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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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委书记洪大光突然摔了一跤。这一跤不仅摔得蹊跷,而且使阳城官场的权力格局迅速产生了微妙变化。
时值仲秋,那天,黄一平正随廖市长在省城参加一个经济形势分析会,由省委梁副书记主持,省长作主题报告。廖志国和冯开岭两位市长,分别代表全省发达与比较发达地区,也有个典型发言。
午饭过后,会上照例有三刻钟左右的午休。
黄一平刚刚安排廖市长躺下,手机就响了。一看,是妻子汪若虹,黄一平赶紧回到自己房间接听。
“喂喂喂,你知道吗,洪书记受伤了,伤得不轻哩。哎呀,摔得好奇怪哟。”一上来,汪若虹就有点语无伦次,语气里有抑制不住的慌张,似乎也夹杂着些许兴奋。
黄一平听了,一头雾水。早晨来省城的路上,廖市长还和洪书记通了话,相互通报了各自行程,并商定省里会议结束后,回到阳城也抓紧召开一次全市经济形势分析会。这才过去短短半天,怎么忽然就伤了?
“不要急,慢慢说。”黄一平尽量语气平和,意在暗示那边的汪若虹冷静。
听得出来,汪若虹也在努力镇静,希望能让自己的叙述尽量言简意赅,条理分明,只是效果不甚明显。不过,黄一平终究在一堆乱麻里渐渐理出了头绪——
原来,中午十二点左右,也就是一个小时前吧,阳城市第一人民医院仲院长忽然接到洪书记秘书的急电,说是洪书记在阳城大酒店不慎摔了一跤,整个身体不能动弹,疼得浑身大汗淋漓。
仲院长接电话时,正在陪卫生局长吃饭,地点就在第一人民医院小食堂。当天,局长带领包括汪若虹在内的一帮人,来医院调研行风建设情况。其时,医院还没到上班时间,仲院长赶紧调度救护车,安排院内急诊、骨伤、外科、CT、核磁共振等各部门做好急救准备。卫生局长听说洪书记受伤,哪里还敢再坐下吃饭,拉上身边的汪若虹,说:“正好,你是护士长出身,我们一起到现场看看。”
汪若虹心想,我一个卫生局机关的工作人员,早就不在医疗一线了,跟你跑个什么劲儿呀。可想归想,还是跟着局长上了车。
前边救护车拉着警笛一路呼啸,卫生局长的小车紧随其后,很快就来到阳城大酒店东北角的二号楼下。
关于阳城大酒店的情况,前边已经多处交待过,这里是当年市委市府招待所,也是接待包括国家领导人在内中外贵客的迎宾馆。前些年,迎宾馆在护城河边辟了地方重建,国有性质的招待所也都进行了改制,但这里仍然是市里日常性接待、招待、会务的主阵地。廖志国调来阳城,选择了酒店东南角的一号楼做宿舍,那里原先是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下榻之地。洪大光受伤的这幢二号楼,也是迎宾馆的一部分,专供省部级官员入住。当年,每逢党和国家领导人来阳城,会有此类官员全程陪同。眼下,这幢楼还是宾馆性质,平时却很少安排客人,主要用于市委重要的小型会议,洪大光也经常在此办公、休息。
医护人员到达时,洪书记正躺在大厅的三人沙发上,脸色苍白,牙关紧咬,身上的衣服几乎湿透。看得出来,伤者身体的某个部位相当疼痛。
护士按照仲院长的指令,马上打了止痛针,然后七手八脚将洪书记搬上担架抬上车,紧急送往医院。
这个过程,汪若虹亲身参与,所见所闻皆第一手资料。
“说是从楼梯上摔下来,我看不像。”汪若虹压低声音。
“哦?”黄一平有些惊讶。
“摔伤能看不出来?身体没一处红肿青紫,更加没有破损断裂,看样子应该是扭伤。还有,衣衫不整,浑身散发出洗发液、沐浴露的味道,明显是刚刚洗过澡,草草穿了衣裳。另外,那个公关部的女经理也在旁边,头发凌乱,神态明显不对。”汪若虹道。
黄一平闻言,浑身一紧,立即本能警觉起来。他捂住电话,习惯性地向周围看了一圈,确认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同时门也从里面反锁了,这才小声问:“你旁边没有别人吧?”
汪若虹说:“我又不傻!这么重要的事,我能不知道保密?嘁!放心吧,我现在躲在护士更衣室里给你打电话,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他们都在病房里围着洪书记转哩。”
接着,汪若虹根据丈夫的提示,按图索骥般完成了对事件全程的还原与复述:汪若虹与卫生局长、仲院长们赶到时,只有秘书与女经理二人围在洪书记身旁,市委秘书长、办公室主任等人稍后才到。由于洪书记认识汪若虹,她就被安排紧随仲院长,在洪书记近前服务。伤者当时已经痛得不能讲话,受伤经过基本由秘书代为陈述。那个陈述者虽然语言表达水平一流,头脑反应相当灵敏,可叙述时仍然难免含糊、闪烁其辞,且不时将疑惑、求助的目光瞟向女经理,这才让汪若虹发觉了上述疑点与破绽。而且,她从洪书记与女经理身上嗅到的味道判断,二人使用的是同一种沐浴露与洗发水。
通过汪若虹的叙说,黄一平认定,以她当时所处的位置,加之其女性观察的特有细致,准确性应当不容置疑。何况,说到阳城大酒店公关部那个女经理,黄一平心里也有些数了。
洪大光与该经理的风流故事,在阳城官场是个公开的秘密。
其实呢,时下在中国基层官场,官员生活腐化几乎已经不能算作是一个问题,更加不是什么个案。笔者如是结论,肯定会遭到众多读者、尤其是官员类读者的激烈反对——你这种说法太绝对化了,是对我党广大革命干部的一种偏见,完全是以偏概全!事实上,不看别的,只从最近若干年查出的腐败案件中,就可以看出此言不虚。据我国最高纪检、检察机关提供的权威数据,近年来受到法律惩处的处级以上官员,将近90%有包养情人现象。其中,相当一部分官员腐败的直接、重要根源,是迫于情人庞大的经济需求与压力,还有不少腐败官员的事发,就是由于情人或老婆的直接告发。如是说来,像洪大光这种官位的地方要员,身为堂堂市委书记,有那么个把情人当不足为怪。问题是,好多官员外边彩旗飘飘,家中却能确保红旗不倒,甚至红旗与彩旗还能共生共存、相映生辉。可洪大光就没有这么幸运,一方面家里那面红旗完全是个醋坛子,曾经数次因此大闹市委,还差点跑到省里诉冤情、讨说法;另一方面,丁松之类的反对派们一直虎视眈眈,那些人虽然自己屁股后边通红,却依然整天嚷嚷着给别人治疗痔疮。因此,洪大光的彩旗就只能藏着掩着,不敢有丝毫的松懈与放纵。
关于这个女经理,本是洪大光的一个老相好。据说,该女当年还是待字闺中时,就以姣好面容赢得洪大光喜爱,无奈名花虽美,一度却另有所属——时任市委书记的印老厅长,对这个女子也不错,还认了她做干女儿。为此,阳城机关里一直盛传,洪大光与印老厅长之间的怨仇,除了政见纷争、工作矛盾之外,也与这个女人有很大关系。今天,洪大光在阳城大酒店受伤,时间正值中午,伤情特征让汪若虹这么一描述,又说了女经理待在旁边,黄一平心里马上就明白了几分。
又追问了一些细节,黄一平稍作沉思,马上警告妻子:“千万记住,不要乱讲话!如果可能的话,找个理由,躲开!”
