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三节 卑微自白,拥抱现在
「所以,少爷您的意思是,想知道奴下是出于对奥维尔养育之恩的忠诚,才一路跟随您?还是对您这个身体孱弱不堪,力气还没甲壳虫大的废物精灵抱有同情,或者怜悯一类的好感,才会任劳任怨地常侍您身旁。我这么理解应该没错吧?」
沉默犹如愈发深邃的夜空笼罩街头,当月蕊遍染莲华地为大地披上银白色之羽衣,星云缠绵的舞曲也适时晕开了旋律。
在这万籁俱寂的空旷舞台,夜莺扮演了小提琴的鬃尾,润开嗓子献上一曲曲离歌,平日里聒噪的知了则销声匿迹,接二连三的虫鸣将它们取而代之,伴着风吹树叶的琐碎韵脚,为导演这场歌剧的主角奉上最真挚的祝愿。
「您觉得我说的很刻薄吗?如果会,那就说明您还没有正确地认识我,认知我这个尖酸坑诰的女人。少爷您也不用这么拘谨,这是再正当不过的『人生相谈』哦?恰好我也有些话想对少爷您说,今天就刚好借这次机会,一起向您反馈了吧。」
没有蹩脚的演技和暧昧地试探,香格拉蒂直接了当地拾起话匣,用毒舌回应了银的希冀。
「嗯,大概就是这样,香格拉蒂也有话要对我说?但是我,我从来没有自诩过是你的主人!这一点你千万别搞错了!」
银手忙脚乱地辩解道,实际上他确实没有作为女仆上位者的自觉。不过后者也果然没让他失望,立即便说:
「自诩?不,您根本没有那个权力。」
「……」
长久以来,银对香格拉蒂的关照都不曾抱有“这么做是顺其自然的”一类情绪,而是秉持着感激和歉意,通过替她打点日常生活,遵守她提出的——那些往往会让自己出丑的馊主意,来敬以收益绵薄的报恩。
香格拉蒂的存在于银而言,即是可以无条件依靠的安全港,也是他束手无策后最终并唯一的底牌。
但银并不想没脸没皮地安心享受,女仆长之强大所带来的便利,从而放弃使他变强独立自主的可能。
特别在经历海格一变后,银深刻了解到若他失去香格拉蒂,不仅个人安危得不到保障,今后的旅程也会变得寸步难行。
要知道她仅仅只是个女佣,尽管实力强劲,却也是奥维尔族人一手栽培的。银还不至于傻到不懂天外有天的道理。
所以,银觉得有必要在女仆“厌倦”自己,对他丧失兴趣并把他遗弃之前,搞清楚香格拉蒂对维尔·银——因为某些缘故,银被家族剥夺了真名,他的名字也被族长在族谱中抹消,今生不再允许自称奥维尔的子嗣——最直观的看法。
这名城府极深,实力更是深不见底的战斗仆役留在他身边,究竟是义务,还是心怀正面的情愫,亦或二者皆有呢?
银想知道。
「嘛,您没有认错的必要,少爷。自打阿丽儿小姐将我交至于您后,维尔银就是我的主人,这是您再怎么诋毁自身都不会改变的事实。」待银在长椅尽头胆怯地搓捻裙摆,女仆长起身,将摆满大腿的瓶瓶罐罐尽数倒入虚空,靠近他轻声说道。
那是还在释放状态中的巨神工作台把物体纳入空间背包的体现,银见状也赶紧正襟危坐,竖起耳朵倾听着下属的答复。
紧接着,香格拉蒂双手交叉,摆在小腹的位置稍稍躬身,以卑微者的姿态从容不迫地说:
「还记得吗?从我们初见开始,奴家就一直提醒您要保持自信吧?不过遗憾的是,少爷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官和身高,其他地方竟然全都毫无长进。有时候,您遭遇时的危机表现,甚至会懦弱到连我也不知如何评价才好。不论是性格,还是作为精灵必备的魔法天赋,您的存在的确低级到能用一无是处来形容。这便是我对您的初步评价与感想。」
香格拉蒂为了吟唱咒语与伺候他人而训练到极致的嗓音宛如天籁,其弦音之动听,连埋没在夜空中的群星也为之撼动。
这些平日里俏丽顽皮的小妖精,此刻竟不得不泪流满面地掩云擦拭眼角,不停眨动着闪耀的大眼睛注视向脆弱的二者。
“咕,一无是处……毫无长进……虽然很不甘心,但是又没法反驳,可是为什么你会知道我那里变长了啊?!”
