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人间的血河
此刻,塔楼里的郑习凛并未过多注意营寨前的阵型变化,他的将视线始终盯在冲向敌营的两支军骑上。
并非是郑习凛不关心营寨前的对阵,而是他相信自己的属下,相信他们能抵挡住北狄虎骑军的第一波冲击。
将士们追随他征战多年,都是死人堆里滚爬出来的,对阵中的经验让他很放心。
远处,两支武威骑军自阵列两翼杀出后,直接奔向了北狄的中军大阵,尾随而来的北狄虎骑军则死死的咬在后面。
突然,北狄中军的大阵内又分出两支重骑,迎面向武威骑军杀了过来。
就在敌方的后军将至,前兵未到之际。
武威军骑突然变换了方向,两支军骑同时向外侧大角度地奔去,与迎面而来的北狄重骑兵相错半个马队时,猛地以近似弯月的弧度杀了回来,直接冲到了北狄军阵中。
武威军骑娴熟地技巧,流畅的动作,完美的曲线,真可谓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这一突然间的变化,让本打算前后夹击的北狄虎骑军始料未及。
由于双方都是在全速奔杀,虎骑军的马速亦是极快,武威军骑兵的突然转向,使得左右两边相向而驰的马队极易撞击在一起。
故此,为避免相互碰撞,北狄虎骑军只能收住马势,调转方向重新追来。
此刻,杀入敌阵中的武威军骑并未恋战,而是保持着相同的马速,在敌阵中进行冲杀。
枪快马疾,铁枪之下,道道血光乍现,马蹄之后,具具尸身倒地。
一时间,北狄军营中一阵大乱,军卒们纷纷躲避着武威军骑的冲杀。
不过,就在北狄军营陷入短暂的慌乱,尚未组织好有效的围堵之际,两队武威军骑已然相交而出,奔向自己的大营。
万万不可恋战。
军骑出击前,云骧将军郑习凛再三告诫儿子郑烁,也正因如此,当郑烁率骑兵冲出的那一刻,老人的心也便一直都在悬着,担心儿子忘记自己的告诫。
其实,老人并非只是在意儿子的安危,为将之人战死沙场,家人固然会难过,却也是一种殊荣。
郑习凛所担心的是另一件事情。
在北狄中军后侧,尚有数万的虎骑军守在那里,那只队伍一直未动,应该是在防范外敌偷袭大营,这也是郑习凛敢于让骑兵出击的原因。
否则,仅凭武威军不足两万的骑兵,就想与北狄五万重甲虎骑军相抗衡,那无疑是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另外,郑习凛知道临梓城的守城紧要,暂时不会派出兵马增援,至于荆山方向,老人也清楚根本不会有援兵。当他看到那份手书后,心中便放弃任何的希望。
赌上一把。
郑习凛决定赌一把,他要赌北狄左路军会防范那不存在的偷袭,不敢轻易动那处虎骑重甲军。
不打出气势,士气就是无法提振。
不打出胆色,也无法知晓那份手书到底和北狄有无关联。
因此,郑习凛才决定让武威军骑冲击对方的营盘,杀一杀北狄军的威风。
从眼前来看,那数万虎骑军始终未动,事情似乎并没有坏到那一步。
或许,仅仅是为了临梓城里的那个人吧?
