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微笑的修罗
暴雨过后即是烈日当空,南亚的天气如同熊孩子的脸。当前位置对南部有些不利,正对着直射的阳光,瞄准镜反射出的光源很容易暴露位置。那个挟持小仓的中国老兵鬼的很,自己不过是微微调转一下枪口,对手已经意识到了他的存在,竟然躲过了那一枪。
南部怀抱九七式狙击步枪,一身伪装悉悉簌簌在林间穿行。完成射击动作后移动狙击位置,这是日军狙击手不屑于做的事,他们更加酷爱将自己栓在树上以便居高临下。曾有士兵用铁链将自己锁定在狙击位上,以彰显视死如归的皇道武士精神。这些做法在南部看来就是扯淡,相比德国人教给他的实战经验,自己的同袍仿佛还生活在明治时代以前。
他朝着背阳方向移动了一百米,在一棵矮树背后重新设好狙击位。2.5倍光学瞄具里,那片血染的阵地已没有站着的活人。刚才他瞄准的是背负英七七的那名中国军人,没想到另一个瘦小的中国兵看穿了他的意图,并勇敢地飞身挡在目标身前。这伙中国兵与他印象中的截然不同,既不怕死,又狐狸一般机警。
尖仔中的那颗子弹楔进了小腿,并不立即致命。这一结果对南部而言并不吃亏,利用伤兵的惨叫声制造战场恐怖,这是单兵压制群敌的惯用手段。
所有目标都进入掩体,尤其是那支关键的英七七消失在视野里,这让南部感到不安。他打算用子弹把有价值的目标逼出来。南部打定主意,嘴角微微一翘,又一发子弹出膛了!
尖仔左肩添了一孔血洞,两处贯穿伤令他全身血液迅速流失。
“我丢雷老母……”广东兵拧眉咧嘴,边骂边喊着痛,两腿无助的抽搐。
“张知行!你个缩头乌龟,狗汉奸!给老子滚出来救人啊!”歪博藏在树后,扯着驴嗓子骂人。
丁三爷也是满肚子窝火,心道林玄一定是开战前就把张知行藏得妥妥贴贴,这个军统女特务只关心杜长官的安危。然而此刻纵然张知行在场也无济于事,日军射杀敌方医护兵是出了名的又狠又准。
“都给老子藏好喽!谁也不准露头!也不准吭声!”丁三爷一声令下,阵地上只剩下尖仔杀猪般的痛嚎声。
南部手指弹琴似的轻轻敲击着枪托,心中默默盘算,看来中国人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仗义,任凭伤兵求死不能。
那就试试你们的心究竟有多狠。
于是,枪又响了。
这一回,南部没有变换位置,他预感很快就会有拖拽伤兵的勇敢者出现了。
子弹击中了阿尖的胯部,他的哀嚎声渐渐低沉下来。
“姓丁的,咱不是怕死的孬种,就算你不下令,老子也要把小广东拖回来!”
眼见手下人情绪濒临失控,三爷不得不让步了,问道:“所有人听好了,我数到三,一起朝六点方向齐射。有谁愿意把小广东抢回来的?”
“我去!”说话的是石砀,那个在机场营房第一个同兵痞们动手的男人。
歪博似乎有些不满:“这种事儿还轮不上你。”
石砀立即回怼过去:“你目标太大,在家费衣服,出门挨枪子儿!”
两人还在斗嘴,三爷已经喊到了“3”,十多支自动火器填满了子弹,一齐朝狙击点倾泻弹药。
纷飞的流弹和被击落的枝叶多少影响了南部的判断,他的准星已经咬住了石砀,但这一枪略微偏转了些。石砀肩膀一痛,子弹撕开了军衣和表层皮肤,可他还是咬着牙将咕咕冒血的阿尖拖回安全地带。一摸额头,过多失血已令阿尖的身体开始发凉。
南部没有得逞,悻悻然收起步枪打算转移到下一处射击位置,此时身后却传出熟悉的声音。
“南部君,收手吧,这片丛林已经抛弃了你。”
他笑容不改,枪口冲下,食指却悄悄搭在了扳机上。真是意外,那个怕死的中国军医不知何时摸到了身后。刚才射击时过于专注,张知行只需要一柄手术刀就能轻易结果他。
“张君,你的谎言葬送了我唾手可得的胜利。看来,你我是注定无法对面而坐,论道饮酒了。”在确认军医手中没有武器后,他缓缓举枪,准星停在心脏位置。
张知行似乎面无惧色,继续规劝道:“阵地上也许还有能够医治的你方伤员,应该留给他们生存的机会。”
“山田那伙人么?与他们合作从开始就是一个错误。其实,你也是个拙劣的合作者,下一次,我会挑选合格的同伴。”
即使到了动手杀人的一刻,南部的微笑也始终不改。
张知行咬牙闭目,默数三秒之后他听到了震耳欲聋的枪响声,但身体并没有痛感。他再度睁开眼,南部标志性的微笑仍在,但面部已变得僵硬呆滞,热血从植物伪装的间隙中喷出,手中的九七式狙击步枪脱手跌落,像一株拦腰锯倒的大树缓缓跌倒,那张狰狞的笑脸埋进泥沼里。
李虎巍从身边走过,拍了拍张知行的肩膀,再将猎物的尸体从泥浆中翻转过来,从上衣口袋里翻出皱巴巴的证件。