可这番话传进银的意识,却犹如无数枚用于攻城拔寨的木桩牢牢嵌进他的死穴。
随着每个字符的呱呱坠地,银感觉到好像有大力士节奏地抬起榔头,朝他早已支离破碎的心灵深处,钉下一柱又一柱无法抚平填满的沟壑。钻心的痛楚刺激着他不甚坚强的执念。
不过这还不算完。
「只是嘛,这么说可能还是不太准确,请允许我纠正一下。毕竟,就连草履虫都能独立完成活下去所需要的一切活动,但少爷您不一样,您是血统高贵的隐精灵,要想在这个世界存活不仅需要水和光照,还得有足够的实力和与不屈的内心。可令人失望的是,您的法术天赋聊胜于无,魔导才能更是停留在初级的入门阶段,别说与人战斗,连和商人讨价还价都没有足够的底蕴。一遇上麻烦事就只能把我推出来应付,应付不了的就考虑该怎么逃跑。五年来,您从来没有做过有男子气概的事。」
「……」
银的精神由于持续受到“嘲讽”及“恐惧”debuff的影响,隐隐出现了掉san值的征兆。因为香格拉蒂所言极是,而他却连还嘴的可能都没有,除去她表达的方法过于简单粗暴,银几乎挑不出香格拉蒂这段话的毛病。
“足够的实力,坚毅的内心……起码,起码给我做到后者啊!”银紧咬牙关,努力让自己表现得不要太过动摇。
坐落米斯特拉大陆中庭的富饶土壤,莱恩之域,此地居住的精灵擅使魔法。这是被世界上所有种族都公认的一个常识。
由世间最纯粹之能量滋养降世,精灵生来有长耳,瞳颜多为亮丽高雅的异色,形似人类,却拥有寿与天齐的无限生命。
在神话故事中,精灵还常被幻想成长有昆虫翅膀的“飞天小人”,它们与世隔绝并热爱自然,利用魔法和幻术筑巢。
一部分曾有幸见过它们的人类,还将之称作“妖精”和“森灵”(精灵是后来种族的存在被世人发现后,才被普及的叫法),不过精灵们自己对这个族群的叫法,则唤作「思想种」。意为智慧虚渺,常常被认为是人类在小说和纪传中杜撰的生物。
精灵即等于魔法使,自碎片战争偶然地将思想种,从长达千年的隐匿中暴露在人们的视野(也有一说指魔人早就知道精灵的存在,所以才会在侵略初期首先侵略莱恩之域),这一理论便像脍炙人口的童谣般铭记在人们的记忆当中。
但常识不是真理,亦如泛指不能代表绝对。所以米斯特拉世界,总是会出现一些违背常识的奇葩事例和古怪的人物。
维尔丶银,便是这样一个违反常识,颠覆真理的可怜虫。
银本是从诞生之际,“魔法适格度”就很高的隐精灵,但他的“法术亲和度”却烂得一塌糊涂以至于被人唾骂,视作废物。
这般状况,就好比银是一只雕刻精巧,质地名贵的竖笛。可制作他的人,却把笛子的每个气孔都用不可拆卸的方法死死堵塞,导致他连存在的意义都被剥夺。就算笛子本身的质量再好,无法吹奏又谈何为乐器?只不过是好看点的摆设罢了。
也因此,银自幼儿时期开始,便被家族中的长辈和同龄人冷落嘲讽。他其实也不是没有努力学习过魔法,要论起法术咒语的记忆和背诵,同龄人中他真敢吹嘘自己无人匹敌,但无奈的是硬件设施已经将他的上限彻底锁死。
无论他再怎么努力,都只是重复西西弗斯的悲剧。
“使用火球术连火柴也点不起来的废物,亏你还持有两个天赋魔法呢,剩下的那个法术使出来让我们看看啊?”
