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温馨的诛心
朱墨不是不懂礼数的人。眼前这个老道的手下帮自己解围,又诸般关照,这时自然要答谢了。
“道长,请受朱墨一拜。”
他当即站起躬身,恭敬地做了一个道揖。
老道赶紧扶起,连声说:“罢了罢了……朱公子以后多陪老道下下棋,老道便感激不尽也……来来,再来一局!”
嘉靖已经多年没有下棋了,今天见了朱墨,虽然百般克制自己情绪,却是早已心如乱麻。
这孩子太像了!
一言一语、举手投足,那神气跟幼年时的墨儿完全一样……如果不是身为帝王,父子俩一定会抱头痛哭吧?
饶是骨灰级帝王玩家的嘉靖,在洪水一样的情绪狂涛中,也好几次差点忍不住飙泪横流。十几年来的痛苦绝望,几乎是在片刻之间就得到了补偿,心底涌出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感、满足感……那是有了一个靠谱儿子之后才会特有的感觉,尤其是对帝王男子来说,更是有加倍的喜乐。
更何况,多年来以为这个孩子已经惨死了,如今却是活蹦乱跳,且知书达理,文才超群?对嘉靖来说,哪怕折寿十年二十年,以换今日相见,他也会毫不犹豫的!
然而,作为帝王,本能告诉他不能像普通人那么多愁善感。既然笃定眼前人就是朱载墨,那么他的性格、习气、才干如何?这些年在民间会不会沾染上一些不该有的东西?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为什么会冒出来?为什么要写那卷青词?是不是有人指使?
想到这里,他决定多聊聊。一边收拾棋子,一边若无其事地笑道:“朱公子文采真是了得,你写的青词,一夜之间是洛阳纸贵,一叶难求啊……”
他一抬头,似是仍沉浸在意境之中,不觉吟道:“离九霄而膺天命兮,情何以堪;御四海而哀苍生兮,心为之伤……唉,好词啊……贫道反复吟诵,感觉词中大有深意,实在很想问问,你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又怎么会突然就被那些大人物呈上去了呢?”
嘉靖刚说完,忽然就有一种怪怪的感觉:朕怎么会这样陪小心呢?
记忆中,除了幼年跟爹妈这样,一辈子就从来没有这么陪别人小心的时候?而此刻,自己似乎很担心这少年不高兴?一念至此,嘉靖不觉嘴角有挂起了笑容:这份为人父的心情,已经是多年没有了……
朱墨虽然觉得老道很奇特,却并没有多想。毕竟,一个人在京城混,多个朋友总是好的,从目前情形看,多半会惹麻烦,他们既然有意救人,就不能瞒着,否则吃亏的是自己,当即随口答道:
“既然是在道爷面前,我就实话实说了。我呢,本来是个小道士,呵呵,跟道爷您倒是一家呢……这一年来都在翰林院打杂,无趣得很呐!那天本来想走了,忽然见那些学士捉急得很,心想在翰林院也一年多了,怎么着也得留点念想不是?干脆就写了……呵呵,当时可是忘了,当今的皇上啊,他就好一口青词!这一瞎撞,就被徐阁老他们呈上去了……哈哈,也是有趣得很呐。”
哦,
吕芳顿时释然。
而嘉靖更觉得这就是冥冥中之天意了,想到那卷青词饱含仁念,似乎也有一丝劝谏之意,于是又随手下了一子,同时问道:“那你不写别的,为何又偏偏写这一句呢?”
朱墨忽然喟叹一声,悠悠道:“我啊,是个小道士,自然就想到了天下的普通人……大明之民是真苦啊,我这青词,虽是随手而写,内心嘛,当然也希望当今皇上幡然振作,往深里讲呢,是寄托一位天下人都憧憬的理想帝王,希望他能解除天下人的痛苦,真正做到奉天承运……”
嘶,
这小子?
不要命了?
吕芳不觉脑门嗡的一下!
这话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那可就是坐实了谋逆之罪啊……但再看嘉靖,却是一丝怒气也木有?反倒是有一种欣赏兼好奇的神色。
这?
难道他们真的是父子俩?
