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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官匪一家  何如歧路共徘徊

书名:秘方本章字数:17001

公鸡喔喔地唤醒了高沙铺,许第一早早起床洗漱完毕,刚刚打开大门,赫然发现一把利刀钉在门扇上,还钉着一张纸。他大吃一惊,大步跨过去取下纸条,只见上面写着:“许第一你听好了:你姐姐霞天在我手中,速带秘方孤身前来白杨坪交换。如有不从,三天后准备棺材收尸。”落款是“张云卿”。

“糟了!我姐姐被张云卿绑票了!”许第一大惊失色,赶紧把张胜叫过来商量。

碰到这事情,张胜也没有了主意,慌忙去报告周易,请他拿主意。周易得知,匆匆赶到雪峰镇,沉着地说:“张云卿是土匪,看重的是枪支和钱粮,秘方对他毫无用处,这不像是他的风格呀。这里面蹊跷甚多,现在还在想着秘方的,十有八九是富安在捣鬼。”

许第一深深懊悔,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不该让抗战胜利冲昏了头脑,没有安排护厂队昼夜守护。他这么一说,张胜更加不安了,说这都是自己放松警惕失职,只想着工人们太辛苦了该休息,没提防奸人贼心不死。周易让他们都不要自责,还是想办法把霞天救出来要紧。

“周老师,国防部正需要许家糖,能不能请军队出面,逼迫张云卿把小姐放出来?”

张胜知道,当初为了营救许第一,58师不惜派出部队佯攻武冈县城,后来甚至还出动了美国飞机轰炸宫本四郎的追兵,护厂队才能将许第一安全救出来。眼前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出动军队造成强大声势。他还有一个想法,通过周易了解中央军百万大军的去向。

他想到的,周易早已想过了。抗战胜利之后,满以为国家就此太平了,可据张治中将军私下里透露:蒋总统正在忙着接收,还在谋划着把百万得胜之师尽快运到华北和东北去,企图一举消灭趁着抗日之机迅速壮大的共产党八路军根据地,国共双方的大战正在紧锣密鼓的酝酿之中。正是这个原因,山姆的空军大队也正在抓紧帮助蒋总统空运军队,才没有回到美国去。眼看着全国民众还陶醉在抗战胜利的欢呼声中,却不知灾难深重的中国又要重新卷入一场前途未卜的内战,周易为此感到十分迷茫和忧虑。可这是上层的最高机密,张治中是看在至交的份上才委婉转告的,周易当然不能随便透露半点。

“难哪!今非昔比,难哪!”周易幽幽一叹,“当初是举国上下同仇敌忾,国军急需能防止山岚瘴气的许家糖,才不惜代价营救许厂长。可抗战胜利之后,中央军都紧急调往华北东北接收去了,哪里还能请动军队出面呢?看来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张胜听了默默无言,许第一则慷慨地说:“自从我们许家掌握了秘方,灾难就一直没有离开过我们。好在抗战胜利了,再也对国家发挥不了多大的作用,只要姐姐能平安回来,我就给他好了!”

周易心思周密,说暂时还不能告诉小玉,白杨坪离土匪的老巢枫木亭还有好几里地,想来还算安全,便让张胜跟自己带着护厂队前往白杨坪隐蔽埋伏。他还千叮嘱万叮嘱预先将秘方抄写一份,再去换回霞天,首要的任务是保障姐弟俩平安归来。许第一十分感谢周易,便带着秘方前往白杨坪。

那边的富安没有回到山寨,而是把霞天带在白杨坪路上一个隐秘的岩洞等待许第一。到了中午,两个喽罗有点不耐烦了,问他许第一是不是真的会带钱来赎人?富安胸有成竹地说:“我是他姐夫,还能不知道他?他给中央军供应许家糖,狠赚了一大笔,别说四千八百块大洋,就算我开口一万,他也会乖乖地拿出来!你们听好了,那四千块回去献给张老爷,这八百块就给你们俩如何?”

这两个土匪一听每人能拿到四百,富安分文不取,当即夸奖他仗义,这辈子就死心塌地跟随小队长。富安心里暗笑,让两人一个留下看守霞天,一个跟着他去接头。

那个壮汉推说自己扛霞天累了,还是留下来看守。于是,另一个土匪跟着富安出去接头。两人穿过一片密林,富安突然蹲下身叫“哎哟”。这匪徒一惊,赶紧问他是不是脚崴了?富安咧嘴说:“崴了,好痛!你快给我看看!”那土匪不知是计,趴下来察看他的脚,没提防富安掏出枪来,狠狠砸在他后脑上,还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倒在地上。富安抬脚踏在他胸膛上,重重地啐一口:“笨蛋!凭你这能耐,也想四百大洋?明年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许第一匆匆赶到白杨坪,正在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富安已经砸死了跟随的土匪,察觉出许第一果然是孤身而来,才警惕地将指头搭在扳机上走出来,突然冷冷一笑:“许第一,到底还是姐弟情深啊!”

许第一警觉地回过头,看清了果然是富安,不无讥讽地说:“富安,此时此刻,我真不知道该叫你姐夫呢还是该叫你舅子!我来了,我姐姐呢?”

富安沉着脸,指头没有离开手枪的扳机,把许第一周身上下仔细搜查了一个遍,发现没有任何武器,才舒了一口气,皮笑肉不笑地调侃说:“随便怎么叫都一样!反正我是你地地道道的姐夫,你也是我明媒正娶的妹夫,只可惜阴差阳错没来得及和小玉拜堂入洞房了。小玉给我捎来话,我会把她送上门来的。其实嘛,你我本是至亲至爱的好兄弟,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是我的,犯不上彼此生份了的。那张秘方已经让你出足了风头赚够了钱,早该轮到我风光风光啦!你说呢兄弟?”

许第一痛心地沉声说:“你明知我拿着秘方并不是为了出风头,也根本没有赚到钱,那都是为了抗战胜利作的贡献,就不要阴阳怪气了!我只想问你一句,为什么要如此灭绝人性,不惜绑架自己的妻子使出苦肉计以图谋夺秘方?”

