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关二爷的像
凡是政府额外提倡要办的事务，都可能是经办之人的发财机遇。办事，只要跟百姓打交道，对于操弄权柄的人来说，就是弄钱。
杨森的宣传攻势，给他管巡查的人一个机会，可以趁机敲诈。店铺旁边的标语破了，他们可以敲诈里正，店铺里杨森画像挂得不好，可以敲诈店家。敲诈敲上瘾了，大街上碰上一个人，就可以揪住他，让他背杨森语录，背不下来，就得挨揍，不拿钱，皮肉就得大受其苦。
有一次，出大事了。几个巡查队员横惯了，撞见一个进城买菜的老头，吃饱了撑的，居然也拉住这个乡下老头，非让他背诵杨森语录。老头连杨森是谁都不清楚，当然背不下来，但也不肯掏钱，这就挨了一顿拳打脚踢。没想到，老头不经打，躺在地上，一命呜呼了。
川人好事，在打人的时候就围了一群看热闹的。宣传攻势和巡查队早就让民怨沸腾，这一下大爆发了。几个巡查队员见势不妙，撒腿就跑，一溜烟躲进了警备司令部。然而，成都人的愤怒是真实的，好起哄也是天性，围观的人们成千上万，抬上老头的尸体，把警备司令部给堵上了。一传十，十传百，整个成都都沸腾了。眼见得，聚集的人是越来越多。
警备司令部的人先是出来说：“巡查队是在执法，没有错。”这
下，人们闹腾得更大了。他们只好出面说：“这事得找督府，督府让我们怎么做，我们怎么做。”但是，人们就是围着警备司令部，因为肇事者逃到了那里。警备司令心一横，把机枪架上了，但人们还是不退。警备司令想想，没有杨森的命令，还是不敢开枪，就这么僵持着。辛亥年过去不远，大家对赵尔丰的事儿还有记忆。有枪的人，面对这么多示威的人，没人敢胡来。没有办法，警备司令部只好如实向杨森禀报。
幸好杨森还算明白，得报之后，马上下令把那几个巡查队员抓起来，当众枪毙，说让督府秘书长告知民众，自己从来也没有让老百姓背过他的语录，还把警备司令给暂时免职，下令给死去的老头一笔厚厚的抚恤金，才勉强把汹汹的民意给平息下去。
那个时代的军人，让他们向民众开枪，还是有心理障碍。当年的赵尔丰，也不过是在民众就要闯进衙门的时候冲天开了一阵枪，惊到了人，导致踩死踩伤几个，才被传成对民众开枪的。三人成虎，赵尔丰从此就被钉死在耻辱柱上了。后来赵尔丰被新都督尹昌衡欺骗，交出了队伍，尹昌衡说保证他的安全，结果反而杀了他。这事儿，是袍哥干得一件不怎么光彩的事儿，只是那时的尹昌衡刚嗨袍哥不久，实际上是个新军头目。从此以后，赵尔丰家的后人有了一个新的家规，再也不跟四川人来往。
卖菜老头事件出来之后，满妹进了城。城里的袍哥大佬对于杨森的让步还挺满意，一股子沾沾自喜。但是满妹不干，她说这还不够，差得远。因为她看见茶馆和店铺的佛龛里，原来关二爷所在的地方，现在放上了杨森的像。
满妹对大佬们说：“关二爷是我们的祖师爷，祖师爷的地方被杨森占了，怎么能忍？”
其实，店铺里的关老爷，严格来讲，不是袍哥的祖师爷，其真面
目是财神。但是满妹就是要这么说，也没有人能反驳。
满妹要求以大佬的名义跟杨森交涉，要他把画像撤回去。大佬们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肯出头。但是，满妹不肯退，说得又义正辞严，特别在理，祖师爷的事儿，谁敢说不管不问呢？最后，实在被逼得没有办法了，仁字号堂口的双龙头大爷就请人写了一封语气特别缓和的信，乞求杨森把关二爷的地方还回来，可以另找地方悬挂杨森的像。
信发出去之后，杨森根本就没有搭理，连回信的意思都没有。他的新政，挂他的像，在他看来，属于一个事关他核心利益的措施，轻易不会动的。成都的袍哥，也就这样了。
然而，过了两天，杨森的督府大门上，有个纸条被一把匕首扎在上面。纸条上歪歪斜斜地写着：“限你们三天之内，把各个店铺、茶馆里关二爷的地方腾出来。不然的话，给你们好看！”
卫兵把字条拿给杨森，杨森一笑置之。
三天过去了，第四天早上，成都街巷上几支巡查队先后遭到了袭击，子弹都不知道是哪儿飞来的，巡查队员不是被打掉了耳朵，就是被打瘸了腿。
然后，然后的问题很严重，再也没有巡查队敢出来了。
杨森生气了，认定就是袍哥干的，派人去仁字号的堂口拿人，但早已人去堂空。派侦缉队下去查，也没有个头绪。
第四天过去，警备司令家里出事了。司令回家，发现家里门窗敞开，他的婆娘，头发被人剪了个乱七八糟，捆着扔在床上，嘴里还塞上了一团抹布。问她是谁干的，她只会哭嚎，一句话都不说。家里的仆人都不见了。卫兵则被捆成了粽子，丢在门边上。
