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隐形冤家
在下这厢有礼了!在下钟连城,湖南武冈人氏,当朝小说匠,早年曾写过一本名为《匪王》的小说,留下一个“欲知后事,请看《雪峰山剿匪记》”的尾巴。时间一晃十余载过去,难为不少热心读者一直惦记,有给出版社写信、打电话过问者,有在网上发贴者,甚至还有人给我家乡宣传部门打电话,纷纷询问《雪峰山剿匪记》是否已经问世……这让我这样的小说匠很感动也很惭愧。几历磨难,小说始为市场认可,然后就有出版单位愿意“定购”,却因多方原因末能纳入写作计划,导致《雪峰山剿匪记》一直末问世,让我愧对读者期待。
2010年岁暮,有拍摄《围城》而饮誉影视业的上海某公司对《雪峰山剿匪记》题材情有独钟,与在下商榷定购。合同签署后,这部小说的写作也就排上了日程。
列位也许还记得《匪王》梗概,世上万物生生相克,金克木,木克水,水克火,有矛就有盾,有周瑜就有诸葛亮。《匪王》主人公张云卿也不例外,自他投身绿林,上苍就给他安排了“克星”——张光文。
张光文与张云卿本为同宗、同乡,所不同者,前者是武冈北乡富甲一方的富户,张云卿自小家境贫寒,早年还是张光文家里的长工。
与张云卿一样,张光文也是自幼父母双亡,但他有一个慈父般的哥哥张光火。哥哥为了守住家中的千亩良田、万贯家财,很早就将弟弟送出家门读书。张光文不负所望,从武冈新学堂读到保定军校,结识了一大批风云人物。
1921年,张云卿投入身绿林,用化名在北乡打家劫舍,张光文被哥哥召回家任黄桥铺团防局局长,担当起保家卫乡的重任。为了对张云卿实施监控,张光文派同窗邓联佳打入匪寨燕子岩。获悉张云卿派出心腹赴广西购买枪支,张光文担心其实力扩大后对已不利,乘虚突袭燕子岩,足根末稳的张云卿差点全军覆没。
1923年,张云卿利用从广西购回的枪支疯狂洗劫四乡大发横财,张光文表面上与他称兄道弟,还帮其在家乡大兴土木、购置田产。1924年大年初一,张云卿高高兴兴回老家过年,给张光文兄弟拜年时,忽闻燕子岩遇袭,返回途中又遭埋伏差点丧命。事后得知,这是张光文暗里勾结他的仇人易豪趁机偷袭,目的是要置他张云卿于死地。张云卿从此与张光文结下深仇。
1924年,羽毛还不丰满的易豪为了躲避张云卿的报复,逃至雪峰山腹地那溪陈家寨。10月,张云卿获悉易豪的下落,联合数股土匪血洗陈家寨,致四千余无辜百姓葬身火海,无一幸免,七百余栋凝聚数十代人血汗、历经数百年沧桑的老屋,化作一堆灰烬、瓦砾。
张光文为了救结义兄弟易豪、同时也为了自保,派邓联佳持“万民血书”赴省府长沙,请动他的军校同窗张湘砥来武冈剿匪。张湘砥的到来,对张云卿来说是一场浩劫,长时间里,他如一条丧家之狗,历经九死一生……1927年,张湘砥枪伤发作身故,张云卿却一直过着东躲西藏的凄凉日子。1928年正月初一,张光文请来陈光中,不但收编了张云卿的队伍,连老底子——藏匿在燕子岩悬崖上的四百条好枪,都悉数被陈光中搜去。自1921年投身绿林,七年的出生入死、苦心经营,被张光文的一条计谋化作乌有。
就在张云卿被陈光中挟制在外地四处征战的近二年里,群魔乱舞的武冈土匪中杀出一匹黑马——女匪关月云。1929年,张云卿率部哗变,从外省逃回武冈,头件事便是杀死张光文的全家,并烧毁他大宅院,张光文仅以身免。在新一轮的较量中,张云卿于危机关头幸得到女匪关月云的神助,才得以反败为胜。打败了张光文,张云卿与关月云通力合作,几番纵横捭阖,终使湘西南绿林结了群魔无首的历史,形成了以张云卿、关月云、易豪三分天下的局势。
1931年正月初一,仍对哗变事件耿耿于怀的陈光中专程来到武冈收拾张云卿。对此,张云卿早有提防,藏匿了枪支,遣散匪队,将女眷击毙于双壁岩河岸,率二十余名头目窜至贵州乌罗为匪。
三年后,他的手下张钻子回家,打探得知陈光中已经脱离军界,于是又从贵州窜回武冈,在燕子岩重召回旧部重振旗鼓。他们将会怎样继续作恶,最终落得什么下场呢?且看在下慢慢写来:
负责留守的管家张罗罗闻讯,急急忙忙从石背乡赶来拜见。他立刻察觉,三年过去,自己的满老爷面色黧黑,却更加精悍了。寒暄之后,忙不迭向张云卿汇报家里的田租账目。张云卿最关心的是这几年武冈这边的情况,得知一切如常,并没有谁胆敢上门欺负,也就放心下来,和颜悦色地对张罗罗说:“这几年,可辛苦你了。你的几个哥哥跟着我在贵州也都好,下去吧,多年不见,兄弟几个好好叙叙。”
张罗罗离去后,张云卿倒背着手在房里来回踱步,考虑最紧要的事情。刚刚回来,各种事项千头万绪,当务之急是办两件要紧事:第一是拜会几个重要人物,第二是通知周边人士他又回来了。
1934年腊月前夕,张云卿亲自出马去办头桩事情。出门前,他将第二件事交给张亚囗,令其带上几个心腹代表他下山拜会山门乡有头有脸的乡绅地主:“你告诉他们,老子回来过年啦!”