放下电话,黄一平没有马上到隔壁喊醒廖市长,而是先给人民医院仲院长打了电话。
“摔得不是很重,但部位麻烦。原本有些突出的腰椎间盘严重错位,腰部以下几乎不能动弹。初步诊断结果:无法手术,只能保守治疗,看来病人得卧床静养相当长一段时间。”仲院长字斟句酌,声音压得很低,显然是不想让旁边的人听到。
“需要多久能康复?”黄一平问。
“最乐观的估计,至少得半年时间才能下床行走。”仲院长道。
“好的,你们全力组织治疗,包括伤情在内的一切信息,尽量控制在一个极小的范围。有关情况,只由你一个人负责发布,我这边马上向廖市长报告。”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黄一平就敲响了廖志国的房门。
廖志国是个典型的夜猫子,夜里往往只睡四五个小时,每天中午的午睡就显得非常珍贵,有时哪怕只眯那么十分钟。黄一平也知道,非到万不得已,一般不宜惊动午睡中的廖志国,可是眼下的事情委实不能算小。
看得出来,廖市长睡得很熟,对于中途被叫醒,感觉相当不爽。
“哦,摔了一下?没有骨折之类的大碍就好。唔?”听到洪大光摔伤的消息,廖市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表情、语气均很平淡,还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廖市长,洪书记伤情虽然没有什么生命危险,可听说治疗、恢复至少需要半年时间,而且得绝对卧床静养哩。”黄一平道。
“唔?”廖志国眉头一挑,眼睛倏忽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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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一平赶紧将洪书记受伤的经过,一五一十向廖志国做了汇报。
这个汇报,看似如实道来,其实却不是那么简单。倒不是说黄一平的口头表达有什么障碍,也不是他对洪书记受伤的过程掌握不够全面,关键是汪若虹透露的那些要害信息,是否和盘托出,又如何说到一个恰当的程度,其中颇有讲究,还真是颇费把握。而这,恰恰是一个称职秘书的功夫所在。
过去较长一个时期,黄一平对秘书职责的理解较为单纯。当年跟随魏副市长也好,后来跟随冯开岭也罢,在他内心深处,总是将忠诚视作第一要义,然后才是踏实、勤奋、才能之类。譬如在冯开岭身边工作那几年,他基本上将自己弄成一个透明人,除了儿女私情被窝里那点事情,其余少有自己的秘密,包括官场上听来的小道消息,秘书们例行聚会中的闲聊,等等,都会及时向冯市长汇报。可是,自从经历过年前换届事件,黄一平对这种忠诚的意义与价值产生了极大怀疑。倒不是觉得秘书不应该忠诚,而是感觉忠诚也应该区分对象、场合,而且得有个合适的度,否则就可能陷入愚忠、盲从,最终坏了大事,也伤了自己及亲人。就拿眼下这件事来说,汪若虹看到的那些细节,按理应该对廖志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然而细想一下,却又不便直说、不宜全说。原因很简单:洪大光与女经理那点事儿,既然连一个汪若虹都看得如此清楚,那廖某人与于丽丽、杨艳的事情,岂不更加昭然若揭,三传两转不就满城风雨了?还有,你一个黄一平、汪若虹夫妇,现在能当着我的面如此埋汰洪大光,屁股一转你们不也能当着别人的面,同样埋编排本廖某人?
凡事须动脑筋,走一步要看两步,还得留下三步的退路,这是黄一平如今为人做事的一个基本准则。所谓吃一堑长一智,那是于普通人而言,对黄一平这样的聪明人,吃过一堑至少长它两智三智才算划得来。
于是,黄一平如同一位高明的记者,对洪书记受伤的情况只作客观描述,不加或很少加入议论、评判,更加不作任何主观结论。而且,对于消息的最初来源,汪若虹的那些直觉、猜测,也未作任何说明。
“那么,依医生的诊断,洪书记肯定伤得不轻,而且至少半年不能下床了?唔?”廖志国问。
“是”黄一平点点头。
“那么,洪书记这一受伤,就不能继续工作,市委那边的事务也要撂下?唔?”廖志国又问。
“可能。”黄一平还是点点头。
“那么,市委市府两副担子,就要落到我一个人肩上?唔?”廖志国继续问。
“这个——”黄一平犹豫一下,摇摇头,道:“说不好,或者说不一定。”
“哦?情况不是这样?唔?”廖志国眼神里竟然闪过一丝慌乱。
黄一平没有再叙洪大光的伤情,而是说了六七年前阳城发生的另一桩旧事——
当时,正值印老厅长担任阳市委书记。那年夏天,阳城遭遇十年不遇之连续暴雨,印书记下农村视察灾情,不慎在乡间小道上摔断了大腿,做了手术后需要卧床数月静养。本来,按照医嘱和省里的意思,印书记伤筋动骨理当安心休息,不再过问工作上的事情,市委事务暂时交由市长洪大光兼管即可。然而,其时阳城市委市府矛盾甚为尖锐,印、洪二人已经闹到水火难容的境地,印书记宁可每天坐在轮椅上进出市委大院,也坚决不肯把权力委与洪大光。这件事如果放在其他地方或别的什么人身上,或许也很平常,说不定还会因为印书记的轻伤不下火线、带病坚持工作,成就一段佳话。可是,事情放在阳城,又涉及印、洪二位死对头,就成了一件极其尴尬之事,甚至成为闻名遐迩、永载阳城官场史册的一段笑话。最终,任由社会舆论一番纵情解读、演绎,印大光固然显得顽固不化,洪大光脸上也非常无光,等于将两人矛盾作了一次彻底曝光。
“哦,这倒是个问题嘛。如果当年的局面在今天重现,我这个市长岂不也面临着同样的尴尬?人家未必会说洪书记有什么不是,反而会说我廖某人能力、人缘不行,让人家不放心?唔?”廖志国一语道破黄一平用典之寓意。
“我想,不能排除这种可能。”黄一平说。
“来来来,别卖关子了,快把你的想法详细说说。”廖志国催促道。
黄一平的想法很简单:根据洪大光年前进军省府受挫、目前正蓄势再发的特殊心理,积极地利用这次受伤事件,将其塑造成废寝忘食、因公负伤的光辉形象,客观上助推洪大光一把,实际上迫其暂时主动放弃权力,廖志国这边则顺水推舟顺利接管,提前体会一下阳城头把交椅的滋味儿。
“可别小看这半年时间,对于包括‘鲲鹏馆’工程在内的好多事情,会显得非常宝贵!”黄一平说。
廖志国听了,不禁哈哈大笑道:“一平啊一平,以前只听人说你是个智多星,当年曾经帮助冯市长出过不少好主意,今天终于得见庐山真面目,果然有想法有智慧。好!咱就照你说的办!”
按商定方案,黄一平当即拨通了洪书记秘书的电话,说:“志国市长正在会议上,得知洪书记受伤心急如焚,现在就要和洪书记通话。”
廖志国与洪大光通话时,先是详细询问了伤情,而后嗔怪说:“洪书记呀,不是老弟我要批评你,听说最近一段时期,为了年终这几十天全市经济的最后冲刺,你没日没夜在下边跑,又是视察农村,又是到工厂调研。本来就有高血压和腰椎上的毛病嘛,怎么能这样不爱惜自己呢?如此夜以继日劳累过度,肯定血压又突然升高,不出纰漏才怪!当然啦,也怪我,平时对你这个老大哥关心照顾不够。这个情况,我要马上向省委领导当面报告,并向省委做深刻检讨。你现在的任务,是全心全意配合医生,千万不要耽误或影响了治疗。要知道,日后到了省领导位置上,还有更重的担子等你挑哩!”
