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8
省委组织部年处长的电话内容,三天后就得到了印证。
周六,省委杨副秘书长回阳城老家办事,傍晚准备回省城时给冯开岭打了个电话,算是打声招呼问候一下。
“这怎么行!不吃饭就走,要么显得我这个父母官没有人情味儿,要么显得你这省里下来的首长架子大。”冯开岭一句话就把杨副秘书长拦下了。
杨副秘书长是本市阳东区人,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一批大学生,毕业后一直在省委机关工作,现在省委办公厅主管信息、法规和理论研究,是省委机关刊物《理论前沿》的主编。虽然长期在省委机关工作,职级也不算低,可是因为从来没有在阳城工作过,又属于位高权不重的那种虚衔,所以每次回来看望父母或有其他私事,基本上都不通过公共管道,也不主动惊动阳城官方,洪书记、丁市长们即使知之也就装作不知。常务副市长冯开岭却是个例外。
当年冯开岭初到省城,虽然是跟在老书记后边,可毕竟还是一介毛头青年,形单影只,环境生疏情况不熟,难免会多受到一些白眼与冷落。杨副秘书长其时已是政策研究室主任,年长冯开岭五六岁,在办公厅里算是有了些资格,对于这个初来乍到的阳城老乡,自然格外加以关照。那时,冯开岭经常应邀到杨副秘书长家里做客,以大鱼大肉中和机关食堂里的清汤寡水,逢年过节更是多有叨扰。两人算是结成了一对忘年交。后来,杨副秘书长升任现职,冯开岭接替了政研室主任位置。两人在省里前后共事三四年,每天在走廊、厕所、食堂里时有碰面,也同在一个支部过党的组织生活,就是不曾在同一个处室里共事过。熟悉中国官场的人都知道,像他们这种几乎从来没有同时在一个锅里抢过勺、争过羹的干部,一般就没有什么利益上的直接纷争,如果再有些类似的同乡之谊,那就极易做了朋友,至少不会成为相互倾轧的死敌。也因此,远交近攻一词,最适宜用处其实不在战场,而在官场。冯开岭与杨副秘书长之间的良好关系,始于彼时,持续至如今。
这次杨副秘书长回来省亲,冯开岭照例要亲自招待,两位老朋友把酒言欢一番。地点还在明达集团的休闲中心,陪客只有黄一平、邝明达以及规划局长于海东等几个亲近的人。
旧友相聚,菜不在精,酒不在贵,重要的是一份真诚与热情,其中最直观的考量标尺就是交谈的流畅与热烈程度。
酒席开始,冯开岭虽然和往常一样谈笑风生,笑容满面,可是却时常有瞬间的走神与愣怔。对此,别人也许不怎么看得出来,黄一平却是一目了然。个中原因,还是因为年处长电话里透露的那些内容,让他感觉不是很踏实。省委龚书记的那几条原则,如果真是确定下来,他这个常务副市长转正就少了些必然性,多了些不确定性和偶然性。
从主人到客人,包括几个陪客,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朋友、自己人,席间说话就没有什么拘束,上自京城的政治传闻,中到省城的趣闻轶事,下至普通百姓间流行的荤故事黄段子,知无不可言者,言无不尽兴者,一时聊了个痛快淋漓。说着说着,难免就碰到来年地市级政府换届的事。杨副秘书长毕竟久居省里,听到好多信息,有民间流言,也有官方或半官方消息,不管涉及到什么人的,统统拿出来一一说了。说到阳城方面,杨副秘书长一口咬定,未来几年阳城政府,必是冯氏天下无疑。
冯开岭只是淡然一笑,起身敬了杯酒,表示一切尽在不言中。
“听说最近省委龚书记对换届选举有些新的指示?”照例亮了杯底,冯开岭问得很随意。
“是啊,本来组织部拿了个方案,但是龚书记不满意,又亲自定了几条原则。据说组织部的部长、处长们为此没少挨骂。”杨副秘书长回答得也很轻松。
冯开岭和黄一平对视一下,心里都有些吃惊。关于年处长电话的内容,近几天冯市长也陆续透露一些,毕竟有些主意需要两个人商量着拿,很多具体事要通过黄一平来办。再说,像冯开岭这样相对谨慎、性格内向的官员,平时遇事并无多少人可以诉说、商量,甚至包括自己的妻子在内,此类机密大事若总是一个人憋在心里,毕竟不是一件痛快的事情。
杨副秘书长大略说到龚书记定的那个四点原则,语气里却充满调侃的味道。
“这么说来,这次换届,方针政策真是要有质的改变了?”冯开岭问。
“哪里啊!那不过是做做姿态,主要是防止组织部门弄权。”杨副秘书长也不隐瞒自己的观点。“龚书记从北京来省里工作虽然也有三四年了,可地市换届还是第一次,当然要体现出足够的重视。前一阵,可能是主管组织的领导有些事没办好,在用人方面领会书记意图不到位,惹得老人家有些不高兴,这次发火主要是在表现一种强硬的姿态。”
“呵呵,堂堂省委书记也要通过这种方式表示强势?”冯开岭笑笑说。
“倒也不是。龚书记来省里之前,主要是在北京的高等院校、科研机构任职,似乎缺少一些封疆大吏的履历和气派,也因此,省里有些人刚开始就不太买账。可是,你看这两年,他把省里工作搞得有声有色、政绩卓著,频频得到高层的赞扬,大家也就服气了。现在,他已经完全掌控局面,就不喜欢太多人七嘴八舌。”杨副秘书长进一步介绍道。
“可惜,我对龚书记不熟悉,估计他也不认识我。”冯开岭说。
“是啊,你离开省里六七年了,书记也换了两任。其实,龚书记还是个直率的性情中人,骨子里颇有些文人情怀,与你我这些人容易拉近距离。”杨副秘书长道。
“哦,是这样?”冯开岭惊讶。
“我想,你倒真是需要让他熟悉一下,如果他对你一点都不了解,可能不是什么好事。若是一般层级的干部还好说,像讨论到市委书记、市长这个层面的干部,其他人说话都没用,关键时刻还是要靠这个拍板定夺。”杨副秘书长说着,竖起右手大拇指晃了晃。
“可是,我不像在省里工作那样,可以近水楼台,更不可能如老兄你这般随时听命于近前呀。”冯开岭的话,既有玩笑,也是实情。
“其实机会还是有的,只是不知你老兄运气如何了。如果阁下有兴趣,不如近期给我们《理论前沿》杂志写篇文章。”杨副秘书长略一思考,便当场献了一计。
原来,龚书记曾经在北京某社科院任职多年,对理论研究情有独钟,特别关注事关重大国计民生的应用性理论问题。他到省里第一件事,就是视察社科院、新闻单位、高等院校等理论文化部门,并特别重视杨副秘书长主编的省委机关刊物《理论前沿》。这几年,他不仅亲自给《理论前沿》出题目,而且还聘请了一帮高等院校、社科研究机构的专家担任杂志特邀编委,同时兼任省委理论顾问,其中又数N大学哲学系主任最得信任。据说,龚书记当年在北京某社科院担任副院长时,方教授曾在该所进修,两人结下不错的关系。
“《理论前沿》上挂头的重点文章,龚书记一般都会认真阅读,还经常有指示哩。怎么样,你也来一篇,或许会让他注意一下,或者干脆重点批示?现在省委党校的校长,就是通过发表在《理论前沿》上的两篇文章,让龚书记产生了深刻印象,一下从副厅调提拔为正厅职。”杨副秘书长满脸得意。
不用细想也能掂量出,杨副秘书长的这个主意确实很够分量,也很够交情。不知底细者,绝对不会朝这方面考虑。冯开岭抑制不住兴奋,马上带领黄一平、邝明达、于海东几个人,敬了杨副秘书长一个“三盅全会”。
