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学江湖黑话

书名:江湖三十年本章字数:9612

  

  春天悄悄来到了山中,天气渐渐变暖了,我穿着凌光祖给我在县城里购买的新式棉衣棉裤,走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暖暖的阳光照在山坡上,山坡上开满了野花,蜜蜂和蝴蝶在花丛中飞来飞去。

  我沿着山谷中的那条路向前走,这是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条道路,有时候,路上会驶来一辆马车,有时候,还有一两个放蜂的人。但是总而言之,这条路比较荒凉,香涌寺就在这条道路的深处,凌光祖说他要在三年里挣到万贯家产,不会是吹嘘吧?

  我走了大约有一个时辰,看到了一座集市。集市就在两座山的夹缝中,周围十里八乡的山民们挑着山货来到这里,什么腊肉啊毛皮啊山药啊,在路边摆成了一排,等着有人购买。

  集市在山谷中,半山腰散落地住着几户人家,站在他们家门口,整个集市就能够一览无余。我决定就在这几户人家里住下来。

  第一家的门上插着铜锁,铜锁金黄铮亮,显然年代久远,被无数代人的手指磨得明光可鉴。第二户人家房门敞开着,我站在门口,向里望去,看到屋里站着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女孩。

  我问:“你家还有人吗?”

  女孩走出来,跨出了门槛,突然,阳光辉煌地照亮了她,也照亮了我的眼睛。恍惚中,我以为妮子站在了我的面前。

  她看着我,问:“你是谁?”

  我想了想后说:“我从香涌寺来的。”我真不知道自己是谁,我是小和尚吗?不是;我是算命的吗?不是;我是耍马戏的吗?还不是。我现在没有什么身份,我只是一个名叫呆狗的人。

  女孩脸带笑容说:“香涌寺啊,我去过。你进屋里吧。”

  我走进屋里,看到屋里陈设很简单,靠墙角的是竹子做成的床铺,床铺上叠摞着几床棉被。

  我问:“你爸爸妈妈呢?”

  她说:“去集市上了。”

  地上有两张小凳子,我们面对面坐着,相隔只有一步,我看到阳光照在我们的中间,阳光中漂浮着细小的微尘,像一群小鱼游在大海里。她的头发好像刚洗过,头发上用红色的布条绑了一个蝴蝶结,她的头发散发着一股清香。

  我突然感到和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在一起的感觉真好,就像喝着蜂蜜一样。

  我们坐了一会儿,她的父母就回来了。她的父亲是一个看起来精明能干的农民,身材瘦削;她的母亲身材高挑,说话语速很快,走起来也很利索。

  他们详细问起了我的来历,我害怕他们将我拒之门外,因为每一句谎言,至少需要十句谎言来圆谎。所以,我只好如实回答。一个外乡人突然出现在这里,无论如何都会让人感到蹊跷的。我还不如实话实说。

  我说了我的父亲王细鬼,说了我被人贩子贩卖,说了我逃出那户对我不好的人家,说了马戏团,说了住宿在城隍庙,说了在城隍庙里遇到凌光祖……但是我隐瞒了马戏团种种骗局和偷盗,隐瞒了凌光祖依靠算命来诈骗。

  他们说:“可怜的孩子。”

  女孩名叫叶子。我在她家住了三天。

  这三天里,我和叶子全家一起去田地里干活,我们拿着镬头敲碎地里的土块,然后把地里的柴草连根翻起,晾晒在田垄上。有时候,会有一只田鼠突然愣头愣脑地跑出来,看到我们,又赶紧掉头逃窜。我和叶子在后面追赶着,我们的笑声在山谷间回荡,经久不息。

  叶子的邻居家,也就是我看到房门上挂着铜锁的那一家,只住着一个中年女人和两个孩子。那个女人满脸的苦大仇深,嘴边有两条凄苦的纹路。叶子说,那两个孩子的爹去年离开家,说是去外地做生意,但是过年都没有回来。他们家以前过得挺好,他们是从外地来到这里的,女人还戴着首饰,有好几种式样不同的衣服。

  三天后,估计凌光祖回来了,我就走向香涌寺。

  我回到香涌寺的时候,没有见到凌光祖。他今天会不会回来,他如果还不回来,我夜晚该怎么办?我正在痛苦地思考的时候,突然看到山下走来了一个和尚,和尚后跟着一个挑担子的人。