从廖市长的神态语气上,黄一平完全可以判断出,那边的洪书记一定忍着伤痛,说着冠冕堂皇的话,眼里却充满了感激之情。
当天下午,经过黄一平与洪大光秘书的反复磋商,迅速整理出一份书面材料,着重反映洪书记近期如何深入基层、带病工作的情况。傍晚会议一结束,廖志国即拿着这份材料,分别向省委几个主要领导做了汇报。尤其在向省委龚书记汇报时,廖志国被自己绘声绘色的介绍,当场感动得掉了眼泪。
第二天,省委梁副书记和组织部长,带着卫生厅长、省人民医院的外科专家,专程赶到阳城,代表省委慰问了洪书记,并转达了龚书记的指示:“不惜代价,全力治疗;安心养伤,休息为主。”
省委领导在征询了医疗专家建议后,也个别征求了洪大光的意见,初步决定洪大光同志边治疗边工作,以休养治疗为主,廖志国同志暂时市委、市府一肩挑,两头兼顾。如是,事态完全纳入了廖志国与黄一平的设想。
事后,廖志国曾经反复论证过目前局面,认定这确是天赐良机、神来之笔,再没比这更为理想的结果了。
廖志国清楚,像他这样异地任职的市长,到一个新地方工作,人地两生疏,从熟悉情况、适应环境到放开手脚干出政绩,怎么说也得两三年甚至更长。市长虽说是政府主官,可在当今中国的实际权力结构中,只能位居次席,决策权、施行权都要受到很大制约。如果遇到一个强势的市委书记,则只能是一个阴影里的配角,一只随声附和的应声虫,甚至只是个出力流汗的蓝领工人。一句话,成绩永远是书记的,永远正确、永远英明的也只能是人家。廖志国在阳江时,就听说了洪大光与丁松恶斗的事情,知道这个对手不简单。来到阳城后,适逢洪大光信心满满冲刺省府班子,他心里倒松了一口气,心想洪大光之后的市委书记,肯定是省级机关下派,或是外地调入,年龄不会太老,资历不会太深,大家半斤八两,对自己应该还算有利。未料,洪大光意外落选,依然屈就阳城,令他只得重新考虑如何与其搭档。不过,这期间他也曾经想过,洪大光之落选,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阳城市委、市府主官不和的教训,洪大光不会不记取。何况,省里局势也明摆在那里,此次落选不等于永远失去机会,一二年内洪大光还是要上去,即使不能进省府,人大、政协安排个副职应该没问题。介于此,廖志国才冷不丁推出一个“鲲鹏馆”计划,既是对洪大光态度的试探,也是高调发表的一个廖式宣言,意在标明自己的强势立场,以期随时准备接替洪大光的位置。现在,洪大光突然病倒,至少得半年才能恢复,无疑是苍天特别眷顾,让出权力空间让他提前施展,等于是把熟悉、适应、磨合期都大大缩短,这对他未来全面执政阳城无疑帮助很大。
为此,廖志国对黄一平的绝妙建议,除了欣赏,也心存一点小小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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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市委书记洪大光倒下,廖志国的忙碌便不难想像,黄一平同样不能例外。
廖志国的忙,是他的工作范畴从原来的市府,延伸到了市委,原本相对单一的政府事务,扩展到党政军民工农商学各个领域。虽说省里明确洪书记是半休状态,可是一个平躺在床上几乎不能动弹的人,每天还要接受那么多的光照、热敷、推拿,哪里还能腾出太多精力过问政事?再说,洪大光心理有数,眼下廖志国之所以拼命抬他,说他好话,意图再明显不过。若是自己还不放手,那就太不知好歹、不识抬举了。
官场上人最善于观察动向。现在阳城官场的动向已经非常清晰——洪大光这一病,不必说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就是马上康复了,也未必就是原来那个洪大光了。省里机关已经传出话来,洪大光上次副省长的落选,属于意外,是有某种被人误解、甚至陷害的因素,组织上不会随便冤枉一个好同志,该用的还是要用起来。据说,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通过省人大常委会补选或直接任命,还进省府班子。如此,洪大光在阳城政坛的日子也就屈指可数了。加之,廖志国是个强势市长,就其咄咄逼人的气势而言,未来主政阳城只是时间问题。大家也都看出来了,眼下洪大光病休,廖志国主持全市工作,其实只是一种权力交接的预演,或者说是某种提前过渡。因此,很多市委那边的事务,原本需要洪大光拍板点头,现在也渐渐过渡为廖志国定夺,或者明着向洪书记请示,暗中则在廖志国处议处。这种权力转移,还有一个重要标志:廖志国主持召开的会议多了,发表的重要指示、讲话当然也随之增加,报纸、电视上的头版头条板块,由过去的二分天下有其一,几乎变成了廖氏独角戏。那些经过黄一平精心挑选过的图片,润色过的讲话,推敲过的标题,明显已经具有了雄霸一方、君临天下的气度。日报、晚报社的总编,电台、电视台的台长,包括那些乱七八糟网站的主编,已经开始频繁约请黄一平吃饭、喝茶、打牌,嘴上说是请示汇报宣传要点,实质是把工作重心由原来的洪大光,悄悄移向了廖志国这头。
在处理与洪大光的关系上,廖志国完全接纳了黄一平的建议。一方面,他充分利用洪大光休息这段时间,尽可能多地熟悉、了解市委那边的情况,深度介入全局性事务,借机树立权威、拓展阵地。另一方面,对缠绵病榻上的洪大光,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尊重、关照,不仅电话往来频繁,而且三天两头就到医院小坐片刻,大小事情汇报、商量。除屡次亲自向省委领导陈情外,廖志国还专门请来北京某大报驻本省分社记者,撰写了一篇内参,反映洪书记深入基层劳累过度终至受伤,躺在病床上依然工作不止的情况。那个记者,其实是黄一平的一个朋友,当年曾经帮助冯开岭写过稿子,主题是表扬阳城市区如何有序规划、科学建设,以此换取过价值数万元的整箱中华烟、茅台酒。这次的内参,除将洪大光作为新时期焦裕禄式典型宣扬外,还借洪大光此一个案推而广之,提醒各级领导干部,应当着眼长远爱惜自己的身体,妥善处理劳与逸的关系,保存好可持续革命的本钱。这个角度的选择果然很妙,内参很快摆上省委龚书记及各位常委的案头,还受到北京高层的高度重视。
“志国同志,你辛苦了,我代表阳城六百万人民感谢你!”
“哪里哪里,没有你大光同志精神的鼓舞,没有你强有力的核心作用,我哪能支撑下如此复杂的局面!”