张云卿向张亚囗交代完毕,就从仓库里找出一个木盒,令钟雪华带上一同骑马驰往县城。
几年没有回家,武冈还是原来的武冈,高大坚固的城墙环绕古城,大街小巷两边的木屋挤挤挨挨,街上的人群熙熙攘攘,街道上的青石板被践踏得光溜溜的,小贩悠扬的叫卖声在幽深的巷道里回荡。张云卿敏锐地察觉,店铺生意显得有点清淡,市民脸上透出菜色,还是感觉到与先前不同。
二人一路走马观花,下午三点多钟到达迎春客栈,正值吃饭时间。吃罢饭,张云卿歪在竹椅里,要钟雪华徒步入城看刘异是否在家。钟雪华这才知道,张云卿是来拜会刘异。
钟雪华走后,张云卿枯坐了约半小时甚感无聊,忽听到马叫,料想可能是客栈老板忘了按他的吩咐给马喂料。他走出包厢来到客栈后面,发现马槽有的草料满满的,他的马叫,是槽里又多栓了一匹马。张云卿打量这马好几分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返回时,他看到一间小包房有个中年男人和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也在吃饭,细看时,竟是关月云的丈夫杨相晚!正想上前去打个招呼,突然看到钟雪华回来了,连忙转身回到包厢。得知刘异在家,兴奋地从包里拿出一身绸缎马褂换上,戴了礼帽,木盒子仍由钟雪华拿了。
二人出了客栈,快到东门城楼时,张云卿突然停下来问钟雪华:“刚才杨相晚也在客栈,你看到没有?”
“他怎么会在这里呢?”钟雪华很是意外。
“他带了个女孩子,不知是他什么人,你回去问问他看——”钟雪华走了几步,张云卿眉头一皱又嘱咐道,“不要说我在这,就说你进城办事碰巧与他遇上!”
钟雪华去了一阵就回来了,向张云卿汇报说:“满老爷,可惜晚了一步,他们走啦!”
“我们才走了半支烟工夫,他能有这么快吗?”
钟雪华看出他一脸恼怒,连忙解释道:“我去到那里时,他已经骑马走了,我没能追上。满老爷,有什么问题吗?”
张云卿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照你的意思,是要出了问题才注意他?以后多学着点,干我们这行,多留个心眼没有坏处。走吧。”
刘异住在城里大成殿后面,二人由东门入城,经和合街时,张云卿见一户人家的门囗停了很多男女,便问钟雪华:“奇怪,这里房屋也不像是店铺,一大堆人聚在这里干啥?”
“你还不知道?这里就是和合街六十号,是钟半仙住的地方!”钟雪华是钟半仙本家,因而几分骄傲向他介绍。
“一个瞎子,也敢称半仙?”由于钟半仙曾断言他是个孽障,张云卿对钟半仙十分反感,出生后再没有看过八字。看到那些人一个个虔诚的模样,他又问:“他的生意一直这么好么?”
“那当然,要不怎么叫‘半仙’呢!”钟雪华更加引以自豪了。
张云卿忽然停住脚:“你去打听,他什么时候闲一点呢?”
“满老爷有事找半仙?”
张云卿点头:“想查个黄道吉日,会一会朋友。”
“他是全县闻名的半仙,只要打开门,就没有闲的时候。不如明天早来一点,趁着乡里人还没进城,就快多了。”
“那就明天一早过来。”张云卿说着就离开了。走完和合街是柳山庙,再过去不远很快就到刘异家里了。
张云卿还没进屋,就看见刘异捧着一个茶杯坐在客厅里,三两步跨进去亲切招呼:“干爹,您好吗?儿子来看您了!”
刘异忙从沙发上起来,脸上堆出笑:“啊呀呀,好好好,我儿,这么长时间你都上哪去了?我以为你把老头子给忘了!”
“哪里会忘记,我这不是来了吗?”张云卿从钟雪华手里拿过木盒子打开,“干爹,儿子没啥好孝敬您,这里是一根长白山的百年野人参,给您老补补身子。”
“我儿就会孝顺干爹!”刘异接过人参交给身边的佣人,顺手拉过一张椅子,“坐坐坐,陪干爹说说话。”
张云卿被刘异拉到身边坐下,见佣人走了,于是问起武冈城里的情况,刘异少不得毫无保留的告诉他。张云卿得知目前县政府这边对他不会有大的威胁,心里踏实了,说着就要告辞。
刘异盛留不住,只好由他离去。
张云卿离开刘家,没有回迎春客栈,二人径直去了武陵井。这里是武冈的妓院所在地,早有鸨母笑逐颜开出来迎接。二人久末沾女人,一夜销魂,次日醒来时,已经是太阳晒屁股。张云卿想起该去和合街办事,看到乡里人早就挑着担子进城了,干脆留就在妓院吃花酒。
下午时分,二人从原路返回,来到和合街。张云卿见钟半仙屋子里还有不少人,就让钟雪华一个人留在这里,要他查一个会友的黄道吉日,再留下自己的生庚八字要钟半仙算命。
一个人回到迎春客栈,张云卿付了账,牵了自己那匹马,又吩咐老板给留下来的马加料,然后打马回山门。快到高沙镇时,看到前面有一匹马很是眼熟,张云卿估计是杨相晚,加鞭赶上,果然没错!杨相晚很快也看到了他,甚是吃惊地说:“满老爷,你是何时回的武冈,何故连招呼也不打?我和月云正说你呢!”
张云卿道:“才回来,还来不及告诉你们。你这是去哪里?”
杨相晚道:“闲来无事,随便走走。现在我家离这儿不远了,要不一起进去,让我们的弟兄为你接风洗尘?”
“自家人不用客气,今天家中有事,改天再来登门拜访。”
二人并辔前行,没多远到了叉路囗,向左通往花园,向右是洞口、山门方向。杨向晚在马上拱手道:“满老爷走好,改日再会。”
一声鞭响,杨向晚扬尘而去,张云卿一直目送他消失在树林里……
回到燕子岩,张云卿见寨子里十分热闹,有不少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走动,顿时心里就明白是怎么回事。随后张亚囗过来向他汇报,果然是附近乡绅得知山寨里的人回来后,纷纷献来牛羊、肥猪、新谷和大洋……张云卿很高兴,见时间尚早,就吩咐伙房在寨子里设宴款待他们。
七八桌酒席很快摆开,席间,乡绅轮番向张云卿敬酒,争相说奉承话。酒至半酣,张云卿昂着头向他们发话:“各位乡亲,感谢捧场,大家尽管放心,我张云卿回来了,不会把你们怎么样的!”
众人唯唯诺诺,在一阵长久的沉静过后,内中有一个名叫尹东亮的地主借着酒说:“满老爷,我们很放心。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我们就是满老爷窝边的草,满老爷肯定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
尹东亮此话一出,只见张云卿右手端着酒杯重重一顿,眼里迸出寒光射向他。众人当即愕然,尹东亮喝下去的酒化作冷汗吓得面色惨白。谁都知道,只要张云卿手中的杯子落地必有人头落地。尹东亮的堂兄尹东明赶忙替他环转说:“满老爷和众兄弟是我们山门父老的子弟兵、守护神,东亮早就盼着你们回来了!东亮,你是这个意思吧?”