“就这鸟样也好意思跟人承认,自己是家族的嫡长子,还是头号继承人哟,也不怕让别人笑话,丢了我们奥维尔的脸。”
“就是就是,废物也敢自称是贵族,乞丐行乞都会先看看别人的眼色呢。真是条煞风景的狗啊。”
如此教人深恶痛绝的话语,在银的童年比比皆是。
如果他出声在一般的精灵家庭,面对社会和族人的压力说不定会小一些。可悲哀的,银诞生在「魔法世家」奥维尔。
这尊曾于精灵王麾下尽忠职守的庞然大物,怎么可能容得下一个不会使用魔法的渣滓?
所以,银的过去是空白的,是灰暗的。在这种环境下畸形成长,他的性格也注定永远对人唯唯诺诺,畏手畏脚。
除了银,还有一些人不愿意他承受这些苦难。
「不止这样,身为男性您还很爱哭鼻子。面对抉择,您连选择抛硬币决定的胆量都没有。凡事也只敢对已经掌握理解的领域出手,鼠目寸光,故步自封,空有一腔热爱魔导工科的热情却不思进取。就连岁数比自己小的弟弟也不敢反抗,不,不只雷诺大人,您连他的手下,那两个『魔剑士』都得躲着走。有时候被男人接近还会脸红,至今奴家没搞清楚您的性取向。」
可随着阐述的不断深入,银的胸口逐渐由心绞痛转变为万马崩腾下的草原,那种被肆意践踏却毫无还手可能的压迫——
“简直逊爆了好嘛?!原来我在香格拉蒂眼中一直是这个样子?无能为力又胆小怕事,我真的,就这么没用吗……”
委屈到快哭出来的银强忍泪水,心情复杂。他极为隐忍地竭力掐住大腿,同时抿紧下唇直到出血,只有这样他才能稳住近乎崩溃的泪闸,不在香格拉蒂的面前再次表现得更加差劲。
而最糟糕的,这些的话都是事实……
“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明明之前还扬言过要保护香格拉蒂的,结果现在被说得狗血淋头,哪还有勇气证明自己啊。”
明明想好好证明自己,可银的肩膀还是不自觉地抽搐颤抖,逐渐模糊的视线也证明他还是小看了自己的憋哭能力。
此情此景,完全就是他自找没趣的公开处刑。
然而香格拉蒂的残酷诉说却还在继续。
「魔法废物,人生蠢材,固守过去不敢展望未来的垃圾,沉浸在亲人死去的伤痛中无法自拔的渣滓。就连在臭水沟游荡的水蛭,也比您更懂得争取生存的意义有多么可贵。也请原谅我实在找不出,有什么比您更低贱渺小的事物用来衬托您的丰功伟绩了。反正就算有,您的身上也一定存在比对方更令人反感的某项缺点。所以,作为花费家族大量财力精力**出的奴下,如此优秀的战斗仆役的主人,您彻底的不合格,没有任何让人值得尊敬的优点,是个死在大街也不会让人惋惜的哭丧鬼。」
「我……我……」
如果这世上真的存在有使人生不如死的酷刑,那么银绝对会将现在遭遇的过程列入其中。
再没有什么比被自己视作最亲近的人厉声痛斥,更让银感到绝望的事情了吧?
自一直宠爱,甚至溺爱他的亲姐姐阿丽儿去世,银觉得他比起小时候的“打不还口,骂不还口”应该有所成长。但没想到的是,香格拉蒂竟把他贬低得一文不值,别说委婉地表达,她好像跟银有杀父之仇一般,小嘴机关炮似得倾泻着污言秽语。
即使是银,也无法长时间忍受这种单方面的歧视。
「觉得不堪吗?觉得难过吗?可这些都是事实啊少爷。你就是这么的没用,个性如同史莱姆一样软趴趴的,让我想到珏天的俗话『烂泥扶不上墙』。所有为了改变现状而努力过的兴趣,也最终都石沉大海,作精灵到您这个份上大概和死……」
「够了——!适可而止吧,香格拉蒂!你说的这些我当然都知道啊!?可它们和我问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终于,被女仆喋喋不休的讽刺折磨得几近发疯,银倏地一撑跳下长椅,朝前者吼出一声声堪比雷霆的自杀式攻击。
银爆发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根本不想冲香格拉蒂发火啊,好奇怪,好难受啊,快停下来,停下来!银你到底在干什么!”