病房里,经常会上演这样的场景:一个仰卧朝上,一个俯身向下,双目深情凝望,两手紧紧相握,话语感人,表情生动。
忙碌中的廖志国,很快就找到阳城一把手的感觉。他在主席台上坐的姿越来越板正、庄重,讲话越来越有长度、深度与力度,口气、表情也更具有一言九鼎的威严。而且,由于工作繁忙,他的网球已经好久不打,阳城大酒店那块专用球场甚至长了些青苔。但是,无论多忙,英语还是要学的,只是时间往后推迟了不少,杨艳老师来得更勤,回家比过去更晚了一些。
黄一平的繁忙,除了白天服务好廖市长,晚上负责接送杨艳,还有一项重要任务,那就是应对苏婧婧那边的一摊子事。
时下,阳江与阳城之间的联络,已经趋于白热化程度,前往阳江拜访市长夫人的阳城官员越来越多,受到苏婧婧影响热衷于书画、玉石等艺术品收藏者也与日俱增,大家都希望以藏会友、以艺会友,增进藏友、艺友间的友谊与交流。而黄一平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充当这种交流的桥梁与纽带。
现在的情况是,阳城官场的很多官员,纷纷通过黄一平与郎杰克这两条线的介绍、引领,认识并熟悉了苏婧婧,婧姐成为众多官员嘴里的一个口头禅。苏婧婧很乐于结识这些人,她常对廖志国说:“可别小看我与这些人交朋友,其实是在帮你做工作,也是在为阳城的改革开放、跨越发展作贡献哩!”
对于阳城这边的求访者,苏婧婧还是坚持一个原则:不管什么级别的官员,但凡没有经过黄一平这一关口,坚决不予接待。当然,已然经过黄一平介绍,再由郎杰克中转的那些人例外。
“你是阳城市府秘书,是志国身边信得过的人,在阳城工作时间长,对那边的广大干部知根知底,你介绍过来的人,政治上可靠,我才放心。”她说。
“我跟他们交朋友,主要就是通过这种方式团结更多的人,共同支持你姐夫的工作,支持阳城的发展大业。我同他们的交往是纯洁的,干净的,你在旁边至少可以帮我做个证明。”她又说。
黄一平闻言,自然也是非常严肃认真地点头称是。
这期间,不论工作多忙,上门求助的人再多,黄一平都努力告诫自己保持冷静下来,同时,不断回头检视自己的行为,是否有逾越“三不”原则的地方,结果令人满意。比如,文化局长孙健、驻京办主任徐晓凡、城北新区党委书记乔维民、中阳地产总裁储开富这些人,有的是他亲自带到苏婧婧门上,也有的是他打了电话介绍推荐,还有些是他先介绍给了郎杰克,再由后者帮助中转到婧姐那儿。他亲自带上门者,都会找一个小小的借口,说是到省城开会顺便路过,或者来阳江办事拐了个小弯,也有时是专门给婧姐送东西借了他们的车子,等等。电话介绍认识者,最多帮助说几句好话,无非此同志为人厚道,忠诚可靠,或者彼同志能力不俗、政绩突出之类。当着这些人的面,他也只是介绍一番婧姐的书、画、收藏,夸赞一下她的高雅艺术情趣。至于私底下他们做了些什么,黄一平从来不主动过问,也不直接插手。那些通过郎杰克中转者,黄一平更是努力回避,尽量少地介入到他们与苏婧婧的交往中。当然啦,他也知道苏婧婧和这些人之间,字画、玉石之类藏品上的往来已经搞得很大,故而更加不敢轻易近前,除了自己知之权充不知,还警告姐夫王大海也要尽量不沾染。事实上,郎杰克在阳城分公司的业务,基本上都是由马婵直接掌控,王大海除了按时领取工资外,几乎从不过问生意上的事。再说,他和姐姐黄敏两口子,光是超市里的那些啰嗦事,还忙不过来哩!
这段时间,郎杰克在阳城的业务,也随之更加活跃。
孙健主政的文化局,委托郎杰克的天地传媒,进行过几轮文化院团业务骨干培训后,又着手进行各剧团的整合、包装。根据郎杰克拿出的方案,木偶剧团、杂技团、京剧团由长期歇业恢复排演;众多地方剧种组成的一个阳剧团,重新进行了定位,着手排演几部传统戏与新戏,准备三年内冲击国家级大奖。当然,这种整合、包装的投入费用很大,郎杰克渔利自然不小。可是,有了待建中的“鲲鹏馆”这面大旗,一切名正言顺,花费再大又有何妨?
乔维民所在城北新区的专题片拍摄,通过阳城电视台反复播出,又由廖志国在某个会议上一番表扬,就像风吹柳絮一般,很快便风靡阳城全市。一时间,从机关部委办局院行社,到下边的县区乃至乡镇街办,出现了一股争拍专题片热,政治、经济、文化、法治无所不包。为此,郎杰克组织了多个拍摄组,日以继夜活跃在阳城城乡。从此,阳城官场但凡开会,必有大大的文件袋,那些袋子里除了传统纸质文本外,还有厚厚一叠花花绿绿的碟片。每次会议结束,又必能招来一批捡垃圾的民工,保证人人肩背手提满载而归。一部二十分钟专题片,成本不过两三万元,郎杰克一张嘴就是十几、数十万元,难免钞票数到手发酸。
双仁集团的周年庆晚会更是热闹非凡,尽管原来一千万元的费用最终大大突破,可效果却完全达到了令人满意的程度。晚会是以中央电视台名义录制,廖志国等阳城全体要员几乎如数盛装出席。晚会上,除了众多一流歌舞明星劲歌热舞外,廖志国还代表市委市府讲话,简要介绍了阳城经济社会和谐、科学发展之盛况,且特地提到因公光荣负伤的市委书记洪大光,也没忘记隆重介绍身旁笑容可掬的政协主席丁松。一场晚会,阳城形象光彩夺目,政府官员悉数露脸,双仁集团走出低谷,徐氏父子挣足面子,郎杰克也是大赚一笔,可谓皆大欢喜。
上述看得见的业务固然做得热火朝天,还有些不宜示人的交易也是风生水起。
最早出自苏婧之手的那个玉笔洗,经过朗杰克之手的几次运作,曾经在多名官员手上短暂滞留,最后还是回到了苏婧婧的藏品架。这样一件不值几何的假货,已然丧失了全部的文化意义,也不再具有任何欣赏、收藏价值,而完全成了一件鱼饵,钓到的鱼越多越大便越好。
同时,那幅所谓张大千的“北国秋景”国画,也是在很多人中间周转数次,搞得郎杰克自己都不知所终。但是,那幅出自徐晓凡之手的唐伯虎真迹书法,自从落入苏婧婧手中,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关于郎杰克在阳城政界的上述活动情况,黄一平现在已不愁信息闭塞,更无须刻意打听。眼下,他有了一个极其方便、顺畅的信息渠道——马婵的枕边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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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婵自从和黄一平上了床,果然如后者预想的那样,很快便迷失了自我,将有关郎杰克和她自己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那天,黄一平应邀来到马婵宿舍喝咖啡,与之有了肌肤之亲,且发现她还是个处女,令他非常吃惊。
“从见到我的第一眼起,你一定认为我是郎杰克的情人,是吗?”马婵反问。
“难道不是?”黄一平点点头。
“其实,既是,也不是。”马婵的语气里竟然有某种禅意。
马婵的叙述,令黄一平难以置信——
今年二十八岁的马婵,出身于安徽淮北一个小县城,母亲早逝,父亲凭借不多的下岗工资,外加在一些建筑工地轮换打工所得,终将从小喜欢音乐的她送入北京某艺术院校。懂事的她,很小就有个非常良好的愿望:长大之后,一定要把父亲接到北京,度过幸福安逸的晚年。可是,就在她大学三年级那年,突然祸从天降——父亲突然被查出患了尿毒症,必须马上换肾。根据医生初步测算,从换肾到日后的血液透析,整个治疗总费用大概在六十万元左右。
面对如此绝境,父亲几乎失去了再活下去的信念,可是马婵却紧紧拉住父亲的手,哭着哀求道:“为了苦命的女儿,你一定得活下来!”