  和尚对我招招手,我感到奇怪,我不认识他呀。

  那和尚喊:“呆狗,过来帮个忙。”

  我走前两步,定睛一看,那个和尚居然是凌光祖。凌光祖身穿袈裟,头皮铮亮,三天没见,他像大变活人一样,变成了一个和尚。

  凌光祖后面那个挑着担子的人,和凌光祖成为绝配。凌光祖又高又瘦,那个人又矮又壮;凌光祖浑身透着狡诈,那个人浑身透着憨厚;凌光祖皮肤白皙,那个人皮肤黧黑。多年后,我在电视上看到相声节目,感觉他们就是一对说相声的。

  我跑到他们跟前,问凌光祖:“你怎么成了和尚?”

  凌光祖还没有说话,矮胖子就开腔了,他说:“是在寺庙削发的,当时我还在场,是尚明法师给他念经的,念完经就剃头发了,尚明法师说让把头发给他保存起来,他说不要了。他既然不要了,我就把头发扫到了一起,想找个东西装起来,找不到,你知道寺庙里一向都很干净,后来我找到一片木板,把他的头发盛起来,放在木板上,端到房间外,埋在寺庙后面。从房间到寺庙后需要走一段台阶,你知道寺庙有多少个台阶吗?我猜你不知道,我告诉你吧,有二十二个台阶……”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还给我重点强调寺庙里有二十二个台阶,可是我知道寺庙里有多少个台阶,和我有什么关系,哪怕它有二百二十个台阶,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想知道凌光祖怎么当了和尚,可是他不说,也许他压根就不知道。

  我看到他担着竹筐,累得气喘吁吁,就指着竹筐说:“我帮你拿几件吧。”

  他闪在一边,说:“这是我的任务,我的任务就是担筐,你的任务就是念经。担筐的念不了经,念经的也担不了筐。要是念经的担筐,担筐的念经,这不全乱套了。”

  他说了一大堆话,又把自己说得气喘吁吁。他满嘴的河南口音,可是却喫里啰嗦。在江湖上,河南人素以说话简洁而著称。传说两个河南人一起住在客栈,其中一个人起床,一个人突然惊醒,就问:“谁?”“我。”“咋?”“尿。”短短的四个字,就言简意赅地传递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情要是让这个矮胖子说,估计一个时辰也说不完。

  凌光祖看着我,用嘴角努着矮胖子说:“这个七路是帝寿,没个星枝,老念让来的。”我知道凌光祖说的是江湖黑话,但是我听不懂,我的江湖黑话才学会了几个词语,我仅仅能够听到他说到老念,老念是江湖黑话中和尚或者道士的名称。既然他说到老念,那么这个饶舌的矮胖子肯定与和尚道士有关。

  来到寺庙里后,矮胖子一边前前后后走来走去地看着,一边用手掌在脸边扇着风。破败的寺庙让他灵感大发,他看到每一样物品,都能联想到另一座寺庙的同一类物品,他喋喋不休得出的结论是,他所在的寺庙比这座寺庙好。

  我看着这个矮胖子的独自表演,感觉好笑,就把凌光祖拉到一边,偷偷问他:“你刚才用黑话说什么?”

  凌光祖说:“我说的意思是,这个男人是个傻子,没有老婆,那座寺庙的和尚让我带他来。”

  我问:“他还走吗?”

  凌光祖说:“不走了。”

  矮胖子听到我们在一边窃窃私语,就笑着赶过来,脖子伸得老长,他问:“你们是不是在说我?”

  凌光祖说:“没有说你,我们在说一个傻子,没有老婆。”

  矮胖子好奇地问:“这个傻子怎么和我一样,我也没有老婆。”

  矮胖子的竹筐里装着很多我没有见过的东西,戒牒、木鱼、佛珠、袈裟、经书……这些东西都是和尚的用品。

  中午时分,凌光祖也给我剃光了头发,他说:“你以后就是一个小和尚了。”

  我问:“我为什么要做小和尚?”

  他说:“你住在寺庙里,吃在寺庙里,你不做和尚怎么行?”