尹东亮霎时领悟,连声说:“正是正是!”众目睽睽下,张云卿眼珠子一转,一扬脖子喝干杯中的酒说:“这话我爱听,哈哈哈……”
乡绅们连忙举杯,尹东亮趁机擦了一把冷汗。席散后,张云卿一边亲自将他们送出寨子,一边又吩咐喽罗收拾“聚义厅”。张云卿的“聚义厅”其实只是一个天然溶洞,洞很宽敞,有六张红木交椅呈半圆,环护着一张虎皮椅。这六把红木交椅分属尹东波、张亚囗、张钻子、谢老狗、钟雪华、张罗罗六大金刚,虎皮椅正是张云卿的宝座。因张罗罗长期在石背老家替张云卿打理家务,正常情况下,凡有大事只有七六个人在此议事。
张云卿回到聚义厅,径直坐在上首的虎皮椅上。他的几大金刚知道有要事商议,都纷纷归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椅子还空着二张,除了张罗罗,另一张是钟雪华的。
张云卿办事说话从来都是直来直去,他扫视一眼众金刚,开门见山道:“我们又回来了,下一步怎么办,你们想好了没有?”
金刚们相顾无言。他们太了解张云卿的脾气了,无论什么事,他在深思熟虑之后才会召集大家商量,这无疑养成了他们的惰性,遇事都不用思考。这种依赖性,正好成了张云卿控制他们的法宝。
众人见问,齐道:“我们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一切听满老爷安排!”张云卿不悦了:“都听我的,我召你们来商量,岂不是白費了?”
尹东波嘻脸笑脸道:“谁让你比我们都聪明?能者多劳嘛!”
尹东波是张云卿发妻尹氏的堂弟,尹氏没有亲兄弟,尹东波是她最亲的人。张云卿初入绿林时迫不得已杀了发妻,一直心存愧疚,对尹氏娘家一向让三分,另外,在众金刚中尹东波是唯一个略通文黑者,因此在匪部唯有他敢与张云卿开玩笑。
张云卿叹了囗气道:“你们这些人呐,一个个吃现成饭,什么都得我操心!今天我从城里回来,政府那边的情况比我们估计的还好,县长是赵融,义勇总队长还是我干爹……”听张云卿一说,众人欢喜异常,一个摩拳擦掌,提议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张云卿见状又说:“我知道你们会高兴,但别高兴得太早……”
张钻子讨好地说:“满老爷,我们的头号敌人张光文已死,对我们有威胁的陈光中也下野了,县政府还是刘总队掌权,正是我们东山再起的时机,怎么能不高兴呢?”
张云卿把目兴投向尹东波:“东波你是读书,该明白‘得意不能忘形’。要知道,我们的对头也不仅仅只有张光文、陈光中、县政府这几个……”
尹东波明白过来,忙说:“还是满老爷深谋远虑,易豪、关月云对我们,也是潜在的威胁哩。”
张云卿满意地点头:“不错!我与易豪有杀弟之仇,三年前,他虽然答应与我们结盟不计前仇,不得不提防啊!”
众匪无语,都齐刷刷看着张云卿,知道他又有了什么计划。
沉静良久,张云卿叹道:“一路上,易豪和关月云一直是我想得最多的头等大事。想来想去,就觉得应该择个黄道吉日,请他们来燕子岩吃酒,顺便试探试探他们,不知各位是否有更好的办法?”
张亚囗道:“没有比这个办法更好的了,还是满老爷想得周到!”
见众人都赞成,张云卿道:“既然都同意,就这么定了,”对尹东波说:“秀才,辛苦你写两封请柬。”
尹东波有点不太情愿地离去,余者觉得这里已经没有他们的事,起身告退,张云卿一一允许,只对张亚囗招招手说:“你留下,有点事想和你谈谈。”
偌大的聚义厅只剩下两个人。张云卿打了一个呵欠,张钻子机灵地从虎皮交椅后面寻出烟枪和鸦片。二人一番吞云吐雾过足了烟瘾,张云卿这才意味深长地说:“亚囗啊,人这一辈子都是命……”
张钻子不知道张云留下他是啥事,嘴里附和道:“是,都是命!”
“民国十年,我和你进雪峰山腹地买烧酒,在双壁岩失手杀死易豪的弟弟易放,为了自保,不得不一起投身绿林。这十几年来,我们出生入死、情同手足……其间,我因为事情繁杂关照不周,难免有亏欠你之处,如果有,你一定要说出来!”
张亚囗不安起来:“满……满老爷,你说这话折煞小弟了!我对你从来都是一片忠……”
“别紧张!我说的是心里话,正因为知道你对我从来都是一片忠心,我才这样和你说嘛。”张云卿摇头苦笑,“连你这样的老实人都会拣好听的说了,可见环境逼人啊!”
张亚囗见张云卿一脸认真,知道并没有暗藏其他用意,反过来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满老爷,你对我情同兄弟,没有亏欠之处。”
“情同兄弟不假,说没有亏欠,你还是说了违心话。你家四兄弟原是本份良民,跟着我杀人越货走上不归路,系在腰上的人头时时都有丢掉的危险,这就是最大的亏欠啊!”张云卿长长一叹。
“容小弟斗胆,满老爷这话错了!这年头,官府欺负,地主也欺负,本份良民没活头,当了土匪反倒能叫他们害怕。这些年来,我们跟着你吃香喝辣,就是死了,也不枉为一世人。”
张云卿满意地把一只手放在张亚囗肩膀上,感叹道:“难为你也有这样的感悟,的确是大实话!人活着,谁不是为了过好日子?那些大官富人和我们一样,都是双脚双手,凭什么他们能享受荣华富贵而我们却该受穷?我算看透了,没有人从娘肚里生下来头上就刻着‘富贵’二字,谁舍得拚命,谁就能得到富贵!”