几乎找遍了所有能找的亲戚、熟人、朋友,马婵还是没有凑够哪怕是十分之一的钱。父亲的性命,成为压在她心头一块无法承受的大山!万般无奈之下,马婵在网上打出广告词:谁愿意出钱救我父亲,我就卖给谁,不论是做妻子、情人还是奴隶!
马婵的广告连同照片,很快在网上流传,迅速又风一般轻轻吹过。那段时间,类似的广告先后出现过几次,事后查实全是炒作或恶作剧,网民们对此已经无法相信。
可最后,还是有一个人信了,他就是郎杰克。
郎杰克先是委托有关调查机构,对马婵进行了认真考查,又悄悄联络她进行了面谈,最终答应了她的要求,并与之签订一份君子协定:天地传媒愿意出资帮助马婵父亲治愈疾病,从寻找肾源到手术、直至最终治愈,一律由公司负责,花费数目没有上限。作为交换条件,马婵到郎杰克公司工作不少于十年,职务为总裁秘书,且不能恋爱结婚。让马婵感觉奇怪的是,在签订协议时,郎杰克既没有涉及婚姻,也没有提到情人之类,只是希望马婵在承担份内工作任务的同时,根据需要陪伴他参加一些应酬,且不能拒绝适度的逢场作戏,算是帮他装点一下门面。
对于这种协约,马婵充满了感激,也充满了疑惑,深信若非遇到了菩萨,一定就是迈向了深不可测的深渊。可是,不论前路如何险恶,她除此别无选择,也甘愿前往。
不久,在郎杰克的一手操办下,马婵父亲顺利进行了换肾手术,恢复情况也出奇地好。这不仅让马婵欣喜异常,而且也令她的感激之念日重。为了回报郎杰克,她做好了奉献终身的准备。
然而,随着时间的一天天推移,郎杰克对她却一直保持距离,从来就没有过非礼之举,这反倒让马婵越来越不能安心。
莫非郎杰克真是一个谦谦君子?马婵终于坐不住了,开始频频对郎杰克采取攻势,先是眉目传情,后是言语挑逗,最后干脆图穷匕见。结果,令她如雷轰顶——郎杰克原来是个伪男人,生理上早就不行了!
至此,郎杰克也就不能再隐瞒与回避了,只好道出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郎杰克当年从N大学历史系毕业,拒绝回到老家做老师,满怀豪情与雄心来到京城漂荡。没料想,北漂之路比想像的要艰难很多,残酷的现实很快击碎了他的美梦。有一阵,他近乎一贫如洗,仅靠在酒吧陪女客喝酒、娱乐换取可怜的温饱。走投无路之际,也是机缘巧合,他在酒吧遇到一位被丈夫冷落了的香港富婆,后者来到北京名义上是打点家族生意,实质是来酒吧寻欢买醉。据说,那个女人长相倒也不很难看,而且出手非常大方,尤其对自己喜欢的小男生,动辄一掷千金。可是,那个女人性情也相当古怪,不仅有极强的性需求,而且还有严重的性虐待倾向。
其时的郎杰克,虽然内心耻于此道,可由于长期挣扎在贫困线上,对于眼前唾手可得的机会,还是充满了热烈向往。一来二去间,郎杰克成了富婆的专职情人,或者说得直接一些,是做了那个女人的性发泄工具。
懂得男女情事者皆知,一个女人做了男人性发泄工具,似乎倒还不难,可若是反过来让男人充当此职,那就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了。为了最大限度满足富婆的欲望,郎杰克主要靠各种壮阳药支撑,而且不停地变换品牌。长期的药物作用,加上富婆近乎变态的虐待,终于将郎杰克的身体完全搞垮,直到他功夫全废,甚至连小便也难以顺畅排解。期间,郎杰克凭借畸形性交易,从富婆那儿淘到自己人生的第一桶金,据说数额高达八位数的港币,因此而成为京城一个不大不小的富翁。当然,自从他的性功能毁掉之日起,那个香港女人也就一脚踢开了他,另外寻找刺激与安慰去了。
“五年前,我遇到郎杰克时,正值他婚姻解体。他的那个前妻,我曾经见过一面,是个面容姣好、气质不俗、性情温和的女人,可是,再怎样好的女人,也不可能与一具行尸走肉长相厮守呀。”马婵叹息道。
“既然别的女人不能接受,那么你呢?”黄一平并非明知故问,而是想知道马婵的真实想法。
事实上,马婵到了天地传媒,凭借超强智慧与能力,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环境,成为公司实际上的行政主管,也是一个得力干将。郎杰克对待马婵,也算礼节相待、尊重有加,他的生理功能坏了,心理倒还健全。而且,郎杰克多次暗示马婵:只要不结婚、不公开、不造成太大影响,可以任她在外边找个异性朋友。
据马婵说,多年相处下来,郎杰克与她之间慢慢也产生了感情,只是这种感情更多地像朋友、亲人。马婵出身贫寒之家,是个知恩图报之人,既然郎杰克出巨资帮她父亲治病,她就得按照协议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至于找个异性朋友之类,正值青春期的马婵又何尝不想?不过,她不想在周围熟悉的圈子里寻找这种朋友,纵然郎杰克不介意,她多少还得考虑一下他的面子吧。
遇到黄一平,她突然有了一种别样感觉。第一次在北京见面,马婵从黄一平表情里看到一种忧郁气质,而这种忧郁令她瞬间在心底产生了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酸痛。那天,郎杰克在介绍她时搞了一个恶作剧,将黄一平推到她身上,并说了他们是同行之类的玩笑话。没想到,人到中年的黄一平竟然脸红了,遭到郎杰克嘲笑的同时,也让马婵心中的异样感加剧。那种感觉想来很奇怪,在过去见识的所有男人身上,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他是个很爱面子的人,又是身在商场,如果身边没有一个像样的女人,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也很难混得下去。这么些年,郎杰克不敢再用任何药物了,他一直在寻找治疗性功能的秘方,可是效果很不理想。和他在一起这几年,其实对彼此都是一种精神折磨。”马婵表情与语气不无伤感。
“那你有没有想过彻底离开他?”黄一平问。
“没有,从来没有。我和你好,也只是出于一个女人的本能需要,并不意味着我对他的背叛。而且,只要郎杰克不嫌弃,我也许会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他。”马婵态度很坚定。
可是,态度再坚定的女人,在经历过性爱之后,还是无法自控思维与语言的阀门。几乎每次做爱之后,马婵都会洋洋洒洒说很多,关于郎杰克,关于她本人,以及郎杰克和她两人之间的许多故事。凭心而论,马婵此举无关出卖、背叛,只是女人天性的发泄与表达,而黄一平则由此达到目的,对郎杰克如何暗渡陈仓,帮助孙健、徐晓凡、乔维民等人与苏婧婧建立联系,悉数及时掌握。而且,黄一平从马婵嘴里还获悉,郎杰克正策划在北京搞一次拍卖会,专门为苏婧婧和阳城诸公服务。
“他现在已经将赚钱视作人生唯一的乐趣,而且,他喜欢那种带有赌博性质的赚钱方式,也许这是一个男人生理机能损毁后的某种变态吧。”马婵如是评介郎杰克,神情落寞悲戚,却丝毫也没有刻意贬损的意思。
当然,马婵也坦言,现在郎杰克生意与生活中的有些事,似乎有意无意地避开她,而她也很识趣,对方不让参与、知悉的情况,绝不刻意掺和进去。
47
洪大光的突然病倒,不仅给廖志国提供了千载难逢的机遇,而且给黄一平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
那天,在洪书记病房,廖市长屏退黄一平等人,半个小时之后,黄一平得到消息:他即将被任命为阳城市府办公室副主任。同时,廖志国还告诉他,经过与洪书记商量,黄一平身上的那个党内警告处分,也将通知有关部门依照程序撤销。
一周之后,市委正式文件下达,黄一平由副处级调研员提拔为副处职副主任。可别小看这职、级二字之易,虽说属于同一行政级别,看似差别微小,可实际意义却不可小视。虚级变成了实职,黄一平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官,而非徒有虚名的幕僚了。
按理说,这样的变更需要通过组织部考察、常委会讨论等正式程序。可是,现在廖市长是实际上的一把手,又有洪书记点头,事情就简单且名正言顺了。所谓繁文缛节的种种程序,不过是针对那些无有后台的普通人,至于领导着意要用的近臣,只需事后补办一下,纯属走个过场而已。
“现在你的工作任务繁重,没有个副主任职务不方便。再说啦,你是我的秘书,连个像样的副处职都不明确,你让我这个市长脸往哪儿搁?唔?”廖志国一言,算是履行过谈话与任命程序。
当着廖市长面,黄一平难抑心中激动,第一次说了好多感激话,情到真处还流下了几滴眼泪。他说:“更多的话我也不说了,把感激之情落到实处,是以更加积极的态度投入工作。今后,廖市长看我表现就是了!”
