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放鹞子团伙

书名:江湖三十年本章字数:15577

  

  那时候我虽然很小,但是我也在江湖上行走了好几年,积累了一些江湖经验。江湖险恶,风云莫测,但是我已经能够预想到三年后,当凌光祖再次回到这里的时候,会是一个什么结局,这户正在盖房的人家,会是一个什么结局。

  和高老太爷家中的羊头是一样的,这架蜘蛛般大小的马车,就是一个恶毒的诅咒。在民间传说中,羊头与羊角风有关,马车也与家道中落有关。

  那个木匠的诅咒,和那个瓦匠的诅咒,在北方流传极广,几乎每个人都知道。即使到今天,你去北方乡村询问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还会绘声绘色地给你讲起这两个故事。

  然后,我们就离开了那座县城,向南面走去。南面有一座山,叫大别山。大别山中有成百上千座村庄,交通不便,与世隔绝,彼此之间几乎没有来往。

  来往于这些村庄之间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风水先生,一种是货郎。北方农村对那些操持着受人尊敬职业的人,都统一称为先生。私塾教书的叫先生,给人看病的叫先生,为人看风水的,还叫先生。

  在古代,私塾先生从事的学问叫儒学,看病先生从事的学问叫医学,风水先生从事的学问叫堪舆学。堪舆学是一门非常古老的学问,它研究的是如何选址建房,如何选择墓地。今天,在广大的乡村,还有风水先生生存的土壤,他们主要从事的是选择墓地。

  货郎就是卖货的。在自给自足的农耕文明社会里,棉花布匹依靠自己,粮食蔬菜依靠自己,食油酱醋依靠自己,犁耧耙耱依靠自己,人们不与外界来往也能生活很好。但是,针头线脑自己不会生产,盐巴爆竹自己不会生产,这些东西,都是依靠货郎来提供。货郎通常会拿着一个拨浪鼓,他每次走进村庄,都会摇响手中的拨浪鼓,孩子们就会欢天喜地地跑出家门,孩子后是年轻媳妇,媳妇后是老太太。每一个货郎的到来,都能够引起全村的轰动。

  我一直觉得堪舆学算不上一门学问。人死就死了,哪里还需要选择一块风水宝地,保佑后代飞黄腾达。堪舆学中最喜欢举例说明的是南京城,说南京城三面依山,一面邻水,在风水学中,这是最好的虎踞龙盘之地。然而,凡是在南京城建都的王朝,都成了短命王朝。

  说得太多了,回到正题上,接着说我和凌光祖的故事。

  凌光祖有一个弟弟,名叫凌耀祖,在大别山中当风水先生。这弟兄两个,对外都号称自己是祖传绝学,一个掌握了祖传的相术绝学,一个掌握了祖传风水绝学。凌家弟兄的父亲是大别山的一个普通农民,他为自己的两个儿子起这样的名字,是想让他们光宗耀祖。

  凌光祖的家在大别山的更深处,凌耀祖的家在大别山的山口。凌耀祖是给人家做了上门女婿。在过去,上门女婿是一种极端卑贱的身份,不是家中一贫如洗的人,谁愿意让儿子给人家做上门女婿。秦始皇当年修筑万里长城的时候,下令让奴隶、俘虏、囚犯和上门女婿都去。可见,凌光祖家确实不是一般的穷,所以他爹才给他们兄弟俩起了这样的名字。

  凌光祖的父亲是不是相术和风水双料大师,我不知道,但很有可能是的。至今在广大的农村,那些给人相面和给人看风水的人,一般都比较穷。人们对此的解释是,他们只能预测别人的命运,但看不清自己的命;他们能给别人看风水,但不会看自己家的风水。然而,在今天的城市里,风水大师非常流行,也非常富裕,公司开业在哪一天,公司选址在什么地方,一般都会让风水师来看。都市风水师和农村风水师的命运,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在凌光祖家中,我见到了他的弟弟和弟媳。和凌光祖不一样,凌耀祖看起来很老实,皮肤黝黑,身体粗壮,丢在村庄里,立马就找不到了。凌耀祖的媳妇不是很漂亮,但属于那种狐媚的女人,这种女人从骨子里散发着一股妖气,通俗的说法叫女人味。有了女人味的女人,不管长相如何,都会吸引男人。

  凌光祖说他要回家一趟,大概来回需要半个月。这半个月里,让我一切听他弟弟的。

  凌光祖走后,凌耀祖指着他媳妇对我说:“这段时间里,你要叫她姐姐,我是你哥哥,我们不是两口子,记住了没有。”

  我点点头说:“记住了。”

  在凌耀祖家的第二天,我看到他家又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老头,一个是老太。老头非常精瘦,全身除过骨头,再没有几两肉。他留着稀疏的胡须,胡须像老鼠尾巴一样有事没事总会动一动。他的眼睛凹陷,两颊无肉,让人感到恐惧。

  老太却与老头相反,脸颊丰满,身体饱满,眼睛灵活,有着和她这个年龄段不相称的皮肤。嘴边有一颗巨大的黑痣。按照相面学中的说法,这样的女人淫荡。

  老头沉默寡言,老太叽叽喳喳,老头落光了头发,老太一头浓密的头发半黑半白。老头就像痨病鬼,老太就像媒婆。

  凌耀祖的媳妇让我把这个老头叫爹,把这个老太叫娘。我听到老头老太把凌耀祖的媳妇叫小乔,我不知道这是她的真名还是假名。

  老头老太和凌耀祖夫妻不是一家人,因为我看到老头老太在开着他们夫妻的玩笑,而且那种玩笑开得非常过火,都说到了身体上的部位了,一般的长辈,谁会在晚辈面前说这样露骨的话?但是,他们却像一家人一样,看起来很默契,即使谁也不张口,气氛也不会尴尬。我不明白他们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他们家为什么突然会来这么多人,先是我和凌光祖来了,后是老头老太来了。在这个偏远的乡村里,平时难得见到一张生面孔,而现在,这么多人聚集在凌耀祖家低矮的房屋里,总让人感觉到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当天中午,吃过午饭后,我们就出发了,向着大别山深处走去。