第五天过去，连杨汉域的女儿也遭了道，头发也没了，被捆着丢在阴沟里。家里的保姆跪在旁边，就知道哭。人家还放话了，再不撤画像，就割掉杨家军所有女眷的鼻子。写这话的字条，就用匕首扎在督府的大门上。
这一下，可把这帮女人吓坏了。成群结队的官佐家属，都跑到督府来哭闹，这一拨走了，那一拨又来，让杨森烦到要死。连杨森家的几个太太都给吓得不敢出门了。侦缉队长快被骂死，只好躲在家里不出头。
第六天，杨森在众部下的哀求之下，只好悄悄下令把店铺和茶馆里的杨森像给撤了。各个街坊的里正，在撤掉杨森像的时候，脸上堆着的都是笑意，把杨森的像换下来后，就顺手丢在阴沟里。看着失而复来的关二爷，茶客们纷纷多付了一份茶钱。
其实，事儿都是满妹干的，她当然有帮手，越干，帮的人越多，可是跟成都的袍哥堂口真的没什么关系。只是，事儿做出来之后，大家都以为是成都袍哥堂口的手笔，他们也不好否认。他们最初的反应，是赶紧躲起来，避避风头，回过头来，却又舰着脸装英雄，人家夸他们是好汉时，就默认了。当然，满妹也不在乎功劳被他们拿走，只要他们不出来坏事儿。
碰了壁，杨森还是觉得不是宣传有错，而是宣传力度不够，有人裹乱，才会有这样的结果。
吴佩孚出头，是利用媒体。当年五四运动的当口，吴佩孚一个小师长，天天在报纸上露面，痛骂卖国贼。从此以后，吴佩孚就成了媒体的红人，是媒体把他捧成了爱国大英雄。这一段，吴佩孚没有跟杨森说过。杨森这个洋气的土包子，也就没有效法。他就是想效法，四川也没有几张报纸，而且，他也没有什么跟爱国有关的事儿值得报纸去追捧。吴佩孚的起飞，是因为正好赶上了五四运动的风口。
事实上，此时的杨森对于报纸基本上没有感觉。他的宣传攻势，缺了报纸的忽悠，至少在外面的人看来，动静就不大。所以，杨森这样的折腾，四川之外几乎没有人知道。
其实，杨森是很在意四川的舆论的。四川的舆论场就在各处的茶馆里，这个他杨森是知道的。但如何占领茶馆这个舆论场？他此前采取的画像策略，是让人们喝茶就看到他的像，然而，又碰到袍哥的铁壁上，让他感觉有点泄气。但是，既然要做伟人，这个事儿还是得做。杨森想来想去，觉得要追求效果，还是得编一个川剧，传唱开来，这样他的威名就可以得到民众的认可。他就不信，这么大的四川，就找不到一个写本子的人。在他看来，只要吹捧他的剧一上演，锣这么一响，茶馆里的人们就都会谈论他了，兴许，老百姓就都会把他当关公或者诸葛亮那样景仰了。
巡查队惹的事儿，传到成都之外，就变成了杨森部下当街打死人，然后对民众开枪。人们甚至传说打死了多少多少人。这样一来，杨森不就成了第二个赵尔丰？
金堂的人很愤怒。红旗老五甚至提议要联络成都平原上的各个堂口，围攻成都，说是川外的老百姓都可以练红枪会，把军阀们的部队搞掉了不少，听说现在军人已经怕了红枪会了，他们还有枪，为何就让杨森这样欺负？
黄七爷听了，觉得有理。能不能攻下成都，是一回事，但哄他一下，羞臊羞臊他，总是可以的。
袍哥人家，说干就干。黄七爷亲自出马，到处游说。但是，义愤归义愤，真干是真干。骂杨森，无论谁都跟着骂，真要出人出兵围攻成都，大家就都顾左右而言他，支支吾吾了。毕竟，袍哥的豪气多表现在灶门口一带，个对个地捅刀子还行，但大规模作战，都没有练过，大家对于跟杨森真刀真枪地对阵，还是打怵，哪怕黄七爷说“我们不真打，做一次示威一下”，大家还是瞬间变成了哑巴。
黄七爷很沮丧，觉得袍哥弟兄平时天天讲忠义，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就都拉稀摆带了呢？妈了个卖皮，你们不去，我去。于是，他拉上一队弟兄，走到成都城下，向上放了几枪，然后大摇大摆地撤了。城上的守军，有的倒是听见了枪声，但等他们慢腾腾地反应过来，城下已经没有人了。守军还以为是有人家办事情放鞭炮了呢。
其实，袍哥原本就是脱离了宗法社会的人自发组织起来的一种互助组织，叫天地会、三合会、洪帮、袍哥，都无所谓。只是，这种组织跟纯经济性的会社有点不同，带有一些邪性，有时候为了维护团体的凝聚力，会用私刑。所以，清朝的时候，他们是被镇压的对象。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是像后来说的那样，有反清复明的宗旨，旨在推翻满清统治。袍哥在清末零星的造反行为，都是被朝廷逼的，或者是革命党人鼓动出来的。自打清末保路同志会起，参加同志会的袍哥武装真正跟清军较量的，也是闻所未闻。在民国，大批乡绅加人之后，袍哥武装的自保性质就更明显。所以，让他们拉出来跟一个实权的军头刀对刀、枪对枪地干，在当时，根本就没有这个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