吕芳差点又是一个踉跄。
……
嘉靖从没听过这么直来直去的话,初时心里着实觉得有点梗,但不知怎么,一看少年的那张脸,心里怒火瞬间就消失了。
他拈着棋子默思一会儿,温言道:“嗯、嗯,有理、有理啊……这词儿啊,好就好在哀怜天下人,可见朱公子大有仁心啊……只是……难道,难道你认为当今皇上不爱惜苍生百姓?这才趁机谏言的?”
嘶,
皇上今儿说话怎么都在陪小心呢?
吕芳真的懵圈无比。
朱墨可不想那么多,坦言道:“是啊,当然也是谏言了。我就希望当今皇上幡然醒悟,能在风烛残年再拼一拼,为天下人开出一条生路来……而且嘛,我私下以为,大明此时已是危局、残局,皇上只有幡然虎变、奋力一搏,难关才过得去,秋千万代之后才不会身败名裂,否则啊,呵呵,这世道接下来怎么走,还真不好说……”
咦?
这?
吕芳顿时噎住,一道眼神就向嘉靖请旨:
抓?还是不抓?
不料,却见嘉靖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又走了十几个子,才忽地又笑道:“那也不尽然吧,当今皇上也没怎么失德吧?我记得听蓝神仙说过,当今皇上啊,心里还是天下苍生的……他啊,四季常服不过八套,俭朴得很,呃,也没什么嗜欲,六十多了,修道可虔敬得很呐……”
说完,他脸色自若,故意不看朱墨,似乎说的真是旁人。
吕芳看在眼里,更是骇然——
皇上脸上那是愧色吗?
这?
这今儿真邪乎了……
而朱墨以前看明史的书和小说,每次都感慨嘉靖空有一身本事,却没有中兴大明,每每觉得可惜可叹,而沉迷修道,可谓是其中很大的原因,当即直言不讳道:“道长啊,我跟你说,当今皇上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
朱墨顿了一下,随后在棋盘落了一子。
而这时,这半句话听在嘉靖耳中,却是心头猛跳了一下,当即接道:“哦?朱公子真这样看?”
朱墨不理他,漫不经心地继续道:
“这位皇上啊,脑筋是十分好的,只是可惜了一身天赋没用到正道上,实在可惜啊!依我看,皇上的天分不弱于太祖、成祖,永乐之后,也就是这位了,只是…呵呵,大明当此危局,不进则退,皇上不能幡然振作,面前就是无底深渊,实在可悲可叹啊,唉,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什么?
这?
天赋没用到正道上?
这话听着怎么……
嘉靖从没有这样被人数落过,忽然很觉异样,但又说不出什么感觉,只好故作平静说道:“哦?当今之世,朱公子难道以为已经是末世不成了?”
朱墨嗤了一声,道:“虽非末世,也不远了……”
啊?
这?
吕芳都以为自己听错了,而嘴里却条件反射似地斥道:“大胆!”
朱墨咦了一下,抬眼一看,发现吕芳满脸惊恐,不禁笑道:“呵呵,这位大叔,你怎么吓成这样?脸色都煞白啦!这里只有你我三个人,你怕毛啊你?”
什么?
怕…毛?
吕芳顿时懵圈。
而嘉靖方才感觉脑门都嗡了一下。初时也是怒气攻心,立马就要习惯性地让吕芳拟旨拿人,而转念一想,又是默叹一声,悄然闭上了眼睛。
这天下形势,还有谁能比他更清楚呢?这少年话糙理不糙,如今之世,虽非末世、的确也是不远了……
如今天下人的生计如何?人心是怨是乐?锦衣卫每月都有回报,他自然是清清楚楚,只是严党清流恶斗于内,倭寇鞑靼挑衅于外,他根本无力收拾。若非如此两难,这数月来也就不会屡屡情绪失常了。
而对苍生百姓,他自然是爱惜的,若非如此,那天听了他的青词,就不会那么触动了。
这少年说自己天分仅次于太祖、成祖,这话自然是没错。其实,要说同世逐鹿,恐怕只有太祖在自己之上,与成祖相比,鹿死谁手恐怕还尚未可知呢?
想到这里,他又是淡然一笑,道:“你这话嘛,也不能说没道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嘛……只要是个读书人,谁不念叨几句末世呢?见得多了,可到头来,也没见末世就真来了啊……可见,也不能太当真……”
吕芳这时也笑着插嘴道:“就是嘛,战战兢兢固然是好,可也不能杞人忧天不是?朱公子啊,怕是言过其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