“有几个选题哩,可以提供你参考一下,新农村、现代制造业、新兴服务业、传统产业升级换代、文化大省、环境保护、城市化进程等等都是龚书记关心的课题。除了角度要新颖、言之有物、论述有深度等基本要求,关键是要有学术气,理论性强,站得高一些。”杨副秘书长的这番点拨,算是把佛送到西天了。而且,他还和冯开岭当场约定,再下一期的《理论前沿》挂帅位置给他留下,一万五千字左右。冯开岭当然满口答应。他一算,那期《理论前沿》的出版时间,刚好距离换届还有四个月左右,时机恰当。
“不过,这篇稿子分量不轻,不知是否能写好哩。”冯开岭有些担忧。
“嗨,区区一篇稿子,对你这种文章大家还有什么为难?从阳城上下到省委机关,谁人不知你冯老弟的一段佳话——一支笔,不仅写出了千锺粟、黄金屋,而且还写出了颜如玉呢!”杨副秘书长调侃道。
“你杨兄就别寻我开心了。文章的事,你得把关。”冯开岭语气真诚,并非假装谦虚。
“不能,不能,万万不能指望我。”杨副秘书长连连摇手道。“说实话,平常弄点一般化的稿子倒还凑合,可是像如此重要的理论文章,是要经过龚书记这样大家的慧眼,必须确保足斤足两,方能取得奇效。这个,我真的力不从心。不过,刚才我说过的那几个理论顾问里,倒是可以想想办法。”
“可是,若非你我这样的至交,人家又岂肯帮如此大忙?毕竟,这种文章劳心费神,不是那么好弄的哩。”冯开岭操笔多年了,对文章中事自然心里有数。
这时,坐在边上一直忙着倒酒递烟的黄一平,瞅了领导们谈话的一个空档,问:“请问秘书长,您说的N大哲学系主任是否姓方?”
“正是。怎么,你认识?”杨副秘书长道。
“哦,果然是方教授。岂止认识,当年我在N大读书时,与他是铁杆棋友,也算是一对忘年交,关系非同一般哩。”黄一平回答。
“那你出面,他一定肯帮忙喽?”冯市长迫不及待,显然来了兴趣。
“我想可以试试。”黄一平答。有一句话,他想了想却没有出口——毕业之后这十多年,他和方教授已经疏于联系了。
“呵呵,只要他肯帮这个忙,此事妥矣。”杨副秘书长语气相当肯定。
9
杨副秘书长提出让冯开岭以笔作利器,文章作奇兵,以期引起省委龚书记的关注,算是一语中的,点到了穴位。
的确,在省委和阳城市级机关里,很多人都清楚,冯开岭之所以能从从阳城师专的一位普通教师,走到今天阳城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的高位,手中一枝笔,曾经发挥过多么奇特的作用!至于杨副秘书长说的那个写出了千锺粟、黄金屋、颜如玉之类,虽是玩笑,却也是实情。
冯开岭的家境,与黄一平也差不太多,父母、祖辈清一色务农的农民,家里的兄弟姐妹比黄家还多两个。作为兄姊中的老小,冯开岭有一股特别的倔劲儿,读书写字时的专注与认真,尤其深得老师们的喜爱。从中学时开始,冯开岭就特别喜爱杂文与文艺理论一类,考大学时本来报考的是复旦大学文学批评专业,后来因为分数不够录取了江南师范大学的古典文学专业。大学期间,仍然喜欢读文艺理论书籍,并时常在校报上发表一些“豆腐块”。毕业分配到阳城师专中文系,担任助教与年级管理员,经常给阳城日报副刊投稿,多是千字左右的文艺短论、述评,还时常在一些征文评奖中获奖。这样的次数多了,在学校里就有了些影响,学校领导也渐渐开始关注他。那时,师专年轻老师多,一般人进校三五年领导都叫不出名字,可校长、书记们对冯开岭却印象很深,刚刚在路上遇到校长才问:“最近又在报纸上得奖了?”马上又让书记拦住了吩咐:“还是要多写,报纸的影响大,都知道师专有个冯开岭能写哩。”其实冯开岭也知道,师专里比他能写的人很多,每年在外边发表的文章能用箩筐装,可正如书记所言,报纸是大众化读物。容易产生影响。
进校不多久,阳城师专团委改选,需要一名专职团委书记,很多年轻教师一心扑在提升学历、做精专业、晋升职称上,大都不太愿意做团的工作,校领导马上就想到了冯开岭。凭心而论,冯开岭本来就不喜欢做老师。他不习惯成年累月站在同一个讲台上,对着一帮几年不变样的老脸色,照本宣读着一套程式化语言。他喜欢新颖、变化、挑战,愿意每天面对不同的东西。因此,在团委书记岗位上,他做得极其卖力,也非常得心应手。那时候,阳城团委一扫多年死气沉沉的阴霾之气,各种活动不断,每有活动又都能在报纸、电视上及时报道。冯开岭依然喜欢写文章,只是不再单纯写文艺评论之类,而是结合实际重新开拓思路,写些理论性较强的时评、述评,发表的阵地也不仅仅局限在阳城本地的报刊。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与一代伟人邓小平南巡谈话相呼应,全国范围内掀起第二次思想解放的高潮,《人民日报》搞了一个以青年为主题的征文竞赛,冯开岭有一篇理论文章被选用,提出的命题的是当代青年应该自尊自强自立,文章刊登时注明了作者单位。应该说,那篇文章完全是激情所至有感而发,既写得激情澎湃,又充满思辨色彩。小小阳城的无名作者,能在中央顶级报纸发表那样有分量的理论文章,立即引起市委主要领导的注意,并一度在阳城市级机关引起热议。事后不久,市委书记即点名调他来身边做秘书,三四年后又随着书记跟到省城。在省里那几年,冯开岭一直没有再做领导贴身秘书,而是在综合处做信息工作,使他有了更多写作的时间。期间,他是省委《理论前沿》的特约撰稿人,在中央几个大型理论刊物上也发表了不少文章,其中一篇关于城市化浪潮中的农民工问题,是国内理论界首批关注此类问题的文章之一,当时主管农村工作的副总理亲自作了批示,引起高层决策部门的重视。也正是那篇文章,直接把他送到研究室主任的位置,令他至少提前两年完成了副处到正处的晋升。可千万别小看了那个两年,有些人在面临进退去留的关键时刻,不要说两年,就是两个月甚至两天,也许一辈子就卡在那里了。
回到阳城担任副市长之后,冯开岭写文章的频率没有那么高了,一般选题的文章也不怎么愿意轻易动笔了,可是,每隔那么一年半载,或者是天下大势、身边环境、个人命运面临重大变革,他仍然会拿出一两篇分量不轻的文章,发表在省里《理论前沿》之类刊物上,以显示他与一般官员的不同之处。比如,在担任分管农业的副市长最后一年,省里组织省直机关、下辖各市农业主管领导到澳大利亚参观,十天行程其实也只是走马观花,其他人看了也就看了,听了也就听了,回来后除了带回大包小包化妆品之类,也就只有若干风景区留影聊以为证了。冯开岭却不同,虽然该玩的时候也玩,当买的东西也买,可参观时则留意向当地政府部门、农牧场主索要了很多外文材料,回来后通过网上翻译系统自动译成中文,又根据需要下载了一些介绍澳洲农业的历史资料,不久就写成一篇洋洋洒洒、足有两万多字的《澳洲现代农业启示录》,省农林厅作为文件呈送到分管农业的副省长案头,马上批转成为全省农业口干部的必读。同样花费的三万元人民币,冯开岭的性价比较之其他同行者,陡然高出无数倍。而且,此后不久,省里讨论阳城常务副市长人选,那位分管农业的副省长恰好刚刚荣升了省委副书记,当即力荐了冯开岭。
对自己以文章立身政坛,即使冯开岭本人也绝不讳言。尤其在与黄一平闲聊的时候,每每说到自己的人生轨迹,或是谈及如何把文章写出精彩,就总要说到关乎他命运转折的那几篇作品,自得之情不免溢于言表。
“当今官场,会做官的人不少,可是会做官又能写文章者又有几人呢?”冯开岭说这话的时候,往往眼睛放光。他还时常搿开手指,把历代人物一一指点过去,其中最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者,当算开国领袖毛泽东主席。“文韬武略,多有经典传世之作,真是千古难得的一代伟人!”