“哈哈哈!你问得好!”富安纵声大笑,“你就是不问,我也会告诉你。我父亲为此付出毕生精力还付出了生命,我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才不得不投靠土匪,就为的这一天!”

许第一酸楚地摇摇头:“我真不敢相信,秘方到了你的手里,能够为国家和天下百姓作出什么有益的事情来!也罢,只要你把姐姐交给我,我还是把秘方交给你。”

富安笑得更得意了:“我只管夺回秘方,能够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就心满意足了,才不会像你这样装腔作势,在乎什么国家和天下百姓哩!不要说这么多废话了,还是让你见了姐姐,早早把秘方交给我。看在小玉那糊涂虫份上,我也不难为你!”

许第一喟然长叹,只得跟他走向隐蔽的岩洞。那个看守霞天的土匪一见跟在富安身后的没有同伙,不觉起了疑心:“小队长,四麻子怎么没回来?”

富安干笑着说:“他那家伙一辈子也没见到这么多钱,数来数去也数不清。你的在这里,可别也数不清!”说话间,随手将一个小包扔在地上。这土匪信以为真,低头拾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富安没等他打开了,顺手伸出一段粗实的葛藤套在他脖子上猛力一勒再背在背上。几乎眨巴眼功夫,这土匪双腿蹬了几下就不能动弹。放下来看时,已经像青蛙一样鼓着惊恐的双眼口里吐出白沫气绝而亡,才讥讽地说:“看来你也数不清!”

许第一见他眨眼功夫便结果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才认识了他狡诈之外还有残忍狠毒的另一面,不由得心惊肉跳:“你……你怎么敢……杀人?”

富安还怕土匪回过气来一脚踏在他的脖子上,眼里闪出绿荧荧的光芒:“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我不杀他,回到山寨了张云卿就会杀我,不如我杀了他!闲话少说,你姐姐好好的就在这里,快把秘方给我!”说着,将手伸进许第一衣兜里搜索起来。

就在这时,外面的周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闪而入,一把夺过富安的手枪,顶住了他的脑门,张胜就用那根刚才勒死过土匪的粗实葛藤将他反剪了双手捆绑结实。许第一才飞快地给姐姐掏出口里的破布,迅速解开了绳子。

霞天恨恨地说:“富安,我真没想到,绑架我的人会是你!你说,这是为什么?”

富安看看人里面没有小玉,知道自己今天是在劫难逃了,索性强横地拧着脖子说:“这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干脆实话告诉你吧,我根本就没有爱过你,这一切都是为了报复你们许家,夺取秘方使出的苦肉计!”

霞天听了,只觉得眼前一黑,顿时晕了过去。许第一赶紧把她搀起来好言劝慰,好一阵才苏醒过来,悲伤地痛哭着:“爹爹,女儿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

张胜知道此地离匪巢太近不可久留,催促大家快走,请示周易怎么处理富安。周易果断地说,还是把他押回去送交警察局处理好了。富安一听送交警察局,居然拧着脖子蹦起来:“我杀的是土匪,这是为民除害有功无罪,你凭什么把我交给警察局去受罪?”

周易冷冷地说:“好一个‘为民除害’!先前你持刀威胁许厂长谋夺秘方,我们已经放了你一次,没想到你不思悔改,居然干出这丧尽天良的事情来。就凭你绑架人质、私通土匪,再加上谋害人命这几条,不枪毙也够坐牢。”张胜也狠狠地踹了他一脚,喝令他快走。

富安知道这里离匪巢很近,就尽量拖延时间把动静闹大,指望土匪来救他,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泼:“到了警察局,大不了是死。你们有本事,就早早给个痛快!”

正在推推搡搡,忽然小玉满头大汗惊慌着跑来。一见霞天得救富安被擒,心里悲喜交加,痛哭流涕大骂哥哥丧心病狂,然后逼着他认罪。富安心里暗喜,还是强横地说:“我这是为了夺回父辈的遗产,能有什么罪?你硬要说我有罪,也就是不该用苦肉计绑架霞天。”说着眼珠子一转,走到霞天面前:“霞天,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念在夫妻的情分上,原谅我的不是吧!”

霞天抽泣着背过脸去不看他,哽咽着说:“你这昧良心的,还知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突然跪下来哀求周易:“周老师,请你看在我的薄面上,饶了他的狗命好吗?”

霞天这么突然一跪,实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许第一跺跺脚,劝姐姐不要再傻了,无奈她怎么也不肯起来,小玉则泪流满面眼巴巴看着周易。周易想想这两家的恩怨情仇盘根错节,实在不是一时半刻能够解开的。他也看出了富安的意图,想到如今毕竟是乱世,不能按常理处理,干脆快刀斩乱麻,低声一喝:“看在霞天和小玉份上,放了他!”

张胜惊骇地说:“周老师,真放了他?万一……”口里这么说,还是极不情愿地给他解开了葛藤,恨恨地教训他:“周老师大人大量,放你一条生路,下次可不要撞在我手里!”

富安也没想到周易会放了他,心里酸咸苦辣五味俱全,几分羞愧给周易鞠了一躬:“谢谢周老师宽宏大量!我也不是有意跟许第一为敌,无奈老父临终遗言,实在解不开。我还要请你好人做到底,把枪还给我。没有枪,我就过不了张云卿那一关。”

一听他还要到张云卿那里去,霞天失声叫起来:“你……还要去……当土匪?”

此时富安已有了主意,狡黠地说:“我不是去当土匪,而是去卧底等待时机。”

周易深知他为人狡诈,此时也不是和他理论的时候,还是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妥。他吩咐张胜把枪膛里的子弹退出来,走了一段路程,才把手枪还给富安,义正辞严教训他:“许第一在民族危亡的关键时刻立下大功,就是国家的有功之臣,还是你的妹夫,我们决不容许任何人伤害他!我放了你,是希望你好好反思自己的错误,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再不要钻在个人恩怨的牛角尖里不能自拔!”

富安满脸愧色低头而去,周易便带着人回高沙而去。

张云卿还沉浸在小股土匪带着人马前来归顺的喜悦里,谢三钻子则是另一番心思,想到富安带着喽罗下山两天了还没有回来,很是不放心,对张云卿进言说:“老爷,知人知面不知心,富安那小子刚入伙,下山两天了还没有回来,会不会趁机偷偷跑啦?”

