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知礼数
书阁内，光线从窗格中透过，晒在旁边的长桌上。一室之内，唯有压抑的呼吸声，间或搭上些翻阅竹书的杂音。
苍老，而有些疲惫的声音响起。
“你们公子近日如何？”
颜乐贴手伏跪，不敢抬头：“不爱吃饭，不爱见人，也不爱说话了。有人的时候倒是会打起精神，没人便是坐着出神发愣。”
嬴政淡淡嗯了一声。
颜乐想了想，又添上一句：“和蒙将军倒是有些聊。”
嬴政：“都聊了些什么？”
“大都……上郡的风土人情，还向蒙将军请教了些事。”颜乐说。
“哼，蒙恬自己就是个没大没小，豪无规矩的武夫。”嬴政呵了一句，随后又道：“扶苏性格软糯妇人之仁，唯有这点最像朕。”
颜乐不敢插嘴。
嬴政道：“顺着他吧。你顺着他，他爱做什么便让他做什么。想和蒙恬说话，也别拦着他。”
“诺。”
“别让他去找他阿娘，省得心烦。”
“诺。”
嬴政批完折章，抬起头，有些失神道：“我儿何时才能长大啊。”
颜乐又跪了许久，嬴政像是忘了他，又是批完几捆奏书，才道：“你下去吧。”
林城回到寝殿，没找到颜乐。问过下人知道他早就出去了。林城吃的早，又运动了一趟，现下腹中空空，饥肠辘辘。其余人还没什么眼色，问一句答一句，他就想自己出去找点吃的。结果走到半路又正好碰到了。
颜乐行色匆匆，埋头疾步，从林城身边走过去也没发现他，还是被林城给叫住的。
颜乐错愕回头，匆忙行礼。林城问道：“你去哪儿了？”
颜乐答：“奴才去见夫人了。”
“夫人？”林城说：“怎么不叫我？”
颜乐：“奴才也没见着。夫人说他近日要清心诵经，请殿下勿要打扰。”
“哦。”林城点头，求之不得。
颜乐问：“殿下这是要去哪里？”
“我饿了。”林城说：“正要去找点吃的。”
颜乐忙道：“是奴才疏忽了，一时忘了时辰。奴才这就去准备，殿下回去稍后片刻。”
林城说：“我也去。我去看看还有什么吃的。”
颜乐想林城多日不曾出门，难得有心情出来走动也好，便欣然带着林城同去。
颜乐指着边上的花圃道：“这条路往御花园。以前是没有这块花田的，还是夫人特意开的。”
林城点点头。
“殿下小的时候，每次哭闹，只要趴在奴才背上就会停了。夫人爱种花，但殿下爱折花。”颜乐笑道：“您摘了花就往陛下的头上戴，天底下也只有您一个了。”
林城仰头，实在无法想象嬴政头上戴朵花是副什么景象。
颜乐走着，忽然脚步顿住，然后像发现了什么，返身跑了回去。
林城心中一凛，暗叫不好。
“啊——!陵苕！！”颜乐悲痛道：“这是夫人最爱的陵苕！难得才开了花！”
随后颜乐看向林城。
林城：……
林城为证清白，立马就道：“方才蒙将军来过了！”
颜乐幽怨的表情顿时变成暴怒。林城丝毫不怀疑下一秒他鼻子里能哼出气来。他捂着那连叶子都被薅秃了的枝干，一脸的生无可恋。
林城不好意思道：“咱……吃饭去吧？”
颜乐回头，却是恭敬地拜见道：“蒙中郎。”林城才发现背后站了个人。
中郎令，当是蒙毅。
蒙家两兄弟，却是一点也不像。一个狂野外放，一个沉静内敛。蒙毅看着就是偏偏佳公子一个。
所以说秦朝也是一个看脸的时代。蒙毅是颇受宠的近臣。相传秦皇外出的时候，都会与蒙毅同车。而赵高在历史上也是一个美男。
瞧人家长得多俊的。
蒙毅看见他的时候，先扫了眼他的脚，然后才弯腰行礼。
他嘴角抽搐，又要强装尊敬。
林城道：“唉，你要笑就笑吧。都是你哥的锅。”
蒙毅说：“家兄无礼，冲撞了殿下，蒙毅代为赔罪。”
“不用了不用了。”林城抬首望天：“我只是很忧伤。”
“遥想殿下当年，噗……”蒙毅胸膛剧烈起伏，接着道：“殿下也是这样浪漫的。”
“你们真会说话。”林城一脸苦逼：“但还是别说了。”
蒙毅便要告辞，忽而又道：“近日咸阳城内恐有风波，过几日便平静了。”
林城点头道：“我一定不会强出头。”
于是蒙毅满意地走了。
林城继续踏上前往御膳房的征途，又遇见了御史大夫冯劫。
虽然不认识来人是谁，但他慈眉善目的模样，加上白发苍须，林城立马抬脚先道：“我今天穿鞋了！黑色的。”
冯劫鼓励道：“甚好，甚好。”
林城：……
冯劫上前给他整整衣领，说道：“老臣要回去了，殿下请自便。”
他也同蒙恬一样，说完一句又补上半句：“近日咸阳……”
林城抢过他的话头说道：“近日咸阳城内恐有风波，过几日便平静了，我定不会强出头。”
冯劫愣了一下，随后欣慰道：“甚好，甚好。老臣告辞。”
冯劫走远，颜乐望着他的背影呢喃道：“冯御史向来不管闲事的，怎么会提点殿下？”
林城一个哆嗦。御史大夫？他悲催的想，立威立信大概是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所幸之后都没再遇见什么人，他们顺利抵达御膳房。
远远闻见烟火味的时候，颜乐就让他停下了。左右叮嘱他不可以进去，就呆在原地，或者去别的地方逛逛。
林城欣然点头。颜乐便安心前往。
进了院子，颜乐找了一送菜黄门问道：“大殿下的午膳可准备好了？”
黄门抬头，脸色大变，直接跪了下去：“殿下！”
颜乐一惊，回头看见林城，也是脸色大变：“殿下？您怎么进来了？”
林城不在意地挥挥手：“诶，我来看看还有什么好吃的。”
见他还要进去，两人也不跪了，张开双臂一左一右拦在门口。颜乐道：“殿下，您想吃什么便吩咐好了，这地方还是不要进了。”
林城说：“我就看一眼。”
颜乐：“不好不好。”
林城：“我给你做好吃的。”
颜乐简直要哭了：“奴才不敢！殿下快离开吧！”
“诶！你们两人挡着门做什么？”有人喊。
两人齐齐回头，用眼神杀了他一把。里面的黄门看见林城，吓得手中的饭盒都要摔了，跪下颤颤巍巍喊道：“殿……殿下！”
林城撇撇嘴，觉得没意思了，转身离开。想他一大金手指利器居然终结于此。
颜乐见他终于回心转意，抢过地上的饭盒便匆忙跟上。一路回到寝殿，都没听林城再说一个字。
颜乐看他又不开心了，便劝道：“殿下，君子远于庖。”
林城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他忽然发现，亲近的人，未必是你可以诉说的人。他能和蒙恬聊得很愉快。大约是因为蒙恬，也是个不知礼数的人。
林城遂点点头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