黄一平可以作证,像冯开岭这样至今仍时常阅读《矛盾论》、《实践论》、《论十大关系》之类著作的官员,可能已经不多了,至少在阳城政界当属绝无仅有。
10
冯开岭凭藉手中一支笔,一举奠定了从政生涯的基石,并构成其日后不断晋升的重要阶梯。与此同时,冯开岭借助同一支笔,当年首先征服了岳父大人,而后俘获了夫人朱洁的芳心,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缘,同样在圈子里传为佳话。
当年,二十五六岁了的冯开岭,在阳城师专中文系担任助教兼管理员,由于老家在农村,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普通农民,兄弟姐妹又多,再加上本人相貌土气、性格内向,见了生人爱脸红,即便肚子里读了不少书,可总不能把学问挂在嘴上或贴在脸上吧,因此,找对象就成了个不小的问题。偏偏小伙子个人条件不行,自我要求还不低,找对象的第一标准是长得漂亮,其次必须是城市姑娘,再有就是文化水平不能低于中专。这些条件一来,好多原本热心的介绍人,纷纷摇头叹息而去,非但从此不再多事,而且背后还私下串通,结成了没有言明的某种同盟。
正如哲人所言:上帝在关闭一扇门的时候,往往会同时敞开另外一扇窗。婚姻恋爱问题不顺,冯开岭干脆一门心思读书写作,在阳城日报副刊上连连发表,连连获奖,一时弄得风生水起,在阳城业余作者圈子里有“获奖专业户”的美誉。
小伙子的才能,迅速得到一个关键人物的赏识,这个人便是冯开岭日后的泰山大人、当时阳城日报副刊部朱主任。
所有在阳城日报副刊上发表的稿件,统统由朱主任把关。冯开岭的第一篇稿子就在他手上编发。一个在大学里学过整整四年古典文学的高材生,同时又读了很多文艺评论方面的书籍,给一张地市级报纸副刊写些千儿八百字的小文章,岂不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朱主任做报纸副刊编辑多年,每天桌上的来稿无数,打开一看,多是错别字连篇、大话空话成串,不要说直接发表,连修改意见都没法提。因此,偶然读到冯开岭文笔优美、思路清晰、观点鲜明的来稿,顿时如食甘饴,如饮佳酿,心里只一个字能形容与概括:爽!
好的报纸编辑,对优秀作者的培养与爱护,那是非常倾情、非常无私的。连续发表了冯开岭的几篇来稿,朱主任马上认定孺子可教,于是当即电话约见。等到在报社办公室里见了面,几句话一交流,冯开岭身上透出的那种质朴、诚实、灵气、聪明,更是让朱主任欣喜异常。联想到自己当年也是从农村孤身一人出来,由于家境贫寒,业余时间拼命打工,挣足学费后才敢坐到教室。后来在船上做水手,闲来无事给航运局的报纸写稿子,从火柴盒子大的文章开始,一路才写出今天的结局。如此一来,竟然从冯开岭身上找到若干当年自己的影子。首次交谈,朱主任对冯开岭的好感顿时大增。
作者和编者一旦相互有了好感,马上就会热络起来,而热络的一个重要媒介或表现,就是作者的写稿积极性空前高涨,编者对作者的稿子也是钟爱有加,有时甚至到了偏爱的程度。这种偏爱,往往又不单纯体现在用稿或得奖频率的提高,而是相互间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有时,本来一个电话三五分钟就能说清楚的事,朱主任非得约了冯开岭过来面谈;又有时,本来把稿子往信箱里一投,或者往传真机里一塞,很方便就把稿子传到,可作者冯开岭也非得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大老远从东郊的师专赶到城市中心的报社。当然,有时正好赶上饭档口儿,两人也在报社附近小酒馆,点几只小菜,要一壶小烧或一扎生啤,慢斟细饮一番。再后来,赶上那年中秋节,朱主任干脆发出邀请,让冯开岭到他家里吃团圆饭赏明月。
第一次走进朱主任家里,前来开门的恰好就是朱洁。虽然过去快二十年了,可当时见到朱洁的情景和感觉,冯开岭至今仍清晰如昨。大概是晚上六点左右,天色将黑未黑,朦胧门灯下,但见立在面前的美人高挑身材,椭圆脸形,鼻梁高挺,一双大眼睛盯紧人看令你如电击一般,白嫩光洁的皮肤于微暗中更加耀眼。从发型到服饰,完全是那种高雅、时尚的城市女孩中的佼佼者。那一瞬间,冯开岭甚至有些后悔和犹豫了,他希望是走错了人家,更希望能有个合适的理由赶紧逃离。当然,直到结婚之后细想起来,他才知道那种心态完全是自卑心理作祟。
中秋的晚饭吃得毫无味觉,平常的谈笑自如也忽然没了踪影。一边是朱主任夫妇热情的声音,一边是朱洁高傲、清冷的表情,冯开岭如同遭遇了两股强大敌人的夹击,完全乱了方寸,失去了招架与防守之力。不过,事后的情况证明,那个晚饭的作用和效果非常之大。原来,朱主任从冯开岭的文章开始,渐渐喜欢上了他的才能,又通过几个月频繁的接触,逐步喜欢上了他这个人,自然就想起家里那个捧在手心怕跌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女儿,心想女儿要是能和这样优秀的青年结成秦晋之好,那可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回家后便把想法和夫人说了。朱夫人在家里是决策性人物,本意是希望女儿找个城里门当户对的人家,免得像自己这样,找个农村出身、家境贫穷的丈夫,一辈子跟着受穷受苦。可是,经不住朱主任老是在家里鼓吹,又经常把冯开岭的作品带回来给她欣赏,朱夫人也就勉强同意先见一面再说,于是约定中秋节让小伙子顺便来吃个便饭,成或不成彼此都不尴尬。哪里知道,一顿饭吃下来,朱夫人立即就喜欢上了冯开岭,因为在整个吃饭交流的过程中,这个有些腼腆的小伙子,言行举止非常大方得体,说话也很诚实,一点不回避和掩饰自己的农村出身和贫寒家境,甚至说起小时候过中秋节,父母把整块月饼让给子女,自己只舍得捡食掉落的屑儿,冯开岭竟然哽咽住了。