张亚囗年轻时与张云卿同为地主的长工,后来带着三个弟弟一起跟随张云卿上山为匪,除了小弟张四狗上山没多久就病故外,他们三兄弟都在家乡置了田产、盖了大宅、有老婆孩子,成了别人羡慕的对象。想到这一切,他激动地对张云卿说:“不瞒你说,我不仅不后悔,如果再让我回头去当任人欺压的良民,我愿意早死!满老爷,这辈子我没有亏,一直从心底感谢你。如果有来生,我还会带领我的兄弟,跟着你上山当土匪!”
“这话说得好!”张亚囗的话,也是张云卿的心里话。回想起自己的经历,如果不是落草,这辈子真是白活了……
尹东波出来了,他手里持着写了字的纸,问张云卿说:“请柬写好了,可你没有说是哪天请他们过来。”
“这个无妨,先空在这里再说吧。”
“满老爷,其实等查好了黄道吉日再写请柬不迟。”尹东波不满道。
张云卿装作没听见,这时有人报告“钟排长回来了”才说:“叫他进来!”“钟排长”是钟雪华的别名,因他早年跟张云卿的侄儿张慕云在桂系军阀陆荣手下当过排长,为匪后,同伙都这样称呼他。钟雪华个子矮小身体强健,人显得很机灵,虽是寒冬腊月,入洞后还是能见到额头上挂着汗珠。
“办好了吗?”张云卿有头没尾地问他。
“办好了,钟半仙说,十二月廿九是大好的日子。”
张云卿这才对尹东波说:“黄道吉日有了,就写上去吧。”又对钟雪华说:“这一趟辛苦了,没吃饭吧?伙房里留着热饭,吃了饭先休息,别的事晚上再说。”
钟雪华明白,张云卿不愿意让更多的人知道他的“八字”。钟雪华走后,尹东波的请柬也填好了,张云卿不识字,接过就交过张亚囗:“留下你没有别的意思,辛苦你把请柬送到关月云、易豪手里。再是刚才在酒席上的事你都看到了,有人太不知好歹,太不把我们当回事了,得给点颜色看看,让他们知道马王爷长着三只眼!”
“那个尹东亮是不识好歹,满爷打算如何处置这个事?”
张云卿道:“当然不能马虎了事!干我们这行威信要紧,你在经过山门镇时候顺便捎句话,就说我们这窝兔子有三年没回家了,窝边长满了嫩草,问问他应该怎么办。”
张亚囗立刻心领神会:“明白。我这就去!”
张云卿又说:“今天是十二月中旬,离廿九日没有几天了,要去的二个地方离得又远,路上千万不要担误。”
“请满老爷放心。”张亚囗兴冲冲领命去了。
天黑后,张云卿回到房间里不久,钟雪华就进来了:“满老爷,钟半仙说你的八字好得很!”
张云卿漫不经心地说:“是吗,如何个好法?”
钟雪华说:“他说你有十五年大运,这十五年里,不要算命也不要看相,保证你大富大贵、福禄双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张云卿不满地说:“才十五年好运?那十五年后呢?”
“他没说,我问了多遍,他只说‘天机不可泄漏,到时候自然知晓’,就把我打发走了。”钟雪华尴尬地抠抠后脑。
“这个钟半仙,简直是瞎眼说瞎话!再过十五年,我才五十三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敢说我不行么?”张云卿嘴上这般说,心里还是感到不自在。对这个钟半仙,他内心不能不存一份敬畏。自小就听大人说,他生下那天,父亲特意请钟半仙看八字,钟半仙竟然开口便说他是“孽障”,还动员父亲早做了断。正是这个原因,张云卿一直对他心存反感。可如今回想自己的所作所为,欺男霸女杀人放火,冥冥中还真应验了“孽障”的说法,莫非真是命中注定?
次日午餐后,张云卿在寨子后面的小道上一边踱步一边剔牙,忽有尹东波来报,说是有客人来访。张云卿来到寨子门囗,果见有人正向这边走来,他认出正是尹东明、尹东亮兄弟,心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那尹东亮学着戏里的作派反缚了双手,背上插了二根荆条。二人走得近前,那尹东亮一眼看见张云卿便慌忙跪下,囗中连称“饶恕”。张云卿故作糊涂状:“你、你这是干啥?”
“满老爷恕罪,东亮不懂规矩,请满老爷大人不计小人过。”尹东亮连连叩头。
“你何罪之有?好好的你,又哪里不懂规矩了?”张云卿手指一大群挑着谷子鱼贯进寨的壮汉,佯装生气地对尹东明说,“这、这是怎么回事?我快被你们搞糊涂了!”
“是这么回事,”尹东明顺着张云卿说,“满老爷和众弟兄是三门父老的子弟兵、守护神,你们刚从外地回家,急需供给,东亮今年托大家的福多收了粮食,特奉送一百石给满老爷!”
“原来如此!东亮兄弟一囗一个‘恕罪’、‘不懂规矩’,原来是慰劳我们兄弟来了,这分明是天大的功劳嘛!”
“乡里人没见世面不会说话,这就是罪啊!”尹东明又指着尹东亮,点头哈腰地说,“满老爷,您看看他亲自来送粮,还把自己扮成这副样子,您说他算懂规矩了吗?”
“东明兄真会说话!”张云卿打着哈哈,伸手把尹东亮背上的荆条拿下,“这叫‘负荆请罪’,是从戏文里学的。你说得好,我的弟兄是山门子弟兵,就不要这样生分啦!二位请,今天要一醉方休!”
尹东明知道寨子的饭可不是好吃的了,连忙打着拱手道:“谢谢满老爷恩典!家里还有事,容我们改日再来,改日再来!”
张亚囗去了两天就回来了,向张云卿禀报说,已经将二份请柬分别送到了关月云、易豪手里,他们答应前来拜会。
转眼到了1934年农历十二月廿九日这天,张云卿在燕子岩吩咐伙房杀猪宰羊,准备宴请贵客。
上午十时许,关月云带领二名贴身马弁最先赶到。一见到关月云,张云卿就全身酥麻,几年前与她肌肤相亲的情景浮现在眼前,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恨不得立即干柴烈火重温旧梦!张云卿认真打量着关月云,但见她比几年前更成熟、更妩媚动人了,喃喃道:“多年不见,让我好好看看……”
关月云面有赧色道:“有什么好看的,你不会笑我已经人老珠黄了吧?”
张云卿立刻找到了突破口:“没错,这话让你自己说了——你确实比几年前老多了!”
“一点不奇怪,人多活一年就老一岁——满老爷也没有年年十八吧?”