  我们要去哪里,我不知道。我们一行五个人,那四个人中,也就凌耀祖看着老实可靠,我就问他我们要去哪里,他摇摇手说:“我也不知道。你只管跟着走就行了。”

  我心想,既然你都不知道要去哪里,你还跟着走什么呀。可是,凌光祖离开了,我走投无路,也只能跟着他们走。

  大别山陡峭难行,山路崎岖盘旋,有的地方根本就没有路,需要攀着葛藤才能够走上去。在这里,一座村庄距离一座村庄足有几十里路,有的时候攀上了一座山顶,心想着能够喝口水吃口干粮,可是走进村庄却发现没有一个人,村庄早就荒废了,只有乌鸦落在破败的屋梁上嘎嘎尖叫;有时候远远望见山下有人在晾晒粮食,走过去后才发现,整座村庄只有一两户人。

  走在这样的山路上非常枯燥,但是春天来了,山中的青草开始泛绿,粉红色的杏花已经开放,天空中有了燕子翻飞的身影,空气中也氤氲着一种泥土苏醒过来的芳香。

  走在这样的山路上,我权当游山玩水。

  黄昏来临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一座村庄,这座村庄叫石头崖,有二三十户人家,不过都居住得很分散,七零八落,像随处丢弃的一堆石子。在大别山里,这已经是比较大的村庄了。

  我们走近村庄的时候,就看到田地里有一个手持铁锨翻地的小伙子。小伙子从第一眼看到小乔,眼睛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她。小乔故意走得风摆杨柳,摇摆着丰腴的屁股,每走几步,就对着小伙子粲然一笑,用勾魂的眼睛把小伙子电一下。小伙子也像遭受电击一样痴痴地站立着,我看到一滴光亮的口水从他的嘴边滑落,落在了他新翻的土地上,但是他浑然不觉。

  听人说,色鬼见到漂亮女人会流口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原来传说是真的。

  我们走到了村口,看着散布在斜坡上的村庄,不知道该去哪家投宿。

  小乔走到了那个小伙子面前,那个小伙子面容僵硬,连怎么笑都不会了,只是痴痴地看着越走越近的小乔。小乔问:“你家能住宿吗?”

  小伙子突然反应过来,赶紧说:“能,能。”

  小乔问:“你家有几间房?”

  小伙子这才反应过来,他满脸都是笑容,卑躬屈膝地说:“两间,两间。”

  小乔落落大方地说:“那带我去你家啊。”

  小伙子说:“行,行。”

  小伙子的家没有院墙,这些依山建筑的房屋大多都没有院墙。小伙子的家一共有两间房屋,一间小房屋是他住宿,一间大房屋是他的父母和弟弟妹妹住宿。

  小伙子的父母对我们的到来很热情,但是也很遗憾地说,他们家只能腾出来一间小房屋供我们居住,让他的大儿子搬到大房间里和他们一起住一晚。

  小乔说:“一间小房屋就足够了,今晚我睡在这里,他们会另外找房子住在别人家里。”我看到小伙子听到小乔这样说,高兴得眉毛都在颤抖。

  山里的人都很穷,没有更多的房屋让我们居住。那天晚上,小乔住在那个小伙家,我和老太住在另一户人家,老头和凌耀祖跟我们还没有住在一家。

  我和老太住的是一间房屋,老太打水洗脚,问我要不要洗。我说我走了一天,不想洗脚,困了。老太洗完脚后却又出去了。我躺在床上,想着这个老太有点奇怪了,小乔也太奇怪了。老头和老太看起来是夫妻,他们怎么不在一起睡?小乔和凌耀祖是夫妻,怎么也分开睡?老太洗完脚,不去上床,却要跑出去,到底为什么?这伙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他们要到哪里去?

  走了一天山路,确实很累,我尽管还想把这些事情想明白,但是眼皮已经在打架,拉开床上仅有的一床棉被,盖在身上,很快就睡着了。

  黎明时分,睁开眼睛,借助着照进窗棂的天光,我发现昨夜和我睡在一张床上的,不是老太,而是小乔。昨天晚上,我们盖的是同一床棉被。山中的夜晚非常寒冷,别说是春天,就是大夏天的,夜晚也需要盖被子。天快亮的时候,小乔把被子全部缠在了自己身上,我是被冻醒的。

  我想从小乔身下拉出被子,可是她身体沉重,我拉不动。我又推了推,她睡得很香甜,依然没有动静,后来我想了一个办法,轻轻地挠她的脚心,她终于蜷起双脚,转过身去,留出了半张棉被。

  我刚把这半张棉被盖在身上,有人敲门了,我不得不起床,打开房门,看到门外站立的是老头和凌耀祖。

  老头过去把小乔叫醒,让她赶快穿上衣服,跟着走。小乔没有问去哪里,就穿上了衣服。

  他们三个人走出了房门,我懵懵不懂地问:“你们要去哪里?我去不去?”

  走在最后的小乔说:“你想来,就跟着来吧。”

  我们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走向昨晚那个小伙的家中。农村人没有时间观念,一般起床都比较晚,尤其是农活较少的寒冷季节。我们走在村道上的时候,村道上还没有一个人,只有几只叫鸣结束的公鸡,在山道上优哉游哉地散步,商量着去勾引谁家的母鸡。

  小伙子家一间大房,一间小房,我们径直走到小房门前,一推,小房的房门居然虚掩着。我们走进去,看到床上有两具裸体紧紧地抱在一起,上面是昨天的那个小伙,下面是老太,小伙似乎是要挣扎离开,老太双手紧紧缠着小伙的脖子,不让他离开。

  小伙看到我们来了,停止了挣扎,脸都吓白了。

  老头走到床边,怒不可遏地指着小伙的鼻梁说:“你这个人面兽心的坏种,怎么连我老婆都不放过,我老婆都能给你当老娘了。”

  小乔上去叫娘,凌耀祖也上去叫娘,老太在小伙的身下,扭过脸说:“甭叫我娘,我没脸给你当娘了。”

  老头继续训斥小伙:“你现在说怎么办?你睡了我老婆,还让我三个娃都看到了,你说该怎么办?”

