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公元一千九百五十二年秋天,门源川大规模的剿匪活动结束了。那些猖獗于祁连山麓的土匪被甄二爷领着的民兵自卫队和解放军剿匪大队打了个落花流水,藏匿于农民家牧民家的土匪也在群众的检举揭发下一个个被揪出来,有的被枪毙,有的被关进监狱或判了徒刑劳动改造去了。一时间,门源川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呈现出一副太平盛世的模样。甄二爷所在的民兵自卫队因为没有土匪可剿,除定期开会和训练外,都纷纷回家,参加互助组种庄稼、养牲畜去了。
甄二爷在门源川祁连山脚下一个叫桦树湾的山沟里分得了三十亩土地,分得了地主陈有忠家的两间厢房,从一个打猎为生的枪手变成了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整天跟着互助组成员侍弄土地。白天他被建设新中国的激情所鼓动,夜晚回到两间空荡荡的厢房里,一种莫名的落寞、孤独和失意就紧紧地袭裹着他。他望着墙上的半自动步枪,抚摩着那杆伴随他度过童年、少年,让他在青年时期屡建奇功的土枪,心中大有“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慨。
甄二爷善于狩猎而不喜耕种,他犁的地歪歪扭扭,割的田乱七八糟。庄员们对这个年轻的剿匪英雄敬爱有加,尽管他的活干得一塌糊涂,却从不奚落和责难,个个抢着教他那些非几年工夫掌握不了的农活。“三年能学个买卖人,一辈子学不了庄稼人,娃,甭急!慢慢儿学!”互助组里有个叫杨义德的老汉,常常不厌其烦地教他农活技术。老汉已是五十好几的人了,可割起庄稼来,真是“老手老胳膊,一手顶三个”,腰身下得低低的,屁股摇晃一下,手中的镰刀一下就能割掉半个架子车轱辘那么大的一块田。动作连贯着看,他割起田来不是劳动,而是在跳舞。
这杨家阿爷,一旦扑进田里,天黑之前都会像一台永动机似的不停地割,而且他的两个儿子杨尕虎、杨尕豹和女儿杨尕花也是割田的好手。
“见了没?”杨老汉指着他的三个儿女自豪地说,“他们全是我一手调教的!你在我手下学个一秋两秋的,保准叫你成为一个庄稼好把式……”
“大大,你又来了!”女儿尕花儿将一个捆子竖起来,扑闪着大眼睛望了望甄二爷说,“你不说,谁不知道你田割得好?动不动就在人前炫耀!”杨老爷子两个儿子此时埋头苦割,对老爷子不敢说啥,只有他女儿敢跟他顶顶嘴抬抬杠。老爷子对女儿疼爱有加,每到此时便呵呵直笑。
说笑间太阳已然偏西,大家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于是便围坐一块,青稞面干粮加伏茶水,开始了农忙时节的加餐。杨老爷子吃饭最快,三下五除二便填饱肚皮。老爷子闲不住,就将搁在一旁的镰刀逐一拾起来磨,一边不失时机地教甄二爷。
看见甄二爷一副虚心学习的样子,杨老爷子越发来劲:“这磨刃口家什学问大着哩!那斧头可不是这么个磨法……”
“大大,你又吹开了!”尕花儿娇嗔地说。
“吹开了?”老爷子有些急,“年时前年土匪多的时候,你说我们家斧头和矛子磨得快不快?亏杀土匪没上我们家来,不然我那斧子一家伙就能劈他个脑袋开花!”