“他敢!他小子要是有二心,老子点了他的天灯!”张云卿眼里闪出凶光正要叫人,立刻又大笑起来,“放心吧,老子这双眼睛比狼眼还要准,从来没有看错人。我仔细想过了,许第一如今是抗日功臣受到官府器重,那小子是许第一的舅子,还能向我献计带了人搞一票,就说明他是个六亲不认的狠角色。他不是傻子,会明白想要夺取许家秘方,除了死心塌地依靠我,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帮助他。如今四方英雄争着前来投靠,他还能放着阳光大道不走吗?用不了半天,他就会老老实实回来的!”

谢三钻子如梦初醒,立刻把头点得像鸡啄米一般:“还是老爷英明,把那小子的五脏六腑都看透了!我们少了他就像山里少了一根草,他可就像婴儿离不开娘一样离不开老爷!”

张云卿非常得意,便跟他商量应对最近情况的办法。他派出几路人马先后下山筹集粮食,还向方圆富户下过送捐帖子,可惜带回来的粮食只够塞牙缝,连家有上百亩良田的富户都一个劲哭穷,请求秋收后才能捐得出来。他焦躁地说:“尽他娘的穷鬼铁公鸡!你们也都是不中用的饭桶,就不想想山寨的人马在增多,每天都得几担粮食下锅,搞不到粮食,难道让弟兄们吃树皮过日子?”

那些空手而归的小头目噤若寒蝉不敢吱声,谢三钻子干咳几声开了腔:“老爷,据我看来,不是弟兄们不努力,也不是那些富户哭穷。请老爷算算,我们方圆都是鸟不生蛋的穷地方,我们已经榨了一把,后来中央军来了,又是派捐又是派粮的折腾,那些穷人不必说,好多富户都被折腾穷了。他娘的鬼子更绝,干脆杀人放火闹什么‘三光’,那些老百姓身上还能剩下几滴油没有榨出来呢?想来想去,还是富安有眼力,许第一是武冈首富,又在抗日中供应中央军许家糖赚了一笔,只能从他身上开刀了!”

张云卿这才点点头:“你说的不错,只能从许第一身上开刀了。就不知富安是不是真能做到六亲不认,狠狠敲上一大笔?他要是顾及亲戚情分心慈手软,就得我亲自出马喽。”

正说着,大厅外面的喽罗进来报告说富安回来了。话刚说完,富安神情沮丧走进来,单腿跪在张云卿面前:“张老爷,小的无能,特回来向您请罪!”

张云卿一眼就看出富安是一个人空手回来的,便沉声冷峻地说:“先别说请罪的话,还是先说说你的差事。哦,还有四麻子两个呢?”

富安早在路上就想好了怎么应付张云卿的说辞,当即哭丧着脸说:他在出发的时候再三告诫,说许第一手下有一支护厂队,千万不能鲁莽只能智取。偏偏四麻子两个不把护厂队放在眼里,说小鬼子都乖乖地举手投降了,还在乎他们的鸟铳?老子一句话,就要他老老实实把钱送出来!还说他是胆小鬼,留着他在后面照应。许第一果然不听他这一套,护厂队那个张胜还说要把送上门的土匪抓到警察局去请功。四麻子两个拔出枪来,没想他们护厂队先下手,四麻子两个当即被鸟铳打得像筛子。他一看势头不对,赶紧逃命回来报信。

“反了他啦!”张云卿还是头一次听说过有人胆敢打死自己的手下,脸上的肌肉扭曲得十分难看,当即蹦起来,“给老子带上一百弟兄,踏平他的糖厂!”

那些土匪一个个气得嗷嗷叫,一个个提刀拔枪就要冲下山去。富安却一把抱住张云卿的大腿恳求:“请张老爷暂息雷霆之怒!依我愚见,踏平许第一的糖厂容易,可如今遍地都是穷鬼,他是老天爷赐给您唯一的摇钱树,可千万不能意气用事,砍倒自己的摇钱树呀!”

其实,张云卿老谋深算,早就看准了许家糖号是他境内一棵最大的摇钱树,早在许盛榜当管家的时候,就按照江湖规矩按月送上常例钱以图破财消灾。后来仇兵当管家,也还按照规矩送来保护费。可仇兵死了也就忘了规矩,他早就想着要好好送帖子敲诈了,只是畏惧许第一身后有中央军作后盾,一直不敢轻举妄动。如今中央军开走了,许家糖号自然就是自己砧板上的鱼肉,精明如他当然不肯为了两个喽罗砍倒自己的摇钱树,只不过虚张声势,等着聪明的手下出来斡旋罢了。他假装大怒,一脚踢开了富安:“照你这么说,难道就轻易放过他不成?你是不是因为许第一是你妹夫,就给他出来求情?”

富安从他这句话里,立刻号准了张云卿的脉搏,当即爬起来大声说:“张老爷,各位头领各位弟兄,我早就说过,许第一是我妹夫,可他更是我不共戴天的大仇人,恨不得把他食肉寝皮,绝不会替他求情。请大家平心静气想一想,我们山寨不缺人手缺少的是钱粮,是踏平糖厂把他杀了好,还是留着他给按月送钱来好呢?杀了他,我们当然能替四麻子两个报仇出气,可如果留下他,他就得每月送上一大笔保护费,就等于许家糖号是我们山寨的。这是我的肺腑之言,请老爷和各位头领定夺!”

他的话一落音,大厅里立刻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有人主张踏平糖厂替四麻子两个报仇,可更多的人反对砍倒自己的摇钱树。两方争执不下,最后还是请老爷定夺。

张云卿盯着富安,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突然当胸捣了他一拳几乎歪倒,才发出破锣一样的大笑:“好!果然是恩怨分明,处处以山寨的大局为重。我决定了,留下许第一,就等于许家糖号是老子山寨的。从今天起,你就是山寨的副军师,这事就交给你了!”