自从那次中秋节晚宴之后,冯开岭就成了朱家的常客,频繁给他打电话的,不再是朱主任,而是朱夫人。到了朱家,冯开岭也很勤快,拖地、洗碗、抹桌子、搬煤气之类的力气活基本全包,一有空就陪准岳母聊天,有时还陪她上街买买东西。不消一个月,朱夫人就向女儿下达最高指示:这个女婿找定了,同意不同意都是他。
朱洁在看到冯开岭的第一眼,确实没有把他当回事,只当是敲错了门的陌生客,或者是众多专程来给朱主任送礼的普通通讯员。吃饭的时候,看着父母和他聊得非常投机、热络,妈妈又时不时向自己投来有些暧昧的目光,朱洁才开始感觉有点不对劲儿。再用眼睛余光认真打量对方,发觉这个阳城师专的老师身高、长相大体也还说得过去,一口普通话也听着顺耳,就是眉眼、骨子里总有股说不来的乡土气,一眼就能看出来自某个偏僻乡村的普通农家。而当时的朱洁,也刚刚中专毕业不久,正在省属重点学校的阳城中学做会计,年龄比冯开岭小三岁。
刚开始,朱洁死命不肯和冯开岭谈,主要理由是土气,带不出去,再说如果像爸爸那样,家里总有一帮七大姑八大姨的上门,怎么受得了!可是,朱主任夫妇却不依。关于土气带不出去的问题,主要由朱主任出面化解,老人家亲自帮冯开岭把所有作品全部剪贴成册,摊放在女儿面前一一点评给她听,那些文章如何精彩耐读。“这样有才气的人肯定未来前途不可限量,现在的土气以后会随着地位变化而彻底改变,到那时带不出去的恐怕不是对方,而是你自己喽。”对乡下七大姑八大姨的担忧,则由朱夫人亲自出马。她收起以前抱怨丈夫的那些陈词,反过来劝说女儿:“乡下人怎么啦,乡下人纯朴善良,你有什么大事小情,他们保准第一个上门帮忙,你偶尔下趟乡,他们像接财神一样热情迎着你,哪像周围这些势利的城里人呢?”——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架不住父母如此轮番攻击,更主要的是,朱洁毕竟也是个中专生,又在阳中那样的重点学校工作,自然对冯开岭的那些文章并不真的熟视无睹、无动于衷,她也从中看出对方是个爱读书、勤思考、有学问、有志向的人。于是,慢慢同意和冯开岭接触。男女恋爱之事,最难便是开头,一旦起了头,后边就是男人们的天下了,彻底由不得女孩了。何况,冯开岭可不是一个等闲之辈,凭他过人的心计,拿下美人指日可待。
如今,每每看着女婿步步高升如此长进,朱主任就要在女儿面前居功:“你看看,要不是老爸我报纸上慧眼识英雄,你能有今天的好日子?”朱夫人也不甘示弱:“都是我一锤定音嘛!”
11
杨副秘书长前脚离开阳城,冯开岭和黄一平马上就着手研究文章方面的事情。
大凡懂些写作之道的人都清楚,文章之首要,在于主题与立意。
“这篇文章不同于以往的那些东西。发表出来是一回事,主要是要有影响,收到奇效,而其中最关键之处是要引起省委龚书记的注意。这种注意,又不是一般的注意,而必须是高度关注。”冯开岭进一步为文章的立意奠定基调。
按照冯市长的这个基调,黄一平已经做了些前期准备工作。他先是从网上下载了一大堆相关信息,又到图书馆找了许多参考资料,多是各种各样的论文,有发表在学术期刊上的,有报纸理论版的,也有专门的论文集。而后,根据杨副秘书长餐桌上的点拨,拟定了几个题目,比如:新农村建设方面,阳城市的农村居民集中居住、劳动力转移与培训、农业规模化经营等,都走在全省前列,其中有的在大型会议上作过典型介绍,有的则是省里在阳城开过现场会。现代制造业、新兴服务业、传统产业升级换代方面,阳城虽然在面上未必有很大优势,但在某些点上却也相当突出——阳北县以船舶为主体的现代制造业,占到全省的将近四分之一;阳东区的纺织企业升级,已经走到全国同行业的前列。此外,文化建设、环境保护、城市化进程等方面,也都能找出很多亮点出来。
冯开岭虽说是由文章步入政坛,在官员里面也确是写作高手,可写文章也与唱歌、打拳一般,讲究个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常练常熟。自从当上常务副市长之后,客观上事情多了,工作繁忙了,主观上也因为有了黄一平这个满意的“替身”,很多文稿就不再亲自动手了。因此,按照平常写作讲话、材料的套路,一般是由黄一平提出几个题目和大体思路,交由冯开岭斟酌确定下来,就算万事大吉了。可对于这篇文章的选题,冯开岭却是慎之又慎,不肯轻易认可。
“你说的那几个题目好是好,但是,有一样你可能没有考虑到,而且是犯了大忌。”冯市长连连摇头,却又卖了个关子。
黄一平眼睛瞪得大大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惊恐之色,等待市长下言。
“这篇文章取得龚书记注意、重视当然非常重要,可也不能因此而得罪了另外一些人,产生太大的副作用。”冯开岭说。
“副作用?你是说别人会忌妒?”黄一平不解。
“同僚之间眼红忌妒那只是小事,若是被人家抓住明显破绽当成攻击的武器,那就可能得不偿失了。”冯市长的关子还没卖完。
“哦?”黄一平更加迷惑。
“你想过没有,就我现在的身份而言,虽说有市委常委和常务两个挡箭牌,可说到底还只是一个副市长,上边有洪书记、丁市长,市委那边有副书记张大龙也排在我前边,周围还有若干常委与副市长。按照市委、市府分工,新农村建设是市委洪书记的政绩工程,工业经济由丁市长主抓,现代服务业在张大龙手里,农业一块又归秦众。如果照你说的这几个题目做下来,他们会怎么想?实际效果或后果又会如何?”冯开岭终于点到问题的要害。
原来如此!