  凌光祖给我剃完头发后,又给我教了江湖黑话,他说:“今天教给你数字,你要牢牢记住。一称流,二称月,三称汪,四称则,五称中,六称神,七称星,八称张,九称崖,十称足,百称尺,千称丈,万称方。”

  我跟着凌光祖一字一句地学说着数字江湖黑话,感觉江湖黑话没有任何规律可循,也不知道当初是谁发明了这种故意让常人听不懂的语言。

  我说:“黑话真难记。”

  凌光祖说:“再难记也要记住,今天除了要记住这些数字,还要记住几个名称:娼妓称花帝,官吏称拖尾,商人称子孙,香客称一哥,荡妇叫玩嫖客串子的。”

  我说:“我记得头都大了。”

  凌光祖说:“头再大也要记,寺庙马上就要开张,我不会等你学会了江湖黑话再开张。在一哥面前,你不说江湖黑话,难道还要给我说让人家能够听懂的话?”凌光祖已经开始给我说起了江湖黑话,一哥在寺庙里指的是香客,在商场里指的是顾客,在饭店里指的是食客,这是一个特定场合里有不同所指的称呼。而现在,一哥成了老大的专指。

  我们在说话的时候,矮胖子一直在忙来忙去,打扫庭院,整理花坛,勤勤恳恳得像一只蚂蚁。凌光祖对我说:“我们以后说到诈骗的事情,要避过这个帝寿七路。”

  竹筐里还有一面杏黄旗帜,上面绣着大大的佛字,凌光祖把它挂在绳子上,升上高高的旗杆顶。然后,它又取出几面横幅,有的横幅上写着“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诸葛在世,刘基重生一信阳高家寨高王胜敬赠。”有的横幅上写着“有求必应,送子观音”,凌光祖告诉我,这是他掏钱从山下的一座镇子上缝制的,有了这些横幅,就不担心没有生意。

  竹筐的东西腾空后,我把竹筐放进后院的斋房里,突然,听到前院一片喧哗声。

  我在斋房的窗户里,看到一群人涌进了庙门里,有人惊奇地问:“寺庙又来了和尚?啊呀,这里都几年没有香火了。”还有人说:“从山下看到这里飘着旗子,就想着会有人,果然是的。”

  凌光祖迎上前来,手握佛珠,低眉顺目,口中念念有词。

  一名愣头小伙子看到横幅上的字,就问身边一位年龄稍长的人:“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年长者念了一遍,愣头小伙子说:“骗人的吧,听说现在有了假和尚,专门骗钱的。”

  凌光祖不愠不怒地说:“佛祖面前,施主不可妄言,否则会有血光之灾。”

  愣头小伙子梗着脖子说:“我就说了,你们是假和尚,专门骗钱的,你能把我怎么样?”

  凌光祖连声叫着:“罪过,罪过,七日之内,施主家要遭受横祸。”

  愣头小伙子哈哈大笑:“你这套只能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凌光祖又说:“七日之内,施主家要遭受横祸。请回吧。”

  愣头小伙子临出门的时候,洋洋得意地说:“我在家中坐七天,我就看横祸怎么降临。”

  这伙人离开后,凌光祖把我从斋房里叫出来,让我用布衫包住头颅,跟在这群人后面,千万不能暴露身份,暗暗记住那个愣头小伙子家住在哪里。

  那时候的乡下男人衣着都是一样的,墨黑色的上衣裤子,或者靛蓝色的上衣裤子,北方乡下人的脚上蹬着千层底布鞋,南方乡下人的脚上穿着草鞋。那时候乡下男人的发型也大同小异,要么全部剃光,要么剪成短发,相当于今天的寸头。那时候的乡间也有从城市纺纱厂贩运而来的棉布,有各种各样的颜色,但是很少,乡下人把这种纹理细腻的棉布叫洋布。这种称呼沿用至今,在北方一些偏远的乡村,那些老头老太太还把从店铺买回来的布匹叫洋布。

  但是,这个愣头小伙子不一样。他的头发留得较长,而且还在前面分叉,相当于今天的中分发型。那时候的人把这种发型叫做学生头,或者叫洋楼。小伙子穿的衣服也和别人不一样,他穿的是洋布做成的罩衫,袄领竖起来,裤子也不是大裆裤,而相当于今天这种直筒裤的式样。这个小伙子无论从衣着还是从发型来看,他都不同于和他一起前来的农民。而且他的皮肤也不像那些农民那样粗糙黝黑。