富安听了大喜,当即趴在张云卿身前叩头谢恩。然后,跟三钻子一起商量对策。

再说小玉明知哥哥多半会投靠张云卿去了,也就打消了让哥哥风光体面地给自己送亲的念头,跟许第一回到糖厂,也不愿惊动任何人,由周易主持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婚礼。然后,许第一精心安排工人为着完成国防部下达的生产任务昼夜加班。张胜估计富安不会死心,吸取了以前夜里出事的教训,晚上安排护厂队巡逻,白天只在糖厂大门口派了一个门卫负责,上班的工人把鸟铳带到车间里。一有风吹草动,门卫发出警报,工人便放下生产及时出来应对行动。十几天过去了,也没见到土匪前来骚扰,倒也让人放心。

这天上午,糖厂的机器发出轰轰的声音,工人在紧张地生产,空荡荡的镇街上陆续出现几个人,相跟着走向糖厂进入大门。门卫例行公事地上前询问,走在前面的一个壮汉手腕一扬闪出一道白光,那门卫还没来得及说出话来,胸膛里已经插进了一把匕首,紧接着被捂住嘴拖到一边。后面的人一拥而入,脚步杂踏奔向办公室。

许第一和蒋小龙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正想出来看个究竟,谢三钻子已经堵在了门口,阴沉地问他们:“谁是许厂长?我们奉张老爷之命,特来恭请到枫木寨去喝酒!”

一听“枫木寨”三个字,两人顿时一惊。蒋小龙赶紧大步挡在许第一身前,大声说:“你们是什么人?我们许厂长不喝酒!”

三钻子明白他的意思,迅速掏出手枪顶住他的嘴巴,低沉地冷冷一笑:“你别在老子面前耍心眼!老老实实闭上你的臭嘴,不然你就没有说话的机会了!许厂长,还是请吧!”

蒋小龙口里顶着枪,自然说不出话来,许第一也没想到张云卿的土匪会青天白日公然闯进自己办公室来绑架。他脑子里瞬间省悟,自从仇兵不幸被杀害,蒋小龙接任了财务部主任,就不肯再听凭张云卿要挟交给保护费,肯定是为这得罪了张云卿,并没有大不了的冤仇。从眼前的情景来看,土匪是精心策划了有备而来,就算护厂队全部出动,也只会造成不必要的伤亡,便冷静地说:“用不着这么吹胡子瞪眼的,我跟你们走就是!”

这时,几个匪徒已经熟练地把蒋小龙口里塞上破布捆成粽子绑在房柱子上,三钻子得意地说:“许厂长如此临危不惧,在下实在佩服!只要你能老老实实跟我们走一趟,我也不会惊动你的眷属,跟你交个朋友!”

说话之间,几个人在他怀里绑上一枚手榴弹,拉线的指环却扣在三钻子手里,簇拥着许第一大摇大摆走出大门,径直朝着枫木寨走去。那些街道上碰见的熟人见了许第一被一群陌生人簇拥着,还以为是新近结识的朋友,不时有人打招呼。许第一泰然自若,也没对人表现出半点惊慌的神色,连三钻子也不得不暗暗称奇。

这群土匪果然精心准备,出去不远就准备了几匹快马,把许第一夹在中间疾驰而去。到了枫木寨,富安皮笑肉不笑走上前来,假意对三钻子说:“我说军师,许第一好歹也是我妹夫,你把他给请了来,老爷要的是钱,我只要制糖的方子,可不能为难他哟!”

在绑架许第一之前,三钻子原本认定这个方案太冒险,没想到却恰好对了张云卿的脾气大加赞赏。现在果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许第一给绑架来了,也不得不对富安从心里佩服,狂笑着说:“你就放心好啦!慢说许老板是老爷请来的财神爷,你我都是好兄弟,你妹夫就是我妹夫,半点都不会为难他的!”

许第一这才知道,这一切原来还是富安指使的,鄙夷地说:“我真不敢相信,小玉那么善良的姑娘,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哥哥。老实告诉你,就算你把我杀了,你也得不到秘方,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

蒋小龙眼见土匪把许第一挟持走了,急得七窍生烟,拼力在房柱子上来回磨擦,直把手臂磨得鲜血淋漓,终于磨断麻绳挣脱了捆绑,惊慌失措地大叫:“张胜,大事不好,许厂长被土匪绑架了!你赶快召集护厂队,拼上性命也要把厂长夺回来!”

张胜惊恐万状,慌忙召集护厂队顺着土匪的去路追赶,除了在田间耕作的农民,早已不见了土匪的踪影。见此情景,他这个倔强的男子汉不禁号啕起来:“都怪我!都怪我粗心呀!”

没多时,周易和小玉也闻讯赶来。小玉隐约感到这事多半跟哥哥富安有关,不由得心如刀绞,抽泣着央求周易:“周老师,第一身负许家糖军需供应的重任,请您报告上级,请求调出部队解救第一!”

周易明白,部队都调到华北东北跟共产党争夺地盘去了,根本不可能指望。即便在湖南省内,也是兵力空虚只够维持地方治安罢了。他是个热血青年,在国难当头的时候投身抗战斗争,满以为抗战胜利了就进入和平幸福的新世纪,谁知庆祝胜利的欢呼声犹在耳,国家便卷入了一场新的内战。他长叹一声说:“事过境迁,现在不是全国上下同仇敌忾的时候,军队都调到北方去了,不能指望他们啦!”事关重大,他不敢迟延,立刻电告省政府,请求省政府指示解救许第一的方案。

张治中早已不是湖南省主席了,接任省主席的是程潜。他得到省政府办公室的报告,询问了有关情况,在电话里斟酌着说:“周副专员,你也是明大势的人,应该知道蒋总统现在一心想的是消灭东北和华北的共军,以实现他多年来统一中国的理想。在这节骨眼上,许第一虽然对抗战有功,怎么还顾得上他呢?”听到周易带着哭腔恳求的声音,他也苦笑了:“你是文白先生器重的亲信,我也就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湖南匪患严重,湘西自明朝以来就是土匪横行的天下,连我这堂堂省主席的号令到了那里也没人听。说到指示,我送你两个字:招安。其实这也是蒋总统治国方略,东北华北那些伪军还穿上军装就成了国军,张云卿的土匪被招安了就是正正堂堂的地方保安队,不会伤害那个许第一的。”

除了苦笑,周易还是只能苦笑。这世界实在变得太快了,当初并肩抗日的国共两党,转眼间就成了敌人,请示省政府解救许第一这个抗日功臣,到头来却是招安绑架许第一的土匪,就是什么治国方略呢!既然堂堂省主席这么指示,他们只能听从。于是,让蒋小龙先派人给张云卿送去一份厚礼稳定局面,然后一起到武冈县政府拜会县长徐得风。

周易诚恳地说:“徐县长,许第一厂长是抗日功臣,现在还身负军需供应的重任,两天前被匪首张云卿派人绑架了。您是一方父母官,身负保境安民的重任,还请您设法解救!”