  小伙窘得说不出一句话。

  老头说:“你干出了这种猪狗不如的事情,我都没脸见人了,我都不想活了。”老头把自己的脸打得啪啪响。小乔扑上去抱住老头的胳膊,她带着哭声说:“爹,您别这样,您不活了,我也不活了。”凌耀祖也说他不想活了。

  老太放开了小伙,她慢吞吞地爬起来,面对着墙壁哭泣。小伙子完全被吓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忘记了穿衣服。

  老头说:“这事情,我只能和你爹说。”然后,老头对站在地面上的我们三个说:“去,把全村人都喊来,我老婆在他家借宿了一晚,他娃就把我老婆给睡了。连这么老的老太婆都不放过,畜生都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小伙子终于反应过来,他央求老头说:“别说啊,别说啊。”

  老头说:“我也知道这件事情对你会影响很大,要是传出去了,你以后还怎么娶媳妇?谁敢嫁给你?不让村里人知道也行,总得让你爹知道。”

  小伙子告饶道:“千万别让我爹知道了,我爹会打断我的腿。”

  然而,房间里的吵闹声已经惊醒了他爹。一个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的老头走了进来,他身材高大,身板结实,眼睛像老鹰一样犀利,看起来就是一个倔老头。

  山羊老头一进门,看到儿子赤身裸体,又看到老太赤身裸体,再笨的人遇到这种情形,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山羊老头一转身,从门后操起了顶门杠,一下子抽在儿子的光脊梁上,儿子的脊背立即出现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小乔看到这种情形,上去抱住了山羊老头,她说:“有事说事,你这是干啥啊?”

  山羊老头的山羊胡子抖动得一翘一翘,他气势汹汹地骂道:“我不要这个孽畜,打死去球!”

  跟我们一起来的精瘦老头,看到山羊老头这副模样,就伸手夺过了顶门杠,他心平气和地说:“我说老哥,你这是干啥啊,要是弄出人命来,谁都取不离手。”山羊老头余怒未消,他脖子上的青筋条条暴起,精痩老头拦在山羊老头的前面,说:“家丑不可外扬,你的儿子,我的老婆,出了这种事情,让别人知道了不好,我俩商量该怎么办。”

  山羊老头说:“事情都做下了,你们说咋办?”

  精痩老头说:“这事要是我们两个碰上了,过去也就过去了。可是,当着晚辈的面,我这三个娃都看到了,这事就麻烦了。以后我老两口还有啥脸指教娃娃呢?”精瘦老头又把我拨拉到了面前,他说:“我这个娃还没有成人呢,路还长着呢。”

  山羊老头说:“你说该咋办?”

  精瘦老头说:“啥都不说了,给点钱算了,我把这个贱女人休了。”

  光着身子的老太一听要休了她,立即痛哭流涕,她说:“千万别休了我,我这么大年龄被休了,以后可该怎能活啊?”

  精痩老头说:“你怎么活,管我甚事?”

  老太呜呜呜哭个不停,她拉着山羊老头的衣袖说:“我没法活了,我就住在你家,吃在你家,给你儿当媳妇。”

  山羊老头吓得连连后退,他说:“这咋能行?这咋能行?”

  精瘦老头不失时机地说:“我看这样吧,你给她点钱,我休了她,她以后也好生活下去。”

  山羊老头问:“多少钱?”

  精瘦老头说:“给上十块银元。”

  山羊老头沉吟了一会,脸涨得通红,他说:“等一下,我出去借。”

  我们在房间里等候了很久,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小伙终于被允许穿上衣服,他圪蹴在墙角,脸埋在膝盖中间,我看到他的脖子都红了。

  老太也穿上了衣服,我看到她的两只乳房丑陋而干瘪,像在胸前垂下了两个布袋子。老太带着莫可名状的表情望着小伙,总想和小伙对一对眼神,可惜羞愧交加的小伙一直低着头寻找地缝,想要钻进去。

  凌耀祖说:“这个老贼该不会在耍弄我们?这么长时间了都没影。”

  精痩老头说:“在他的家中还害怕跑了?跑了和尚跑得了庙?”

  山羊老头终于来了,他脸上的臊红依然未消,他把十块银元一把塞给老太,老太伸出双手接住,然后,她的两行眼泪就流了下来。老太的眼泪就像尿水一样,说来就来。

  我们次第走了出来。老太走在最后面,她一直抽抽搭搭地哭着。我们走到了村口,老太突然坐在了一块石头上号啕大哭,我想回去搀扶老太,精瘦老头在前面喊:“往前走,甭管她。”

  我看到那个山羊老头站在他家门口,向这边张望。

  我们继续向前走,拐过了两道弯,走到了山口,精痩老头让我们停下来。一只羽毛华丽的小鸟落在我的前面,我跑过去,想捉住它,它向我们的来路飞去,飞得摇摇晃晃,显然还没有学会飞翔。我在后面追着,刚刚追到转弯处,和一个人相撞了,一看,是老太。

  老太问:“他们呢?”

  我说:“都在前面。”

  小鸟飞远了,我也跟着老太走到山口。

  精痩老头问:“后面有人追来吗?”