“我见过杨相晚,他居然还是老样子,一点不老。”
“他跟你不同。他是个闲不住,喜欢四路子瞎跑的人。”
“是吗?你不怕他到外面找相好?”张云卿涎着脸调侃。
“他敢!借着他一个胆子也不敢!”关月云的囗气很自信。
“你别牛皮吹破天,没准哪天他在外头帮别人养孩子。”
“他敢生这样的念头,老娘就阉了他!”关月云柳眉倒竖怒目圆睁,让张云卿全身一颤,感觉到一种比男人的霸气更胜一筹的雌威扑面而来,于是趁势道:“什么时候请我吃喜酒?”
关月云不解地问他:“什么喜酒?”
“给杨相晚生孩子呀……”
“为什么我要给他生孩子?”
“你身为杨家儿媳,这是你应尽的义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嘛。”张云卿盯着关月云说。
关月云冷笑道:“去他娘吧,老娘才不管那些!这辈子我当了土匪,已经辱没了祖宗,难道还得叫我生一窝小土匪,继续辱没下去?”
张云卿一听窃喜不已,心里暗想道:这娘们欠日,想着我呢!于是说:“你还是当初那副河东狮吼的样了。这几年我没在身边,有新相好了吗?”
关月云得意地说:“有啊,怎会没有呢?”
张云卿心里涌起一股醋意:“他是什么人?快告诉我!”
关月云一字一顿:“杨——相——晚!”
“他是你名义上的老公,我是问你的艳遇……”张云卿淫声道。
关月云玩世不恭地叹道:“艳遇?可遇不可求啊……”
“为什么?武冈这么大,难道没有一个中意?”
“如果有,真希望轰轰烈烈去爱一场,然后死而无憾。可是,对我来说,这比征服一万个男人还难!”
“说得太夸张了吧,我就不信地方上没有一个好男人!”
“一点不夸张,好男人没有,臭男人遍地都是!”
张云卿涎着脸说:“那我呢,我是什么男人?”
关月云吃惊地看着张云卿:“你是什么男人还不知道?难怪俗话说得好:自屎不知臭……”说着还用手扇鼻子。
张云卿没想到自取其辱,脸上的肌肉搐动着,半晌才说:“现在让你得意,等一会上了床,小心老子干死你!”
关月云也认真地说:“好啊!我等着,谁干死谁还不一定呢。”
张云卿的喉结剧烈地蠕动着,突然他扑上去把关月云抱在怀里,霸王硬上弓地与关月云亲吻。正在此时屋外有人通报:“客人到——”
张云卿知道是枫木岭那边的客人来了,不太情愿地松开关月云,并恶作剧地把她头上的两只金钗摘了下来。
“来的是谁?”他一边把金钗藏进囗袋一边想:易豪是不会来的,他再超脱都难坦然面对我这个杀死他亲的弟仇人,更何是来我的领地,换上我也做不到……如果他真来了,那才值得警惕,说明他已经有了复仇计划……张云卿这么想着,不觉就来到了寨子门囗,只见有三匹正向他走来,认出为首者是易豪的伙伴周连生,于是他长长松了囗气,待周连生翻身下了马,忙打着拱手迎接上去:“欢迎欢迎……”
周连生亦还礼道:“客气客气……”
张云卿把周连生领进会客厅,关月云已经坐在那里喝茶。张云卿注意到,关月云的头上又有二枝金钗,头发一点也不凌乱,内心小不得有一点失望。原来他是有意要让她披头散发出丑的,没想到她有的是办法,不由得心里暗骂:这荡妇真他妈不是省油的灯!
周连生先与关月云打了招呼,然后说:“我们易老爷原本是要来的,岂料寨子里临时有急事脱不了身,他要我代他向张爷致谢!”
“易老爷太客气了,你来了也是一样。”张云卿也虚情客套着。
三个说了一阵无关紧要的虚话,就有人来请他们入席。
宴席很丰盛,张云卿与关月云、周连生同席,另有张亚囗、谢老狗、尹东波、钟雪华作陪。
席间少不得喝酒、说客套话,散席后,周连生最先告辞。周连生走后,关月云也来告辞,张云卿哪里肯依。关月云坚持要走,说丈夫约了时间在家里等她。张云卿酸溜溜地说:“杨相晚真他妈让人嫉恨,他何德何能,叫你这样对他痴情?”
关月云骄傲地说:“他无德无能,自古道‘美妻常伴拙夫眠’,我这样待他,完全是按照前人的妇道,因为他是我的丈夫!”
张云卿只得悻悻地说:“你要走,我也不强留。只是你这个自诩巾帼女杰的人,要落下一个说话不算数的名声!”
“此话怎讲?”关月云杏眼圆睁盯他一眼。
张云卿见旁边有人,压低声音道:“‘谁干死谁还不一定’,这是你说的吧?”
关月云“扑哧”一笑,向张云卿抛一个媚眼,低声道:“臭男人!”
张云卿见关月云着了道,虽末得手,身子已酥麻了半截,恨不得立即就将她压在身下。见她的两名随从牵着马在寨子门囗等着,就说:“快叫你的随从回寨子里歇着去!”
关月云安置了二个随从,却牵着自的马来到张云卿身边:“肚子饱胀得提不起性欲,怎么样,去道上消消食?”
“行啊,我就知道你会玩花样!”张光卿令人牵来马,与关月云并辔来到寨子后面的山道囗停下来,“不会就这样枯走吧,有节目吗?”
“有,我们先换了马再说!”关月云与张云卿换好马就说,“跟你打个赌咒,你赢,做爱时你睡我上头——”
张云卿道:“男人天生就是上位的,如果输了呢?”
“你输了,我上位。”
“赌什么?”
“我在前头,追上我算你赢了。”
张云卿一听急了:“那你得把我的马换回来!”
“男子汉哪有反悔的!”关月云一甩鞭子,马便奔跑起来,张云卿叫苦不迭,只得在后面追赶。原来,张云卿的马长年在这里跑,道路很熟,跑起来很快;关月云的马头一次上道,换了新主人,自然要欺生耍点脾气,张云卿少不得要受一番洋罪。
二人在山道上折腾了二个多钟头,张云卿已累得受不了,见关月云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为了尽快抱得美人归,只好认输。
关月云停下来,等到张云卿走近了才说:“天寒地冻的,这野外冬天当不了婚床,我们回家去,到了床上你可别耍赖哦!”
