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全村人死了

书名:江湖三十年本章字数:6095

  

  吃完午饭后,翠儿和我一人口袋里揣了两个馒头,就上路了。为了能够尽快赶上马戏团,我们一路都没有歇脚,凡是遇到大点的村庄,就打听是不是有过马戏表演,每个村庄都无一例外地说,马戏团表演过了。肯定每个村庄在马戏团表演的当天,都有过失窃,但是他们都不会怀疑是马戏团干的,也不会怀疑打听马戏团的这两个人,是和马戏团的窃贼是一伙儿的。

  要找到马戏团很简单,他们的表演就是路标。

  在路上,翠儿给我讲了很多马戏团的故事。

  翠儿说,有的马戏团里有熊孩。熊孩会直立行走,但不会说话,他的外表看起来和狗熊一模一样,但是却长着人头。我问,怎么会是这样的?翠儿说,有人从乡下偷了小孩子,把熊皮缝在他的身上,小孩子以后就长不大了,因为熊皮包着他的骨头,他长大后,就成了人头熊身的怪物。我问,为什么要这么做?翠儿说,哪个马戏团里有这样一个熊孩,那简直就是坐在地上拾钱。

  翠儿还说,有的马戏团里有花瓶姑娘。我问,什么是花瓶姑娘?翠儿说,有人偷了小女孩,把她装在花瓶里,打断腿脚,她就永远长不大。花瓶没底,拉屎撒尿都不会有阻碍,以后这个女孩就只长脑袋,不长身子。

  我听得很害怕。

  翠儿说:“你以后要跟紧我,别跑丢了。你要是丢了,人家就会把你弄成熊孩。”

  我听了后,打了一个寒战,赶紧说:“我以后就只跟着你,我不要变成熊孩。”

  四天后,我们终于赶上了他们。在一个叫做交城堡的地方,马戏团正在表演。

  我们赶到的时候,打麦场正在表演猴子爬杆的节目。

  我们的过来,让马戏团的每个人都感到很意外。我看到有两个孩子和他们站在一起,顶多十岁,他们看到别人拍我的肩膀,也跑来拍我的肩膀。

  我问:“这两个小不点是谁?”

  高树林笑着说:“我新招的徒弟。”

  高树林走过去想拍翠儿的肩膀,翠儿一闪身躲过了,高树林有点尴尬,也有点恼火,但是看到有那么多人在周围,他隐忍不发。

  我问高树林:“从哪里找来这两个小不点?”

  高树林说:“我和他们的家人订立有文书的,在他们三年后学到本领的时候,送他们回家团员。”

  我继续说:“我问从哪里找来他们?”

  高树林突然变了脸色说:“你话真多!快点准备,一会上场。”

  我是一个饶舌的孩子,几天没有见到高树林,就忘记了他是什么人,他对我态度稍微好一点,我就沾沾自喜;而他一发了脾气,我就感到惧怕。

  我伤了自尊心,就偷偷看翠儿是否留意到,因为他说过我是他的男人,在自己的女人面前伤了自尊,是一件很没有面子的事情。我看到翠儿冷冷地看着高树林,就像望着一个陌生人一样。

  我们行踪不定,绝对不会走回头路,全国这么多村庄,我们一天走一个,一辈子也走不完。这两个小不点的父母把孩子交给马戏团,别说三年,就是三十年,三百年也找不到自己的孩子。

  我知道马戏团的秘密,但是他们像刚刚进入马戏团的当初的我一样,丝毫也不知道。

  那天,我像以前的很多次一样走绳索,我站立在绳索上,用熟悉的眼光看着脚下的村落,我看到右边第六家的院子里,站着一个晒太阳的孕妇,孕妇穿着异常臃肿的绸缎棉衣,她的身后,是敞幵的房门,房门前晾晒着两个木箱,木箱的棱角用黄铜包裹着。这样的箱子是那个年代的奢侈品,只有富贵人家才会有这样的东西。这种箱子一般都是用楠木做成的,价格很贵。这户人家一定很有钱,说不定还有留洋经历的人。

  我正入神地看着,突然看到那名孕妇倒在了院子里,大张着嘴巴,好像在喊什么,她的手臂努力向前伸着,弓着腰身,像一只虾一样趴在地上。她扭动了两下,突然就不再动了。

  我非常害怕,急忙走到了旁边,用手抱着木杆喊:“那边有人死了,那边有人死了。”

  观看的人群轰地散开了,有人在下面大声问:“在哪里,在哪里?”