对于这从天而降的喜讯,黄一平的惊讶与感慨,完全可以用感激涕零来表述。从下放党校到任职副主任,满打满算才一年时间,回到市府也只半年多。想当初,跟在冯市长后边,光是提出副处级的议题,前后就经历了数年之久,不停地许愿、承诺,坐而论道不下十次。
独自冷静下来,黄一平也曾经在内心里反复追问:廖志国如此重用自己,到底有无别的什么动机?难道这世上真有免费的午餐?虽然他也明白,自己这样的追问,不免有些太不厚道,甚至难免卑鄙肮脏之嫌。可是,毕竟经历过年前换届事件的坎坷与打击,他的心理已经相当脆弱,有些本能的防范与自卫也不足为奇。
现在,随着时间的推移,黄一平慢慢看明白了,廖志国作为与冯开岭易地对调的市长,上来就使用自己这个遭到抛弃的秘书,绝非完全出于工作需要、任人为贤。对于廖志国而言,阳江遗留的种种黑洞,极易被冯开岭抓住把柄,一击而置于绝境。因此,重用一个曾经追随冯开岭多年、且又蒙受冤屈的黄一平,无疑会对冯氏起到极大的牵制作用。这种套路,其实早在人类远古时代,就已经成型且频现于史书记载。譬如远有欧洲历代皇室,近有中国帝王诸君,在与周边各个敌对国家、族群的抗争中,除了战争这一极端手法之外,还有外交媾和一途,而媾和之道又分为多种——割地,赔款,称臣进贡,等等。其中还有一途便是相互缔结姻亲,说白了就是彼此交换儿女作为人质。如此手段,卑鄙且无奈,无情却有效,正所谓存在即合理。廖志国所用者,不过类似于此。何况,人家是以信任与重用相待,并非有半点轻视之意,也算很厚道够意思了。
唯令黄一平感觉可悲之处,乃是自己身为官场秘书,始终若一枚握在别人手里的棋子,很多事情竟是如此不由自主、无法选择。
平常无事,尤其是年前沦落党校那一阵,黄一平也曾深入思考过自己的命运轨迹,并作过N种不同的假设与展望。
他想,假如当初不考大学,将读高中、考大学的机会让给哥哥和姐姐;或者,他没有离开阳城五中,仍然坚守在中学老师的讲台;又或者,他即便到了市府,不是跟着副市长冯开岭那样的领导,那么,现在的命运又当如何呢?
在老家,黄一平上有哥哥、姐姐,是最受父母宠爱的一个。很小的时候,他就有许多莫名其妙的毛病,比如恐高,怕闻油漆味儿,到了夏种秋收时节皮肤过敏,浑身生出又红又肿、奇痒无比的疹子。那时,父母经常为他忧虑,说是如此娇气将来凭什么挣饭吃,甚至提前谋划让他学个编制竹席的篾匠之类。现在完全可以想像,若是那时他没有读高中、考大学,那么现在也许与哥哥一样,在南方某个城市打工,也许真就做了走村穿户的篾匠。可是,哥哥比自己身体棒,又肯吃苦、能吃苦,木工、瓦工、油漆工样样都能拿得起放得下,农田里犁地耙田、收割也是一把好手。而自己哩,光是上边那些毛病,恐怕一样也做不下来,或者即使勉强做了,也是个遭人唾弃与不屑的失败者。至于篾匠,眼下农村少有竹林,也渐趋绝迹了。
之后做了老师,如果不是因为那次教育局借调,及至后来的市府招考,那他可能还在阳城五中教历史。至今天,最多可能会是一个教导处的主任,或者顶了天当个副校长。黄一平自知,历史是中学里的副课,绝对是二三流科目,不必说语、数、外语那些主课,就是与物理化学之类次强科目比起来,也还差距一大截子。那些主课老师,学生恭维,家长重视,双休、寒暑假在家里开着家教,每年轻轻松松就有十万八万的额外收入,逢到春节、教师节之类的节日,光是购物卡也有一笔不小数目。历史老师,充其量就是一份干巴、可怜的工资而已。
至于到市府做了秘书,若是不跟冯开岭,结果也未必好到哪里,说不定会更加不堪。
在机关厮混这么些年,黄一平已然清楚,别看秘书分成三六九等,最终结局差异很大,决定因素却不是自身能力、水平这些内因,而是完全凭借运气。说白了,再好的秘书,若是没有一系列巧合机缘的帮衬,那一切都是白搭。众所周知,目前阳城机关里有几位秘书,人称某某大笔或才子,都是当年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包括N大学中文系里的高材生,真正的下笔千言、倚马可待,在机关里专司市委全会、政府工作报告这类大材料,每年所撰文稿几堪等身,再难伺候的领导也能轻松拿下,可他们最后又如何?这些善思、能写、聪明、多才的秘书,虽是领导眼里须臾不可离开的重臣,却一直被滞留、雪藏在机关,不是没有机会,而是在太多机会面前反让满腹才能给拖累、摁住了。倒是那些才能平庸、品德一般、口碑不佳者,无论周围同事多么不喜欢,只要遇到一位气味相投的领导,不几年便借着秘书这块招牌,稀松平常获得晋升甚至得掌重权。因此,秘书岗位的从属性,往往决定了其前途、命运的不自主与不确定。
应该说,前些年跟随冯开岭时,黄一平的秘书业务已臻炉火纯青的境界,而且堪称领导与秘书配合默契的一个典范。本来,按照那样的轨迹运行下去,前途非常光明,道路一片平坦。可是谁又料到,后来竟突发变故,让他一个跟头栽了个鼻青脸肿,差点一蹶不振。这样的结局,更让他对秘书前途、命运悲观之至。
现在遇到廖志国,在不到一年时间里,就将自己从地狱拉回平地,又跃升至九天之上。如此际遇,在黄一平看来还是运气使然。既然命运让他遭遇了廖市长,他就得服从其安排,做一个命运的不腻忠臣。也因此,他将自己与苏婧婧、郎杰克、马婵,包括孙健、徐晓凡、乔维民们的交往,统归于命运的安排而听之任之。
本来,依照黄一平多年官场经历,也曾在内心里有过某种预期与规划——等再过一年半载,自己回到市府也有了些时日,随着大家对换届之事慢慢淡化,或许那时解决副处实职有些希望。而且,对于那个警告处分,当初既然自己主动认下了,也就没有想过会轻易抹掉。没想到,廖志国竟然全给主动解决了。
官场浸润十年有余,黄一平深有体会:像自己这样的下属,对待职务提拔的期许与感受,其实有着非常奇妙的差异。很多书籍、戏文里,说一个人甘愿为某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原以为都是凭空想像、杜撰,实质是客观存在的。过去跟随冯开岭,也算信任、欣赏自己,也总说考虑提拔、使用问题,却总是一直在设想与规划中徘徊,就像农村里的老黄牛,磨盘旁边放着一筐芳香诱人的青草,却蒙着眼睛让你嗅得到香味吃不到嘴里。那样的情景,起初确实能够吊起胃口,激发不断前行的干劲与热情,可时间太久慢慢就会在期待、感激中丧失耐心,甚至产生怨尤。即使后来某一天终于实现了,内心里也早就丧失了应有的新鲜与感怀。相较之下,倒是廖志国这样出其不意、一步到位的作派,更能让黄一平之流在感觉意外的同时,觉得自己亏欠太多,进而心生万死不辞之念。