  他是一个在城里上过学的乡下学生。

  在城里生活几年,又回到乡下,这类人最容易躁动,看到什么都不如意,看到什么都要抨击。

  这样的人在乡间知名度很高,凌光祖就要拿他开刀。

  要在一群人中跟踪一个人,是一件较为困难的事情,弄不好很容易混淆。然而这个愣头小伙子很好跟踪,因为在一群农民中,他就像鹤立鸡群一样引人注目。

  我假扮成一个赶路的,在他们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着,偶尔我还停下来拍打拍打脚上的尘土。他们一路欢声笑语,并没有留意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走出了一长段路程后,我看到那个学生离开了人群,独自走上了一道岔路口,然后,在一片树丛中消失了。

  我悄悄走进那片树林,发现树林里只有一座院子,几间房屋,房屋崭新。树林之后,是一片更大的树林,那里住着十几户人,房屋破烂。学生的形象在农民中鹤立鸡群,学生的家庭也在农村里鹤立鸡群。

  学生家属于农村的有钱人家;学生属于农民中受过教育的人。

  五天后的夜晚,没有月亮,满天星光,我跟着凌光祖来到了学生家门前,凌光祖把菜油浇在学生家的院门上。

  火光点燃后,我们迅速离开。

  走上了一座山包,回头望去,看到火光中有几个人影在奔跑。

  第二天早晨,庙门刚刚打开,矮胖子拿着扫把准备出门打扫地上的尘土,寺庙里就走进了两个人,一个是老头,一个是老太。他们跪在佛像面前,连连叩头。

  接着,庙门外来了更多的人,他们在寺庙里跪倒了满满一大片。

  矮胖子看到寺庙里突然来了这么多人,他兴奋异常,放下扫把就高喊:“师父,师父。”

  我敲着木鱼,从禅堂里走出来,问:“何事慌张?”

  矮胖子问:“师父呢?”

  我故意大声说:“师父昨日去山外云游,至今没回来。”

  回头望去,我看到凌光祖躲在窗棂后,狡诈地笑了。

  学生事件在山村里引起了极大的反响,一夜之间,香涌寺在大别山中闯出了牌子。前来进香的人逐渐增多。

  有一天,我在进香的人群中,看到了叶子。叶子的爹娘跪在佛像前,嘴中念念有词,但是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叶子跪在爹娘的身后,趁着爹娘不注意,站起身来,跑到庭院里玩。庭院里有一棵大槐树,大槐树上垂下了几只墨绿色的虫子,它们正在拉线。

  我悄悄走到叶子身后,喊了一声:“嗨。”

  叶子吓了一跳,她突然转身,看到是我,就嗔怪地打了我一下。她用手掌摩挲着我的头皮说:“你有头发好看,没有头发也好看。”

  我故意说道:“你看我好看,那你就嫁给我。”

  叶子说:“好的啊,那我回家就告诉爹娘,我谁都不嫁,就嫁给你。”我说:“那你要等着我。”

  叶子说:“这几天都有人上门给我提亲,爹娘想把我嫁出去。只要你娶我,我就只嫁你。”

  叶子的爹娘站起身来,凌光祖走上去搭讪。叶子跑过去对着爹娘喊道:“爹,娘,我谁都不嫁,你们把那些媒婆轰出去,我只嫁给呆狗。”

  爹娘看到站在叶子后面的我,说道:“女娃子懂得什么,呆一边去。”叶子说:“我就要嫁给呆狗,就要嫁给呆狗。”

  她爹说:“呆狗不能嫁。”

  叶子说:“为啥呆狗不能嫁?”

  她娘说:“一个女娃子家,大喊大叫要嫁人,你还知道不知道羞耻?”