  老太说:“没有。”

  精痩老头说:“这事干得利索,十个响当当的银元落在了口袋里。”

  老太和小乔的脸上都露出了微笑。小乔说:“昨晚天一黑,那小伙就往我房间里窜,对着我动手动脚,要看我的奶子,我说现在村子里还有人,等村子里灯都熄灭了,你爹你娘都睡踏实了,你再进来,我给你留着门。那小伙听我这么一说,就高高兴兴地走了。”

  老太接着说:“我把脚洗了,就去替换小乔,那小伙一点也不知道。我进了房子时间不长,那小伙就来了,黑灯瞎火地摸上床,脱光了衣服就爬上来。”我想,精瘦老头和老太应该不会是夫妻,只有夫妻才会脱光衣服睡在一张床上。老太和小伙就那样光溜溜地抱在一起,老头好像也没有真生气。

  我想起了翠儿,我和翠儿脱光衣服睡在一起,我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女人,她也把我当成了自己的男人。如果翠儿和哪个男人光溜溜抱在一起,被我看到了,我肯定会生气的。

  凌光祖说他要回一次老家,来回需要半个月。我以为半个月后才能见到凌光祖,没想到在我走进大别山的第五天,就见到了凌光祖。

  见到凌光祖是在一个叫做半山洞的村庄。那座村庄名副其实,要想进入这个村庄,先要钻进一座半身高的山洞里,在山洞里攀援而上,从另一个洞口钻出,再走上几百米,就看到了这个名叫半山洞的村庄。凌光祖在这个地理显著的村庄等着我们。

  凌光祖对我的出现有些诧异,他对凌耀祖说:“带上呆狗干什么?不是说好让他看门吗?”

  凌耀祖说:“牛犊不能来了,找不到合适的人,就把呆狗带上了。”

  牛犊是谁?他为什么不能来了?他们让我来顶替牛犊,那么牛犊和我充当的是什么角色?

  我感到这伙人和那个马戏团一样,每个人看起来都神神叨叨的,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在做什么。

  但是,应该肯定的是,凌光祖和凌耀祖他们事先约定好了在半山洞碰面,否则这里山大沟深,地广人稀,想要碰面难乎其难。而且,半山洞是一个进出都是同一条路的小山村。要出这个村子,需要从进村子的路上原路返回。

  和石头崖一样,半山洞的每户人家都居住得非常零散。

  我们居住的那一户人家只有一个佝偻着腰身的老头,而且还只有一只眼睛,独眼老头看起来很可怜,可是当他那只仅有的眼睛盯着你看的时候,你就会不寒而栗。独眼老头看起来可怜巴巴,实际上绝非良善之辈。

  这个独眼老头应该和这群人是一伙的吧。

  我们坐在独眼老头家中,独眼老头坐在门口的石板上。他可能是盯梢,防范着有人会来到这里偷听我们谈话。

  精瘦老头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凌光祖说,他已经打听到了,在半山洞前方五六十里的地方,有一座名叫上山洞的地方,那里有一个死了老婆还没有续上弦的老光棍,老光棍名叫十斗。

  精瘦老头问:“人家没有怀疑你吗?”

  凌光祖说:“这种事情,我虽然是第一次做,但也是闯荡江湖多年的人了。半山洞周边有三个村子,除了上山洞,另外两个村子里虽然也有光棍,但是都拿不出多少钱。上山洞这个村子,我有一门老亲戚家在那里,我小时候去过,后来全家人死的死,走的走,他们家就封门绝户了。这次我去,装着走亲戚,亲戚不在了,我就住在他邻家,邻家老汉孤身一人,把全村各家各户的情况都给我说了一遍。我听到十斗的情况,就知道可行。”

  精痩老头问:“十斗是什么情况?”

  凌光祖说:“十斗家是上山洞最富裕的,十斗的爷和十斗的爹都是牲口经纪人,给家里置下了八间瓦房,十头牲畜,还有上百亩地。十斗以前死过三个老婆,每个老婆都是过门没有两年就死了。大家就传说十斗克老婆。按说十斗家的情况,娶一房老婆并不难,但是因为他克老婆,谁家愿意把亲生闺女往火坑里推?所以,十斗打了多年的光棍,还没有续上弦。”

  精瘦老头问:“你给十斗把事情说了?”

  凌光祖说:“我说了。我让邻家老汉引荐,见到了十斗,我说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但是我们不信这个邪,前面那三个老婆死,不是你克死的,而是她们命该如此,活不过多大岁数。我说我家住在半山洞,距离上山洞只有五六十里,我家有老爹老娘,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我的妹子长得水灵,方圆几十里都是数得着的人梢子。我一直想给妹妹找一个有钱的好人家,一直找不到,今天到了上山洞,我看你就合适。”

  精痩老头问:“他怎么说?”

  凌光祖说:“他对我说,行是行,但是我一不了解你,二不了解你妹子。你家在哪里,你妹子长得怎么样,我一概不知。我说,这还不简单,我家住在半山洞,我去把全家人带过来让你看,也让我们家人看看你的家境,我妹子看上你了,你看上我妹子了,这事情就成了。你们两个里面只要有一个看不上,我们立马走人。”

  精瘦老头说:“对,说得入情入理。”

  凌光祖说:“我看到十斗有点犹豫,我不知道他为啥犹豫,犹豫什么,我就故意说,你恐怕是担心我们骗你吧?十斗说,不瞒你说,你妹子长那么好,咋就能看上我这个老光棍?我说,实话给你说吧,我们家实在穷,我和我大弟弟到了年龄,都说不上个媳妇,我小弟弟也慢慢长大了,我担心他打光棍,所以就想把我妹子嫁给你,再搭上我小弟弟,让我小弟弟吃在你家,住在你家,给你们干活,你以后看得给娃说上一房媳妇就行,你看这事得成?”