「你是在嫌弃我做得不够好吗!?你是在嫌弃你的少爷不像阿丽儿『圣女』那样伟大而受人尊重吗?!你难道觉得平时的我会傲慢到连这些都不知道,心安理得地差遣你做这做哪吗?!拜托!求求你好好想想,平常都是谁在照顾在你的衣食起居啊!又是谁每天给你捶背揉肩,倒茶倒水,伺候祖宗一样殚精竭虑地满足你啊?!觉得我做的不够好怎么不见你拍拍屁股走人,而非要和我这个下三滥的蠢猪一起出行,一起睡觉,还不时拿我的女装来取乐啊?!你的胸罩都是我洗的!」
「……」
“不对,不对,完全不对!我绝对不会这么说的,这不是我的真心话,不是我的想法,快停下来啊,不然就全乱套了!”
「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了!?你也觉得自己其实对我有愧是吧?因为你也只是一个除了偷懒睡觉,会点高级的法术咒语就沾沾自喜的下等人类罢了。说到底,人类就是比精灵下贱的物种。能进入奥维尔家族的女仆学院学习,是你这辈子最大的福分,而在这之前的生活中,你只不过是莱恩之域遍地可以见到的流浪野狗,若不是被家族编入战斗仆役队列,可能这辈子都吃不饱饭,穿不上暖和又合身的衣裳吧?!所以你被阿丽儿拜托照顾我后,才会不顾我那么多缺点,一直假惺惺地陪同!」
「……」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哪里会对香格拉蒂抱有敌意,更不会觉得她是下贱的种族,有谁能,帮帮我……”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就是这个表情!被我戳到痛处了吧?被我揭开黑历史了吧?!你作为女仆,是不是还陪哪位精灵大老爷睡过觉啊?我知道的哦,家族里有些老不死成天泡在女人堆里摸着**,你不会也给他们摸过吧?这么一想还真是好恶心啊,浑身沾满男人的体液和腋臭,说不定还怀过谁的孩子吧?!我怎么会被你这么卑贱的物种蛊惑,把你当个处女一样视作掌上明珠啊?啊啊,真的是太恶心了,你傍上我不走,肯定是指望我哪天能回家继承家业,好让你跟着鸡犬升天吧?!」
“这不是我,这不是我啊?!求求你香格拉蒂,不要听,不要去信啊?!我没有,我真的没有这么觉得,啊啊啊啊……”
「哈啊……哈啊……」
一口气将多年来积累的愧疚倾囊释放,看得见的世界整个都变成灰白色,戳向香格拉蒂鼻梁的右手也开始不由自主地打战痉挛。
完蛋了。
自己把事情全部搞砸了。
明明是想趁这个话题得知香格拉蒂对自己的真情,好在以后更方便地讨她的欢心,可为何,场面会失控成这种模样?
堂而皇之地说自己对香格拉蒂问心无愧,可刚才那席话他又该如何解释?这些恶意,这些愤怒……都是他的真实想法?
“不要……不要那样看着我……我没疯,我没乱说话……刚才那些都不是真的,不是——!绝对都不是真的啊啊啊啊!”
在某个瞬间和香格拉蒂的目光达成两点一线,银,西亚,两个角色都在他的意识中死去了。
是的,这才是真正的自己。
卑微,懦弱,易怒,冲动,以至于直到现在才想起自责,自己……当真是不值得香格拉蒂随行五年的废物啊。
既然如此,那就彻底了结这段本就不该存在的缘分吧……
「你给我滚——!」
想到这些话百分百会导致女仆完全对他失去好感,银的眼泪决堤狂泻,接着头也不回地奔向了不被星光祝福的阴暗里。
这样可悲可笑的自己,根本不配留在香格拉蒂的身边。
但银永远也想不到的,在下一秒,他手就被人从身后牵住,奇迹的花苞也于银河下舒展体态。
「少爷,您终于承认,您是奴下的主人了——?」
PS:我们今天的口号是,为了女仆党的荣耀_(:зゝ∠)_。
2017-5-14修订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