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隼
1942年6月2日,缅甸上空,晴,少云。
小分队18名成员,登上C-47的只有17人。兵痞当中,一个贵州佬在跳伞训练时错过了最佳开伞时机,着地时不慎折了一条腿,被迫退出行动。
张知行第一时间献上了规范准确的战场急救,帮助固定腿骨。如果换在国内任何一处战场,此人恐怕不得不面临截肢的命运。
这场事故的坏处是少了一员战力,好处是暂时没有兵痞再把张军医叫成狗汉奸了。
机场上停靠着三架已经发动引擎的飞机,除了体型庞大的C-47,另有两架涂着鲨鱼和飞虎涂装的P-40战斗机,蓝眼睛高鼻梁的美国飞虎队志愿航空兵正在进行起飞前的仪表检查。
除去武器弹药,张知行的医疗用具也占了不小的空间,还有于帅的便携式军用电台,连人带装备居然把宽大的运输机舱塞的满满当当。
上飞机前,张知行提议行动队全体官兵来一张合影,听说有照拍,眼镜兵自然很高兴,可兵痞当中有好几个不乐意,说家乡传有老话,拍照是能摄走人的三魂七魄的,弄得张知行不得不现场来了一番“扫除封建迷信”,才把众人聚起来。以C-47机身为背景,除摄影师外十六名军人排成前后八八两排,张知行按下了快门,没上过战场的他一身轻松,心中策划着凯旋之后的战地摄影展。
当巨大的牵引力带动机身,将庞然大物拉离地面时,轮到眼镜兵们嘲笑报复兵痞们了。这些土包子纵然历经生死无数,对于坐这么远的飞行路线出国门,却都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两名正副飞行师,年长一些的那位叫唐纳德,来自美国佐治亚;毛头小伙子叫辛克莱尔,是地道的德州牛仔。于帅一踏进机舱,就与两人唠了个半熟,一通洋文听得旁人一愣一愣的。
“这位是老唐,这位是……小辛,都是飞行老鸟了,手熟活稳当,大家伙儿小睡片刻,睁开眼就到了。”于帅一番介绍,既拉近了两国军人的距离,又缓解了机舱内大战将临前的压抑。
当英姿飒爽的林玄钻进机舱,两个卷毛老外立即不淡定了,大叫着“beautifulgirl”,四只蓝眼睛都捋不直了。
尤其是辛克莱尔,小伙子还没成家,来中国的目标之一就是娶个东方姑娘带回德州。他的目光带火,顺着林玄的美目**一直馋到大长腿,就差跳出驾驶舱跪地求爱了。
跑道两侧,P-40战斗机满载着沉甸甸的子弹昂首起飞,留下身后滚滚沙尘。
小辛朝着林玄大喊了一句,而后才恋恋不舍的将目光转回仪表盘。
“他说了什么?”林玄笑着问于帅,而后者显然很不情愿再为自己树一个“洋情敌”,李虎巍这个“土情敌”已够让他窝火的了。
“他说……他很遗憾……遇见您太晚,而自己结婚又太早了。”于帅眼珠滴溜溜转了几转,装成一名娴熟的翻译。
不识相的徐白在圣西尔军校修的是法文,英语却也懂一些,瞪眼戳穿道:“于帅你瞎翻译什么,人家是说,等回到昆明请林少校到最好的酒吧喝上一杯。”
“啊呀,我的晕机症犯了,脑子不好使了”,于帅故作晕眩状,林妹妹似的捂住额头作娇而无力状,惹得一飞机的大兵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林玄也不禁莞尔。
没露笑容的只有两个人:三爷和李虎巍。两人分坐两侧舷窗,盯着急速退远的山树发呆。
“HI,youngman!Cheerup,yourbetterti**smaybeahead!”老唐冲着李虎巍用指关节打了个响,一脸的大胡子随着笑容绽开。
“他让你打起精神来,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徐白生怕于帅再胡闹生事,主动充当了翻译,还替老唐摸了摸李虎巍的脑门心儿。李虎巍礼貌的朝老唐点点头,心里不知该如何同蓝眼珠高鼻梁的西方人相处。
唐纳德对着徐白竖了大拇指,意思是你翻译得够传神,连动作也译出来了。
上天之后,两个老外神情严肃,不再与中国兵们嘻嘻哈哈,时刻保持与塔台及两架护航P-40战机的联络。张知行挨个给大家发放晕机药,于帅自认也是个飞行员,很干脆的拒绝了医生的好意,大英帝国的喷火式战机他也操弄过,何况这种飞得四平八稳的运输机。
嵋猴子在淞沪会战那会儿没少挨日本飞机的炸,这回飞上天空之后满嘴的感慨,又忆起那些在大上海找不回魂儿的弟兄。可没人在乎他难得的多愁善感,兵痞们挤在舷窗附近好奇的看着下方缩成棋盘的山水田隅,指指点点,然后七嘴八舌的猜测缅甸女人的模样和身材。
丁三爷终于打破沉默,提醒袍泽们缅甸人大多是日军的帮凶,对盟军不怀好意,可同样没人认真听进去。