  精痩老头赞许地说:“说得好。”

  凌光祖说:“十斗听我这样说,就动了心。我说,那我现在就赶回去,把我全家带来,明个午时就能赶回来。十斗听说我家距离他家并不远,就很高兴,他说,那我明个午时准备一桌饭菜,等你们来一起吃饭。就这样,我赶回来了。”

  精瘦老头兴奋地说:“今晚早早睡觉,明天一大早就出发。”

  凌光祖说他家在大别山深处,那么他家会不会就在半山洞?看凌光祖在这一带熟门熟路,我相信自己的推断应该是正确的。

  可是又不对。如果凌光祖家真在半山洞,那么他怎么敢对十斗告诉自己的真实地址?他难道就不担心十斗会找上门来?而且,半山洞距离十斗所在的上山洞并不很远,只有五六十里。在交通不便的大别山区,每个村庄之间的距离都有几十里远。

  第二天早晨,公鸡叫过三遍,我们就出发了。每天黎明,公鸡都会鸣叫三遍,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公鸡就开始叫第一遍;头顶上的天空明亮起来,公鸡叫第二遍;天光大亮,太阳即将升起,公鸡叫第三遍。

  我们沿着崎岖陡峭的山路走向上山洞,独眼老头没有跟着我们一起走。我想,独眼老汉的家可能是他们的一个据点,在苍茫浩瀚的大别山中,他们一定有好几个这样的据点。独眼老头没有跟着我们去往上山洞,那么,即使以后上山洞的十斗找到半山洞,也找不到独眼老头的身上。

  我为自己的判断自鸣得意。行走江湖已有数年,我感觉我已经成熟了很多。江湖真是锻炼人的大熔炉。

  前面有一棵皂荚树,大家走累了,坐在皂荚树下休息。皂荚树上长满了很多尖刺,我爬到树上,想要扳下尖刺的时候,被刺伤了,手上鲜血直流。凌光祖找到一把大蓟,揉碎了,把绿色的汁液滴在流血的伤口,他说“你都这么大了,怎么总是毛手毛脚?”

  很奇怪,大蓟绿色的汁液滴在伤口上,血立即止住了。

  凌光祖说:“以后注意点,危险的地方就不要去。”

  太阳还没有升上头顶的时候,我们终于来到了上山洞,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上山洞比半山洞大了很多,然而仍旧与世隔绝,这里的人都穿着对襟衣裳,将一片衣襟贴身,另一片衣襟压在上面,扣上用布条搓成的纽襻,这就是上衣。他们的裤子都是大裆裤,不论男女都是这样,裤腰因为太过肥大,穿上的时候就必须在肚子前折叠起来,男人系上长长的腰带,女人系着用红线编制的裤带,肥大的裤子才不会掉落下去。

  站在一座山岗上,凌光祖指着上山洞一排高大亮堂的房屋说:“那就是十斗的家。”

  十斗对我们的到来显然做了精心准备,饭席上虽然没有时令蔬菜,因为这是春季,天气刚刚转暖,所有蔬菜都不能天然生长,但是却有山珍海味,兔子肉、野鸡肉、野猪肉、木耳、猴头、蘑菇……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我一看到这些琳琅满目的吃食,口水一下子就涌上来了。

  我的兴趣在启食上,十斗的兴趣在小乔身上。

  小乔是一个极会卖骚的女人,她看十斗的时候,不是用眼睛正面看,而是从眼角偷偷地看,她的眼角上翘,看起来总像在笑眯眯地,相术中把这种眼睛叫做桃花眼,有着桃花眼的女人天生就很骚。

  十斗没有用眼睛看小乔,但是他知道小乔在看他,所以,每次小乔一偷偷地看十斗,十斗的嘴角就溢出了笑容。

  在饭桌上,十斗已经开始把精瘦老头和老太叫爹和娘了。

  吃完饭后,十斗带着我们看他的家,看他的牲畜,还看他的田地,遇到同村的人走过来,十斗不无炫耀地向人们介绍我们,他把小乔叫自己的内人。内人是一种很古老的称呼,只有在戏曲中人们才这样叫。十斗这样叫,可能是为了让人们觉得他有文化,不是一个粗人。

  把十斗的所有家当看完之后,凌光祖问十斗是否满意小乔,十斗鼻子眼睛都是笑,就连脸上的每道皱纹都是笑,他一连声地说满意满意;凌光祖又问小乔是否满意十斗,小乔扭扭捏捏地低着头,搓着辫子发梢,半天才红着脸说愿意,她的声音就像蚊子叫一样。

  精瘦老头从嘴巴里取出旱烟锅子,他说话了。他说自己只有这一个女儿,养大实在不容易,从小到大,吃了多少碗饭,穿了多少尺布,本来不想把女儿出嫁这么远,想让她照顾老两口都照顾不上,但既然小乔喜欢,那就不说什么了。但是,小乔的两个哥哥都老大不小了,早就应该娶媳妇了,娶媳妇的两份钱,十斗应该出。

  十斗说:“那自然。”

  精瘦老头又说:“家中娶上两房媳妇,就把两间房子都占了,我年龄也大了,给小儿子挣不来媳妇了。既然你家有这么多地,需要雇长工请短工,干脆就把小儿子交给你,你就当自己的牲口一样使唤,将来给他娶了媳妇,他这一辈子也就到头了。”

  十斗又说:“那自然。”

  精痩老头说:“娶一房媳妇需要十块银元,两房媳妇就是二十块银元。”

  十斗爽快地答应了,他从席子下取出钥匙,打开柜子门,从柜子底取出了二十枚银元,然后锁上柜子,将钥匙又压在了席子下。

  就这样,我和小乔留在了十斗家,他们四个要回去。

  他们四个临出门的时候,老太突然一下子哭了,她哭着说:“二十年都没有和我娃分开,从今往后就要分开了,我舍不得我娃啊。”

  小乔背过身去,也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了。

  凌家兄弟一口一个娘,安慰着老太,而老太越哭越凶,一会儿喊着我女儿,一会儿喊着我小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精痩老头说:“甭哭了,甭哭了,今天是个喜日子,有甚好哭的?”