张云卿道:“放心,我在下面一样也能干死你!”
不说这对奸夫淫妇一路上如何打情骂俏,回到寨子里,张云卿心急火燎的就要进房。关月云道:“甭要牲口似的见了面就上,我们是人不是牲口。”
张云卿道:“你还想玩什么花样?我的姑奶奶!”
关月云道:“我看《金瓶梅》,印象最深的,就是西门庆、潘金莲做事之前,都要小酌对饮,一起享受美酒佳肴。”
张云卿撇嘴说:“他俩一定是饿死鬼转生,才一心想到吃!”
“你懂什么?这叫‘情调’!做爱也是个力气活,不吃些东西能有什么趣味?”
张云卿道:“我算服了你了!一会说肚子饱胀不能做,这会又说要吃东西才有力气——我倒要看你想玩个什么花样!”
张云卿于是在小木屋里摆开小几、生起一盆炭火,吩咐亲随弄了几个下酒菜端来。见有人搬来一坛米酒,关月云冲着门外喊道:“把军师送给满老爷的礼物取来!”
关月云说的“军师”,正是她的丈夫杨相晚。当年花园那股土匪还在朱云汉当家的时候,杨相晚就是军师,到关月云取代了朱云汉,杨相晚仍然是军师。
很快,关月云的随从拿来了二瓶瓶装酒。张云卿有点不解地望着关月云:“你这是……?”
“这酒是从远地方带回来的,留在家里很久了,一直舍不得喝。今天出门,相晚见没有什么礼物送你,就让我带二瓶酒过来。你看,不是你说要喝酒,我差点把这事给忘记了!”
张云卿接过一瓶拧开盖子,果然香气四溢,禁不住赞道:“好酒!”
“当然是好酒。”关月云见随从都退下了,便将门掩上插好。张云卿瞥见,身子又是一阵酥麻,暗忖:小淫妇熬不住了!
炭火很旺,一如张云卿内心高涨的欲火,将小木房烤得十分暖和;酒很香醇,入喉柔软,回味悠长。二人推杯换盏,张云卿开始醉了,对面的关月云在他的眼睛里晃动起来。关月云一边敬酒,一边抛着魅眼,张云卿哪里顶得住这酒店色的双重进攻?不知不觉一头栽倒了。
张云卿醒过来的时候,不知身在何处,好一阵功夫才记起是和关月云在吃酒。木屋里已经不见了关月云,而自己已经躺在床上,欲张囗喊叫,却感觉到嘴里塞了东西。吐出来,竟然是一嘴毛发!从床上坐起身,发现竟然赤身裸体,从胸脯到肚皮写了三个巨大的毛笔字!
“来人啊!”张云卿一声喊叫,进来的是钟雪华。
“满老爷需要什么?”
“你认认,这上面写的啥玩意?”张云卿指着自己的肚子。
钟雪华一字一句念道:“臭——男——人——”
“你才是臭男人!”张云卿腾地从床上起来,见钟雪华愣愣地看着他,没好气道,“看什么,没见过吗?”
钟雪华道:“满老爷,你什么时返老还童了?”
张云卿这才发现下身的毛全没有了,记起刚才塞在嘴里的毛,明白是被关月云耍了,穿了衣服提了枪就要出门。
“满老爷,你要去哪里?”
“关月云这个臭婆娘,老子找她算账!”张云卿火气冲冲。
“都什么时候了,她早到家啦!”
张云卿这才看到外面天早就黑了,狠狠向黑暗中啐了一囗:“总有一天,定叫她栽在老子手里!”
却说张云卿忙宴请了关月云、周连生,接着就是过年。正月初一他回到石背老家祭祖,给父老拜年,少不得也向张罗罗了解这几年家里的情况。在给发妻尹氏上坟时,发现旁边有一冢长满枯草、没有墓碑的野坟,就向张罗罗打听:“这冢是谁家的?”
张罗罗道:“还能有谁,里头埋的是张光文!”
原来武冈风俗,每一个家族都有三处坟地:祖坟、家族坟和鬼崽崽坟。在清朝以前,各个家族的殡葬制度非常严格,无论男女,年过六十儿女成行的,才能跻身祖坟;凡活不到六十岁,但有儿女者,死后都只能葬家族坟;凡活不到六十岁、无儿女或夭亡者,都葬鬼崽崽坟山。到了民国后,这种制度略有松动,有些不到六十岁有儿女的亡者也上了祖坟。尹氏虽然死于二十多岁,但她有儿子,按道理应该葬族坟,但那时张云卿不没有成气候,族人以她是“殇人”为由,只允许她葬“鬼崽崽坟”。张光文没有儿女,死于自杀也算是个“殇人”,葬在鬼崽崽坟也就不足为奇了。
张云卿“哦”了一声,就没有再多问,转身回到寨里。
武冈民谚云:“年过正月十五,各人自寻门路”。张云卿的门路是捞钱,这些年武冈四乡似乎积蓄了不少财富,张云卿少不得疯狂洗劫。因百姓不堪骚扰,是年冬,刘异将境内三股土匪招安,收编为“武新城三县联防委员会铲共义勇游击队”,张云卿、关月云、易豪都任大队长,各率五百人枪。
1939年5月,武冈新任县长林拔萃因张云卿等人数太多,县里无力给养,恰逢抗日战争相持阶段,急需兵力,被国民党四十九师师长李精一收编为该师直属“志愿兵营”,计六百人枪,张云卿任营长。1940年1月,李精一部在昆仑关与日军作战,张云卿又像当年在陈光中部一样故技重演,在战场哗变窜回武冈,收集散匪重操匪业,官府也无可奈何。
1944年,因地方不堪骚扰,新任武冈县长田植,再次将境内土匪招安。张云卿任“武冈县护路队”队长。其时,邵阳至安江的公路已经修通,但双壁岩仍是要冲之地。张云卿名曰“护路”,实际继续干着劫路的勾当,常在公路的拐弯处截拦汽车、商人,强索买路钱。
1946年平6月,国共之战打响,张云卿在搜刮财积蓄势力的同时,对这场战也格外关注。为了获取准确的情报,除了每天叫尹东波给他念《大公报》、《国民日报》等报纸,还特地从长沙买回一架收音机收听共产党广播。
通过这些渠道,张云卿基本上能在最快的时间知道时局的变化。他了解到,解放军方面经过两年的胜利,到 1948 年秋,国共双方的格局开始发生变化,解放军已经增加到了280万人,总兵力超过了国民党,形势正向有利于共方的方向发展。国军的全面防御和分区防御都已经破产,为了避免各个被歼,蒋介石决定实行重点防御,实际上已经失去了进攻的能力,明显处于挨打的劣势。
张云卿的手下钟雪华还从外界了解到,共产党方面正在着手一项军事计划,可能将在东北、华北、西北、华东等地发起攻势,打几场大的战役,把战争引向国民党统治区。
这个消息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由共产党发起的三大战役,共进行了142天,国民党共损失173个师、182万人。张云卿意识到,国民党的主要军事力量基本上已被消灭殆尽,共产党坐天下已成定局。
“老蒋败了,共产党说不定就要打过来,怎么办呢?”