徐得风上任不久,境内就发生了土匪绑架抗日功臣的事情惊动了省政府,负责督办军需的副专员亲自登门,徐得风自然不敢怠慢,立即接待了周易一行,巧妙地声称:“周专员,诸位,鄙人上任之前,境内已经土匪横行,才会发生抗战功臣许第一先生被绑架的事件。鄙人身为一方父母官,保境安民责无旁贷。我向诸位保证,七天之内消除匪患,让许第一先生平安归来!”

徐得风如此大言不惭,精明的小玉当即表示怀疑:“请问徐县长,湘西匪患乃百年痼疾,徐县长上任伊始,有何良策七天之内消除?”

徐得风显出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情,声称他得到省政府批准,决定对张云卿招安,自然能化害为利消除匪患,还能让许第一平安归来,实在是一举两得的良策。他见周易脸上露出茫然,便狡黠地说:“周副专员是我的上级,若有不周之处,还请多多指教!”

周易只能苦笑:“徐县长是一方父母,我只求许第一早日平安归来,全凭您安排!”

“好!有周副专员首肯,事情就好办了!”徐得风呵呵大笑。

张云卿不愧老奸巨猾,故意不跟许第一见面,只让手下紧紧看管许第一。第二天,他收到了蒋小龙派人送来的一千块大洋,还卑词恳求放过许厂长必当重谢的话语,便跟谢三钻子、富安正在山寨威虎厅商量下一步行动。

他悻悻地说:“这个许第一,论起来还是故人之子,我该叫他侄儿呢。他也太不懂规矩了,不给我来进贡,就凭区区一千个大洋打发我?依照我的脾气,哼!”

三钻子太熟悉他的脾气了,赶紧说:“老爷,杀了他也不过八十斤肉,只够山寨弟兄们塞牙缝。反正他现在是我们砧板上的鱼肉,要蒸要煮还不随老爷的便?依我看,死人骨头还能榨出油来,何况他继承了许盛山的家业不算,还办了糖厂狠赚了几把,只要我们不放人,不愁他乖乖地送钱来赎人。多的不说,至少也能榨出一万来,够山寨半年用的了。”

富安却说,他从妹妹小玉口里得知,别看许第一给中央军供应军需,还得了什么“抗日功臣”的大帽子,其实那都是打肿脸充胖子干的亏本买卖,还给锄奸队发了不少津贴,再就是为着引宫本正平上钩,也亏了一大笔,就剩一个空架子罢了。官府那么多人发了国难財,只有他那个大傻瓜实实在在破产败家,除非他把机器卖了,还勉强能凑上七八千上万的。

这话张云卿可不爱听了,当即板紧脸拍桌子:“照你这么说,老子要他当摇钱树,就只能把他放啦?你是不是想着他毕竟是妹夫,又心慈手软了?”

“老爷误会我了!”富安连忙赔笑辩白,说当初自己兄妹俩来到高沙,就是为着秘方才让妹妹接近许第一,没想到弄假成真,小玉被周易抗日救国的鬼话给迷住了转向许第一,才落到今天的地步,怎么会心慈手软呢?“我早就想好了,许第一虽然没有多少钱,可他手里的秘方能值钱。就让他把秘方抵押给我,我把长沙的房产变卖了替他交赎金,还让他继续生产给老爷当摇钱树如何?”

张云卿眼珠子一转,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仰天大笑:“好啊!别人都说我心机深,没想到你比我的心机更深,想出了这一箭三雕的妙计来,可真有你的!”

还没等张云卿表态,一个在外面把风的喽罗飞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禀报老爷,有人送来一封信,说是武冈县长徐得风写给您的。”说着,恭恭敬敬把信递上来。

张云卿是个文盲,三钻子也大字识不了两担,却不愿在富安面前露馅,装腔作势让富安看看徐得风写的什么。富安巴不得露一手,便接过信来朗声诵读:

剑横先生如见:先生乃一方豪侠,纵横江湖二十余年,曾深为政府所倚重托以重任。此次雪峰会战,先生亲率队伍,在燕子岩剿灭日寇宫本四郎,实乃抗日之豪举,深得地方官绅民众赞誉。徐某新近履职武冈,闻先生大名如雷贯耳,仰慕之至。只是公务繁忙,无缘拜会。昨闻许家糖号厂长许第一先生因误会进入贵寨,徐某窃有所求:许先生乃天下奇糖传人,且为众所周知之抗战功臣,恳请剑横先生关顾周全。徐得风忝为一县之长,负有保境安民职责,深知剑横先生乃豪侠之士,值此国家用人之际,经湖南省政府批准,恭请先生出任本县保安大队长之职,届时陪同许先生到县政府一叙,即行授职,恳请剑横先生俯就幸甚。

           湖南省武冈县政府

              县长徐得风

                中华民国三十五年二月

张云卿正在沉吟,谢三钻子早已按捺不住高叫起来:“太好啦!老爷,兄弟们在山上担惊受怕,早就盼着能够成正果,这真是正想睡觉,就有人给送了枕头来啦!”

张云卿这才点点头:“嗯,招安好啊!受了政府招安,弟兄们就有了正正堂堂的地位,照样能大秤分金大碗喝酒,再不要担心官军清剿,确实是个正果。富安你说呢?”

事态的变化,实在大大出乎意料。富安一边给念信,脑子里一边想出了主意,高深地说:“老爷,自古以来,接受招安是绿林中人谋求官职的捷径,我也巴不得跟着老爷从此光宗耀祖。不过,事关我们身家性命,还得思虑周详为妙。那梁山泊一百零八条好汉受了招安,到头来一个个没有好下场不说,早年间武冈的易大榜带着手下进城受招安,结果全都被砍头,我们不得不防啊!”