“医生,帮忙看看,你懂他们的字。”李虎巍脸上并没有喜形于色,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刚立下大功。
张知行擦了擦眼镜,发现证件上面只写着“南部勇,二等狙击兵”,这是日军序列里不存在的军衔。
证件里还附着一张军人合影,背景是一座德式建筑,与南部处在同一像框里的,是一群与他年龄相仿的军人,个个肩扛毛瑟步枪,身穿德式军服。南部站在队伍后排最右侧,列在正中的是一个浓眉大眼的西方人,这个西方人的左侧位置是一个梳着日本古代发髻的怪人,怪人的身左侧则是个脑门上扣着面具的小矮个儿,与小矮个儿紧挨着的是个戴飞行防风镜的家伙。南部勇左边那人腰上挂着酒壶,显得有些邋遢,再往左是个病怏怏的瘦子,立在西方人右手边的家伙最引人注目,此人头发几乎根根竖起,留着亚洲人当中很不常见的爆炸头。注明时间是1935年10月17日。照片背后有一串日文:“兵神之末,微笑的修罗。”
“一、二、三、四……”
“数什么呢?”张知行好奇问道。
“一共八个”,李虎巍将相片塞进衣兜,“这世上应该还有七张一模一样的相片。”
“你是打算……”
“有朝一日,集全它们。”李虎巍拍拍口袋,对张知行咧嘴憨笑。
“1935年……早在七七事变之前,他们就开始图谋我中华了”,张知行开动大脑分析着,“这伙人应该是在德国受训过,战斗力远在一般鬼子之上。”
“德国?很厉害的国家么?”关于地球上的国度,李虎巍知之甚少。
“非常可怕的国家,拥有这世上最强大的军队,每名士兵都堪称精英。”对李虎巍的无知,张知行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意外,新兵营的政治教育不外乎两个词:救国、防共。
李虎巍重又从衣兜里掏出那张有些旧了的相片,眼中溢出别样的神彩:“那……德国是盟友吗?这些人手里握的枪,好像中正式。”
“以前也许算是,但现在,他们是中华的敌人。那是毛瑟步枪,中正步枪就是仿效它造的。”张知行暗自感慨,眼前这个兼有枪法和运气的新兵有时天真的让人无法理解,整个世界对他而言只有自己、枪以及目标。
零乱的脚步声靠近了,战友们一个个围了上来。嵋猴子被人左右搀扶,拧着眉歪着脸,子弹削掉一半的右耳朵还在淌血,脸上却藏不住兴奋:“好你个病猫,弹不虚发哟。”
李虎巍一指张知行:“医生的功劳,我是在一边放的黑枪。”
谁也没想到,张知行马上挨了一记巴掌,白净的脸上泛起红指印。林玄杏眼圆睁,一脸怒容,仿佛是军医犯了什么大忌。
“给你的命令是什么?复述一遍!”
“在预定地点待命,不得擅自行动。”张知行站的笔直,但身体虚得有些摇晃。
“战场抗命,可处死罪。不要让我见到下一次!”林玄怒归怒,众人心里都明白,张知行是她手头最要紧的人,哪里舍得枪毙他。
张知行捂着脸,飞速跑向重伤的阿尖,小广东已经失血休克了。
“阿尖这一枪是替我挨的,没有他,现在躺在这儿的,就是我了。”李虎巍蹲下身,握紧阿尖的手。
阿尖拼命眨着大眼睛,说话却断断续续连不成一句:“你……比我……重要……”
“医生,他需要输血,B型的,就用我的!”石砀捋起袖管朝张知行大喊,完全忘了自己肩上也有伤。
所有的医疗药品器具都被三爷埋在了山坡上,歪博背起阿尖撒丫子就往山上狂奔。才跑到半山腰,空中刮过迫击炮弹的刺耳尖啸。
“炮袭!炮袭!”不知是谁在大喊,但声音很快被爆炸吞没了。
这种迫击炮弹的触发引信敏感度很高,稍扎实一些的树梢就能引发爆炸。弹片凌空而下,威力比钻天椒的甜瓜雷厉害多了。
阿尖还在伏在歪博肩头喘息,眼看山头已经在望了,不曾想一发炮弹几乎就在耳边炸响,气浪将两条汉子如枯叶轻轻吹起又弹出老远。军人们几乎没有时间做反应,密集落下的炮弹掀起波涛般的泥浪,瞬间将他们埋在一尺多深的土里。
待一波炮袭过去,土层里传来咳嗽声,黑乎乎的手指跟僵尸复活似的从土里伸出来。
“咳咳……娘的!炮弹口径起码在150毫米以上,是大管子,三公里以外就能杀伤我们。”徐白第一个从土里冒出来,他炮兵出身,爆炸一起就大致猜出端倪,这是直接配属给日军独立迫击炮联队的大家伙,估计增援上来的步兵更不会少。
“全体上山,把药品抢出来后往北撤退,不要恋战。”林玄吩咐三爷。
丁三爷却摇头道:“日军正在炮袭,步兵距此地估计不到一公里了,稍准一些的射手都能用步枪打到我们。那些药品器材份量不轻,单兵负重的情况下,我们必定会被他们撵上。我建议先不管药品,轻装加速行军。”
出人意料,这次林玄没再废话,直接拔出枪顶上了三爷的脑门儿:“这是命令,不是战前讨论。”
三爷能闻到枪油味儿,但他毫无惧色,冷笑道:“呵呵,林长官的子弹只打自家人么?”