在郑习凛担心自己军骑的同时,另一个人也在注视着杀入大阵中的这支骑兵。
在北狄军大营的中间地带有一处高地,由高地向后望去则是一片杨树林。
整片林子南北走向,如同一道绿墙横在了临梓与樊骊之间。
当下,时节虽然已是深秋,但杨树的叶子还没有落下,倒是枝叶茂密。秋风吹过,树林里发出了“哗哗”的声响,透过阳光可以影绰地看到有马匹与士卒在林子里走动。
此时,左贤王乞颜塔里台正骑着马,立于高地之上,他的身旁则是参将图其尔。
适才,武威军骑兵那完美的迂回进攻,让善骑射的乞颜塔里台都不由地发出一声赞叹。
这样的进攻,不仅需要有精湛地骑术,同时也要有莫大的勇气,以卵击石、飞蛾扑火的胆量,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
不过,乞颜塔里台也只是赞叹而已。
他认为这终究只是一场表演,一场华而不实地表演。如此的偷袭,并不能对自己的兵马造成多大的伤害,也不能撼动左路军攻营拔寨的决心。
无论多么精湛的骑术,多么优美的弧度,也只是巨浪下的一粒沙,烈火中那一点未能燃尽的飞灰。在强大的铁骑面前,这种微不足道的表演也只能是博得一声称赞罢了。
“临梓方向有什么动静吗?”
乞颜塔里台侧头问向参将图其尔,秋风吹动了他身前的短须,儒雅之态也让显得气定神闲。
“王爷,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现临梓方向有兵马移动的迹象。王爷,咱们攻城的准备也已经完成,就等您下令了。”
图其尔是一个身形魁梧的草原汉子,他出身于图云部落,当北狄人荡平草原时,图云部落臣服了北狄。
因为图云部落的男子勇猛善战,而且图其尔又极其忠心。所以,乞颜塔里台便让他一直跟在自己的身边。
乞颜塔里台点了一下头,问道:“荆山方向呢?”
图其尔疑惑地回道:“王爷,荆山好像对当前的状况漠不关心,并没有派出一兵一卒。”
其实,图其尔对此还真是多有不解,既然卫朝是三军联防,为什么荆山一点动静也没有呢?
乞颜塔里台淡然道:“有没有动静都无关紧要,虽然是围点打援,既然援兵不来,咱们就先除掉这个点。”
话未说完,乞颜塔里台将目光望向武威军的营寨,又回首望了望临梓城的方向。
“传令布赫,让他在今夜子时攻击临梓北门,寅时攻击西门与南门,东门不动,让他密切注意荆山的动向。”
乞颜塔里台缓缓地说着,仿佛并非是在发布军令,而是与人闲谈一般。
“武威军...”
乞颜塔里台将口中的话停顿了一下,眼中露出轻蔑地神色,继续道:“他们不过是一群不知死活的小丑罢了,既然枝头的山雀亮了歌喉,林间的锦鸡展了羽毛。我们也就无须再等了,杀...”
此话说完,乞颜塔里台将手中的马鞭指向了前方。
★★★
樊骊的上空,几只秃鹰一直在盘旋,始终没有落下。
之所以会盘旋,是因为它们看到了即将到来的美食。至于迟迟没有落下来,则是因为在它们的眼中,根本找不到立足之地。
当乞颜塔里台的马鞭落下时,除了隐藏在杨树林里的铁骑外,所有的属将,所有的士卒以及所有的马匹,如同潮涌般冲向了武威军大营,而武威军的全体将士也似巨浪击岸般地迎敌向前。
两支队伍,十几万人就这样地冲撞在了一起,在这块不算太大的土地上,展开了惨烈地殊死搏杀。
秃鹰飞翔,在它们近似褐色的眼中,到处都是挥舞的利刃与喷溅的鲜血。
利刃上已经看不到一丝寒光,殷红早已覆盖了它的表面,从未剥离过。鲜血喷射在空中,那刺目的红色仅在瞬间就染遍了大地。
此刻,南河水仿佛被这惨烈的杀戮所震撼,水流也放缓了速度。
岸滩上,赤红一片,河水已然没有了往日的清澈见底,鲜血改变了它的颜色,深红色的水流仿佛是一条来自地狱的烛龙,蜿蜒地爬进了震云大泽。
水面上的尸体越来越多,随波起伏,遇到浅水处停了下来,反复中竟然形成了尸坝,阻断了河水。