他这么一说,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张云卿和三钻子听得心惊肉跳。毕竟这诱惑太大了,山寨里那些大小头目和喽罗吵吵嚷嚷,争执半天也没商量出一个结果来。最后,张云卿对富安说:“我的副军师,尽管你来到山寨还不久,可我这双眼睛早就看出来了,你肚子里喝过墨水想得深远。只要你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我当上保安大队长,你就是第一中队队长!”

富安听了眉开眼笑,立刻叫人纸笔伺候,洋洋洒洒写下一封长信,派了一个机灵的小头目送到县城。

徐得风接到张云卿的回信,立刻跟周易他们商量。他慎重地说:“从回信可以看出,张云卿不愧是老奸巨猾的匪首,既想接受招安谋得官职,又怕政府借招安之机把他们一举剿灭。他提出要求:第一,必须一位本地少将职衔的头面人物担保;第二,由省政府登报公布,以示政府的诚信;第三,他的队伍只接受改编,还得保持原有建制。诸位以为如何?”

周易知道,徐得风已经得到了省政府首肯,急于派人跟张云卿谈判平息事态,说来是商量,其实不过是知会而已。此时只要许第一平安归来,别的什么都不能顾及了,当即说:“既然省政府已经决定招安,以保事情的完满解决,我们作为下级只有执行的份。至于少将职衔的本地人,宝庆倒有一个现成的陈光中,却不知能不能请动这尊大神?”

霞天一听“陈光中”,顿时喜出望外:“哎呀!我想起来了,我爹在世的时候,跟那个陈光中师长有过交情,说定我们姐弟算是他的干儿女,还送了一副对联给我爹呢!”

徐得风最善于见风使舵,一听许家跟陈光中有过交情,立刻满脸堆笑,要霞天回去找到那副对联,备上一份厚礼前去宝庆拜见陈光中。他这边呢,安排人和张云卿就有关招安改编的有关事项进行具体谈判。他颇为得意地说:“如此一来,许厂长能够早日平安归来,鄙人在任期间,也能一举肃清多年来为患地方的匪患,也算徐某不负党国厚望了!”

小玉和霞天回到许家大院,准备了一千块大洋,还带上了整整八件许家糖,由周易亲自陪同前往宝庆拜见陈光中。在路上,周易问霞天,许家当初也就是制糖的,怎么能攀上陈光中那样的军界人物呢?霞天回忆说,那时的陈光中还只是个团长,部队军饷不足,少不了向地方摊派筹措。而他爹呢,为了不受地方强豪欺凌和土匪抢劫,自然想寻求有势力的人物保护。两方目的不同,却有着共同的利害关系,便攀上了交情,也是没办法的事。

周易感慨万千:“你爹是这样,如今第一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好端端的一个天下奇糖,成就了一个抗日功臣,却得不到政府保护被土匪绑票,到头来还得去讨好一个退职军阀出面,让土匪摇身一变成为保安队,真是可悲可叹呀!”

在小玉的印象里,周易一直是热血激荡的好老师好上级,从来也没见他这么悲观过。想想眼前的时局,也很是茫然,只得安慰周易,等许第一平安归来再说。

到了宝庆,很快找到陈公馆。陈光中五十多岁的高个子,但显得几分憔悴。一听周副专员带着人前来拜访,立刻屏退两个小妾,到客厅相见。

“哎呀呀,陈某是归隐的老朽,周专员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见教?”一见面,他就跟周易摆出前辈的派头打官腔,眼睛却盯着霞天和小玉。一听周易介绍霞天是高沙许家糖号的小姐,小玉则是许盛山的儿媳妇,便拍拍额头显出分外亲热来:“原来是盛山兄的千金和儿媳!霞天哪,记得你那时还是个拖着鼻涕的黄毛丫头,你爹还好吗?”

霞天恭谦地上前拜见,说爹爹已经去世几年了,让小玉把礼物献上。

陈光中满面笑容让女佣将礼物收进去,一边打开话匣子大发感慨,说当年也有过跟许盛山一起办实业的想法,可惜身逢乱世便报考了黄埔军校,毕业后一直有打不完的仗,先是跟着蒋委员长连年征战,后来专门“剿共”打得昏天黑地,再就是跟日本人打得血流成河,活生生把一个师差不多打光了,自己也受了重伤,不得不退职归隐。“听说许家糖号在抗战中立下不少功劳,一直在琢磨那个许第一究竟是盛山兄哪一个儿子,这小子可比他老子出息多啦!你们来得正好,他怎么不一起来见我?”

周易这才找准了说话的时机,说许第一是许家糖唯一的传人,确实为抗战立下过汗马功劳。可惜的是,他几天前被土匪张云卿的人绑架了。接着,简要说出省政府决定招安的计划,可张云卿坚持要本地少将职衔的头面人物出面担保,才愿意接受招安释放许第一。他诚挚地说:“前辈,您是政府退职要员,也是许家世交,今天我们专程前来拜访,就是恳求您出山,解救许第一的。万望前辈公私兼顾,让许第一早日平安归来!”

许霞天也泪流满面恳求:“干爹,我爹就只有第一这根独苗了,请您救救他!”

陈光中脸上的表情迅速变换着,心里早就琢磨开了。几乎和所有军阀一样,他习惯了八面威风一呼百应的生活,一旦手中没有兵权,便觉得寂寞难耐,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呼风唤雨。现在,省政府作出决定,宝庆副专员亲自登门拜访,这个面子算是给足了。许家除了送来一份厚礼,将来少不了还会把他作为救命恩人长久感谢。张云卿那边呢,过去曾经是自己脱逃的老部下,能够由自己出面招安,自然成了他们的再生父母。这样一举三得的好事送上门来,岂能拒绝?

思谋已定,他当即大包大揽答应下来:“这事好说!别看他张云卿桀骜不驯,他这辈子也就怵我一个。有了省政府招安的公文,我只要一出马,保管收拾得他小鬼见阎王——服服帖帖!还是周专员说得好,这是公私兼顾的好事,我跟你们走一趟,还要看看我那抗日功臣的干儿子哪!”

