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林间玄音
林玄这个女人,人如其名,真的很玄。
她几乎是凭空出现在人们视野里的,与生俱来就是一名资质优秀天赋异禀的女军人。准确来说,是特战军人。
五年之前,还是党国全力“剿匪”的时候,那支扛着镰刀锤子旗的军队被逼得几乎山穷水尽,密不透风的红色组织里滋生出一批变节者,当然,也随之献祭了一批殉道者。
林玄正是在那时作为学生兵,跟着与她同龄的一群女孩们走进阴寒肃杀的复兴社大门。她们效忠党国的第一课,就是举枪杀人。
有一半女孩连枪都不敢触碰,另一半抖似筛糠的抬起枪,却在良知面前放弃了最后的勇气。
林玄的子弹比任何人都果断,那个五十多岁还意气风发充满理想的工运领袖在她面前喷洒热血,喊着口号栽倒在地。在其他女生捂耳大哭时,她还意犹未尽的上前对着奄奄一息的犯人补了三枪。
她清楚的记得,灵魂即将消亡前的一刻,执着的工运领袖还在用无比真诚的目光释放最后的能量,想要感化眼前正在为暴力背书的无知女孩。
林玄的行为被解释为对匪党极端痛恨,无疑是让党国踏实放心的忠诚举动。其实,暴露在她枪口下的无论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无论是信仰三民主义还是共產主義,都不会妨碍她拔枪射杀。她只是一件外表华美且高效的工具,理想和信仰,于她而言奢侈且累赘。
美貌兼干练,冷酷且服从,林玄成了复兴社中一颗迅速飞升的新星。当复兴社解体,军统局成立之后,她又很快引起了戴局长的注意。
军统,虽带个“军”字,却没有从属于自己的正规部队,连复兴社特务出身的康泽都遣出心腹刘伯龙组建了个新编第28师,还编进了远征军序列。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得了最高领袖的宠信,还需把军权捏在手里。这个朝不保夕的时代,除了枪杆子,一切都是虚妄。
军统的手伸向过孙立人的新38师,这支宋子文私建的前税警部队在淞沪会战打残之后,又在贵州都匀重建,战斗力较之以前更强。可孙立人何等样人,打入其内部的军统人员无一不被孤立边缘化。
好在“机会”总是眷顾野心勃勃的人,对戴局长而言,控制国军另一支精锐的时机已经初现端倪。这项特殊且重要的任务,非林玄莫属。
队伍集结完毕,站在她面前的官兵总共有十八位,他们之间大部分人并不相熟,却泾渭分明的站成了两排。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划阵营站队是一件不需要教授的人类本能。
第一排齐刷刷站的是器宇轩昂年少得志风度翩翩的眼镜兵们。在这个识字率不到1%的落后穷国里,他们却大多接受过高等教育,少部分人还有过留洋经历。
打头的是36岁的上尉军官:丁一。
丁一,人称“丁三爷”,生在北京,四海为家,眉目有些沧桑,留有两撇八字胡,从气质来看似乎不像是穷人家子弟。不过,活到36岁才混了个上尉,这意味着丁三爷的仕途无比黯淡,被发配来执行这样的任务似乎也不奇怪。
林玄对这种方方正正的男人并不感冒,皇城根下的幽默基因没有在他身上生根发芽,相反,他不苟言笑,军姿雄伟,刻板的像一台机器。这种男人或许能瞬间俘获大部分女人的心,唯独不包括林玄。
“报告长官,特别行动组第一小队集合完毕,请指示!”丁一啪的一个跨步向前,高大的身躯重心极稳,所有人都感到脚下大地颤了颤。
林玄微微一笑冲他点了点头,而后请丁上尉的下属们自我介绍。
“徐白,25岁,原属陆军200师炮兵营中尉军械官,法国圣西尔军校重炮科毕业。”第一位出列的“眼镜兵”模样还算斯文,但一头乱发像个鸟窝,眼中遍布血丝,军服上还沾着些许油泥污渍,浑身散着一股子枪油味儿,怕是平时一直睡在枪械零件堆里。这样的技术军人,在素质低劣的国军部队中简直是无价瑰宝。
徐白刚自报家门,从第二排传来一阵零零散散的起哄声,甚至还有人哼唱起东北二人转的淫调。
林玄没有理会杂音,朝徐白友善的点点头:“很优秀,新22师廖师长的校友”。而后将目光旋即转向下一位。
“于帅,23岁,老家在天津卫,原属陆军第八军特务团通信连少尉连长,在英国桑赫斯特皇家军事学院进修过战场通信专业。万分荣幸能为如此美丽的长官服务。”这个叫作于帅的青年尉官目光清澈,皮肤纤细,脸部轮廓像是古希腊留传下来的美少年雕塑,相比不修边幅的徐白,无疑算是美男子了。介绍完自己后,于帅拢了拢潇洒光亮的分头,发式显然是用发胶定过型,他先是敬了个英国式的军礼,而后朝林玄微微一躬。
“于少尉,您果然很绅士,把英国人的好本事和坏毛病都学来了。”林玄回敬一礼,同时也回敬一句。
于帅在女孩面前的情商显然不低,朝她调皮的眨眨眼:“报告长官,英国人特长是跑的快,日本人追不上;而我,会撵在鬼子屁股后面把他们赶下印度洋!”