  叶子噘着嘴巴说:“那你们和媒婆说嫁我,知道不知道羞?反正我除了呆狗,谁都不嫁。”

  叶子赌气跑出了寺庙,凌光祖摸着我的光头哈哈大笑。

  媒婆上了门,叶子要嫁人。这件事情让我感到很恐惧。

  凌光祖对我说:“我们是和尚,和尚是不能娶老婆的。叶子要嫁人就让她嫁了吧。反正你以后有钱了,什么女人不能娶?想娶几个就娶几个。”

  我说:“不,我只要叶子,我谁也不要。我只喜欢叶子,我喜欢她一辈子。”凌光祖说:“我是过来人,我告诉你,男人都会喜欢女人,但没有哪一个男人会喜欢一个女人一辈子,也没有哪一个女人会喜欢一个男人一辈子。过了那个热乎劲,你看她就跟看别人一模一样。你再见到下一个女人,还会有那种热乎劲。这世界上,对于一个男人来说,钱最重要,没有钱哪个女人想嫁给你,有了钱哪个女人不想嫁给你?”

  我说:“叶子在家等着我娶她。”

  凌光祖说:“我们是和尚,你怎么娶她?”

  我说:“那我不当这个和尚了。”

  凌光祖说:“纯属放屁,不当和尚了,你吃什么,穿什么,你自己都饿死了,还怎么娶那个女娃?”

  我一想,真是这样的。离开了凌光祖,我都不知道该去哪里,谁会收留我,我怎么生活,叶子怎么生活。

  凌光祖说:“我们在这里只待三年,挣够了钱就走出大别山,在大城市里买房子买铺面,置办家业,到那时候要什么有什么,如果你还想着叶子,你就把她娶到大城市里。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谁愿意来?”

  我问:“如果这三年里叶子嫁人了怎么办?”

  凌光祖说:“她嫁就让她嫁啊,你就找别人去啊,这世界上除了男人就是女人,有钱还愁找不到女人。”

  我说:“我不想让叶子嫁给别人,我只要她嫁给我。”

  凌光祖说“三年后,你肯定会忘了这个女娃。世界上的女娃千千万,胜过这个女娃的何止万千。”

  尽管凌光祖经常以过来人的口吻对我谈话,但是我仍然想着叶子。有时候,趁着夜晚有月亮,我会提着一根棍子,走上十几里山路,来到叶子家找她。我和叶子约定后,如果她家门口传来两长一短的青蛙叫,那就是我。

  叶子走出来后,我们就会手拉手,来到一处隐秘的不为人知的地方,有时候是在打麦场,有时候是在山洞里,还有时候会爬上大树,躺在纵横交错的枝丫上。

  叶子总是说:“媒婆又来上门提亲了。”

  我把所有的仇恨,都发泄在媒婆身上,我认为只要这个可恨的媒婆不上门,叶子就不会嫁给别人。我开始密谋怎么整治这个该死的媒婆。

  媒婆是一个五六十岁的扎着旱烟袋的老女人,媒婆的胆子很大,她经常迈动着一双小脚,奔走在乡间漆黑的夜晚,她的足迹遍及乡间方圆上百里的每座村庄,哪个村子里有尚未婚配的男子,哪个村子里有待字闺阁的女儿,她都了如指掌。媒婆就是乡间的活地图,是乡村的统计员,是乡村的播放机,是旧时代的巾帼英雄。

  媒婆家在王家楼,王家楼村外有一片乱坟岗。我准备埋伏在乱坟岗里整治媒婆。

  我在那片乱坟岗中等候了三天,才等到了媒婆。媒婆经常走夜路,但媒婆不是每天都走夜路。

  那天晚上,月色朦胧,星光暗淡,天空中有一片一片的浮云,聚集在月亮周围,像鱼鳞一样。

  媒婆走到乱坟岗的时候,就快要到王家楼了,她也走累了。媒婆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稍作休息,点燃了一锅旱烟。她嘶嘶地吸着,感觉很幸福。

  媒婆吸完旱烟后,把烟锅子在石头上轻轻磕了两下,目的是要把锅子里的烟灰硫出来。突然,身后传来了一声尖叫。

  媒婆惊异地转过身去,看到身后站着一个女子,她的脸色非常惨白,她的衣服翩翩冉冉,她的头发纷乱不堪。

  媒婆颤抖着声音问:“你是谁?”

  那个女子问:“你又是谁?”

