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200师
陕西兵米光的刀法了得,厨艺也不差,可胃部的承受力着实不强。他木桩似的杵在溪流中,脸色由红变紫,喉结乒乓球般乱滚,终于“哇”的一声呕出酸水。嵋猴子喊了句“都别慌”,跳入溪中踩出银白的水花。他试图拉住一具尸体以供辨认,不曾想尸身朽烂,只扯下一条带着半拉肩的膀子来。军服袖子上的番号依稀能看清。
“200师599团的,还是个连副”,嵋猴子脸上像是涂了一层铅灰,将袍泽弟兄的残肢展示给众人,腐败的味道立即引来几条粗大的蚂蟥和一群黑乎乎的食尸蚁。
200师可谓是国军骄子,精锐中的精锐。其前身是国府军委会直属战车营,后来转为战车辎重兵学校教导团,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支机械化部队,首任长官徐庭瑶将军被誉为“中国装甲兵之父”,杜聿明、邱清泉等一众名将都在该师留下过赫赫战功。名震中外的昆仑关战役,该师就是主力,曾创造出用吊索悬挂超轻型坦克攻克山地的战例。寻常国军一个师不过三个步兵团加上些杂七杂八的直属部队,200师除了步兵,居然还配备了战车营、工兵营、装甲汽车队、高射炮队、摩托搜索队、战防炮营,最高领袖是要将之作为国军样板部队打造的。
然而,缅甸一役,200师屡立奇功却也损兵折将,与后方大本营失去联络,消失在缅甸东部茫茫山林背后。林玄的营救小队原本的目标是杜聿明的主力,却误打误撞摸到200师残部的影子。从眼下状况预判,该师军官的生存状态不容乐观,普通士兵恐怕更加朝不保夕。
“老猴子,你妹儿的赶紧把这死人玩意儿弄走,看着他妈闹心!”歪博见惯了死尸,唯独不能接受浮尸,泡肿了的尸块让他急眼了。
每个人都在思考,那支精锐之师极有可能在饥病和敌袭之下全军覆灭,再往前走,说不定要面对更加惨烈的画面。
林玄冷眼瞥了断肢,对三爷道:“可以确认我们迫降在缅东地区了,200师最后的消息是穿越细抹公路日军封锁线,之后再无音讯。”
三爷走近几步,将那死人手臂上的番号牌取下,转头对林玄建议:“最好顺着溪流走,多半能找到戴师长所部,他们受过丛林和山地战训练,没那么容易被歼灭,咱们的药品也许可以帮着救急。”
此刻的林玄却走了神,完全没听进三爷的建议。她脑中浮现出200师戴安澜师长那颗剃得光溜溜的脑袋,还有浓眉大眼的俊脸盘子。这个男人酷爱马靴马刀,常有日军将他误认作白俄将军。
长久以来,军统对200师的渗透从来没有停止过,可这支国军最早的机械化部队天生透着一股职业军人气质,与黑暗政治天然绝缘。无论是徐庭瑶、杜聿明还是戴安澜,历任师长都向下属强调“军人不问政治”、“军人效忠的对象只有国家”,尤其对军阀和特务深恶痛绝。
关于林玄的身份,戴安澜再清楚不过。两年多前,在某次高级军官俱乐部组织的内部酒会上,林玄试着接近过这位领袖麾下的天子门生。当时,200师刚在昆仑关功成名就,戴将军也是意气风发。具体过程林玄已有些模糊,只记得他酒量极好,但色胆很小,于她而言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
为了替戴局长笼络200师,她不太在乎献出自己的身体,何况对方又是这样一个俊朗优秀的男子。可自从那次酒会之后,她便再无缘见到戴将军。林玄曾试着主动前往200师师部找他,戴的副官却只传来一张纸条,用精细小楷写着:“卿本佳媛宦海行舟缘止一杯心随山远”。
话中带刺,又不失礼节。当时的林玄心中满是少女的羞恼,原以为两人的命运不再有交集,却在这遥远的异国不期而遇。
“林长官,林长官?”丁三爷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拉回现实,“既然遇上了200师残部,咱们早些同他们汇合才是。”
“可我们的目标……是第五军”,林玄眺向缅北方向,救下油盐不进的戴安澜,邀功价值当然比不上杜聿明。
丁三爷猜到了她想说什么,语气立即变得急切且严厉:“200师就是第五军呀,那是杜长官的起家部队!”