随着飞行时间的延伸拉长,新鲜感消退的兵痞们逐渐消停下来。机舱里的气氛陷于沉闷,只剩下驾驶舱里老唐和小辛枯燥重复的联络用语,大部分人都斜着头沉沉睡去。林玄环视了一圈,保持清醒的除了自己,仍是那两个全程不发笑的呆男人。三人彼此对了对目光。林玄眼中清澈,露出天使般的微笑;三爷一脸凝重,似乎还在担心缅奸的问题;而李虎巍则茫然无措,从保山那晚开枪起,一直到今天糊里胡涂被拉上天空,这一切来的太快,足以让他天旋地转。他认定那天刑场上开枪的必是林玄无疑,可她究竟还在隐瞒些什么,如果只是一次普通的营救行动,上峰不至于赦免他这般无名小卒。
李虎巍自小缺乏同女性打交道的经验,小怡是与他交流的第一位女性,林玄则是第二个。小怡险些偷走他的心,而林玄则差点要了她的命。他越想越乱,不得不避开她咄咄目光,转过头去看三爷。
丁三爷这个男人有很有些皇城根下落魄王孙的气质,他比李虎巍大了十五六岁,丰富的人生阅历全藏在两撇小胡子背后。从他将中正式步枪递到手中那刻起,李虎巍就无形中对他有了几分好感。他也试着与三爷攀过话,但这老男人口风紧实,不愿深交,李虎巍也就没再多问。可此时,他猛然发现三爷腕中绕着一件男人身上不太可能出现的东西——一小截女子的裙带。
以三爷的年纪,或许是他家中小女,但如果妻女俱在,家境又不差的话,何以舍生忘死来这玩儿命的地方呢?抑或是他小妾?大户人家三妻四妾也是极平常的事。
三爷食指裹着裙带,在腕间飞快打转,一会儿缠紧,一会儿又松开,似乎以此打发无聊的飞行时间。当他发现李虎巍正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时,立即将裙带收起,小心翼翼收进怀中,而后对李虎巍狠狠瞪了一眼,似乎是在责怪他贸然闯进自己的私人空间。
李虎巍意识到失礼,只得吐了吐舌头,然后将目光转向舷窗之外以掩饰尴尬。运输机已经飞了两个多小时了,按理说,他们早飞出国境。但飞机不可能走直线,缅北各个机场已被日军全面占领,日机的飞行半径如同死神的囚笼扣在中缅印战场上空,盟军飞机必须小心翼翼沿着半径外围一点点擦身而过。
脚下大地的面貌变得愈来愈显深绿,热带雨林深邃狰狞的面孔正阴沉着,这片青墨色的海洋向目力尽处无限蔓延,让身处云巅之上的人类不得不感慨自己的渺小。
正午时分,阳光直射在机翼上,泛起刺目的金属光泽,运输机的影子在原始丛林顶层缩成一只飞蛾大小。至于护航的两架P-40,则必须费好大的劲儿才能依稀发现一点影踪。
但很快,从运输机影子后方涌出一片小黑点,像是追逐青蛙母亲的小蝌蚪。没等李虎巍反应过来,庞大的机身突然发生剧烈震颤,机壳上出现一排齐刷刷的弹洞。
“有鬼子!”三爷扯着嗓子,其实无需他发出警报,震颤与枪声已让飞机上大半人清醒过来。
“找……快找隐蔽……”歪博的脸变得煞白,“小鬼子!老子在地上不怕你,你天上整活,够狠!”
才话说的功夫,机壳又破了几处弹孔。众人都听到于帅的惊呼声,驾驶舱已被鲜血涂成赤色,老唐的颈动脉被一发航空机枪弹洞穿,整个人歪斜在舱椅上,疾喷而出的血浆把小辛整张脸都糊住了。
“MyGod!MyGod!MyGod……”辛克莱尔估计也是头一回见到这番惨状,整个人在驾驶舱里抽搐起来。
“娘的,护航战斗机跑哪寻快活去了!”钻天椒骂骂咧咧,他手里攥着两颗MKI型防御手榴弹,憋着一股子劲却无处施展,任凭日军战斗机苍蝇般嗡嗡绕却毫无办法。
实际上,两架护航战机已施出浑身解数,早在李虎巍发现那群“小蝌蚪”之前就已投掉副油箱准备空中格斗,并及时通知了运输机上的两名同胞。无奈来袭日机足有十架,双拳难敌四手。
日本陆军航空兵装备的隼式2型战斗机,配备了两挺12.7MM航空机枪作为火力输出,1020马力发动机输出的强劲动力让它比日军陆航的前辈们硬气了不少,但在综合性能上仍无法与美式P-40抗衡。
鬼子飞行员也不是蠢蛋,他们分工明确,大部分兵力负责缠住两架护航机,余下两架围攻毫无还手之力的C-47。
无线电对讲机里传来战斗机飞行员急切的嘶吼,问老唐为什么不回话。于帅将话筒递给小辛却没任何反应,摇晃了几下才发现小伙子脑袋无力低垂,竟已没了气息。就在于帅从老唐脑袋上摘下话筒时,日机又是一轮齐射。两架隼式没有护航机阻挠,可以从容爬高瞄准开火。机枪弹是从上方贯顶而下,辛克莱尔天灵盖顶和后颈处各中一弹,当场殒命。他帅气英俊的蓝眼睛只望着缅甸的无云碧空,心中也许还挂念着那场与林玄未赴的浪漫约会。
“美国盟友还好吧?”徐白连滚带爬的从机后舱奔了过来。
于帅想回他一句“都特么挂了”,心里却堵得慌,抬脚对着舱壁踹了一脚。
张知行面色惨白虚汗如雨,头一次遭遇空战还未吓晕过去也算是个爷们儿了。他伸手去够两位美国飞行师的身躯,却被于帅拦了下来:“省点力气吧,俩人儿的魂已经飘回美国了。”
“哎妈呀,美国人都嗝屁了,咱们还飞个啥玩意儿,逃命吧赶紧。”兵痞们在陆地上都是狠角色,但在天上却个个尿性,惊慌失措。他们手忙脚乱的争抢降落伞包,而后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往身上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