那一边,徐得风也不肯放过一举肃清境内多年匪患,还能顺利解救抗日功臣的良机,派出亲信上山跟张云卿协商收编的具体事项。几经讨价还价,张云卿接受了保安大队长的职务,只是收编的地点只能放在高沙许家糖号,还不许徐得风多带警察前来以免误会冲突。徐得风立功心切,也都一一答应了,恭候陈光中到来。

张云卿这才下令把许第一带进大厅,一见面就哈哈大笑:“咳呀呀!都怪我他娘的喽罗有眼无珠,让许厂长受惊了。说起来,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哩!走吧,你我兄弟一起见干爹去!”

许第一听得莫明其妙,谢三钻子讨好地笑着说:“许厂长,你我不打不相识,我也是刚才知道的。我们老爷是陈师长的干儿子,你也是陈师长的干儿子,你俩可是同一个干爹的兄弟,正该好好亲近哪!”

许第一目瞪口呆,饶是他精明能干,也万万想不到,这个绑架自己的凶悍匪首还居然会是自己的干兄长。想了半晌,才想起老父去世后清点遗物时发现一副陈光中写的对联,原来是一副对联把自己和绑匪扯到一起来了,这世界实在诡秘得叫人无从适应。他很快镇定下来,不无讥讽地说:“如此看来,我还得感谢张干兄喽!”

张云卿狡黠地仰面大笑:“好说好说!干我们这一行的,全都有奶就是娘!说到感谢,我还得好好感谢你这干弟弟送来的一千大洋见面礼哩!”

他早已在高沙周围布置了精干手下,听到探子回报,说徐得风果然只带着一小队警察,陪同陈光中来到了许家大院,便听从富安的指点,让一队精壮匪徒扛着从鬼子手里缴获的枪支雄赳赳开道,才在一群马弁簇拥下,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走向许家大院。

糖厂的工人按照周易和小玉的安排,在客厅里精心招待陈光中和徐得风一行,还在院子里备好了上百桌酒席,望眼欲穿地盼望许第一归来。看到许第一走在队伍里,小玉欢喜得流出了眼泪:“第一回来了!第一回来了!”

张云卿目不转睛看着大厅正中的陈光中,大步跨进去,冲着陈光中“啪”地敬了一个军礼,然后趴在地上“咕咚咕咚”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才挺胸招呼:“师长,干爹,儿子给您请安了!”

陈光中满面笑容点点头,赶紧给他指点:“剑横,这位徐县长是你的父母官,你该先给县长大人敬礼才是,可不能乱了规矩!”

张云卿果然向徐得风敬礼,还按照富安的嘱咐大声报告改编队伍的人数和装备,请求县长大人检阅。徐得风笑容可掬地向他们抱拳,代表县政府表示慰问,还当场发给了委任状。顿时,大院里响起一片声震屋瓦的欢呼。那些招安了的土匪一个个兴高采烈,一窝蜂奔向备好的酒席,只等开筵的号令就要狼吞虎咽。

徐得风看得暗暗皱眉,陈光中却兴致高涨,早已吩咐了不用介绍,要从人群里认出那个抗日功臣的干儿子,以显示他非凡的眼力。他不慌不忙站起来,兴奋地说:“你们谁都别说话,让我见见我那抗日功臣的干儿子!”说话间目光在许第一脸上停留片刻,又走到富安身前一把拉住了他呵呵大笑:“是你,长得跟盛山兄年轻时一模一样!”

不说富安愣在当场,周易和小玉也惊愕了,突然发现富安和许第一竟有着神似之处。还是霞天上前解围,娇嗔地说这是干爹给大家逗乐子,请他再看看。陈光中自然乐得就就坡下驴,目光一闪抓住许第一的手,得意地大声说:“我是带过兵的人,知道兄弟们都饿了,老夫也不再跟你们逗乐子啦!”

许第一惊愕之余,也不得不佩服他的眼力,恭恭敬敬给他鞠躬,感谢他对自己的关爱。陈光中意味深长地说:“你是鼎鼎大名的抗日功臣,我这是奉命行事嘛!再说呢,你是我干儿子,干爹如今赋闲,不如索性给你当个顾问什么的,省得日后哪个没长眼的东西出来捣乱。第一,你看好吗?”

许第一心里一格登,连忙赔笑着:“干爹如此厚爱,第一求之不得啊!”

一场招安的闹剧,就这么收场了。张云卿得到保安大队长的官职,却把队伍留在高沙一带,只让富安带一个中队开进县城。

没有夺到许家的秘方,却意外地得到了一个保安中队长的官职,这让富安说不出的得意。反正高沙离县城不远,他时常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来往驰骋。这天上午,他纵马来到高沙糖厂,还在外面就高声大叫。小玉出来,冷漠地看着他一语不发。

富安纵身下马,拍拍屁股后面的手枪,神气地说:“你不要这样对哥哥!不错,我是跟着张大队长当过土匪。嘻嘻,可你哥要不是当过土匪,能当上保安中队长吗?”

小玉没想到他会这样,幽怨地说:“哥,你变了,变得让我不敢相信了!”

“你不是也变了吗?”富安反唇相讥,“你要是跟哥一条心,哥哥也不会被迫上山当土匪。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让我明白了取得荣华富贵还有更好的道路。实话告诉你,现在我对许家秘方兴趣不大了。如今国军正在对华北东北的共军大举进攻,时势造英雄哪,正是我施展才智的好机会。今天来找你,是想让你跟霞天好好说说,我不跟她在一起就心里空落落的,劝她还是跟我过日子的好。”

一听他说到霞天,小玉就像心里刀绞一般难受,恨恨地说:“你作出那样伤天害理的事情,我都觉得没脸见第一和霞天姐了,你还是趁早死了心吧!”

富安终于恼羞成怒:“你忤逆不孝的贱人!别以为仗着是亲兄妹,我就会处处让着你。你不去说,我自己去,倒要看看霞天会不会像你这样绝情!”