“听清楚没,钻天椒,人家是印……印度洋,你个穷小子,只会放羊,天生一副烂命。”那是第二排队伍当中歪博正在教训钻天椒。后者这次倒不动怒了,笑嘻嘻道:“乡下人莫得出息,只晓得扔石头赶羊,甩雷炸鬼子。不像城里人,念英国人的书,放得一股好洋屁咧。”
在奚落眼镜兵的问题上,刚才还打作一团的兵痞们居然出奇的团结一致。
于帅显然被激怒了,嘴角歪了歪,洁白的面肌抖了两下,但又不想在心仪的女人面前失态,耸耸肩装出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模样。
谁都看得出来,林玄饱胀的胸脯中正在积聚怒火,但何时发作却不得而知。
第四个出列的是赵殊阳,个子长得矮小,皮肤黑得像是印度那边的人,脸盘子倒是挺大,像是个年画里的圆脸娃娃。他是保定军校毕的业,学的是坑道作业和土木工程,同时也是一位资深工兵连长。
“怪不得一副老鼠的身架子,原来是个学挖洞的……”
“有本事就挖到小日本儿家去呗,省得哥几个在这费事儿了。”
赵殊阳的厚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开口反击。
空气中的压力增幅呈几何级数上涨,两排人都预感冲突迫在眉睫,只有一个人除外,那就是仍陷在云里雾里的李顺水。
……
“长官好,我叫……我叫张知行,28岁,老家是苏州的,东京医科大学毕业,主修外科,擅长战场伤病和热带疾病治疗护理。我……之前没有从军经历,但作为志愿者参与过一些伤员的抢救。”年轻的军医推了推金丝框眼镜,说话文质彬彬略带羞涩,还特意将“东京帝国医科大学”中的“帝国”两字略去了。这是眼镜兵当中最不像军人的军人,毫无英气,体质纤弱,胸前挂着一台蔡斯相机,真搞不懂他是军医还是战场记者。这种没见识过真战场的书呆子,却已是少尉医官,这立即引来身后那排兵痞愤愤不平的目光。
“哈麻批的,龟儿子上的小日本的学堂,不会是个狗汉奸吧。”
“我可不敢让他治,别没给日本人打死,倒给个狗汉奸治死了。”
“……”
这几句话彻底惹恼了眼镜兵们,两排目光锋芒相对,很有些火星撞地球的味道。
只有李顺水从头到尾都没关注现场究竟发生了什么,周围上演的只是与他无关的一场梦境。偌大的营区,仿佛只剩下他和林玄。
但在下一秒钟,李顺水的眼睛就变直了,他看清了林玄的脚步和手腕动作,身形一闪,队伍后排再度发出一声杀猪似的惨嚎,歪博那张大马脸上又多出一道赤红的马鞭印。
“第二次污辱官长,再加惩戒,下次再犯,刑场伺候。”林玄冷冷道。
“你个臭娘们儿敢打老子的脸,还他妈打了两次!中校参谋长的耳光老子都扇过,还怕你个娇滴滴的女少校?”歪博所言不虚,他被贬出老部队流落至此的原因,正是殴打官长目无上级,听说还对师长姨太太动手动脚,若不是他反坦克枪打得准是个人才,上刑场挨枪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的副射手麻袋已瞧出林少校身手不一般,心下有些发毛,悄悄扯了扯他皱巴巴的军衣下摆:“歪博哥,算了,算了……”可歪博的臭脾气一旦上来,八头蛮牛都拉不住。
“勇气可嘉,张中士,请你出列,持中正式步枪装配军刺向我进攻!”林玄的气息平稳,笑着对丁三爷说道,“若我不幸被张中士所伤,作为演习事故处理,无需追责。”
丁三爷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咔得一声从肩头卸下步枪,卡上军刺递向歪博。
“打你个娘们儿还用得着上家伙?老子徒手,行了吧,咱徒手!”歪博没理会三爷,直接张开蒲扇般的大手,老鹰捉小鸡似的扑向林玄。
胜负已分!李顺水提前看穿了这场看似一边倒的格斗。
大巴掌没能沾到林玄分毫,在两人错身擦过的一瞬,壮汉山一般伟岸的身躯被女人的马靴绊倒,结结实实吃了个嘴啃泥。军靴底踏住了歪博的歪脖,颈骨发出格格抗议。
“服……服了……”歪博举手服软,歪脖子虽难看,可还是要用来喘气的。
挑事的东北佬吃了瘪,第二排兵痞们的气势低落了不少,而眼镜兵们则个个扬眉吐气。
“近身格斗不摆花架子,制敌,一招就够了。”李顺水情不自禁的言语着。
可这句无意识的评语却让歪博听进去了,他在女人面前输技又输人,大脸盘子羞成了熟虾色。
“你个瘪犊子,瞎说啥玩意儿!老子不削死你!”歪博起身拍了拍一身的灰土,不敢再得罪林玄,把怒气转向李顺水。从林少校和眼镜兵们登场的最初一刻起,这个额头缠纱布的伤病号就没和兵痞们一条心过。
歪博一张臭嘴让嵋猴子摁捺不住了:“只配在女人脚底下吃灰的瓜娃,脸丢得不嫌大么?”
“哼,我看在场诸位都算是军中英豪,纵使党国军令如山,张某赴命便是,可容在下多问一句,这挂彩的病猫是如何混进来的?”谁都看得出来,歪博为了找回许些颜面,看来是要咬死这个额头挂彩的新兵蛋子。
林玄终于对李顺水展开别样的笑容:“新兵娃娃,教教这位张中士如何用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