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靴儿沟解甲寨
秋日里,夕阳将形状各异的云彩涂染成了玫瑰色。
绚烂的余辉在这朵朵的玫瑰花中流转,仿佛是娇羞的少女透过云纱翘望,又像是一位婀娜多姿的舞者,在薄纱轻缦中展现她那迷人的风采。
当最后的霞光坠入天际,天地间没有了嘈杂声,一切都回归了平静。
太子府内,仆役们正在井然有序地忙碌着。
掌灯的小厮用火折子点燃了风灯里的蜡烛,一盏盏地挂到屋檐下,灯光照亮了整座府邸。
书房里,郑习凛坐在太师椅上,愈发显得有些苍老,脊背也比早朝时还要弯上几分。
他望着站在自己身前的皇太子,想要说些责备之言,却也只能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是康世宸的外祖父,礼法上却是皇太子的属臣。
“今日,太子不该在朝堂上说出那番话呀!”
郑习凛叹了一口气“你娘亲走得早,老臣也是为了你的将来做打算。有些事情你不愿意听,但老臣不能不想,咱们若是把人都拼光了,将来真有什么事情,该如何是好呀?”
历朝历代,夺嫡之争并非少见。
老人要替过世的女儿看护好外孙儿,要一直把太子护进宣政殿,坐上那尊龙椅。
“外祖父,孙儿知晓您的良苦用心。”康世宸面露微笑,冲着郑习凛深施一礼。
“可是,这一次乃事关国运,况且朝廷为了防范越国的入侵,向西南调派了不少的兵马,若是您的武威军不全力支援北境云州,朝廷将再无强兵可调啦!”
说着,康世宸将桌上的茶盏递给郑习凛,继续道:“外祖父,咱们不能再退啦!若是国将不国,又何来太子,何来国君呢?孙儿又到哪里去承袭皇位呢?您说是与不是?”
郑习凛接过茶盏,饮了一口后放回桌面,苦笑道:“没错,你说的也是这个理儿。”
老人说着,挺了挺身子,轻掸了一下胸前的衣襟,一股霸气在他的身上陡然而起。
“你父皇,他是想要拔掉氏族大家在朝廷的势力,今日算是拿咱们家开刀了,让你舅父来接将军职,算是给了郑家一个体面。”
郑习凛淡淡地笑了笑:“可若论沙场之上,咱们郑家儿郎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若是战事开启,外祖父必定会披甲上阵,剿灭那些狂悖之徒,让那些番狗见识一下咱们武威军的厉害。”
言语中,老人全然没有了老迈之态,一股冰寒的杀意瞬间浮于干瘦的面容上。
康世宸见外祖父改变了态度,也便放下心来。
继而,他略有不解地问道:“外祖父,御史唐渊在今日的朝会上,言辞为何会如此地激烈呀?”
听到这话,郑习凛收敛了骁勇之色,又如寻常老者般坐了下来,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当年的那些事情,唐家与曾将军一直有些渊源,而且曾将军还救过唐家老二的命。”
老人苦笑地摇了摇头:“徐清砚他老子砍了曾家父子的脑袋,以唐曾两家的关系,唐渊自然要记恨于心,自然也就要和徐清砚处处作对了。”
“说来也是奇怪,曾将军也是颇有谋略的一个人,并非是个莽撞的武夫,也不知当年为何会犯下那样的大错?”
老人说着,端起桌上的茶盏:“那件事情算是个说不清楚的公案了,过去了这么多年,也无从探究啦!”
说完,郑习凛将茶盏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
洛邑城北,洛樱巷。
巷子的深处有一座颇具规模的府邸,府邸的正房山墙前有一座假山石,假山石旁生有一簇绿竹。
当下,时节已是入秋。
本应翠绿的竹叶早早添了一抹黄,更有不堪风雨的枯叶落在地上,铺了厚厚地一层。
屋门外雨廊下,一位银发青衫的老者正负手而立,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的假山。
片刻后,老者口中喃喃道:“郑家...武威军。”
★★★
北方的秋天,凌厉的西风吹薄了天空的浮云,将天穹显得愈加地高远,南归的大雁在这无尽的空中飞过,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山野间,青草被岚风摇曳地株株枯黄,偶有孤叶停留片刻,惺惺相惜后也便飘落向远处。
靴儿沟,龙脊山途径云州平阳的一处山谷,与平阳城遥遥相望,其后则是高耸入云的凤鸣岭。
山谷两侧的地势舒缓,前后是两条狭窄的山路,从入口处再向下行,便是东西走向的官道。
由西境高原到幽都,或是进入博日格德草原,靴儿沟是必经之地。
靴儿沟内的地势平坦,再加上左右的山缓林疏,使得山谷内形成了一个较大的平地。
传说,曾有一位天神将军在这里下马脱靴,离开的时候将战靴遗落于此,幻化成了这处山谷,靴儿沟的名字也正是由此而来。
对于这个传说,解甲寨的大当家耿彪从不相信。
用他的话说:“这是一个多么糙的将军,靴子都不穿拔腿就走,莫不是被人撵得来不及穿吧?”