说罢,便纵身上马,闯进许家大院大呼小叫。院子里的厨子和女佣知道他是少东家的舅子,还是保安中队长,没有一个敢阻拦。

霞天见他闯进来,顺手从厨房里拿出一把菜刀,威胁他说:“你别过来!你再过来,不是我一刀劈死你,就是我割断自己的喉咙!”

富安可没想到,霞天这么一个懦弱胆怯的女人居然敢在自己面前动刀子,只得停止了脚步央求她:“霞天,我今天是来向你赔罪的!你把刀子放下来好好听我说,许第一是我指使人绑架的那不假,可也是我劝告张大队长把他放回来的,算是功过相抵。我还要告诉你,我如今当上中队长,每天过着吃香喝辣的日子,不再在乎许家秘方了。这是我的真心话,你还是跟我一起好好过日子好吗?”说着说着,眼里噙出泪水来。

许霞天打个哆嗦,眼里不觉也流出泪水来,却一把揪住自己后脑垂着的长辫子,菜刀一划割下来,然后发出凄厉的惨笑:“富安,你给我听好了!过去的霞天辱没祖宗,她已经死了!你想让我跟你回去,就让它跟你去吧!”

说话之间,手里的菜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使出全身的气力,将手里割下的半截辫子劈面扔过去,然后转过身掩面奔进屋里,紧接着发出撕心裂肺的号啕。

富安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待到看清原来是霞天割下来的辫子,知道两人如今恩断义绝,心里也掠过一阵凄凉。他踉跄着骑上马,摇摇晃晃离开了许家大院。临出门的时候,没忘了大声威胁:“许霞天你给我想好了!老子再给你三天时间,你如果执迷不悟,没有你许家的好果子吃!”

许第一太忙了。自从抗战胜利,全国各地从报纸上得知了许家糖原来就是明清两朝的天下奇糖改进的精髓,在抗战中立下奇功,国防部下了订单,各地的订单也雪片一般飞来。让他诧异的是,张胜那班工人似乎失去了抗战时期那种劲头,不愿日夜加班,机器也不时出现这样那样的毛病。被土匪绑架的那些天,糖厂几乎处于瘫痪状态。为了完成生产任务,他只得向工人求情,可张胜说得很直率:“厂长,不是工人不给你卖力,实在是大家心里不明白,打鬼子那是大家拼命也愿意的,可这是帮着军队打我们自己中国人哪。你说,工人还有劲头吗?”这让他无言以对。

周易还接到了一个重大任务,县长徐得风把他请到办公室,说是省政府电话通知,雪峰会战期间,在燕子岩参与鬼子制造两百多无辜百姓被毒气杀害惨案的两名汉奸已经落网,却至今拒不认罪。省政府决定,不日內将案犯押解到武冈公审,务必尽快找到惨案发生时的人证、物证。周易是省锄奸委员,还是当时的目击者,责任便落到了他头上。

“好啊!这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们终于落入法网,我一定让他们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一提起那件惨案,周易就义愤填膺。于是,他向许第一交待了,便全力投入搜集证据的工作。

正当他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那个美国飞行员山姆竟然也来到了高沙。许第一只得放下手头任务,把糖厂交给张胜掌管,自己和小玉专门接待山姆。

“我尊敬的许先生,你发现我和上次来的时候有什么不同吗?”一见面,山姆就摊摊手,向他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许第一和小玉面面相觑,实在说不出有什么不同。山姆孩子似的大笑开来,这才指着自己的军装:“你们看,我的军装上没有了军衔领章,这就意味着我已经脱离了那份讨厌的工作,能够自由自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许第一十分诧异:“山姆先生,你不是说,能够来到中国战场参加抗日战争,是你毕生的荣耀吗?今天怎么却说是‘讨厌的工作’呢?”小玉也提出了同样的疑问。

山姆知道他们误会了自己,只得坐下来,向他们详细地说出了自己的观点。美国人生性热情奔放,在芷江机场的时候,美国飞行员常常以自己能够亲手击落日军的飞机感到莫大自豪。因此,他们对许家糖非常喜欢,才收起了他们认为中国落后的美国式骄傲,破例给许第一这个中国人请功。抗日战争胜利后,他们一个个欢欣鼓舞,满以为就能回到美国去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是,美国政府接受了蒋介石的请求,帮助把蒋介石的百万大军空运到东北和华北的广大地区。他们也觉得自豪,觉得自己在帮助中国政府恢复政治秩序进行战后建设。可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蒋介石的大军连同美国政府援助的美国装备武器,都是用来打内战屠杀中国人的。一提到这些,山姆白皙的脸激动得通红:“许先生,小玉小姐,让我们帮着这些中国人去打那些中国人,我们能不讨厌吗?”

许第一被他的直率感动了,心里也产生了强烈的震撼。山姆作为一个美国人,尚且觉得在帮助蒋介石打内战感到讨厌和羞愧,因此愤然退伍离开战场,可自己呢?自己的许家糖不也同样在帮助打内战吗?他喃喃地说:“山姆先生,你说的很有道理,让我深受启发。”

山姆高兴了,激动地说:“许先生,请你原谅我的直率,你们中国已经经受了列强百年欺负,好不容易取得了抗战胜利,就卷入了内战,这是可悲的。像你这样一个抗战功臣,被土匪绑架了,你们的政府有能力打内战,却没有能力保护你,居然请土匪下山当官才能换取你的安全,这是多么可悲呀!我不得不认为,你们中国是没有前途的!请你听从我的劝告,跟着我到美国去吧!只有在我们美国,你的才华才会得到施展!”

山姆说的这些,许第一曾在有的方面这样想过,更多的方面却没有想。这么把一个国家指责得体无完肤,他自己也觉得羞愧难当,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山姆先生,也许你说的有道理。可是我总觉得,我们中国能够打败日本,应该不会没有前途。你让我再好好想想!”

小玉也觉得山姆的话太尖刻了,立刻想到了一个充分的理由:“山姆先生,我们政府抓到了一个投靠日本人使用毒气杀害同胞的汉奸,就要进行公审了,正需要我们出庭作证。等公审结束了再说好吗?”

山姆湛蓝的眼睛里闪出亮光微笑:“好吧。反正我退伍了,有的是时间等待。我会等到你接受了我的邀请,跟我到美国去那一天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