“呵呵,我还真没想到这些。毕竟您站得高、看得远、想得深,否则我就会好心办坏事、帮了您倒忙了。”黄一平说的是心里话。
“那么到底该从哪里切入,才能既避开矛盾又收到奇效呢?”冯开岭这一发问,说明心里有底了。
黄一平非常熟悉冯市长的这种思维方式,在不断的设问、否定中,思路越来越清楚,离最终需要的那个结论或答案也越来越近。
果然,冯开岭提出,不要触碰那些事关全局性的选题,以免让洪书记、丁市长们感觉你有越位、擅权之嫌,也避免其他同僚、竞争对手觉得你是提前篡权、迫不及待了。更不要涉及别的常委、副市长分管的范围,包括自己过去分管过的农业口,否则人家会说你手伸得太长,有贪天功为己有的意思,或者说现在分管农业口的秦众副市长不如你冯开岭当年管得好,云云。总之,阳城官场与中国所有官场一样,显也好、潜也罢,规矩很大水很深,千万不要触碰了不该触碰的雷区,不要趟那些不该乱趟的浑水与深潭,否则,到断气了你都还不明白自己为何而死。
听着冯市长一番分析,黄一平立马感觉根根毫毛直立,腋下冷汗如流。
冯开岭顺着刚才的思路进一步往下分析,这下情况就简单多了,最终确定就在目前自己分管的范围内筛选题目。
作为常务副市长,除了协助市长丁松处理一些日常性事务,冯开岭的具体分管范围主要包括交通、城建、国土、规划、房管等。总体上讲,他管的都是很有实权的一些建设部门,所做工作与业绩大都立竿见影看得见摸得着,从中选择几个亮点应该不难。但是,凡事都有两面性也都是双刃剑,毕竟文章是为竞争市长而做,又要取得省委主要领导的充分首肯,这就要保证既有足够的力度,又不能让另一面的刃口伤着自身。譬如交通这一块,这几年,高速路、沿江路、国道、省道纷纷建成,城乡公路四通八达,村村通工程也是全省领先,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事实,可是每一个重大工程建设时,又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人栽进去,内部有人戏说交通局在监狱里面的人都快组成一个加强班了。谁能保证万一文章出来,不会有人拿这个问题大做文章,或者还有更大的问题被捅破呢?城建、房管这两块,也都存在着同样的隐患。而且,市政建设投入量大,资金缺口也大,做了很多好事实事,群众不满意的地方也不少,还是尽量避开为好。至于国土部门,人事财务及主要业务已经划归条上管理,市里只是业务协管加党务管理,写成文章不太好放开讲。说来说去,好象也就剩下规划了。
“对,就写规划!”冯开岭思路打通,一锤定音。
“阳城市区护城河沿岸规划得到省里充分肯定,中央来的领导也专门表扬过,全国政协副主席还专门写过诗呢。”黄一平也兴奋起来。
“哈哈!对了,终于说到正题啦!”冯开岭很得意自己的这种诱“敌”深入式思维。
“可是,护城河沿岸规划,又不能光写规划。如果实打实地就规划写规划,洪书记、丁市长的理念之争怎么处理?”冯市长提醒道。
“是啊,就是。”黄一平其实已经想到一个好的角度,但他不能马上道破。做秘书多年,他早已掌握一个诀窍:在和领导讨论问题时,越是接近真理越不能轻易多嘴快舌,最后的正确结论永远要让领导做,标准答案永远要由领导口里出,你的任务就是提出一个又一个接近真理的谬误,引导对方慢慢道出真谛。当然喽,这种戏法又要玩得恰如其分,否则,玩过头了,就难免露出蠢相,或让领导感觉受到愚弄。因此,黄一平就一再提醒自己,纵使眼下是在帮冯市长出谋划策,也还是要悠着点儿,让领导最终点题,绝不可图一时高兴喧宾夺主。
“想想看,杨副秘书长报的那些选题,还有什么没有考虑进来?”冯市长明知故问。
“他好象提到,龚书记对文化大省建设很感兴趣。”黄一平假装努力回忆,还是只在鼓边轻轻用劲。
“你终于把我的想法吃透了!对,就在规划和文化的结合上做这篇文章。还记得天津那个著名的冯作家吗?前年他来阳城时和我有过一番长谈,其中就说到城市建设中的文化记忆问题。我们就从这个角度入手,把触及很多具体矛盾的护城河规划来个避实就虚,同时又通过文化这个载体使之得以体现与提升。”冯开岭说到兴奋处,竟然手舞足蹈起来。
黄一平马上乘势在电脑上敲打出一行字:城市建设中的文化记忆——兼谈城市规划在建设文化大省中的功能与作用。
冯市长看了很满意,说:“好,就是它!”
12
阳城市区的护城河改造工程,确是冯开岭在常务副市长任上的一个杰作。这个工程的成功,不仅激活了阳城这座千年古城,而且巧妙避开了市委、市府两个一把手之间的矛盾。
阳城是一座滨江小城,初建于宋代,成型于明朝,清代则达到鼎盛的程度。因为濒临长江的缘故,借助于周围四通八达的水运,阳城的转口贸易历来相当发达,常年流转着大江南北的棉花、粮食、油料、家禽等等,同时也吸引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客人驻足定居,随之带来了各地丰富的民俗与文化。加之,阳城当地人世代重视教育,历史上进士举人辈出,状元也有好几位,更是形成了非同一般的文化积淀。几千年绵延下来,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相互辉映,最直观的结果,便体现在城市建筑上,一条条从石板到青砖铺成的古街,一座座印记着城市年轮的建筑,无论是外观、线条、色彩还是内部架构,无不构成了阳城鲜明的城市个性,以及浓厚的地域文化特色。
选择冯开岭主持这样一座城市的规划建设,还是比较合适的。在冯开岭之前,洪书记和丁市长都曾经做过主管城市建设的副市长,后来又都做了市长,两人对城市建设的理念、风格却有着很大差异。洪书记主持政府工作时,正值全国性的旧城改造风潮,一时大拆大建风起云涌,按照他的设想,阳城面貌要想天翻地覆,必须实施“城市更新”,设法把城市从破烂中解放出来。而解放的唯一途径,便是大面积拆旧建新。丁松市长则强调“大城市”的概念,认为现代城市楼房唯高,马路唯宽,一切都应当讲究大气派大手笔,甚至提出建设国际大都市的口号。好在阳城委、府两边的矛盾是个老问题,政府主官的想法一般很难兑现,因此,洪书记、丁市长的城建理念都未能顺利施行,否则,若是真的遵照执行起来,阳城早就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