由是,黄一平对廖志国的感激,不仅完全发自内心,而且确乎具有更强的可持续性。
当然,黄一平也明白,自己这次提拔,除了廖市长的主导,洪大光书记的作用也不可埋没。没有后者的首肯,自己绝对不可能获此幸运。此恩,同样需要铭记与报答。
担任了副主任的黄一平,随着职务晋升,开始站在更高平台思考问题。这一思考,便发现了一个几乎致命的重大疏漏。
某天夜里,黄一平突然找到阳城大酒店老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保安部取走了洪大光摔倒当月的客房电子监控录像。回家后,他一个人在家悄悄回放了录像,证实事发前后,酒店里那个传说与洪书记有染的女经理,确实出入过洪大光房间。而且,洪大光从房间受伤出来时,乃由女经理与秘书搀扶下楼。
黄一平精心存放了那段录像,并于数日后通知酒店老总:“录像不慎丢失,抱歉。”复又叮嘱:“此一小事,不必与其他人提起。”
酒店老总始终不明白,市长秘书黄一平缘何对酒店里的监控录像感兴趣,神秘兮兮取过去,现在又弄丢了,回应说:“不就一段录像嘛,丢了就丢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
黄一平此举,既为报答洪书记、廖市长,也是自保。
48
“当了办公室副主任,总该去看看你的老首长吧?”廖志国对黄一平说这话时,是在市府办副主任的任命书下来不久。
黄一平楞住了,心想,怎么忽然想起看望冯开岭?
“好啦,你心里怎么想的我知道。其实,当初那些事也不能怪冯市长,不是万不得已,他也不会让你出来担当。再说,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很快离开阳城嘛。何况,他到了阳江这一年,对你也很关心,每次开会碰到我,都会主动问起你的情况。人嘛,还得一切向前看。唔?”廖志国语气、态度都很诚恳,也很认真。
黄一平点头应允道:“好,我听廖市长的。”
廖志国交待黄一平,最近两天就专程跑一趟阳江,准备一些阳城土特产,顺便帮他问候一下冯市长。同时,廖志国还拿出两瓶英格兰威士忌,据说已经有将近百年历史了,每瓶价值上万元,是徐晓凡专门从北京搞来。
冯开岭没有太多嗜好,洋酒倒是个例外,特别是高品质的威士忌。廖志国这次送出这两瓶酒,足见其心意之诚。
其实,黄一平也明白,廖志国此时让他前往阳江看望冯开岭,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刻意示好之举,其意味颇为深长。
前边说过,廖志国与冯开岭二位,分别在对方地盘上异地任职,所谓君在江之阴,吾在江之阳,同饮一江水,日夜思君又防君,无有一日得安宁。这种隔着长江彼此放心不下的状态,对大家来说皆非轻松愉快的事情。何况,一年时间过去,两人在各自的市长宝座上已然稳定,又都面临着众多新的人事矛盾,身边越来越多需要提防之人,哪里还有精力与心思再隔江惦念。因此,随着时间推移,相互都有鸣锣收兵、偃旗息鼓的意思。尤其廖志国这边,由于市委书记洪大光的突然“伤停”,自己一下跃居到权力巅峰,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时,不想再纠缠于阳江的那些旧事,更加希望与冯开岭握手言和。
事实上,最近相当长一段时期,冯开岭在阳江那边再无任何挑衅举动,对那个令廖志国忧心忡忡、耿耿于怀的“航母城”,不仅未再提及什么清理、改制、国有股退出等等,而且还让发改委主任接了大厦董事长职务。那个发改委主任,正是廖志国当年的贴身秘书,冯开岭安排此人主管“航母城”,也是意在表示和平共处。果然,新董事长上任之后,极力按照廖志国时代的过去方针办,很快妥善处理好其中一应事务,包括潜伏着很大危机的债务、股权等种种麻烦。眼下的“航母城”,重又作为阳江标志性建筑,屡屡出现在各类招商广告上,形象大使的地位得到进一步确认。
冯开岭此举,自然让廖志国、苏婧婧夫妇大松了一口气。
官场之事有如外交,非常讲究你来我往、投桃报李。廖志国在阳江的友好举动,也得到廖志国的相应回报与反应。于海东被纳入“鲲鹏馆”工程筹建班子,固然是一个重要标志,更为明显的回应,是廖志国忽然将关注的目光投向明达集团,而且示意黄一平不要再冷落邝明达。
从前,明达集团作为阳城首屈一指的企业,在本地政、商两界的地位与影响,都是有目共睹且不同凡响。特别是集团总裁邝明达,自恃在业界根深叶茂,个人交际与管理能力不俗,在表面周旋洪大光、丁松两个主官的同时,暗地里将赌注下在冯开岭这颗未来之星身上,不惜出钱出力,为冯开岭鞍前马后使劲不小。然而,也恰恰因为与冯开岭贴得太紧、走得过近,最终被卷进是非圈子差点不能自拔。廖志国来到阳城,自然先把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摸个透熟,尤其与之交换官位的冯开岭,在阳城有几多死党几多冤家,哪些人是一根藤上连的瓜,哪些人是两股道上跑的马,全都打听得清清楚楚。黄一平、邝明达、于海东三位,分别是冯开岭当年的三驾马车,因为换届一事各自结局迥异,廖志国便有针对性地采取了不同处置办法。阳城人都知道,明达集团是冯氏的一只钱袋子,邝明达则是为其跑前忙后的马前卒,廖志国上任后便一直对他示以冷面孔。期间,邝明达不仅三番五次托人传话,而且低三下四主动上门,又是请示汇报又是盛情邀约,甚至还请出省委杨副秘书长做说客,却始终未能搬动廖志国这尊冷面菩萨。年初,当冯开岭在阳江准备对“航母城”动手时,廖志国马上放言,适当时候将组织税务、审计、公安等部门参加的联合调查组,对某些群众举报不断、问题突出的企业,进行一次专项审计。如此隔江炮一架,阳江那边立即就感觉到敲山震虎的威力,不免就有些投鼠忌器。
如今,阳江警报解除,邝明达头上的紧箍咒立马相应放松。前不久,廖志国不仅亲自视察明达集团,参加其新项目开工典礼,而且还大会小会点名表扬邝明达,说他主动调整产业结构,积极谋划产品升级,为促进阳城经济腾飞作出了很大贡献。因换届事件沉寂许久了的邝明达,重又活跃起来。
按照廖志国的意思,黄一平也主动修补了与邝明达的关系,主要动作不过是约邝明达、于海东二位吃了顿饭,原先冯氏门下三剑客又坐到一起,深情怀念老领导冯开岭的同时,也专题叙说新市长的种种好处,表示而今迈步从头越。
正是基于这样的背景,廖志国才让黄一平专程探望冯开岭,意在进一步联络感情,密切交往。其实,如是结局,又何尝不是黄一平内心所愿呢!