  老太这才缓缓停住了哭声。

  站在村口,看着他们四个离开了,我有点孤独,也有点害怕,不知道我来到这里干什么,也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我。小乔把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他说:“小弟,以后要听姐姐的话。到了人家家里,不准胡乱说话,不准胡乱走动。”十斗说:“说哪里话啊?这是自己家,不是人家家。”

  二十枚银元,就娶了一房漂亮媳妇,十斗觉得这门生意太划算了,连我都觉得二十枚银元要得太少了。凌光祖在高老太爷家埋了一个羊头,一下子就要了一百枚银元。

  我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要这么少?

  新婚之夜,我被安排在一间空房子里居住。

  十斗家有八间房屋,除了两个耕作的长工住一间,做饭洗衣的佣人住一间,他和小乔住一间,他们家还有五间空房子,空房子里堆积着暂时用不上的农具,比如翻场起场的木叉和秸叉,平整土地的耩子和犁铧。每年夏季,小麦收割完毕后,就要晾晒在打麦场,用碌碡来回碾压,将麦粒从麦穗中压出,碾压完毕后,上面是麦秸,下面是麦粒,这时候就需要把麦秸卷起来,需要用到木叉和秸叉•,小麦收割完毕后,需要平整土地,把麦茬从土地里翻出来,就需要用到耩子和犁铧,耩子和犁铧的作用是一样,都是起到疏松土地的作用。土地平整后,麦茬还遗留在地里,这时候用到了耙,牲口拉着耙,在地里走一圈,麦茬就被聚拢到了地头。

  两个长工把那些暂时用不上的农具搬出来,给我腾出了一间房屋。

  这间房屋可能自从盖好后,就没有人居住,所以我住进去后感觉特别冷,到了夜半时分,我醒过来了,想去小乔和十斗的房间里再要一床被子,可是我听到他们房间里传来了奇怪的叫声。

  那种叫声是小乔发出来的,声音好像很痛苦,又好像很欢愉。后来,我听到了小乔的说话声,她娇嗔地说:“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不能对我不好。”

  我本来想去他们房间,但是我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那时候我已经有了一点性意识。

  那天夜晚,我没有再睡着。

  天亮后,十斗洋洋得意地抱着一床褥子,晾晒在了他家的院墙上,几乎全村的男人都跑来看,那床褥子上有一摊新鲜的血渍。

  怎么会有血溃?小乔受伤了吗?但是我看小乔,看到小乔满脸都是幸福,那么哪里来的血溃?十斗也是满脸幸福,看起来他也没有受伤啊。

  我突然想起了翠儿给我讲过的那个笑话:“他把我弄得流血哩,我把他夹得流脓哩。”我似乎有点懂了,但是又彳以乎不懂。

  小乔在家里很勤快,完全就像一个称职的家庭主妇一样,他把他们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又指挥两个长工和我把院子里平整好,从山上挖来几朵刚刚绽放的芍药花,种植在院墙下;她教给佣人几种菜肴的做法,让饭桌上多了几盘香喷喷的从没有见过的饭菜。十斗看着自己的老婆这么勤快能干,整天都乐哈哈地张开嘴巴笑。

  这样的日子坚持了五天。

  第五天的下午,十斗带着两个长工砌灶台,家中多了两个人吃饭,原来的灶台有点小,十斗决定重新御一座大的新灶台。端砖、和泥、砌砖、卷泥,三个人都忙得满头大汗,佣人在厨房里准备做饭,小乔把我悄悄叫到跟前,她让我站在门口,监视十斗是否走近,如果十斗走近了,就赶紧拍下巴掌。

  小乔从席子下取出了钥匙,打开了柜子,然后探手进去,接着,又把柜子锁好,把钥匙放在了席子下。

  小乔把我叫进房屋,悄声问我:“来时的路还记得吗?”

  我说:“我记得。”

  小乔又问:“来时路边有一颗很大的皂荚树,还记得吗?”

  我说:“记得。”那天,我被阜荚树上的尖刺刺伤了。

  小乔说:“你去皂荚树下,皂荚树下有人等你,你告诉他说,今晚夜深我们就走。”

  我问:“谁在皂荚树下等?我们去哪里?”

  小乔说:“等你的人不是我男人,就是你师父。今晚不走,你想在这里过一辈子?”

  我说:“好的,我马上去找皂荚树。”

  小乔叮哼说:“去的时候,别让人跟踪了。”

  皂荚树距离上山洞大约有四五里路,我沿着山路向前行走,一会儿用石子打停在路边的山鸡,一会儿追突然跑上路面的兔子。山鸡在平路上无法起飞,如果它遇到危险的时候,就会急急忙忙跑到悬崖边,借助着悬崖的地形才能够飞起来,它的身体非常笨重,所以每次飞的时候都会先落下去,再飞上来。我幻想着看能不能捉到一只山鸡,可是一直未能如愿。兔子后腿长前腿短,在平地里跑得飞快,而且在坚硬的路面上跑得比在田地里跑得快得多,但是,兔子最害怕跑下坡路,跑得太快就会翻跟头。我总想着能够在下山的时候抓到一只兔子,但仍然不能如愿。

  来到皂荚树下的时候,我四面望望,没有一个人。小乔说这里会有人等我,可是人在哪里。我正感到蹊跷的时候,凌光祖和凌耀祖从树丛里闪了出来。

  我说:“我姐说今晚夜深我们就走。”

  凌光祖和凌耀祖还没有说话,一边的树后走出了精痩老头,他的嘴巴里叼着旱烟锅子,他用牙齿咬着烟嘴,声音从牙缝间挤出来,他说:“等我们来接。”

  我转身走了,走出了几十米远,回头看到他们三人消失了。

  回到十斗家中,天快要黑了,十斗和两个长工在院子里吃饭,方桌上摆放着咸菜疙瘩和腌萝卜,他们三个一人捧一个大瓷碗,喝出了此起彼伏的扯布的声音,我知道他们喝的是包谷津。以前在家的时候,王细鬼经常让我们喝包谷津,喝完后还要用舌头把碗底舔干净。

  小乔正在院门口纳鞋底,她一见到我,就没好气地说:“整天在外面玩,脚不沾家,跟个野鸡一样。”

  我说:“我比野鸡强多了,野鸡会把你叫姐姐吗?”