冯开岭担任分管城建的常务副市长以后,一方面需要设法解决城市规划无序、建设思路混乱的问题,一方面又要在洪、丁之间的矛盾夹缝中求得平衡与生存空间,委实吃了些苦头。
虽说没有专门接受过城市规划、建设方面的专业培训,过去在省市机关工作也从未涉足过城建领域,可冯开岭毕竟是接受过高等教育、善于吸收新知识的新生代,早在担任分管农业的副市长期间,他就发现阳城城建的混乱,完全是因为党政主官各自为政、相互拆台造成。在冯开岭看来,阳城的城市建设既不在一味求新,也不在片面求大,而是应当考虑城市的历史与现状,着眼于未来发展,充分体现城市的特色与个性。阳城是江城、水城,也是一座有着丰厚历史的文化之城,如何把这两方面的特点既充分突显出来、又有机融为一体,应该是解决问题的一个根本点。于是,走马上任之初,他悄悄出去走了一遭,考察城市保护、开发的样板,问计国内知名专家,最终决定围绕眼前这条纵贯阳城市中心的十里护城河做文章。具体说来,就是以这条城市内河为主线和媒介,把整座城市里星罗棋布且又相当分散的寺院、庙宇、塔楼、名人故居等等古建筑串接起来。如此,原本松散的城市布局马上就紧凑了,貌似死寂的建筑物让流动的水给带活了,断隔的城市发展脉络也一下变得清楚而连贯,即使是那些在过去拆建中遭到破坏的东西,慢慢也可以得到恰当的修复。冯开岭的这个城建理念,虽然得到上海同济、北京清华等著名高校几个建筑学泰斗的一致好评,在阳城却不敢冒昧端出。
此前相当长一个时期,阳城的实际情况是,凡是有关城市建设方面的议案,大到拆除一片建筑、新建一条马路,小至搭一座桥、造一块绿地,丁市长说东,洪书记偏说西,政府这边定下一横,市委那边非得改成一竖,因此,要想真正做成一件事非常难。
在夹缝中磨砺了一段时间,冯开岭慢慢也悟出了窍门。护城河改造方案形成之后,他即以增强城市规划、建设的科学性为名,提出建立一个城市建设智囊团,借助省内外高等院校、科研院所、设计单位的知名专家,广泛为阳城的城市规划和建设出谋划策,甚至充当幕后决策都的角色。为了平衡委、府两边的心态,在组建这个智囊团的时候,冯开岭把开列专家名单的权力基本上一分为二,主要交给洪书记和丁市长定夺。这样,他的城建理念既可以得到智囊团的检验、论证与完善,又可以借助智囊团的名义来顺利推行,巧妙避开了委、府两边根深蒂固的矛盾。事实证明,这是个非常充满智慧的决定。护城河改造方案一经提出,就得到智囊团的首肯,洪书记、丁市长自然也非常满意。事实上,关于这条护城河的改造,早在冯开岭当年离开阳城到省里工作时就已列入规划,可直到他回来当了常务副市长还没见动静,其中主要原因就是洪书记主张沿河两岸搞高档商铺,建设十里商业步行街,而丁市长则主张建造超宽马路,形成新的城市中轴线。现在建成的这种沿河景观带,两边以绿化带、水上观光走廊为主体,严格控制岸上建筑的密度、样式、用途、层次,水面则修建或重建了一些不同朝代、不同风格的桥、亭、榭,一座城市因之而神韵漾动,流光溢彩。
如今的护城河,一改过去污物漂浮,臭气逼人的景况,碧波荡漾,垂柳依依,弯弯曲曲环护着大半片阳城市区,一头连着大运河,一头连着长江。河的两岸,用花岗岩做了斜斜的护坡,两边是宽宽的花圃,临水搭了一条木质廊桥。一年四季,河面上都有水鸟蜂蝶嬉戏,花圃里有市民晨练夜舞,廊桥上依偎、流连着年轻的情侣。即使是晚上十一二点了,也还仍然可以见到三三两两游哉悠哉的市民在徜徉。
说实话,即使抛开秘书的身份,仅仅从一个普通市民的角度看,冯开岭的能力、水平、才干,特别是近年在城市建设方面所做的努力与贡献,那也是大家公认并有目共睹的。这几年,黄一平近乎零距离地感受到了冯市长为此所做的一切。
“如果您一旦到了市长这个位置,就能够更加放开手脚,大展鸿图,那也真正是阳城人民最大的福音哩。”黄一平很真诚地对冯开岭说。
冯开岭感叹道:“是啊,人在不同的位置,所表现出的智慧、能量、水平是完全不一样的,未来之前途更加具有天壤之别。”
13
文章的主题确定下来,主要内容、结构也有了基本框架,底下就需要考虑求助方教授的事了。
“你和那个方教授,关系到底如何?”冯市长问。
“毕业之后一直没怎么见面,前些年逢年过节还寄张贺卡或打个电话,这几年工作忙渐渐断了联系。”这下,黄一平就不得不说实话了。
“这篇文章找到他,把握多大?如果求上门去,他会鼎力相助?”冯市长问。
“我想会的,毕竟当年关系不一般。”黄一平说。
“那好,这件事就全权交给你办。最近,我也从侧面打听了,那个方教授在省委龚书记面前果然说得上话,而且分量还相当重。既然龚书记相信他,那我们就在他身上下足功夫,请他帮助把文章打磨结实,实现效果最大化!他是你棋友、老师、忘年交不假,可这么大的事情找他,绝不是一般性叙叙旧就能解决问题,而且我估计如今这个方教授,已然不是你当年认识的那个方老师了。不论怎样,都要设法拿下他,可以不惜代价。有关事项,你直接找邝明达商办,不必向我汇报。还有杨秘书长家里,也要专门跑一下,文章的版面安排要确保。”多谋善虑的冯开岭,总是喜欢把事情往深一层处想,而且细节考虑得非常周密。为官多年,他始终崇尚一句格言:细节决定成败。
“好的,我一定设法请出方老师!”黄一平虽然陡感肩头担子沉重,却也信心颇足,满口应承。
“这次换届成功了,你的问题也该解决啦!”冯开岭忽然说。
黄一平听了,一惊。
“争取一步到位!”冯市长语气相当坚定。
黄一平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类似的话,冯市长虽然过去也说过,但那都是闲谈时随意提到,不仅语气偏软,而且大多是假设、祈使句式。这次的表态,没有什么拖泥带水,语境相当独立,语气也足够硬朗,更多了已然决然的意味。
听到冯市长这句话,黄一平激动、兴奋之余,差点就脱口而出:“要不,我还是跟在您后边再锻炼几年吧。”当然,这次他终于忍住没说,而且事后也一直庆幸没说,他不想再次因为自己的出言不慎而弄假成真、弄巧成拙。
对于黄一平这种鞍前马后跟定一个领导四五年的秘书来说,忽然听到领导的这种亲口许诺,心里陡然就产生了那种虎欲入林、马要还山、鸟将出笼的感觉。个中滋味,颇似过去大户人家养在外边的一个外室,或者时下那些半只脚跨入豪门的女人,身体也奉献了,青春也耽搁了,甚至一男半女也生下来了,盼星星盼月亮般苦撑苦熬多年,终于等来一句登堂入室的承诺,那该是怎样的欣喜若狂,又怎样的百感交集。