耿彪是一个地道的北方汉子,身材魁梧,略显黝黑的脸上苍髯如戟,漆眉下的一双虎目透着冷若寒冰的精芒。
原本,他是云州府大牢里的顶罪囚犯。
徐镇翊被贬至云州统辖军务后,在偶然间发现他是条汉子,也便将他收在身边做了一名近卫。
当年,岚殃口一战,耿彪拼死护在徐镇翊身侧,身上亦是遍体鳞伤。
然而,他依旧疯魔般挥舞着手中的短刀,砍杀着一切想要逼近老徐将军的北狄兵。
他想杀出一条血路,想将老将军带回去。
耿彪是在死人堆醒过来的,他没有找到老将军和少将军的尸身,一个人爬了回来。
每当想起往事,这七尺的汉子常会放声痛哭。
他觉得自己的刀若能砍得再快一些,老将军就不会死,自己若是再拼些力气,老将军也不会死。
自己若是不昏死过去,至少也能把老将军和少将军的尸骨抢回来。
原本,靴儿沟内只是住了一些避难的百姓。
徐家父子的衣冠冢建在靴儿沟后,耿彪和十几个老伙计请求到这里给老将军守墓,徐清砚也便答应了他们。
在此之后,上了年纪有了战伤的士卒陆续解甲进了山谷,再加上谷中原本就有一些青壮的百姓,也都为了自保跟了耿彪。
如此一来,靴儿沟的人口也就成了规模,并且还拉起了一支战力非凡的队伍,解甲寨的名号也就此传了出去。
云州开商道,重商贸,各地的商人都云集于此,云州官府也有大量的商物要周转于各地。
因此,徐清砚将商贸运输的买卖交给了耿彪和他的解甲寨。
寨子里的汉子或是军伍出身,或是跟随军卒习了武的精壮少年。
他们的身手和耿彪一样,也和北境云州军的将士们相同,没有江湖上那些虚虚实实地招式,只是简单地劈砍。
然而,看是简单地劈砍,却是将士们在战阵上搏杀数百次总结出来的经验,每一招只取对方的要害,每一式也只要对方性命,以命相搏。
与解甲寨交过手的人,皆是领教了解甲寨人的刚勇与狠辣,也多数败给了解甲寨。
故此,云州境内的江湖人都会对解甲寨礼让有加,即便是其他州郡内的绿林豪杰,也都要给上几分面子。
之前,并州府的官兵抢掠解甲寨所押运的私茶,以及为北境军制军甲的物料,徐清砚得知消息后,亲率三千赤甲军杀入了并州。
从那以后,各地的官府也知晓了解甲寨的靠山,皆是不愿轻易地去招惹解甲寨了。
闲暇之时,耿彪习惯带上一瓶好酒,到寨子后身的老将军墓前痛饮,和老将军说上一会儿话。
此刻,耿彪正盘膝坐在镇远将军徐镇翊的墓碑前,斟满了酒的杯子放在石碑下,空酒壶则握在他那宽大且布满伤痕的手中。
耿彪望着山下的寨子,寨子里没有了往昔的喧闹,只是偶尔有马匹的嘶鸣声传出。
妇孺和老人们已经离开了寨子,应该早就到洛邑城郊的庄子里了。
听少将军说,那是皇帝早先给老徐将军的恩赏,庄子的规模和靴儿沟差不多一般大,也是靠着山,想来孩子他娘和女儿应该会喜欢。
想到此处,耿彪回头望向墓碑,笑道:“将军,您放心,我不走,老耿会一直陪着你。”
这时,一道人影自山下沿着山路跑了上来,一屁股坐到了耿彪的身旁。
来人猛喘了几口气,望着耿彪手中空了的酒壶,遗憾道:“没啦?我说耿疯子,你就不能给兄弟留上一口。”
秦方义,解甲寨二当家。
秦方义原是耿彪在近卫营时的下属,年纪与耿彪相仿,当年也和耿彪一同来了这个山谷,平时也是喜欢喝上两口酒。
“哈哈...”耿彪笑着晃了晃酒壶:“来晚喽!我和老将军都喝光了,没有啦!”
“老耿,各处的弟兄们都回来了,去京城的也回来了,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秦方义揪了一根草茎咬在嘴里,继续道:“为啥要到平阳?咱们可以到上谷城呀!我听韩晋那小子说,小徐将军会在上谷城呀!”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韩晋那小子...”耿彪轻咳了一声,继续道:“到底还是个娃子,嘴上就没个把门的。”
耿彪拍了拍秦方义的肩膀,掸了掸身上的枯草屑,说道:“走吧,别他娘的啰里啰嗦,赶紧回去准备一下,明日一早就出发,咱们弟兄必须听少将军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