  媒婆嚅嗫着嘴巴说:“我是媒婆。”

  那个女子理直气壮地说:“我不管你是谁,就算你是媒婆,你也不能把烟灰磕在我的裙子上。”

  媒婆低头看去,突然又是一声尖叫,她看到面前这个女子悬空站立,她没有双腿。

  媒婆问:“你的腿,你的腿呢?”

  那个女于平静地说:“今天晚上被人砍断了。”

  媒婆听得毛骨悚然,她颤抖着声音问:“谁砍断了你的双腿?”

  那个女子说:“一群小鬼。今天吃晚饭,我和他们抢饭桌,抢不过他们,他们砍断我的双腿,把我扔出了坟墓。”

  媒婆听得魂飞魄散,她转身就跑,可是没跑几步,就被那名女子从后面追上来了,堵在了她的前面。

  那名女子说:“今晚我没地方睡觉了,就和你一起回家睡。”

  媒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她连连告條“放过我,放过我,我没有做过亏心事。”

  那名女子说:“你正在做亏心事。”

  媒婆一个劲地磕头,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名女子说:“叶子已经有人了,你偏要给叶子找婆家,你做的就是亏心事。我不放过你。”

  媒婆赶紧作揖磕头,她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女子说:“你家在王家楼,我天天夜半溜到你家看你干什么。如果你再敢踏入叶子家一步,我就把你带到我家里。”

  媒婆号啕大哭,她喊道:“我不去了,再也不去了。”

  看着媒婆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我高兴不已。我脱掉身上的女人衣服,从脚上卸下高跷,坐在刚才媒婆抽烟坐着的那块石头上,美滋滋地回味着刚才的那一幕。

  突然,坟墓里传来了沙沙沙的脚步声,我扭头看去,看到一个人影飘忽不定,又瘦又长,在坟茔间跑来跑去。

  我胆怯地问:“你是谁?在那里干什么?”

  那个人回过头来,我看到他的脸上没有鼻子没有嘴巴,只有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

  我从石头上滚落下来,体如筛糠。那个人影发出了瓮声瓮气的声音:“天黑从这里走出来,喝了点酒,怎么就找不到家门了。”

  我愈发害怕了,爬起身来,想要逃走,可是我走不脱,后面有一个人的手臂拉着我的衣襟,我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无法挪动一步。

  我压抑着狂跳的心,回头望去,看到坟墓中的那个人转过身来,向着我虚抓,他和我相隔了几丈远,却能够凭空抓住我的衣襟。

  后来,我干脆不挣扎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抖动得像一片暴风雨中的枯叶。

  那个人退后几步,走到了坟茔边一棵碗口粗的树下,高声喊道:“小小孩儿,竟敢冒充吾辈鬼魂,坏了鬼魂的名声,吾辈岂能放过你。”他一掌砍去,树木应声而倒。

  我睁圆眼睛,魂飞天外。今晚碰到的不仅是一个鬼,而且是一个厉鬼。这个厉鬼一掌都能够劈断树木,要是劈在我的身上,我岂不被劈为两段?

  厉鬼劈断树木后,向我走过来,他脚步轻飘,好像走在草梢上一样。我闭着眼睛,想着今晚活不成了,干脆就坐着等死吧。

  然而厉鬼走到我的面前,突然停住了脚步,他问我:“为什么要装神弄鬼,吓唬媒婆?”

  我说:“媒婆要给叶子寻婆家。”

  厉鬼说:“人家寻婆家,关你什么事?”

  我说:“叶子是要给我当老婆。”

  厉鬼问:“你是谁?”

  我说:“我是香涌寺的小和尚。”

  厉鬼突然不说话了。

  我偷偷睁开眼睛,看到他叉开双腿,像两根靠在一起的竹竿。突然,他问道:

  “谁点您出来当相的?”

  我眼前豁然开朗,一骨碌爬起来,答道:“师爸。”

  他又问:“您的师爸贵姓?”

  我高兴地跳起来,朗声答道:“姓凌。”

  他继续问:“请问您的身份?”

  我答道:“举人。请问您的身份?”