“那前年八月十五晚上土匪抓住你,你为啥连一个土匪也没劈死呢?”另一个互助组成员谢尕宝悠悠地说。
“这……”老爷子脸一下子红了,“我那次是马失前蹄,不然……”他嗫嚅着说。
就在张子龙、甄二爷从遥远的乾隆沟奔袭财主陈有忠家的那个中秋之夜,五十多岁的杨义德趁着皎洁的月光,将那把磨得锃亮的斧子别在腰间出门了。门源川习俗,中秋节家家户户要蒸月饼献祭月亮,他想陈有忠的月饼不比穷人家的,肯定是用麦子面做成的,又大又香又好看,这都是穷人家不敢想的好东西,他的尕花儿长到十六岁了还没吃过呢!他决定去偷。
杨义德选准去陈有忠家偷月饼,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家的墙又高又厚,孩子们攀不上去。再说陈有忠家有几匹高大凶恶的藏獒,也会让孩子们望而却步。
月亮两杆子高的时候,杨义德爬到了陈有忠的北房顶上。为了不惊动室内的人和院子里的藏獒,他平趴在屋顶,像蜗牛似地蠕动着移到了屋檐旁。他低头看去,果然看见屋檐下的桌子上放着大月饼和果子,在空气中洋溢着沁人心脾的芳香。他咽了咽口水,将早就准备好的顶端装有铁钩的木棍伸下去,“噗”地插进果子,飞快地提上来,揣进怀里。
正当他准备满载而归时,看见西北方向有黑压压的一大片人蜂拥而至,包围了陈有忠的庄廓。他立刻明白这些人是土匪,裤裆一下子尿湿了一大片。他下意识打了几个滚,重重地落在北墙根下厚厚的青草丛中。“谁?站住!”,有土匪听见声音,拉着枪栓厉声喝道。杨义德没命地朝茂密的青草地深处跑去。没跑多久就跑出了这片不大的青草地,一下就暴露在收割后空阔的青稞地里。有几个土匪骑着马大呼小叫地追来,看样子非置他于死地不可。
就在这时,他看见前面有一匹马在转悠。杨义德大喜过望,像一条猎豹似地扑过去,矫健地翻身上马,双脚一磕马肚皮,直向村庄边的小河滩跑去。这马乃中国四大名马之一的浩门马,也就是名驹青海骢,跑起来平稳如船、快捷如风,不一会儿便跑到了河边,并逆河而上。土匪紧追不舍,怕他给民兵自卫队报信,想杀人灭口。转过一个山嘴临近河边时,他灵机一动,翻身下马,朝马屁股狠拍一掌,然后仰面躺在水流湍急的河流中,只将脑袋露在外面。月光下,土匪们大队人马从他身边飞驰而过,险些踩中了他的脑袋,马蹄溅起的水花呛得他几乎晕了过去!
土匪们过后,他一激灵站起来,湿淋淋地向家狂奔——他知道,土匪追上马后发现没人,定会返回搜寻。
回到家一看,土炕上空空如也,三个孩子早就逃之夭夭。他心中窃喜,赶紧穿了老羊皮皮褂,也想到外边躲躲。但刚刚走出门,就被几个追他的土匪逮个正着:“站住!往哪儿跑!”
“你跑!跑!大腿上的虱子,你往脬子上跑哩!”原来这几个土匪中有人认识他。杨义德攥在手中的斧子连抡起来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几只步枪逼得无声地落在地下。
也就在这时,民兵自卫队的枪也响了,土匪们从陈有忠家庄廓那儿潮水般溃退下来。一个土匪问另一个:“这驴日的咋办?”“你们走吧,我毙了算了!”一个熟稔的声音说,说着便举枪瞄准他。一声震耳欲聋的声响,使杨义德委顿在地上。那土匪在月光下收起枪,“杨义德,今日老子饶你一命,你小子可要记住我的恩情!”接着便打马如飞而去。
“这人是谁?”此后的日日夜夜,杨义德老爷子耳旁老响着那略显嘶哑的声音,脑海深处他将一个个熟人对号入座,可每次都想到头皮发痛,也想不出个结果。
……
“喂!杨爷!”谢尕宝见杨义德不答话,便穷追猛打,“你那时候到底有没有胆子劈土匪?”
“咋没胆子,你杨爷在旧社会啥事没干过?啥江湖没闯过?那晚上土匪没有胆子进我的门,老子提着斧子在门后等着哩!谁进来谁倒霉……”
“大,你又来了!”尕花儿瞪着眼睛,“人家从土匪窝里出来的人都没吹,你吹啥哩?”
“你看你看,这丫头,”杨义德自打圆场,“人家正儿八经地说以前的事儿,你就瞪我!”
“嘿嘿……”甄二爷对尕花儿的奉承很不自然,挠了挠头说,“老天爷保佑,没让我碰上老爷子,不然我这小脑袋早就成了两半了……”
“那可不一定,不是我吹,我老汉别的本事没有,只是这双眼睛看人从来没失过眼。瞧你慈眉善眼的,一看就是个忠厚老实的好娃娃,我能劈你?哈哈哈……”
深秋的阳光很温暖。几个人说说笑笑吃饱了肚子,站起来正准备割田,突然看见不少人朝坡下的破窑洞蜂拥过去。杨义德两个儿子尕虎和尕豹心里不由地“咯噔”一下,脸色突然变得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