  我说:“右边第六家,右边第六家。”

  一名男人大声叫喊着,像被烧着了屁股一样,他跑向了村中,身后是一大群男人和女人。我听见有人说:“你妈的耍胆大哩,老婆都成那样子,你还跑来看马戏。”

  人群离开后,我们收拾好道具,装上马车,离开了那座村庄。这一路上,我们走得慢慢腾腾,完全不像以前很多次的那样飞驰。树桩把鞭子抱在怀中,任由两匹马自由散漫地走着,爱走多快就走多快。高树林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我知道他对我有意见,因为我在绳索上大喊大叫,走散了人群,让马戏团今天没有收获。

  我想给高树林解释几句,但是看着他那张能刮出一层铁锈的黑脸,又有些胆怯,不敢多说。我想,也许多说了,也没有什么用处。

  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我们走进了一座山坳里,这里四面都是山,只有一条小道通往山里。而且这条狭窄的小路还是一条绝路,有进无出,出来只能原路返回。

  山坳里有一座村庄,仅有几户人,这几户人家的房屋挨挨擦擦地挤在一起,就像在互相取暖一样,他们的房屋上铺着的不是瓦片,也不是茅草,而是石片。黧黑色的石片呈不规则的长方形,像鱼的鳞片一样覆盖在房顶上。村庄里非常安静,听不到往常见到的鸡鸣狗叫声,也听不到孩子的哭闹声。

  高树林说:“呆狗,你去村中看看,找间房屋借宿。”

  我跳下马车,带着将功赎罪的心情,独自走进村庄里。我担心村庄里有突然窜出来的狗,就故意把脚步踏得很响,故意大声咳嗽,可是,村庄里一片寂静,连一片树叶落下来的声音都能够听见。

  我走进第一户人家,突然看到院子里倒着一个男人,他的身边还有两个桶和一副挑担,看来是他正在挑水的时候,突然滑倒在地,就再也没有站起来。

  我问:“有人没有?”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院落里飘荡,没有回音。我向房门前望去,看到房门前的台阶上,还倒着一个女人,她的手臂向前伸着,一条腿斜伸,一条腿压在身体下。女人的旁边,还有两只倒在地上的母鸡,翅膀耷拉着,像醉倒了一样。

  看着这一切,我突然感到极度恐惧,双脚开始打颤,连一句话都喊不出来了。我转身就跑,跑了几步,突然跌倒了,我爬起来又跑,终于跑到了马车跟前,跑得口水直流。

  高树林问:“怎么了?撞鬼了?”

  我指着那座院子,惊魂未定地说:“全死了,人呀鸡呀全死了。”

  树桩站在马车上,他望着村庄说:“那边树下还死了一个人,啊呀,村道下还有一个人死了。”

  树桩跳下马车,拉着马笼头,调转车头,然后坐在车辕上,猛抽了一声响鞭:“驾,驾,驾。”

  马车发疯般地向山外驶去,我坐在车厢里,五脏六腑都被震翻了。我的身体忽而撞在线杆的身上,忽而撞在高树林的身上,高树林没有对我发脾气,黄昏的天光中,我看到他的脸蜡黄蜡黄,眼睛中露出了惊慌。猴子吱吱叫着,紧紧抱着凳子腿,像抱着一根救命的稻草。

  我感到很奇怪,莫非那座村庄真的有鬼?

  马车跑了很久,两匹马跑得气喘吁吁,接连不断地打着响鼻,它们的浑身都汗湿了。跑出了山坳后,树桩这才吆停了马车。我们从马车上跳下来,看到这里已经是山外,星光垂旷野,万籁俱寂。

  我终于忍不住了,就问树桩:“为什么要跑?”

  树桩说:“能不跑吗?跑得慢,你就死了。”

  我问:“村子里有鬼?”

  树桩说:“村子里没鬼,但是有瘟疫。你看到的那些死尸,都是中了瘟疫死的。”我问:“啥叫个瘟疫?”

  树桩说:“瘟疫就是一种毒气,这种毒气很厉害,吸一口就会死。”

  我又问:“那现在没毒气了?”

  树桩说:“毒气只在山坳里有,平原上没有。”

  想到刚才的经历,我突然毛骨悚然,我走进了那座村庄,看到了那些死尸,肯定也吸了一口毒气,那么我就要快死了。一想到死,我就浑身瘫软了,我坐在地上大哭:“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树桩踢了我一脚:“起来,你要死的话,早就死硬了,还能活到现在?”