  我的话语惹得十斗和两个长工呵呵大笑。十斗说:“快点过来喝碗饭。”大别山一带的人,把稀粥叫饭,把米饭叫饭,把面条还叫饭,总之,凡是能够盛在碗里的,都叫饭。

  小乔放下手中的鞋底,他说:“先把手洗干净。”她拉着我走到了花坛边,一边从水缸里舀水,一边悄声问我:“见到人了?”

  我悄声说:“见到了,他们说会来接我们。”

  小乔说:“今晚不能睡觉,耳朵竖起来,我一叫你,你就赶紧走。”

  当天夜晚,全家人都早早上床睡觉了,山村的人为了省灯油,夜晚基本上都不点灯,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几千年几万年来都是这样。

  我牢牢记住小乔的话,今晚不能睡觉,可是后来无论怎么对自己说不能睡觉,眼皮还是在打架。后来我告诉自己说,只睡一会儿就行,打个吨就好了。可是,这一睡就沉沉睡下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耳朵被谁扭住了,嘴巴也被谁捂住了,我在痛苦中醒过来,听到小乔说:“小兔崽子,不让你睡觉,你怎么敢睡觉。”

  我赶忙用手捧着她的手臂,让她别使那么大的劲。她放开了我,对我说:“去把院门打开。”

  我走出房门,看到月明星稀,万籁俱寂,月光洒在院子里那几棵杨树上,树叶的影子印在地面,就像画上去一样。门外传来了青蛙的叫声,每隔一会儿,就会叫几声,声音在静静的夜晚听起来异常嘹亮。我蹑手蹑脚走到了院门后,先拿走顶门杠,然后拔掉铁钉,抽出门闩,抬着门扇,门扇无声地打开了。

  门外走进了一个人,借助着月光,我看到那是凌耀祖。

  凌耀祖悄声问我:“都好了吗?”

  我说:“小乔姐还在里面。”

  凌耀祖蹑手蹑脚地走到院子里,刚好小乔也从房间里走出来了,小乔的手中提着一个布袋子,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但是从她弯曲的身姿上能够看出来很沉重。

  凌耀祖接过小乔手中的布袋子,一前一后走出了院门。院子里一片寂静,十斗在经过了一番肉搏战后,坠入了香甜的梦乡,他不知道就在今晚,他的家底被人掏空了。

  我们走到村口,看到从黑暗中闪出了精瘦老头和凌光祖,精瘦老头举起手臂,打着手势,率先向前走去,我们跟在了他的后面。

  刚刚走出村口,月亮就躲在了云层里,天空中的星星一颗接一颗地显现出来,就像浮出水面一样,精瘦老头带着大家来到了一处断崖后,他放心地说:“现在没事了,先喘口气,让我抽锅烟再走。”

  精瘦老头取出火石火镰,嚓嚓嚓,点燃了火绒,细微的火苗慢悠悠地燃起来。精瘦老头刚想把烟锅嘴子凑上去,突然听到远处有人喊:“谁?谁在那里?”接着,听到了狗愤怒的咆哮声。

  上山洞是一座大村庄,村庄里居然有巡夜的人。

  我们吓坏了,急忙向前方跑去,月亮露出了云层,月光下的山间小道像一条死蛇一样蜿蜒盘旋,伸向山下。身后传来了两个人的叫声,还有狗的咆哮声。

  人是两个,狗是一个,然而那两个人的手中拿着明晃晃的长刀,长刀的刀刃在月光下闪烁着清冷的光芒。这两个人和一只狗搅乱了村庄的宁静,被关在院子里的狗开始竞相狂吠,说不定很快就有人打开院门追上来。

  那两个人放开了狗缰绳,凶猛的狗从后面扑过来,连它粗重的呼吸声似乎都能听见,似乎就响在耳边。善于行走山路的精痩老头跑在最前面,他喊:“上山跑,上山跑。”然后离开山路,斜刺里冲向山坡。我们紧跟在后。凌耀祖跑在最后面,因为他手中提着那袋子银元。

  我们沿着山坡向上跑,山坡上没有路,我们的脚踩在荒草上,艾蒿上,荆棘上,灌木丛上,裤管被撕烂了,脚腕被划伤了,但是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赶紧摆脱身后猛犬的追击。

  精瘦老头的山地经验很丰富,我们果然拉开了和猛犬的距离,我们穿着鞋子,能够踩着荆棘向上跑,而猛犬由于身材矮小,脚掌裸露,它无法冲过荆棘丛。我们和猛犬渐渐远离了村庄,村庄里再也听不到狗的叫声了。

  可是,当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的时候,猛犬突然迂回绕过荆棘丛,偷偷地逼近我们,那两个拿着长刀的人也赶上来了。

  凌耀祖距离猛犬最近,猛犬几乎就要赶上他了。危机之中,凌耀祖抓起一把银元,撒在猛犬的头上,猛犬怪叫一声,向后退了几步。

  然后,凌耀祖在前面跑,猛犬在后面追,每次当猛犬即将靠近的时候,凌耀祖就抓起一把银元向后扔去,猛犬垂头丧气地叫几声,不敢靠他太近。

  真没想到,银元还有防身功能。

  终于,我们来到了一座小山包上,小山包上长着几棵树木。来到这里,我们就逃无可逃了,一面是猛犬和两个拿刀人的追击,三面都是万丈深渊,从深渊下席卷而上的风,像细鞭子一样抽打着我们。来到这里,我们只能束手待毙了。