即便自己有能力将200师救出重围,戴安澜也未必会将她视为救星,继而对军统言听计从。唉,戴局长和戴师长,两位戴姓长官,都算是委员长的爱将,却从来不是一路人。
“林长官,救救200师吧,我和赵殊阳讨论过,从此处再向北摸索,就能摸着八莫和南坎的边了。那里有几百年来马帮来往的商道,由此返回国门完全是有可能的,是吧,殊阳?”胡子拉碴的徐白拉着身形矮小脑袋奇大的赵殊阳,在得知200师可能就在附近时,他表现的最为兴奋。
赵殊阳扶了扶脏污的眼镜,轻声回应道:“如果200师真的在细抹公路以北地域集结的话,距离东北方向的南坎确实近在咫尺,那里是中缅边境上缅甸一方的重镇,过了国境,就是我国的畹町。”
“我说打洞老鼠,你小子就是个活地图啊”,听到有望回国,歪博来了兴致,重重拍了一下他的瘦肩,这一次显然是赞许居多。
“但是……”赵殊阳薄嘴唇一瘪,急着补充说,“现下国门已经告失,日军56师团坂口支队沿着畹町、芒市、龙陵、腾冲一路打到怒江岸边,虽然鬼子进军过快,沿途组织不起有效的封锁,但滇西已经极不安全了。”
徐白面色一沉:“姓赵的,你小子大舌头啊!说话咋一半一半的!”
赵殊阳显然有些委屈,申辩道:“人说话哪有不喘气的?汇报军情也要分开段落嘛……”
三爷并不理会两人的争执,接着问道:“如果……绕过南坎继续向北走呢?”
“不可能了,肯定行不通”,赵殊阳未加思索就一口断定,“向北是密枝那,缅北第一大重镇,现在是日军在缅北的大本营了。要是再往北去……就能望见高黎贡雪山了,拦在天和地当中的一堵墙……”
三爷用剑一般的锐眼扫向林玄,不容分说道:“林长官,所谓救命之恩报与不报,不足挂齿。您要是还记得丁某的好,就听我一句罢。眼下的选择只有一个,尽快与200师主力汇合,护送他们返回云南。咱们也可以得到补充,向北迂回绕过密枝那,在缅北地区由东向西穿插,那样方有可能找到杜长官。”
以丁三爷的方案,需要在地图上向北迂回一个大圈,但认真分析的话,确有可行之理。徐白和赵殊阳不知不觉间站到了三爷背后,这一回,不论眼镜还是兵痞,众人的心思被三爷这番话拧成了一股绳。林玄意识到自己在很大程度上已无法左右前进方向了,她不想引发部队哗变,只好点头应允,宣布休整一夜,次日再出发。
几番鏖战,又背负电台走了一路,就算是李虎巍这样的精壮猎户,也觉得腿力匮乏,脚底不知磨出多少血泡来。他挑了一块鹅卵石坐下,脱掉鞋袜,徐白在身后说道:“小兄弟,我来替你解绑腿吧。”
人家是堂堂中尉,自己不过是二等兵,他不敢让徐白屈尊,后者的手指已经搭在沾染血污的绑腿带上。
“可别小看这根布条子,绑在腿上解乏,又防蛇咬。”徐白边解边介绍,他并不知道李虎巍六岁跟着养父进山猎虎时就是打绑腿的行家。
李虎巍不忍心打断,由他自顾自说着。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很多法军士兵讨厌打绑腿,他们背着军官把绑腿丢掉,行囊里空出来的空间放食品。结果,不打绑腿的士兵大部分都在堑壕里烂了脚,”徐白手法娴熟,没几下就将绑腿带解了下来,“欧洲士兵的绑腿一般打到小腿肚子上,咱们中国人喜欢打到膝盖,我觉得这种打法更实用,麻烦是麻烦了些,磨刀不误砍柴功嘛。”
“老白……你知道德……德国吗?”他想起从南部勇身上搜获的相片。
徐白捧起一掌溪水,替他洗掉血污,兴致勃勃地说道:“听说过那些所谓兵神了,德军的训练水平很可怕,普鲁士的军事传统不是吹牛吹出来的。不过小兄弟你天赋异禀,英雄不问出处,他们当中的一个不已经是你的战利品了嘛。”
李虎巍意识到徐白正替自己洗脚,红着脸将腿一缩:“老白,你是长官,怎么替当兵的干这事。”
徐白乐呵呵说道:“官大又如何,国军大官里的酒囊饭袋还少吗,我徐某人喜欢英雄,替英雄洗脚,我也好沾沾英气。”
徐白不吝赞誉,却让另一位英雄打翻醋坛。
“小病猫,把老子电台取来!”于帅靠在芭蕉树上发号施令,他早看不惯徐白厚此薄彼。
除了嵋猴子,李虎巍很不乐意别人称他病猫,便假装没听到。于帅有些恼火,摆出长官的嘴脸命令道:“二等兵,滚过来!”