如果阴间真有冥海,此时的南河便是人间的血河。
郑烁的外貌和他的父亲有些相像,性格却是截然不同。
郑习凛做事谨慎小心,而郑烁的为人却是粗旷,不拘小节。虽说已任将军一职,素日里也是大大咧咧,与手下的将士们称兄道弟。
对此,郑习凛斥责过他多次,并教授儿子为将之道,但郑烁常常是不以为然。
私下里,郑烁极其欣赏北境云州军,或者说他是极其欣赏抚远大将军徐清砚。
他欣赏徐清砚的领兵之术、用兵之道以及同袍之情,也欣赏北境军中流传至今的那句话。
“沙场无将帅,生死皆兄弟。”
郑烁觉得军伍之人本就应该如此,这也才符合自己的性格。
混战之初,郑烁原本率领武威军骑搏杀在战场的侧翼,几番穿插后,他发现自己已然处在了战场中间的位置。
十几万人混战在一起,交织在一起,早就没有了列序,也便没有了阵型可言。
郑烁手中的铁枪不知已经刺穿了多少北狄军的咽喉,枪尖上的血水从来没有减少过,血液顺着枪头流到手上,让他觉得有些黏稠。
在他的身前身后,到处是挥刀的破风声与刺穿皮革的“噗噗”声,痛苦的呻吟声与让人心悸的惨嚎声往往不会持续太久,很快就会在刀枪下寻不到踪迹。
突然,一柄滴着血的双刃长刀砍来,郑烁赶忙在马背上将身一侧,手中的铁枪横举,架住了劈来的长刀。
“当”的一声,相碰之处竟是火星四溅。
架住了长刀后,郑烁双臂发力,将铁枪反压在长刀上,并顺势将枪头向前递送,猛地向左划去。锋利的枪尖切开了对方颈部的动脉,鲜血瞬间喷了出来,对方握刀的手也随之无力地垂了下去。
在郑烁坐骑的右前方,一名武威军长刀营的军士正将手中的长刀捅入北狄军卒的小腹。
不等长刀拔出,那名军士忽然觉得身后刀风乍起,急忙低身向一侧滚去,随手拿起了身旁一把染血的短刀。
与此同时,一名北狄步兵纵身向前,手中的弯刀不停地向他劈来。尚未起身的军士双脚蹬地,向后急退,不停地用手中的单刀进行格挡。
突然,北狄兵的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子一个趔趄,向前扑去。军士借此时机,翻身而起,挥刀砍在了北狄兵的肩颈处。
然而,正当军士准备将短刀向内斜切时,北狄步兵的弯刀也捅进了他的胸腹。两把冰冷的刀停留在两个人的身体里,也带走了他们的生命。
秃鹰仍旧在盘旋,杀戮也依旧在继续。
马嘶长鸣,那是因为伤处让它哀疼不已。
刀枪相击,那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活下去。
秃鹰在高空中俯瞰,俯瞰着羽翼下渺小的一切。
在它们的眼中,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简单的血肉切割,它们毫不关心任何人的生死,关心的只是即将到来的盛宴。
当秋阳落下,暗月升空之际,乞颜塔里台走出了大帐,他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毛月。
此刻,乌云遮了半个的月,让这个夜显得尤为凄冷。
夜风摇动了杨树林,发出了“哗啦哗啦”的声响,仿佛是冥域里的恶鬼正在对这场杀戮拍手叫好。
两边的营寨已经点燃了火把,但这微弱的火光无法照亮大地,厮杀依旧在黑暗中进行着。
乞颜塔里台望着未分出胜负的屠宰场,微笑着点了点头。他并不太关心士兵的生死,因为他觉得士兵就是用来战斗的,无所谓生还是死。
更何况,北狄的男儿都是勇士,勇士就不应该在意生命的得失,勇士就应该将鲜血洒在疆场之上,
如同草原上的雄鹰,一定要鹰击长空,俯身落地,这样才能完成自己辉煌的一生。
“收兵,各部休整,寅时攻寨。”
乞颜塔里台淡淡地望着,淡淡地说着,转身走回了大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