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选择
宴厅主位之上,坐着的是一国的帝后,也是厅内一人的父母,可是他们却从来都是这般的君非君,子非子。
陛下从高处俯视着曹叡,他对这个儿子,早已经习惯了漠视和怀疑,同样的,曹叡自从自己的母亲被赐死后,不论是对他,还是对抚养他长大的皇后,都带着最是谦卑恭敬的面具,皇帝的绝对威压带给他的恐惧让他不得不收敛着自己的锋芒。
而这锋芒之外的另一面,他只见过曹叡给过一个人,就是他此时身后的那个女子,司马清溪。
陛下看着此时依旧维持着惯有的冷静的儿子,他却明白,曹叡向来只把最迟钝的一面呈现出来,唯独面对司马清溪时,他会毫不犹豫的抛开一切伪装。
就像是此时的他明明惶恐忐忑的紧紧地抓住自己腰间的鉴心玉,可是另一只手却还是轻轻地握住了清溪的手,尽自己所能的给她安慰,让她安心。
而对于今日上巳节的试探,他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再温柔识礼的女孩子,从小在这权力漩涡中看大,自有自己的抉择和傲气,自己守护的人被伤害,也会变得锋芒毕露。
温婉良善却也有自己的锋芒和城府,清溪可以是皇后的不二人选,也会是他为新帝控制司马府的不二人选。
如今走到了这一步,他也别无选择了。他最后能弥补曹叡和他的母亲的,只有这最后的一赌了。
“平原王,三日之后,朕要在宫中设宴,款待诸位大臣,这事,就交由你全权办理。”
“是......”曹叡竭力压下自己跳动的气息,继而冷静的说道,“陛下放心,儿臣一定办好。”
“溪儿,你最喜欢热闹了,到时候,你和你母亲,兄长,也一起来宫里参加吧,正好皇后也一直很惦记你这丫头,朕记得你小时候还在皇后那里住过一段时间呢,这许多年了,也都不曾再一起好好的说说话,借此机会,你也可以陪陪皇后。”
对着这突如其来的一连串的消息,清溪一时间有些应接不暇,宴会吗,这么说都是虚惊一场,交给阿叡来办的话也说明他没事啊。
不过她又总觉得事情好像并没有那么简单。
“溪儿,宴会只是玩乐而已,届时你再在我那里多住一段时间,正好也可以常常见到叡儿了。”
郭皇后温柔的说道,她并非不知道陛下爱护她的心思,可是她却也想清溪真的能够好好的陪伴叡儿,她虽不是曹叡的亲生母亲,但也是一直想要真心地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也算是她对那个人的弥补。
可以接近皇后,还能见到曹叡。
想到这里,清溪就又变的欢快起来。
她从未相信过坊间的那些皇后害死甄夫人的传言,因而也相信皇后不会任由曹叡陷入绝境,毕竟也是自己养大的孩子,她想要从皇后那里找到可以保护阿叡的办法,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切都只怪帝王之爱罢了。
清溪作为一个旁观者清醒的目睹了当今陛下和那个温婉和善,从不争抢的甄夫人之间的爱重与纠葛。
两个同样骄傲且执拗的人,注定不会长久。
“那就多谢陛下了。”
“多谢就不必了。溪儿好好想想可还想要看什么节目,多准备些什么,及时告诉平原王,让他赶紧给你准备好。”
这么好吗?
清溪低头仔细的思量着,最后过于混乱的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只得抬头无奈的求助着曹叡。
曹叡看出了清溪的心思,竟也是一脸无奈的嗔笑了起来,“百戏舞,万乐歌,酥糖糕点,桂圆葡萄,还有其他的吗?”