  我站起来,疑惑地望着树桩:“你不是说吸一口毒气就会死?我肯定吸了很多口。”

  树桩说:“毒气肯定散了,要不散的话,你连村子都走不出。”这天晚上,我们只能睡在旷野里,找了一块背风的悬崖下,点燃了一堆篝火,围着篝火取暖睡觉。树桩给马倒了草料,马在篝火旁津津有味地吃着。

  夜晚的旷野非常恐怖,能够听到时远时近的猫头鹰的叫声,还有不知道什么动物跑过的沙沙的脚步声。我憋了很久的大便,终于快要憋不住了,我说:“我想拉屎。”

  树粧说:“拉屎去一边拉去。”

  我说:“我害怕,谁跟我一块去。”

  没有人说话,翠儿操起一根木棍说:“我陪你去。”

  我走出了篝火圈外,树桩在身后喊:“到下风处走,拉在上风处,能把老子熏死。”

  我又翻身走向下风处,翠儿跟在我的身后。我们走出了几十丈远,才停下来。我解开裤带蹲下去,翠儿也蹲在我的对面,她问:“你知道他把钱藏在哪里?”

  我说:“我不知道。”

  翠儿说:“每天偷钱,每天偷钱,银元票子应该有一大堆了,他要是带在身上,那么大一堆,我们能够看到的,可是,我们看不到,就说明钱没有带在身上我问:“他不带在身上,还能藏在哪里?”

  翠儿说:“是啊,会藏在哪里呢?”

  我拉完屎,自作聪明地说:“肯定是埋在什么地方了?我们回去刨出来。”翠儿说:“不可能,天天埋,以后就要天天取。再说埋了后还不一定能够找出来。我们一路南下,这些地方以后再不回来了,又怎么取?”

  我说:“那会在哪里?”

  翠儿说:“我也不知道。”

  我说:“那就是藏在他的衣服里。”

  翠儿说:“你知道一枚银元有多重?一堆银元有多重?他要把那么多银元装在身上,还怎么走路?”

  我说:“那你说会在哪里?”

  我刚刚说完,远处传来了野狼的嚎叫声,声音低沉而恐怖,我一听到狼叫声,就浑身哆嗦,想起了刚被拐卖出来的那一个夜晚的情景。

  翠儿拉着我走向篝火边,她在我耳边低声说:“好好留意他把钱藏在哪里。”

  回到篝火边,时间不长,我就想睡觉了,看到别人也在打瞌睡。树桩说:“谁半夜起来,就给火堆上加点干柴,别让火熄灭了。”然后,树桩就躺倒睡着了。旷野上别的没有,柴禾多得是,在地上随便一扒拉,就是一把干柴。

  没有人说话,我也就睡着了。我知道只要有篝火,狼就不敢靠近。再说,我们还有两匹马,一只猴子,如果有狼走近,猴子和马匹都会提前示警。

  夜半时分,我醒来了,给火堆上加了一些柴禾,看到别人都睡得很香,想起了翠儿让我留意高树林藏钱的话,就偷偷爬起来,慢慢摸到了马车上,我翻看着马车上的所有东西,都没有找到钱;我又钻进了马车下面,还是没有找到钱。后来,因为找不到钱,我只好作罢,又回到篝火旁,看着边拉鼾声边磨牙的高树林,想,他会把钱藏在哪里呢?

  天亮后,我们又出发了,顺着那条走出山坳的道路,走到了一个三岔路口,然后拐上了另一条道路。这条大路肯定是通往南方的道路。我们在路上见到了挑担扛包的行人,还有迎面驶来的大车,我们更相信了这才是康庄大道,而昨晚所行走的,只是一条通往山坳的小径。

  我们走出了十几里远,前面还没有村庄,大家饥肠辘辘,有人提议埋锅造饭,有人提议再向前走一段,看能不能遇到村镇。突然,身后的旷野上烟尘滚滚,有一队人马向着这边狂奔而来。

  高树林和树桩面面相觑,惊恐不已,菩提像只老鼠一样,全身缩成一团。我正在想这些人是干什么的,高树林突然高声喊:“快走,快走。”

  树桩甩响了长鞭,马车开始飞驰起来。然而,马车再怎么跑,也跑不过骑马的人,他们和我们的距离渐渐接近了。树粧看到沿着大道,无法摆脱追击的人,就把马车赶向路边的山坡。然而,骑马的人也追上了山坡。山坡上面有一片树林,高树林大喊:“跳下来,钻进树林里,快!快!”

  我们刚刚跳下马车,后面骑马的人一齐从马上跳下来,领头的一个人高喊:“恩人,不要惊慌,我们是来谢恩的。”我们迟疑地停下了脚步,不知道我们对他们会有什么恩情,他们为什么要对我们谢恩。

  领头的那个人来到我的面前,突然跪倒在地,他说:“要不是你,我的老婆娃娃都死了。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怎么会是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该不是把人认错了?