  他答道:“探花。”

  我大喜过望,扑上去抱着他。原来是三师叔到了。

  刚才我和三师叔的对话,都是江湖黑话。凌光祖向我交代过多次,遇到同门中人试探,应该怎么回答。应该用哪些话来寻找同门。

  我们这个派别,依靠算命问卦为生,在外人眼中叫相术,但是在我们江湖中人眼中,叫做江相派。在江湖上讨生活的人太多了,耍嘴皮子说相声的,光着膀子卖大力丸的,身藏绝技给人当保镖的,拉着打狗棒沿街乞讨的,贼手贼脚翻墙入户的……这些人和我们算命问卦的都不在一个档次。我们算命问卦的依靠智慧吃饭,他们依靠力气吃饭。他们耍的是二杆子,我们耍的是脑花子,在这些走江湖中,我们算命问卦的称丞相,谁还敢称太宰?这就是我们这个帮派叫江相派的来历。

  我们是江相派,我们这些人在江湖上就叫作相。我们的辈分共排了三辈,最高的是进士,次之举人,再次之秀才。像我这种已经入门的弟子,就称为举人。尚未入门的,叫做秀才。

  相术江湖上有几个名头极响的大师,分别叫状元、榜眼、探花。凌光祖位居状元,同门相认时,他就要说自己是状元;现在这个又高又瘦的男子说他是探花,那自然是师父凌光祖的师弟了。

  三师叔向着背后的树丛招招手,树丛里走出了另一个人,他同样是又高又瘦。他走到我的面前,看着我说:“急打慢千,轻敲响卖。这娃怎棵子,就成相家。我是榜眼。”

  我一听,知道又遇到了同道中人,他不但是同道中人,还是二师叔。

  急打慢千和轻敲响卖都是相术中的口诀,这是所有相术中人需要掌握的最基本的要领。急打慢千说的是突然发问,让对方猝不及防,说出真话,然后通过恐吓,让他不得不求你替他解除灾祸。轻敲响卖说的是给对方旁敲侧击,套出实情,然后很肯定说出自己的避祸之法。这两句话是相术中的入门要领,对外秘而不宣。如果能够说出这两句话,那么毫无疑问是同门中人了。

  二师叔刚才那句话是在夸我,还用的是江湖黑话。他说我虽然是一个小娃娃,但是相术水平很高,知道用恐吓和装神弄鬼捉弄媒婆。

  我问:“你们怎么会来到这里?”

  三师叔说:“我们来找大师兄。”

  我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师父就在这里?”

  三师叔说:“凌光祖的名号,在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相术中人都知道他隐居在香涌寺,躲避战乱。”

  原来是这样啊。那个躲避在城隍庙中恐吓我的人,那个一出门就腰间装了一百块银元的人,原来是相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人物。我以前还真的小看他了。刚才三师叔虚空抓住我的衣襟,一掌劈断树木,让我既恐怖又震惊,我问:

  “那是怎么回事儿?”

  三师叔说:“和你穿裙子踩高跷是一个道理。”

  三师叔让我摸摸我的衣服下摆,下摆上扎着几颗枣刺,三师叔说:“你的衣服被枣刺挂住了,是你自己跑不动,不是我隔空抓住你。”

  三师叔又带我来到那棵树木旁,树木的断口很整齐,树枝上还连着一条绳子。三师叔说:“我在后面劈掌,二师叔藏在草丛中拉,树木就应声而倒。树木提前被我们锯好了,只连着一点点。”

  二师叔和三师叔来到香涌寺后,香涌寺里很热闹,他们师兄弟三个整天谈论江湖掌故。我不愿意听,我想去找叶子。叶子对我的吸引力,胜过这些江湖传说。

  见到叶子后,我问:“这些天媒婆还上门来了吗?”

  叶子说:“没有来。很奇怪啊。”

  我笑着问:“想不想听听媒婆为什么不来了?”

  叶子说:“想听,想听。”

  我向叶子讲起了我在乱坟岗里冒充鬼怪捉弄吓唬媒婆,媒婆吓得连连磕头告饶,叶子听得心花怒放,又蹦又跳。

  那时候我的性处于萌芽状态,我把叶子当成了我的媳妇,我尽管知道媳妇是个好东西,但还不知道媳妇的重大使用价值。

  我们经常在一起,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是夜晚。我们抱在一起,抱在一起感觉非常美好。

  我们的亲密接触,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