“......没有了。”清溪有些尴尬的连忙摇了摇头。
其他还跪在地上的人却是默默惊讶于一向冷淡疏离的平原王的辞色,温柔笑意,一脸的和煦清风,哪还有平日里他们印象中的半分影子。
司马府外,一家人恭恭敬敬的的拱手行礼,送别了这些难伺候的客人。
清溪低头听到那嘈杂的马蹄声走远了,才重重的叹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一般抬起头揽着母亲的手回到府里。
“溪儿,你收拾一下,明日和娘一起启程回咱们老家。”
清溪看着一脸凝重的母亲,心中满是疑虑。
母亲向来是一个洒脱大胆的女子,记忆里即使是他们一家因为父亲政敌的缘故,在最危险的时候,母亲也是坚定的守护着他们一家,安慰着父亲,即使是被逼急了,也敢提剑而起,痛痛快快快的骂上几句。
“娘,是出了什么事情了吗?咱们刚回来不久,为什么突然就要回老家啊?”
“小丫头问这么多干什么,娘这么做自然有娘的道理。”司马夫人气急败坏的打断了清溪的话,又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态度的恶劣,顿了顿,缓了语气继续说道,“溪儿,没事儿,就是娘不想在这里呆了,你听话,收拾好东西明天一早就和娘一起走,京城这边等你爹把事情都处理完了,让你两个哥哥带你爹再跟咱娘儿俩会和。”
说完,扫了一眼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父子三人,就要拉着女儿回屋去。
“夫人,此事,绝对不能这么处理,还需要咱们一家人好好地商量,徐徐图之。”
一旁的司马懿同样的满脸凝重,却是比夫人少了许多的怒火。
“还商量什么?”司马懿不说还好,这下竟然是彻底激怒了自己夫人,“我只问你,你这个当爹的真的就忍心把自己的亲闺女往火坑里面推吗?”
看着忍受着母亲怒火不发一言的父亲,司马昭忍不住插嘴说道,“娘,你先别生气,爹说了,咱们一家人好好的商量,小妹可是咱们家的宝贝,您和爹先不说,就是我和大哥也一定会拼尽全力保护好小妹的。”
司马昭暗里拽着自家大哥的衣袖,示意他也说点什么。
一旁的司马师一直都在看着自己的小妹,清溪一向聪明,很快就听出了今天他们一家这激烈的争论都与她有关。
“娘,爹爹,大哥,是今天陛下在宴会上说了些什么吗?是否是有关女儿和平原王的。”
清溪尚猜不出究竟是怎样的事情,能让自己的母亲和父亲都这般的觉得深重难安,只是最近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围绕着平原王和未来储君的,陛下今天只是单纯的游玩上巳节,单纯的来她家吃个饭?她若是真的这么以为了,才是真的单纯了。
只是全天下都知道她和平原王自小交好,这个关头,按照阿叡的想法和逻辑,最坏最坏的就是让自己和这位玩伴一起去黄泉底下游一圈了,下辈子,争取做一对平凡普通的好兄妹。
想到这里,清溪倒是也没感觉自己有多么的害怕了。
“爹爹,娘,可是陛下......”清溪还是不禁一顿,看着眼前父母担忧牵挂的神色,多少还是不忍心的,“陛下可是要女儿陪着阿叡一起死?”心一横,到底还是说了出来,这样也算是应了自己答应过甄夫人的诺言吧。
“溪儿。”司马懿重重的叹出一口气,“有些事情,爹一定要提前告知于你,你也要早下决断。”
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围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夜空中露出了一小半若隐若现的皎月。
“溪儿,陛下今日,让爹做一个选择,三日为期。”
“三日?那就是说在宴会上陛下让爹给他答案?”
