广,难怪如意斋只能成为湖南糖业的龙头,而不能成为中国糖业的老大。以目前的态势,抗战的重心在西北,如果有远大的目光,就得到西北建立自己的工厂。一旦抗战胜利结束,成为中国糖业龙头的愿望就指日可待了。可惜许家糖号也没有足够的资金和设备,白白看着机遇就在眼前而不能抓住。

许第一笑着说:“一口吃不成一个大胖子,我们还是步步为营,站稳了脚跟再说吧!”小玉也笑了:“你说的对,我们只不过刚刚迈出第一步,还不能得陇望蜀。”许第一动情地搂住她;“你说的太好了,还是让我先得了‘陇’再望‘蜀’吧!”

“现在还不行!”小玉明白他的心思,羞涩地推开他,“等到了洞房花烛的夜晚,我才是你们许家的儿媳,才能让你‘得陇’。”

许第一怔怔地看着一脸娇羞的小玉,强烈的欲望也很快被抑制住了。他喃喃地说:“好,我听你的。请原谅我的失态,不要误会我是个轻薄的人。”

小玉低着头,眼里闪出炽热的目光,也喃喃地说:“第一,请你原谅,其实我是个非常传统的人。”说罢,恋恋不舍地离去了。

仇兵有了老管家的精心指点,灌塘老家几个近亲本家都早早来到,事无巨细都安排得滴水不漏。厨房里的厨师汗流浃背,整日里飘出诱人的香气,两个管家随同老东家在堂屋里迎接客人,给客人敬茶都有专门的人负责,呈现出一派繁忙而又欢乐的气象。

新房早已布置妥贴,作为许家小姐的许霞天反而没有事做了,坐在房里默默地想心事。第一有了小玉这样聪明能干的姑娘帮助,许家糖号自然能从此步步走向兴旺。可自己呢?向望发是个木瓜脑壳,名义上担任后勤部主任,却接连好些天在外面胡混,也不知他干的什么勾当,家里这么重大的喜事都没个人影,这日子不知何日才是个头!她恍惚觉得自己是一片无根的浮萍,又像茫茫水面上的一叶孤舟,不知风浪会把她飘向何方。

忽然,门“吱呀”一声,灵子蹑手蹑脚走进来,低声告诉她说,已经跟富安联系上了。听了这话,她呆滞的眼里立刻有了光彩,问他怎么说。灵子说,富安也想见小姐一面,就是人多眼杂的难找到安全的地方,再三央求给他提供方便。

“你答应了吗?”霞天眼里闪出希冀的亮光,也像在恳求。

灵子幽叹着说:“我能不答应吗?小姐,看着你们这一对苦命鸳鸯不能聚首,就是铁石心肠也会掉眼泪。我就算上刀山下油锅,也要帮你!”

霞天摇摇头,眼泪也随着滚出来,说小玉嫁过来后就再也找不到机会,还是叫他趁早死了心算了。灵子却胸有成竹地轻轻哂笑说,机会有的是,就怕小姐没胆子。今晚客人多,自己反正是没时间睡觉的了,就让富安趁着人多躲到她房里,保管神不知鬼不觉的。霞天这才抹了一把泪,让灵子替她安排,好歹也要跟富安见上最后一面。灵子一口答应,让小姐只管放心,一切由她巧妙安排。

走出小姐的房间,灵子便大大方方报告许盛山,说千算万算,到底还是忘了一件事。许盛山吃了一惊,忙问什么事情给疏漏了。她不慌不忙地说:“老爷,我们家里热热闹闹招待客人,小玉小姐那边,照规矩也该准备酒席,叫上十个没出阁的姑娘陪十姐妹,可她的亲戚远在长沙来不了,屋里就一个哥哥,还不知他知不知道这个风俗准备了没有?要是他们不知道没准备,可得替他们张罗张罗,不能委屈了小玉小姐。”

“哎呀,可多亏了你提醒!你就快去帮着张罗,不能委屈了小玉!”许盛山听了,连忙吩咐她到李家去帮着张罗陪十姐妹的事情。

得了许盛山的话,灵子便大摇大摆出门。果然,富安兄妹俩还根本不知道这风俗,她便大包大揽张罗开了。趁着小玉离开的空隙,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富安,叫他依计行事,喜得富安眉开眼笑。

这边灵子一去,许盛山觉得周子良是最尊贵的客人,便将招待亲朋好友的事情全都交给许盛榜和仇兵两人,由他亲自陪着周子良谈天说地。正是秀才碰面说读书,屠夫碰面说杀猪,两人都是糖业同行,自然而然离不开制糖,谈得很投机。周子良很健谈,感慨地说:“前辈,当年的‘天下而第一糖’跟随郑和下西洋饮誉海外,又随着戚继光扬威东瀛,再帮助康熙爷平定三藩建功立业,那是何等辉煌!家父在世时,曾为不能跟许家共事而抱憾,想不到晚辈能承蒙前辈信任,得以合作生产,实在是三生有幸!”