“别逼我开枪!”林玄持枪的手纹丝不动,所有人都相信她能狠下心来开枪。
嵋猴子伸手握住林玄的手枪,扭头劝三爷道:“她是战场主官,抗命不得。我这个老家伙出个主意吧,先把枪放下。”
待林玄收枪,嵋猴子用不容置疑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的兵痞们,仿佛他才是这支部队真正的灵魂所在:“这里除去老丁之外,没有比我兵龄更长的吧?嗯,没有就好。你们这些娃还年轻,老猴子是活够了,大家带着药品先撤,我替你们断后。”
年轻人们立即嚷嚷着不干了,在为国捐躯这回事上,你老猴子凭啥享受特权?
“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林玄部分认可了嵋猴子的建议,但一人一枪压不住鬼子,全队分作两队,一队护药,二队阻击。现在,谁走谁留成了问题。山下鬼子源源不绝,留在高地上断后的部队肯定会被围成街亭马谡。嵋猴子虽不是军官,却自动成为二队指挥官。歪博是没仗打便浑身不自在的主,他一留下,麻袋肯定也是萧规曹随。钻天椒则把自己视作人肉炮兵,山田那伙人留下的手榴弹正好用来喂饱新增援来的鬼子。眼镜兵里头,石砀铁了心要加入嵋猴子的行列。嵋猴子很是过意不去,人家是教导总队连长出身,自己不过是川军杂牌,实在是委屈石肠子了。
人人表态之后,林玄这才发觉少了两颗会说话的人头。日军炮袭一来,于帅和李虎巍就不见人影了。于帅一向视李虎巍为情敌,两人从来尿不到一处,就算要开小差,也不可能结伴同行吧。
原来,在山田一伙被打扫干净之后,于帅第一反应是去搜寻日军的通讯器材。以山田搜索队的级别是轮不到配发电台的,但日军的战场步话机配备率很高。果然,在一名被击毙的通信兵尸体旁,他搜到了一台保存完好的步话机。
命运女神的芳心已经开始向他偏转。经验告诉于帅,日军的无线电发报机正在向这里靠近。自从电台摔坏之后,他就成了聋子的耳朵,完全是个摆设。要在无垠的缅甸战场找到远征军残部,没有电台是无法想象的。若是要抢一部电台,仅凭自己单枪匹马有点够呛。
他心头正在琢磨,日军大口径迫击炮便打了过来。李虎巍趴在他身侧躲炮袭,于帅心头一动,眼前这条小病猫不是最佳人选吗?
“病猫……嘿嘿,李虎巍兄弟,兵神都让你干掉了,可以啊。”他乐呵呵的拍着马屁。
李虎巍没时间同他嘻嘻哈哈,直截了当道:“啥事?”
于帅把缴获增援日军电台的想法一说出来,李虎巍立即摇头:“这太离谱了,对面来多少鬼子?电台在哪个位置?有多少兵力保护?都是两眼一抹黑。”
于帅拢齐了发型,笑呵呵说:“不是有你这个神仙在嘛,我的枪法也不差。再说了,不是刚缴获了件好东西?”
李虎巍手里握着的是南部勇生前使用的那杆日制九七式狙击步枪,内置式弹仓里还打剩2发子弹,他从南部尸体上又搜出几个弹匣,一下解决了弹药不足的问题。
“这枪用的生,没把握。”他说了实话。这种日军狙击步枪口焰小,利于隐蔽,很难被压制,子弹贯穿力大但杀伤效果不敢恭维。
“还有,这个东西,用着不习惯,反光容易暴露位置。”李虎巍敲了敲枪身上安的狙击镜,上面铭着“2.5×10”的字样。
于帅笑了,说:“这可是好玩意儿呀,有了它,百发百中。”
“没有这个我也能做到。”
“行,服了你了,用不惯就拆下来呗,现在没时间了,赶紧行动吧。”
李虎巍见他铁了心的要找电台,虽然不太喜欢这个老爱臭屁的家伙,但现在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潭浑水看来是不能不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