就黄一平而论,由于那次“被替罪”事件,固然内心颇多委屈,对旧主冯开岭也有些抱怨。可是随着事过境迁转念一想,自己既然身在江湖、选择秘书这个职业,可不就是领导手中一块砖,砌在门楼、屋面固然是一用,敲巴敲巴取个巧,垫在墙角、铺在地底难道就不是一用?又有谁人说过,秘书只能享受风光,不能蒙受冤屈呢?何况,现在既然重新回到官场,复归秘书岗位,那还得遵循种种官场规则,而不能凭一己恩怨感情用事。官场规则,莫论潜与显,利益始终居于第一位,其余一切皆是由此而生、因斯而长。为了利益,可以忍受天下难忍之事,宽容所有难容之人;为了利益,可以认贼为友,也可以认友为敌。何况,冯开岭的那次瞒天过海、偷梁换柱之举,不过是情急之下的不得已而为之,原本没有刻意加害之意。前些时,之所以迟迟走不出这一步,除了内心那颗结没有完全解开,也还有担忧廖志国猜忌的成分。现在,既然廖志国主动提议探望,何不借此机会了却一桩旧怨,与冯开岭重续前缘。就凭冯开岭眼下的势头,谁又能断言日后彼此不会再走到一起呢?官场有时像极演戏,哭哭笑笑、分分合合是常态;有时又如儿时推磨,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却又回到原点。
思想上没有了障碍,情绪上没有了阻力,黄一平的阳江之行便显得无比轻松愉悦。
赴阳江前,黄一平做了精心准备。他知道冯开岭、朱洁夫妇的喜好,专门找了几家农村里的百年老作坊,买了新鲜且正宗的豆腐乳、茶干、麻糕等土产。接着,又找到老家一处专门加工布鞋的乡邻,买了两双做工精致的全棉布鞋,式样、大小皆适合。再加上廖志国那两瓶价格不菲的洋酒,礼物算是相当厚重了。
时隔一年多,黄一平重新见到冯开岭,竟然没有丝毫预想中的尴尬。相反,彼此都有些激动,更有些劫后重逢般的久违亲切。
“一平,让你受委屈了。我知道,这一年多,无论沉默也好,拒绝也好,包括你不与明达、海东他们接近,其实一直都在保护我,也是在保护我们的友谊。你是个很好的秘书,很好的同事,也是个很好的兄弟!”冯开岭第一次用双手紧握黄一平,而且使劲晃了又晃。
黄一平怎么也没有想到,冯开岭会用这样的语言来诠释过去。
的确,自从那次换届事件之后,黄一平与冯开岭几乎完全断绝了联系。期间,冯也通过各种方式,试图联络与弥补黄一平,包括不时让邝明达、于海东等人传话或捎物,结果大多让黄一平谢绝了。
眼下,面对冯开岭的豁达大度,黄一平自然有些愧疚,内心诸多复杂感受无法言表,便只好用盈眶的泪水来展示。
冯开岭留黄一平吃了晚饭,地点是在“航母城”里的贵宾酒楼,上了好多阳江特产的名贵江鲜,包括大熊猫般罕见的鲥鱼。宴席上,除了冯开岭、朱洁、黄一平,还有那个廖志国的前秘书、阳江发改委主任兼“航母城”董事长。
也是一年多不见朱洁了,她还是那么漂亮、庄重,表面也还是与丈夫相敬如宾琴瑟和谐,可是从瞬间变化的眼神里,依然能看到一丝稍纵即逝的忧郁,说明真实境况并没有改变。为此,黄一平不觉有些难受。
不时有人来敬酒。杯来杯往间,冯开岭完全不似当初在阳城做副职,已然有了很重的霸主味儿,是那种只有做到书记、市长之类主要负责官员,权倾一时、雄居一方才有的感觉,虽然也有些刻意收敛着,却在举手投足、眉飞色舞间不经意流露出来。而且,身为市长夫人兼阳江中学党委书记的朱洁,也配合得相当到位。
中途,冯开岭出去接了个电话,发改委主任也顺便到隔壁敬酒,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
“这一年多,你还好吧?”朱洁问。
“谢谢朱大姐,很好。”黄一平不敢多想其他,努力将自己定位在前秘书上。
沉默。虽然只有数秒钟,却感觉像几个小时一样漫长。
“小汪和小萌她们还好吧?”朱洁又问。
“哦,好,好,她们还让我向大姐问好哩。”黄一平连忙应答。
说到这里,黄一平知道不能再冷场了。于是,他说了好多汪若虹减肥的事情,说汪若虹到了卫生局机关后,结交了一帮无所事事的太太、小姐,热衷于减肥,每天晚上光吃黄瓜、番茄,到了办公室又不停吃零食,还不停和家里那只电子秤较劲。接着,又说了小萌学习偷懒的事,说小萌做作业最怕抄写字词,居然将两支铅笔用橡皮泥粘在一起,两行字同时写,结果老师发现她相邻两个字总是错得一样,最后被罚了十倍抄写。
风趣的话题,终于让一对曾经有过肌肤之亲的男女,走出了极其尴尬的气氛,发出热烈而会心的笑。
期间,黄一平也问了朱洁在澳大利亚留学的儿子,得知冯公子在墨尔本大学已经读到大三,学习与生活都非常适应。这时,黄一平突然想起一件事——
遭受处分下放党校前,他曾经按照邝明达的暗示,销毁掉所有秘书生涯的资料。在删除手机短信时,有这样一条引起他的注意:“五十万美元已打澳。”手机显示的信息发送时间,是两年前十二月三十日二十二点,从手机号码看主人是郑小光。当时,经过反复回忆,黄一平确信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信息,说明接收时因为某种原因未读。郑小光发的这个信息,显然是发错了对象,晚上十点错发则可能是喝酒过量所致。发错了手机,说明接受人的号码和自己比较接近。黄一平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那是谁的号码。五年前冯开岭选他作秘书时,提出让他重选一个手机号,方便记忆和拨打。后来,他找到移动公司老总,选了一个与冯开岭非常接近的号码,最后都是四个九。显然,错发信息的时间,恰好是冯市长儿子刚到澳大利亚读书。
如今,那个信息依然保存在黄一平手机里。
看到黄一平顾自发楞,朱洁端起酒杯,说:“来,陪姐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