许盛山也感慨万千,坦率地说:“说来惭愧,都怪老朽心胸狭隘,只知固守前人秘方,而不能把秘糖发扬光大,错过了大好时机。幸好小儿有点见识,赢得了周老板鼎力支持,才不至于把前人的瑰宝埋没。但愿我们精诚合作,能够让天下奇糖造福百姓,许某心愿足矣!小儿毕竟年轻,还望您多多指点提携才好!”

周子良连忙摆手说:“前辈过谦了!令郎见识过人思虑深远,加上小玉小姐聪明能干,我自愧不如啊!长江后浪推前浪,能够振兴许家,也振兴天下奇糖的,必定非令郎莫属!”

两人正在互相谦虚,仇兵送来一个大红帖子,说来人并非亲友世交,也非生意上的相与,已经匆匆告辞,一定要他把这个帖子亲手送给东家。说罢,也匆匆转身招呼去了。

“既然非亲非故,怎么送来帖子却不肯留下?”

许盛山满腹狐疑拆开封口,却是一封书信,上面写道:许盛山老先生台鉴,欣闻老先生为令郎完婚,在下欣喜异常。本欲前来道贺,不料偶有所闻,关系到老先生数百年的基业,令在下辗转反侧寝食难安。欲据实直言,恐老先生见责,也为世人所不容;欲秘而不言,又不忍老先生数百年基业为奸人所乘而毁于一旦。思之再三,如骨梗喉,不吐不快,只得据实而言之。据传齐贵荣毕生谋夺许家秘方而不得,遂举家迁移至长沙隐姓埋名以图再逞。人世沧桑,其女儿已经长大成人,暗中来到高沙担当谋夺秘方的重任。贵儿媳小玉并非姓李,而是你师弟齐贵荣亲生女儿。大婚在即,却不知儿媳身负谋夺秘方之任,在下深为老先生忧。在下深知老先生见疑,故不便前来。然如意斋董事长周子良乃老先生座上贵宾,对齐家知之甚详,问之可也。在下不告姓名,垂乞见谅幸甚。

许盛山只觉得一阵目眩,手里的书信飘落地上。周子良不便过问别人的私事,忙问他是不是不舒服。许盛山连忙拾起书信,掩饰说一向有头晕的毛病,兴许是劳累了。周子良正要让他歇息,许盛山却说:“不碍事。这是一个故交,家里有急事不能来,却说董事长跟小玉家里是世交,让我代小玉好好款待。”

这么一说,周子良也放了心。他拿过茶杯喝了一口,忽然想起仇兵在长沙的时候也问过同样的话,后来因为事情忙忘记了,便抱歉地说:“你看我这记性!记得仇管家也问过我,一下子没记起来。后来我特意派人打听过,那个李糖匠祖上是稻花香的股东,和前辈仿佛年纪,生下了富安跟小玉两个儿女。不过嘛,李糖匠却不是李家亲生的儿子。”

许盛山吃了一惊,忙请他详细转告。周子良慢悠悠地说,李家也是长沙制糖世家,可惜传到李糖匠父亲那一代却没了子女,临终前过继了妻子的内侄继承香火。过继之前,李糖匠已有了一男一女。许盛山越听越心惊,掏出手绢来擦汗,那手却不住发抖。周子良看出他神色有异,忙把仇兵叫过来扶东家进去歇息。许盛山却摆摆手:“我没事!请你说下去,那李糖匠究竟是何方人氏?”

周子良便说:“真要说起来,那李糖匠还是前辈同乡哩。他……我记起来了,他原本姓齐,原是洞口半江人,好像——不是好像,确实叫齐贵荣……”

话还没有说完,只见许盛山身子一歪,手里的书信飘落在地,接着喷出一口鲜血。周子良一见大惊失色,仇兵却早已将他搀起来大声呼唤:“东家中风了!快来人呀!”

森人的呼喊,如同晴天霹雳在许家大院上空震荡。一阵噼劈啪啪的脚步声,张胜几个惊慌着跑过来,许盛榜也跌跌撞撞奔过来,那些客人也惊惶失措摔倒了凳子争相涌过来,呈现出一片混乱的景象。

周子良愣在当场,觉出这封书信来得蹊跷,弯腰拾起来一看,上面沾着许盛山吐出来的斑斑血迹。就着灯光,还是看出了书信里的意思,讷讷地说:“怎么会是这样呢?这么看来,许老先生气数已尽,我……”下面的话早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