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不止一级。李虎巍心里骂娘,手上只得老实照办。说来也怪,戴上耳机转动旋钮,于帅就没有长官样儿了,倒更是荒野觅食的饿狼,贪婪地嗅着那些别人听来杂乱无章的电波信息。耳机中传来或长或短的电波频率,大部分是无意义的噪音,与这莽林的荒凉倒是相配。
“日军电台活动出奇的安静……”于帅若有所思,“这帮龟孙不笨,电台落在老子手里,密码本下落不明,他们必定暂时减少无线电活动,说不定正在替换新的密码系统。”说到未能夺得的密码本,他眼里又露出惋惜与忿然。
除了林玄,其他人都没操弄过电台,变戏法似的看着于帅个人表演。林玄见他拨弄了好一会儿,沉迷在电波中如痴如醉,忍不住问道:“有200师发出的信息吗?”
“完全没有,他们也许是进入了无线电静默,也许是电台丢弃损毁、通信人员伤亡,或者是距离我们太远,电台功率不够……哪种可能都没法排除。”于帅嘴上回话,耳朵和手指忙得不亦乐乎。
“闹了半天,差点搭上性命,结果抬回来一堆废铁”,李虎巍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和精力。
“不是铁,是铜和铝”,于帅觉得他朽木难雕,又再次纠正道,“要是铁的,你别想扛得动。再说了,电波的相遇和人一样,也要讲缘分的。”说罢,他用露在纱布外的一只眼朝林玄眨了眨。
“于少尉,我建议你注意电池余量,是否能坚持到我们联系上200师?”林玄不接秋波,语气保持严肃。
这一句果然说到了关键,于帅脱口骂了句“我尼玛……”话才出口,电台的红色指示灯应声而灭,电池果然耗尽了。
忙活半天整不出啥动静,陆续有人打着哈欠散去。
“这……上哪充电去……”于帅的目光黯淡下来,像是精气神瞬间被抽空了。
“也许运气好的话,我们能搞到发电机”,林玄还在安慰他。
想不到,于帅的怨气一下爆发了:“运气?自打爬上那架倒霉的飞机开始,运气这东西和我们就没半个铜板的关系!先是被击落、迫降、遇敌,然后是受伤、阵亡,老子还破了相!现在又成了聋子瞎子……我们特么被这片丛林诅咒了!”
林玄也不动怒,静静的等他发完大火,淡淡道:“你不是酷爱冒险吗?于大公子,如果只是为了避开诅咒,此时你应该呆在重庆大本营的参谋室里呷着红酒。”林玄口中的“公子”可不是尊称,嘲讽值可谓拉满。中国话里有很多这样的例子,比如“老太婆”。老、太以及婆,都是尊称,合在一起就是骂人了。再比如,“你大爷的”,亦如是。
李虎巍上前默默挪开那部停电罢工的电台,末了补上一句:“假洋鬼子,这东西我不背了哟,直接扔掉省事。”
“你敢!”于帅竟忘了有伤在身,医学奇迹般站了起来,吓得张知行赶紧上前扶住他摇晃的身子。
钻天椒抱过电台,替两人解了围:“行啦行啦,反正我手也闲着,电台就交给我吧,小病猫得留着体力,万一又遇上鬼子狙击手咋办。”
待众人散去,于帅意识到不该对林玄动怒,红脸低头跟个孩子认错似地说道:“对不起,不该冲你发火的。”
林玄已经闭目休息,眼皮也没抬,用一贯冰冷的语调回应道:“动怒对养伤不利,于少尉首要之务是将养身体,回国之后,我也好对令尊有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