今年四十岁的黄一平,在政府办也算是个老资格了。十年前,刚由阳城五中借调到教育局那会儿,他的要求并不高,只希望先在教研室帮助编编教材,一边照顾家庭把女儿抚养大,一边在机关积下点人脉,将来能留在局里做个公务员更好,即使还回到原来的学校,至少也可以混个教学组长之类的职务,好歹课少上点补贴多拿点。没料到,一年后市府来教育局挑秘书,采取笔、面试结合的办法,全局那么多人恰恰选中了他,令他对自己的未来期望又上了一个台阶。等到了政府办,先在信息科做些摘抄传递之类的零碎活计,本来还要再打一段时间杂,这时恰好北京某部下来一位挂职的魏副市长。当今官场,不论多大的机关,但凡秘书跟领导都是有很多讲究的,其中很重要的一条,便是你跟了谁就算是谁的人了,将来基本上是要与领导荣辱与共、进退同步的。按照这样的逻辑,不同的秘书便有了不同的命运,关键是看各人自己的造化了。在秘书群里,对于挂职副市长这种过渡性的领导,好多人都不愿跟,秘书长就派了新人黄一平,而且这一跟就是四年整。四年里,周围好多秘书大都升了两个台阶,只有黄一平才混到副主任科员。魏副市长挂职四年期满回京后,黄一平却意外地被冯开岭挑中。说意外,是因为秘书出身的冯开岭,从省委研究室下来担任副市长,对秘书要求很高,先后试用过好几位都不满意,弄得秘书长很为难,一帮秘书也人人心里发毛。没想到,人家冯市长早就瞄上了黄一平,亲自点名非他不要,倒让整个市府机关吃惊不小。黄一平择高枝而栖五年来,冯开岭由叨陪末座的副市长,一跃而为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黄一平好不容易解决了主任科员,按说也应该解决副处了。
市府办秘书解决职级问题,表面上看可外放也可内任,可实职也可虚级,方式与途径多种多样。而且,在一般人眼里,只要是个市府秘书,不论跟了怎样的市长,则人人皆可平步青云,个个都能马到成功。其实却不尽然。什么人什么时候升,升到一个什么级别,是安排实际职务还是给个相当于的级别,当中有很多鲜为外人知的潜规则,有些规矩甚至严格得与国家法律相仿佛。同在市府办公室里进出的秘书,如果撇开年龄、资历这些硬性的东西不谈,仅仅从举止、神态、派头上是很难看得出职级区别的。而事实上,就拿阳城市府这一层面来说,职务高的秘书可以是正处,低的才是办事员,上下相差即使不足十万、也远远超过八千里。有些秘书在机关混了几十年,直到腰弯背屈头发白了,说不定依然落在刚进来三五年的毛头小伙子后边。再具体到各个不同类别的秘书身上,也是区别很大。一般副市长的秘书,有科员有副科,最多只能配到个正科,再要提拔,就只能离开原岗位了。常务副市长的秘书,通常情况是正科到顶,虽说特殊对象也可以配备到副处,却也只能是一个副处级调研员之类的虚职。正市长的秘书则不然,级别则一般都是副处或正处,大多安排兼任办公室副主任,甚至直达副秘书长。而且,只要跟了一把手,提拔重用的概率、频率就会大大高于其他领导秘书,常常可以优先占得些非常抢眼的位置。像市长丁松的秘书小吉,与黄一平同一年进的市府,工龄、年龄都还小两年,现在却已经是副处级助调了。小吉前边两任市长秘书,现在一位是市外经局长,一位是开发区管委会主任。因此,对黄一平来说,冯开岭副市长前边的那个副字去与不去,对他的前途命运是有天壤之别的。
其实两年前黄一平有个机会解决副处。当时讨论到市府里一批秘书的职级安排,根据市府办与组织部协商的一个方案,黄一平刚好进入可以解决副处的范围,于是就准备安排到冯开岭分管的城建局当政治部主任。后来,冯开岭个别征求黄一平意见,说:“政治部主任作为部门负责人,虽然进了党组,却不能算是正儿八经的局领导。不知你是什么意见?”黄一平自然听出了冯市长的话音,几乎想都没想,张口就说了一句客气话:“那就不着急,我还是再跟在冯市长后边锻炼一段时间吧。”冯市长二话没说,当即表示同意,说:“那就再跟我后边辛苦几年吧,也许将来会有更好的机会。”后来,那个位置让政府办信息科的王科长捡了个大便宜。那小子在建设局政治部主任位置上屁股没坐热,很快就下到阳北县担任组织部长,现在据说已经纳入县委副书记的考察范围,说不定三两年后就是县长、书记了。
现在回想起这件事来,黄一平仍然心痛难耐,肠子都快悔青了。
冯市长刚刚说的“该解决”和“一步到位”,应该也是针对两年前那次放弃。
14
“摆个什么位置呢?是留在政府办,还是国土、城建、交通或其它哪个局?要不就下到县、区?”冯市长既似征求意见,又像自言自语。
表面看来,冯市长的思路还在那个关于黄一平提拔的问题上。事实上,刚才秘书黄一平的微妙心态,已经通过其表情、神态全都泄露无疑。在这方面,黄一平显然还不是很老练。
“一切请冯市长作主,我听您的安排。我想,不管安排个什么岗位,都只能给您增光,不能给您丢脸,对得起在您身边这几年。”黄一平的回答,看似谦虚,却也暗藏几分狡猾。黄一平知道,这个请市长作主,听上去恭敬,其实是把球踢给了对方。增光、丢脸之类,则又暗含激将之意,言外之意一旦安排不到位,我黄一平吃亏倒霉,你冯市长脸上也同样无光。
“唔,那倒也是。我冯开岭的秘书走出去,不管是落实单位还是安排职务,都不能掉了我的架子。”冯开岭果然顺着黄一平的意思,一语点破。
“如果可能,我想直接下到县里或区里,在基层党委、政府班子里能够得到更多一些锻炼。”黄一平想了又想,希望表达得清晰而准确,同时又显得低调、诚恳。
“哦?机关部门没考虑?比如我现在分管的几个部门,好多人争得打破头哩。”冯开岭有些不解。
“我想还是先在下边干几年,吃点苦锻炼锻炼,也积累些实际工作经验,到时候再考虑上来不迟。”黄一平回答得尽可能简单,他怕说多了会出错。其实,他内心里一直有个小九九——他现在离开市府,一般只能安排副处职。冯市长分管的机关部门里,像规划局这样的单位专业性很强,知识分子与专家轧了堆,一旦有了什么矛盾,于他这个外行的副职肯定不利;国土之类的省管部门,人事、财务等权限全在省厅,市里管不到也就不会多管,到那里很难再出得来,等于是变相养老;至于城建、交通这类大局,虽说都是权力很大的部门,可现在去了终究只是个副局长,权力集中在局长手里,有权等同于无权,不如暂时不去。如果现在主动要求到县、区做个常委或政府副职,在领导面前显得有上进心,在机关同事面前也不是多么显山露水,等三两年一过,如果干上党政主官的希望不大,再回到机关说不定就能谋个正职的位置。何况,县、区毕竟相对独立,比起机关委局来自由度更高,权力运作的空间也更大。
“也好。那就这样定了吧。”冯开岭点点头,算是赞许。