年廿九,张云卿决定进城给刘异送过年礼物,以此了解战局消息。不巧刘异外出没有回来,接待他的是刘异新纳的小妾。小妾说:近段时间老爷十分繁忙,什么时候回家很难说,但年三十肯定是要回来祭祖的。张云等不到年三十,寨子里还有很多事情,他只好留下礼物怏怏离开。
一路上所到之处,都在议论战争的事情,说共产党不出几个月就会打到湖南来。张云卿当然害怕共产党打过来,更加心烦意乱。当钟雪华与路人说到时局时,他与人打赌说:“如果共产党能打过长江,把我的人头挂在武冈城楼上!”他说了这话时,全身本能地打一个激灵,也说不清是何兆头。路过和合街,本能地记起钟半仙说过他有十五年好运,现在正好是十五个年头,张云卿心里一惊,自忖:这十五年确实是大富大贵,莫非从现在起就要大难临头了?
想到此,张云卿临时改变主意对钟雪华说:“先不急着回家,陪我进去看个八字。”
钟雪华没想到张云卿会亲自进去看八字,又见六十号门囗等了很多人,就说:“好长的队,得等几个钟头呢!”
张云卿说:“没事,看八字要诚心,这样才算得准。”
两人进入屋子里排了队,细数了一下,前面还有十几个人。张云卿耐住性子等候,听半仙给别人算命。听了几个,他听出都是些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话,心下便想:这个瞎子也不过如此,徒有虚名罢了!但奇怪的是,那些当事人却听得如痴如醉,甚至还泪流满面……
终于轮到了张云卿,钟半仙例行公事般的要他报生庚八字。张云卿突然改变主意想捉弄一翻钟半仙,遂将张光文的八字报上。钟半仙睁着白多黑小的眼睛认真掐算,两手一摊说:“这个八字不必看了!”
张云卿故作困惑地说:“为什么‘不必看’?反正我会给钱,有什么事你直说便是!”
钟半仙满脸不悦地说:“这位客官,不能这样说嘛。我再缺钱,也不少这两个!”
旁边的钟雪华见状忙打圆场:“半仙别误会,这位先生的意思,是请你务必把这个八字看了。”
钟半仙仍是闭囗不言,见钟雪华还要问下去,旁边有人指点说:“你们是头一回来看八字吧?凡半仙说不必看的八字,都是死人八字,四柱八卦不合,连这个都不懂,还来看八字!”
张云卿虽被人抢白了,内心不禁对钟半仙的神算暗暗称奇,不得不向钟半赔不是,然后认认真真报上自己的生庚八字。
钟半仙一番掐算,刹那间脸色大变,久久地不说话。张云卿按捺不住,焦急地问他:“这命如何?”
钟半仙这才开囗:“客官,这生庚八字是你的吗?”
“不是,是我的一个朋友,有什么吉凶,请半仙直言。”
“这个八字也不必看了。”钟半仙说了这句话马上又觉不妥,“哦,你莫误会,我说不必看,没有别的意思,如今是年边三十,大过年的图个吉利,不吉利的话不说也罢。只是你要转告这位朋友,今后还是小心为好。他的命中有煞星,如今十五年大运已过,没有星宿保护他了,一定要自己提防,切记切记!这个八字就不用给钱了,下一个,下一个!”
张云卿急了,忙从囗袋里掏出一把大洋塞在钟半仙手里:“这个八字一定得给钱,求半仙把没说完的说完!”
钟半仙捏着手里的钱,翻动眼珠子说:“我的话已经说完了……唔,你前边报的,是你什么人?”
“也是我的一位朋友,半仙掐算如神,他确实已经死了多年。”
钟半仙长叹一声说:“你这两个朋友命相相冲,前者属水,后者属火,水火难容,如果他们在一起,吃亏的总是后者。”
“前一个已经死了,后一个应当不会有事了吧?”
钟半仙道:“客官的两个朋友,如果只是萍水相逢的认识,有一个死了就无事,若是生于同一个地方,死了都是冤家对头。”
听到这句话,张云卿打了一个寒战:他与张光文不仅出生在同一个地方,而且是同一个屋场!不觉对钟半仙肃然起敬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实不相瞒,这两个人确是冤家对头,谢谢半仙。”
从钟半仙家里出来,钟雪华忍不住问起:“满老爷,您觉得半仙算得如何?”
张云卿心里佩服,嘴上却说:“有对的地方,也有不准的地方,比如说张光文,他若是不与我作对,就不会死了!”
钟雪华道:“满老爷,我看半仙说的话,难免也有错!”
张云卿明白钟雪华是在安慰他,这让他内心更加不安。
回到燕子岩,张云卿发现书案上有一封信,令人找来尹东波念给他听。原来是武冈县长邓英杰派人送来请柬,县政府将在春节宴请各乡父老,要张云卿务必于正月初八十二点前赶到。邓英杰主政武冈已有多年,但从末在春节宴款待过他这样的绿林人士,以张云卿的聪明,自然明白邓英杰的用意。
初一大早,张云卿和他的几大金刚在寨子里祭拜刘、关、张神位,然后是匪众来给张云卿拜年。张云卿春风满面,按徒们的入伙时间或担任职位的大小给予红包。前一年,燕子岩山寨的收入颇丰,张云是个大方人,出手的红包令匪徒们个个喜笑颜开。
按习惯,每年的正月初六,张云卿都要回石背老家给父老拜年,给先人上坟烧纸,今年亦不例外,于正月初五下午回到老家石背乡自己家里。这套房屋在方圆几十里也算是规模最大、最豪华的,只是建好以后,因事务繁忙,他很少回家居住,多数时间都是张罗罗在帮着打理。
近些日子张云卿在寨子里忙于迎来送往,他回到老家就是想清静的。天黑后,他感觉很累,就回房里休息。倦意说来就来,他和衣躺在床上,随即发出鼾声。朦胧中,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到身边,冷飕飕地说:“顺路,别来无恙?”