  然而,就在我们走投无路的时候,奇怪的一幕发生了,那条猛犬在距离山顶还有几十米的时候,突然止步不前,月光下,我看到它的尾巴夹在两腿之间,趴在地上呜呜地哀鸣着,似乎非常恐惧。两个拿刀人来到了它的跟前,催促着它上前,可是它呜呜叫着,声音像哭一样。然后,它丢下了两个拿刀人,发疯一样地跑向山下。拿刀人呵斥不住它,感到非常蹊跷,也跟着它下山了。

  看到危险摆脱了,凌耀祖高兴地说:“看来还是我的银元管用,砸下去比石头都重,狗当然会害怕。”

  凌耀祖刚刚说了一句,突然声调变了,他带着哭腔说:“我的银元啊,一袋子只剩下了十几个。我的银元啊。”

  精瘦老头说:“哭什么哭?能逃出一条命就不错了,先歇息一会儿,歇息好了就下山回家。”

  小乔紧挨着精瘦老头坐着,月光下的小乔披头散发,脸颊雪白,显得非常诡异。精瘦老头看着小乔问:“鸽子血用上了吗?”

  小乔笑着说:“用上了,就按照你的方法,毫无破绽,那傻子第二天还把褥子晾在院墙上,让全村人看哩。”

  凌光祖问:“你们在说什么?什么鸽子血。”

  精痩老头说:“这是宫廷秘方,民间很少人知道。女人如果破了身子,新婚之夜不想让看出来,就把鸽子血装在猪尿泡里,放进阴门。干那事的时候,男人把猪尿泡捅破了,鸽子血流出来,男人就还以为是自己的功劳。”

  凌光祖笑着说:“还有这种事情啊,第一回听说。”

  精瘦老头说:“大千世界,学问无穷,你……”他突然住口不说了,偷偷歪过头向右边望去。最右边坐的是凌耀祖,他的头颅埋在两只手臂之间,正在打盹。而就在距离凌耀祖十几丈远的地方,一只金钱豹,轻轻巧巧地从树上跳下来,舒展着四肢,尾巴高高翘起。

  怪不得猛犬刚才仓皇逃遁,因为山顶的树枝上,藏着一只金钱豹。

  那天晚上,我们都逃出来,唯独凌耀祖没有逃出来,因为他在打瞌睡。可怜的凌耀祖背着一袋子银元吭哧吭哧跑了好远的山路,累得半死,碰上了金钱豹,半死变成了全死。

  我们看到金钱豹的时候,都下意识地向山下奔跑,唯独凌耀祖没有看到金钱豹,他把自己的头颅埋在膝盖之间,像个思想家一样。金钱豹从树下跳下来,舒展着筋骨,它丝毫不担心我们看到它,也丝毫不担心我们会逃走,因为在我们面前,它占有绝对的赢面。

  凌耀祖还没有站起来,就被金钱豹扑倒在地,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此后,他的生命像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只活在哥哥凌光祖的心中。

  很多天后,回忆起那晚的惊险经历,凌光祖伤感地说,他的弟弟凌耀祖从小就极度窝嚢,经常被人打,他也经常替弟弟打架。长大后,因为他窝囊的性格,娶不上媳妇,在一位过路木匠的介绍下,凌耀祖入赘到了别人家。然而,妻子小乔是一个十足的烂货,哪个男人给她一个烤红薯,她都能和这个男人上床。后来,他们加入了精瘦老头的团伙,这个团伙从事的是骗婚的勾当。这种勾当用民间的话来说,就是放鹞子。鹞子,是一种飞得很高的鹰类猛禽,捕猎人将它训练纯熟,每次打猎的时候,将它放出去,它抓到猎物后,自己不吃,给捕猎人送回来。小乔这样的角色,就是鹞子。

  小乔当过几次鹞子,也分到了钱,但是凌耀祖见不到钱,他不但见不到钱,而且连个屁也不敢放。小乔和精瘦老头在他们家的床上睡觉,凌耀祖蹲在门植上抱着头独自伤心。小乔走出来踢他一脚,让他滚远点,他就蹲在了院门口抱着头继续伤心。

  凌光祖知道弟弟家里这些事情,也摸清了放鹞子的每个步骤。凌光祖提出,让弟弟再干最后一次,给弟弟凌耀祖弄到一笔钱后,带着他远走高飞,彻底离开这个名叫小乔的风骚女人。所以,这次放鹳子,凌光祖加入了。

  凌光祖和他们约定好,他们第一次碰面的地方在半山洞,半山洞是他们的一个点,也就是他们活动的交通联络点。

  凌光祖在前面探路踩点,他们在后面紧跟。之所以他们之间只相隔一两天的路程,是因为遇到合适的光棍,凌光祖要说女方家庭距离男方家只有几十里路程,然后他很快就能够带着女方一家人前来男方家。如果女方家好几天不能出现在男方家中,那就说明双方家庭距离很远,光棍有可能会打退堂鼓,距离太远根本就没法打听底细,害怕遇到骗子,到最后鸡飞蛋打怎么办?

  其实,在放鹞子这个骗局中,男方都是鸡飞蛋打,人钱两空。

  放鹞子必须有好几个交通站,或者叫根据地,如果在半山洞找不到合适的光棍人选,他们还要往大别山深处走。

  凌光祖说这是凌耀祖最后一次参加放鹞子,这次弄到钱后,凌光祖会出面给弟弟凌耀祖多分一些,所以,凌耀祖在危急关头仍然紧抓钱袋子,因为他知道这些钱中有一部分是属于自己的。然而,最后,钱袋子让他送了性命。

  其实,如果那天凌耀祖没有拿钱袋子,被金钱豹吃掉的就是我,因为在这几个成年人面前,未成年的我跑不过他们。

  凌耀祖替我死的。

  他也永远活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