“最后如何定,我还是听从冯市长您的安排。”黄一平绕了一个大圈子,把自己的想法充分表达了,最终又卖了一回乖。
事实上,对于自己的这个未来去向,黄一平曾经有过很多规划。只是,处在他这样的地位,人微言轻身不由己,本人的定位再准确、愿望再迫切都只能是一句空话。只有心甘情愿把自己交给领导,由冯市长亲自拍板定夺了,一切才可能最终实现。
联想到不久之后,自己将脱离做了十年的秘书岗位,进入到某个期待中的权力核心,也像身边的冯市长这样权柄在手、指点江山,那该是何等的豪迈与痛快!因此,黄一平心想,当初多亏选择了秘书这职业,这才会有如此锦绣、光明的前程。
秘书这个行当,看上去风光无限,其实只有身在其中并历尽甘苦者,才能品其精髓、得其三昧。黄一平回想起当年在大学,读过的历史书籍中,多有对古代师爷、幕僚的专门描述。那些师爷、幕僚,大抵类同于如今的秘书。在古代,一般官府的师爷、幕僚,通常是在当地颇有文名的落第秀才中挑选,若是官居一二品的尚书、总督一类大员,其幕府则可能就是更具具才华的举人、进士。而且,那些幕僚、师爷在官府的地位都很高,吃饭、看戏、接客常常与主人平地平坐,礼遇几可等同于家人。因此,江浙一带文风旺盛之地如浙江绍兴、江苏虞山一些地方,素以状元辈出闻名天下,同时也以盛产师爷而举国皆知。清朝一代,绍兴师爷甚至在京城形成了一个势力不小的族群,党羽遍布各个官府衙门的掌门人物之侧,惹得慈禧太后老佛爷都深感恐慌,最后不得不借助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狠狠整了绍兴师爷党一个屁滚尿流。那时的师爷,多以此为终身职业,若是有幸伴得李鸿文、左宗棠、曾国藩之类的名臣,同样可以随之名扬天下,享得人间富足安逸之极乐。
等到进入现代,随着社会文明程度的提高,秘书队伍迅速膨胀乃至蔚为大观,同时又不免有些鱼龙混杂。就说眼下,且不论那些为民主事、请命的党政机关,但凡是称得上一级组织、团体者,甚至哪怕只是三两个人的皮包公司,那些长字号、总字号首脑人物后边,必有拎皮包、端水杯的秘书随侍。尤其那些男性官员或老总,如其秘书前边再加个女字,那就又多了一层暧昧甚至情色的味道。于其中多数人而言,秘书不过暖身之衣、饱腹饭碗而已。当然啦,堂堂政府机关秘书如黄一平辈,情况又有不同,人家所在机关、服务对象并非一般,自身能力、水平、档次在那里摆着,自然不是社会上一般的杂色水货所能同日而语。不过,话又说了回来,不管档次有多了不起,服务的机关多大、领导级别多高,秘书也还只是个秘书,这个职业终究只宜过渡,做得再出色也只能作为通向仕途的一块跳板。平常闲聊的时候,冯开岭就经常告诉黄一平,北京某某、省里某某,别看如今都是身份显赫的要员,出则前呼后拥,行则车队如龙,当年只是某某领导人身边的普通秘书。每逢此时,黄一平就会在心里说:“冯市长您不也是。”
也有少数行中人,将秘书做成了终身职业。这些人无非两种,一种是在领导身边呆惯了,不太愿意离开;还有一种是除了秘书,其余职业做不来。前者,一般是那种性情温和且有些惰性,没有太大的人生抱负,安于在熟悉的环境里蜗牛般厮守。这类秘书,感觉跟随领导身边,毕竟大树底下阴凉大,办个私事、开个后门很方便,或者也习惯了那种随侍领导周围被人前呼后拥的感觉。不过,在阳城政府办这样的机关,做个终身秘书既要有点忍功,又要耐得住寂寞,在你上头,可能主任、副主任、秘书长、副秘书长一大堆,你资历再老,能力再强,一辈子就只能老死在秘书岗位上,永远做些拎包端茶杯熬夜爬格子的勾当,终归是听人使唤的角色。放眼那些离开了市府办的秘书,年纪轻轻下去担任一个局、委、办的负责人,或者是县、市、区的党政班子成员,总要主管一个方面,手中有不小的签字、决策、人事等等诸多方面的实权。现在的社会,连幼儿园的小朋友都知道,有职就有权,有权就有实惠,就会蔓延滋生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人脉资源,就会有好多可供自己和家人、包括亲戚朋友利用的机会。如果像黄一平这样,有冯市长这棵大树罩着,主政一方并不是什么难事,而一旦做了某个单位的党政一把手,那天地就更加广阔无边了。
黄一平原来跟的那个魏副市长,在国家某部工作大半辈子,做副司长也有十几年了。按规定,副地、厅、司级的干部,是没有资格配备专车、秘书之类的,名义上挤进了高级干部行列,实际上却与普通干部无大区别。可是,中国官场的最大特色便是不管规矩定得多细多严,却仅仅限于写在纸上贴在墙上,或者只是对普通百姓才起作用,又或者是在声讨某个已经落网的贪官污吏时作为附加过错一笔带过,很少有当真落实的时候。那个魏副司长在北京时,住中套公寓,骑自行车上下班,在食堂吃饭和普通职工一样排队,甚至连办公室也是两人一间,说到底只是一个职务高些的办事员,其工作和生活环境甚至都不及发达地区一个普通乡镇的工作人员。可是,副司长下派阳城成了副市长后,情况立即改观:市里为他配备了奥迪专车,专职秘书,换了新款手机,住宿在阳城宾馆,办公室不仅比部长的还要宽大,而且超豪华配置,于是当即惊诧莫名感慨万端。及至工作了一段时间,更发现此副市长与彼副司长的实际权力又岂止形同天壤——走到哪都有官员热情迎送,坐到哪都有热茶送到手上,言必重要指示,座必主席主位,至于请客送礼、歌舞娱乐等等一应消费不仅全额公费报销,且有专人负责办理。至于平常下去视察或逢年过节,车子后备箱里从来都是满载,那些专程送上门来的还不包括在内。本来,此公任期只有二年,可是二年转眼即到,魏副市长竟然有些乐不思蜀,正好部里其他官员也都不愿离开京城,他就主动提出申请,又在阳城多呆了一任。后来,黄一平每次到京,总要抽空看望老领导,那魏副司长也不见外,说起在京城每每骑着自行车混杂于茫茫人流,或挤公交、地铁一类上下班,还老大不适应,难免想起在阳城呼风唤雨种种。缘于此,黄一平也深有感触,知道同是一个职级的官员,在此是君,于彼为臣,甲处是凤凰,乙处就只能是只鸡了。也因此,他从内心里不仅希望早些离开秘书岗位,而且更希望选好一个落脚点,最好能借助冯市长的上升期,自己也随之飞黄腾达、不断上升。
“眼下的头等大事与当务之急,是搞定方教授,处理好冯市长的文章。否则,一切免谈。”黄一平反复提醒、告诫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