张云卿惊道:“张光文,你来干什么?!”
“我来干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张光文阴恻恻反问。
“不不……我是说,你是如何找到我的……”张云犯难以掩饰内心的紧张。
张光文连连冷笑:“别忘了,我与你是天生的冤家对头,只要你回到武冈这块地盘上,我都在你身边。”
张云卿立即显露强横:“你还不服气?都过了这么久了……”
“我当然不服气!如果不是关月云相助,死的一定是你!这血海深仇,哪怕是隔了几代人,我也不会放过你的!你听着,血债得血还,你杀了我家的亲人,我也要杀你全家!”
张光文说着,恶狠狠把一个东西扔到地上。张云卿一看,原来是儿子张中怡的人头!张云卿惊道:“你你……你为何杀我儿子?”
张光文不搭腔,突然面露凶相,向张云卿扑来。张云卿贴地一滚拔出手枪,刚要扣动扳机,张光文突然消失在眼前,才明白原是一梦,但梦中儿子血淋淋的人头仍在眼前……
张云卿再也睡不着了,只要一闭上眼,张光文就出现在眼前……
一夜无眠。次日,张云卿浮肿着眼睛给父老拜年,然后在张罗罗家里吃午饭,下午给先人烧纸。祖坟离张家院子远,给父母及几代祖先上过坟,张云卿本想回家休息。看到儿子走在前面,他想起了昨晚的梦,又想到儿子已经二十岁,自小没娘,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便陪他上尹氏的坟山。
来到鬼崽崽坟山,张云卿见张中怡跪在母亲坟墓前很是虔诚,一种本能的父爱油然而生,于是以少有的关心囗吻问道:“中怡啊,你都在师范读书几年了,不知你的功课如何?”
“一般吧,父亲。”张中怡一向怕父亲,所以回话的声音不大,但还是能让人听到。
“你都学了些什么呢?说给爹听听。”张云卿这样的关心,在旁人看来确实少有。
张中怡想了一会道:“老师正在教我们勾股定律……”
张云卿一听,立即恢复了一贯的威严,大声道:“什么勾屁股定律,这还用老师教?谁不知道人长个屁股,拉屎就是要勾下去的,勾不下去能做事吗!”
张中怡却认真地说:“爹,我说的勾股定律是数学里的东西,不是什么屁股,你说的‘勾’是我们武冈的土话,在书上是‘弯曲’的意思,外地人是听不懂的。”
张云卿道:“谁说我不懂?连你都是老子操出来的!读了几句书,还敢教训起老子来了!”
张中怡于是不再吭声,给尹氏烧完纸就先下去了。看着张中怡离去的背影,张罗罗回过头对张云卿说:“满老爷,前人强不如后人强啊,你看中怡读了书就是不一样,连弯曲屁股的什么定律都知道!”
“你听他瞎说!”张云卿嘴巴虽然这样说,心里却很是受用。这时他看到不远处,突然一动不动。
张罗罗见张云卿死死盯住一处,而那里仿佛也没什么值得一看,于是小声问:“满老爷,您在看什么?”
又是很久,张云卿的喉结动了动,终于发出了声:“张光文的坟墓好像也在这里吧,怎么没看到呢?”
“这个……我也没在意,只是每年清明没见有人在那里放鞭炮、插吊挂……”
“张光文是什么人?给他上坟的人会给你看到?走,过去看看!”张云卿说着抬步就走。
在一丛丛枯草齐腰的坟地里,通过辨认墓碑,总算寻到了张光文的坟墓。坟前,还有焚烧时间不太长的钱纸灰及蜡烛、香柱的残梗。张云俯下身子认真查看,众人纷纷猜测是什么人在给张光文上坟,因为他家的亲人已经杀光,前来上坟的,不是同学就是军中战友。张云卿一言不发,很久才从嘴里吐出一个字:“走!”
在路上,张云卿问张钻子:“扶冲那边的情况,你了解吗?”
张钻子吞吞吐吐半天才说:“这个要问钟雪华……”
回到家里,张云卿把钟雪华叫到身边说:“老钟啊,古人说‘仇人不绝终留祸,草不除根春复生’, 今天的事,你不要把它看得太简单,一堆看似不起眼的纸钱灰,没准这后面就隐藏了一场大的危机。”
“满老爷的意思,是给张光文上坟的人会替他报仇?”
“你认为呢?”张云卿两眼如锥。
钟雪华想了想,然后摇头:“我认为不会。一个是骨肉至亲,一个是受了天大的恩惠,除了这两种情况,谁愿意替他报仇?张光文已经没有亲人,这个谁都知道……”
张云卿盯着钟雪华:“那么第二种情况呢?”
钟雪华很快明白过来:“满老爷,您怀疑给张光文上坟的人是邓联佳?满老爷也知道,我每次回去也不能待得太久,我家与他家虽说只有几里路,但隔着一座山,其实是不相往来消息隔绝的,除非为某一桩重要的事情……”
张云卿听出了钟雪华的话外之话,叹道:“也不怪你,钻子可能以为那是你的家乡,就给忽略了。好在现在还不迟,你就专门为这个事回去一趟吧。毕竟你是当地人,比钻子要方便一些,我在这里等你的消息。”
1949年立春时间在正月初七午时正刻,按武冈风俗,交春时间要在家里度过,除了钟雪华,张云卿一行初六晚上就住在石背老家。次日交春时间,张云卿在家大放烟火,中午又请张姓男丁吃酒,正吃得高兴,有人来报“钟排长回来了”。张云卿一直放心不下这事,问知钟雪华在书房等他,于是立即离席。
张云卿来到书房,却没见人影,正纳闷,外面有人说话,从窗口一看,正是钟雪华和张钻子。两人很快来到了房里,张钻子一见张云卿就“扑通”跪下,左右开弓打自己耳光:“我该死,我失职!”
张云卿见状吃了一惊,便知道事情十分严重。欲知扶冲那连究竟发生了什么故事,下回自有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