“是,就是在三日后的宴会上。”
司马懿深深的望着自己尚且稚嫩的女儿,他向来对一切都是早早的谋划,细细打算,此时,他也有了自己偏向的答案。
“溪儿,陛下原话是朕之后,若平原王叡为新帝,这天下间能束其一二者,不会是在座的诸位叔伯大臣,唯司马清溪一人。朕为其父,深知平原王心中的不平,唯放不下的只有皇后一人,朕犹豫踟躇再三,司马爱卿,你可替朕早下决断了。”
司马懿把宴会之上陛下的原话一字一句的对女儿说了出来。就不再多言,安慰着一旁的夫人,等待着清溪的回答。
司马清溪脑海中一遍一遍的回响着刚才父亲的话,却也只剩下了陛下那些让她觉得如坠冰窟的话在一个字一个字的缓慢深刻的跳出来,一遍遍的回荡着。
“陛下,陛下这是要......”清溪的声音都是在颤抖的,她说不出此时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心情,“陛下这是要,为我和平原王赐婚?”
“是。”
司马懿肯定的回答道。只是简单的一个字,清溪却觉得自己的父亲此时过于平静的外表下早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爹爹,我现在,有些乱,许多事情,无法思虑周全。”
清溪努力的平复着心神,她知道,既然陛下把这最终的选择交到自己的手里,那么自己做出的决定,不管是对司马家,还是对曹叡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
她自少时和曹叡相识的那一天起,便只想的是那个总是自信衿贵的少年值得她去倾心相待,再之后,甄夫人之死改变了一切的美好和平静。她便从那时起下定决心,要用自己的所有去守护自己心中的齐国公,平原王,阿叡,可是独独婚姻,她竟是从未想过。
“爹爹,赐婚在其次,陛下这是要立下储君了,女儿想知道,爹爹的选择是什么?”
“溪儿,陛下这是在问你,也是在问我司马家。陛下要立储君,不管爹爹的选择在他人看来,是私心也好,公心也罢,爹爹一生都奉献给了大魏,为大魏计,平原王曹叡,是储君的不二人选。大魏只有有了这样的储君,才能够平定内部,抵御外敌。”
“我明白了,爹爹,现在,你只要告诉我,我答应,或是不答应,后果会如何?”
司马懿坐直了身体,严肃正色的看着清溪,缓缓开口说着字字杀机的回答。
“溪儿,你若是答应了,这个储君之位就是平原王曹叡的,而你,就是大魏未来的皇后。”
“陛下这是担心自己大行之后,阿叡这个新帝会因为突然没了缰绳,不顾一切的伤害皇后以泄私仇,所以,想用我来牵制着阿叡,保护皇后。”
“是,你一向有自己的主见,应该也不难看出平原王独独对你,是有所不同的,你或许不曾完全理解这究竟是他怎样的感情,但就像你对皇后并无敌意一样,旁观者清。”
“所以,不管我会怎样,我就只是陛下留下的后手,是他即使是不在了,也要留给阿叡的缰绳,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乱世之下,权欲相争,谁人不是棋子呢。但至少,你可以帮到你一直尽心相护的平原王,至少可以保护大魏未来的太后,至少,可以帮助大魏在一个英明之主的带领下,国祚不衰。”
司马懿说的很是客观周全,但每一个字,却都像是一把尖刀一样狠狠的刺进每个人的心里面。
夫人含着泪紧紧地握住女儿冰冷的双手,不住的反复揉搓着,想要给她带来一点温暖。
此时清新心中的凄苦,竟是只有母亲才能体会一二了吧。
见就此沉默下去的清溪,司马懿缓了缓,继续说道。
“溪儿,三日之后的宫宴,赐婚诏书就会当着群臣的面宣读,到时候,你也可以拒绝,只是从那之后,不管是保举平原王又抗旨不接的我们司马一家,还是平原王殿下,恐怕都很难再有活路。”
司马懿明白,自己从踏进这片政治旋涡那天起,就不可能再轻易脱身而出了。
这对权力的追逐,对家国天下的理想,一向是最会让人上瘾和疯狂的东西,他曾多次暗暗的感叹于自己内心的变化,却也只能任由这样的变化发生,处处杀机,他要自己手中握着刀。
可如今,竟然也要用到自己女儿的身上了吗,说到底,这太过沉重的大魏天下,又如何是她这分明还是懵懂纯涩的小姑娘可以背得动的。
难道仅仅是靠守护和真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