  高树林走上前去,他笑呵呵地搀扶起那个领头的人。领头的人一挥手,后面一个人从马背上解下了一个口袋,抱在怀里。口袋很沉重,他抱在怀里显得脚步趔趄。领头的那个人指着口袋说:“不成敬意,请笑纳。”

  高树林解开口袋,一看,里面是白花花的银元。高树林说:“这怎能行?这怎能行?”他装着要把口袋推给那些人,可是只有推辞的姿势,双手就是不碰口袋。

  领头的人拍着我的肩膀说:“多亏这个小兄弟昨天给我们说,要不然我老婆生娃,我都不知道,母子都会危险。昨天生了,生了两个小子。”

  高树林双手抱拳说:“恭喜恭喜,喜上加喜。”

  那伙骑马的人放下装满银元的口袋,就离开了。高树林拿起一枚银元,凑近嘴巴吹一下,然后放在耳边倾听。他兴高采烈地说:“真真的响元,货真价实。哈哈哈哈……”

  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我唯独看到翠儿脸上的表情神秘莫测,他看着那袋子银元,又看看我,似有所思。

  高树林说:“回去,回去,坐车,坐车,前面不管是碰到县城,还是碰到镇子,都不走了,今天放假一天。一人分两个响元,爱怎么花就怎么花。”

  那些银元不知道有多少,我看少说也有几百枚。高树林从口袋里取出一把银元,一人分了两枚,其余的坐在自己的屁股下面,好像生怕银元和口袋会飞走了。口袋,是那种用帆布织成的条状袋子,用来装粮食,新中国成立后这种名叫口袋的编织物非常普及,人民公社的大车上装满了口袋,口袋里装着粮食,扬鞭催马运粮忙,送到收购站里,支援社会主义建设和世界革命。而在我小时候,这种口袋还只有有钱人家才有。

  我们坐上马车,马车向前驶去。高树林的脸上都是笑容,他额头上的每道皱纹里也是笑容,连嘴角上也挂着笑容。我不知道几百枚银元会是多大的一笔,但我知道这肯定是一大笔钱,要不然,高树林也不会这么高兴。兴许,这几百个银元可以买到好几间铺面,买几十匹好马。那户生了双胞胎的人家真是有钱,一出手就给了我们这么大一笔。

  翠儿看着我,又看着高树林说:“这些银元应该是谁的?”

  高树林说:“怎么了?是马戏团的。”

  翠儿说:“不对,应该是人家呆狗的。人家拿钱是为了感谢呆狗,你没看到人家只给呆狗下跪?人家口口声声说呆狗是他的救命恩人。”

  高树林说:“响元可以说是人家给呆狗的,也可以说是给马戏团的。人家对呆狗下跪,说他是救命恩人,这是真的。但是,要是没有马戏团,呆狗会走绳索吗?呆狗不走绳索,他能看到院子里生孩子吗?他看不到院子里生孩子,谁会把这么多响元给他?所以,归根到底,这包响元是给马戏团的。马戏团是谁的,马戏团是我的,所以这包响元就是给我的,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想给谁就给谁。”

  翠儿说:“呆狗立了那么大的功劳,你不能只给他两个银元。”

  高树林说:“那你说说,我该给呆狗多少响元?”

  翠儿说:“最少也要给呆狗一半。”翠儿说完后又看看我。

  高树林说:“我刚才已经说了,这包响元是马戏团的,马戏团是我说了算,我想给谁多少就给谁多少,哪里轮得上你说话?”

  翠儿面红耳赤,我看出来她情绪很激动,她说:“做人要有良心。”

  高树林的情绪也激动起来,他高声喊道:“老子供你们吃供你们穿,把你们一个个养大成人,你们现在翅膀硬了,就不认老子了。老子做事最讲良心,反倒是你没有良心。”

  翠儿突然嘶声尖叫起来,他指着髙树林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然而她翻来覆去就是这句话,她骂不出更新鲜的词儿。

  我看到她眼睛突出,咬牙切齿,好像快要吃人一样。青儿拉着她的手臂,不让她扑上去。

  高树林转过头来,不再搭理翠儿,他的嘴角快速地抽搐了一下。

  树粧赶着马车,他在前面慢悠悠地说:“都是一家人,吵什么?”

  翠儿突然哭了起来,她哭得特别伤心。青儿安慰她说:“呆狗就是个呆子,你犯得着为他出头,给他那么多钱,他到哪里花去?他会不会花钱?”

  翠儿撕心裂肺地哭着,她喊道:“不是这样,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