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观音现世

书名:江湖三十年本章字数:4743

  

  两位师叔来到香涌寺时间不长,当年轰动大别山的一件事情就上演了。这件事情直到今天还在传播,而且被传播得神乎其神。

  可能再没有人知道那件事情的始作俑者,其实就是香涌寺中的四个人。

  这件事情被大别山人称为“观音现世”。

  农历九月十九,是观音的第三个生日。佛教传说就是在这一天,观音修成了菩萨之身,坐上了莲花台。

  这年夏天和秋天,大别山里到处都在传说,观音要在这一年的农历九月十九现身,从天而降,光临香涌寺。每逢有了集市的时候,集市上都会出现一些不知道来自什么地方的告示,告示写在黄色的纸张上,纸张上就写着这样的内容。观音即将现身香涌寺的消息,像风一样吹遍了大别山的每个角落,人们在饭店里、客栈里、道路上、饭桌上,甚至土匪窝子里、衙门门扇后、娼寮的床榻上……到处传说着这个消息,这个消息像蜜蜂一样,只要你走出家门,就能够听到它。

  香涌寺成为了人们最为关注的一个地方。很多人不顾劳累之苦,跋山涉水,风尘仆仆地来到香涌寺,只为了一睹观音即将现身的那个地方;很多人给功德箱里大把大把地塞票子,只为了能够让即将现身的观音保佑自己一家平安;很多人在香涌寺周围的山上筑庐而居,每日都来香涌寺上香拜佛,只为了验证这个不知道来自什么地方的传说。

  人们在无限的憧憬和期望中,终于盼来了农历九月十九,盼来了那个激动人心的一刻。这天,从早晨开始,他们就来到了香涌寺附近,他们站在香涌寺附近的山谷中,站在通往香涌寺的道路旁,他们背着干粮袋,拖儿带女,干粮袋里装着新鲜的早熟玉米和蒸好的饭团;他们提着瓦罐,瓦罐里盛着做好烧好的稀粥或者开水。站在山顶上向下望去,看到通往香涌寺的每条道路两边,都聚集着汹涌的人群,他们就像一条条爬向香涌寺的蟒蛇。

  这天夜晚,月色如练。

  人们抬头望着月亮,突然看到月亮里走出了观音,观音穿着长衫长裙,她的裙裾和每一条飘带都迎风而舞,观音从月亮里慢慢走了下来,她挥舞着手臂,像扇动着翅膀一样,又像拿着柳枝向世间普洒甘露。观音通体透亮,晶莹剔透,美轮美奂,所有看到这一刻的人,全都跪在地上,有人睁圆双眼被惊呆了,有人张开嘴巴喃喃私语,有人遥望观音叩头不已。

  观音走过了人们的身边,人们这才看清楚了,她一手持着胆瓶,一手拿着柳枝,她把柳枝伸进胆瓶里,蘸着甘露,洒在道路两边跪拜在地的人们头上、身上、脊背上、屁股上。每一个承受了甘露的人,都痛哭不已。

  观音沿着山路拾级而上,她的长长的裙裾拖在身后,无数的人跟在她的后面。她走进了香涌寺,香涌寺早就开门恭迎。那一刻,巨大的幸福感也击中了香涌寺的和尚,他们也一齐跪倒,闭着双眼,口中念念有词。

  观音走进了大殿里,大殿的正中,有一个莲花宝座,观音走到了莲花宝座旁,缓缓地坐下去。大殿里没有油灯,但是人们能够看到观音的形象。观音面如桃花,体态丰腴,眉毛细长,神情优雅。人们排队走到观音的面前,让观音摸一摸自己的头颅、肩膀、手臂、屁股、臭脚……哪里疼就让观音摸一下,没有哪里疼也让摸一下,这是多少年才能修到的福分,能够让现身的观音摸一把。

  黎明时分,香涌寺里钟磬齐鸣,观音要离开了,人们全都跪倒,头额叩地,泪流满面。等到他们再起身的时候,莲花宝座上空无一人,观音驾着早晨的第一缕曙光,飞到了极乐世界。

  人们带着极大的满足,把身上装的所有钱,都放进了功德箱里,功德箱很快就放满了,应接不暇的票子从功德箱里流到了地上,流到了殿堂的每一寸土地上。香涌寺的矮胖子马上换来了一个更大的功德箱,这个功德香也很快就放

  满了,矮胖子来不及搬走,就把比前一个还要大的功德箱放在大殿里。就这样,一个比一个大的功德香从大殿里一直排到了山门口。等到最后一个香客离开的时候,最后一个功德箱也已经装得满满当当。

  凌光祖走来了,他让矮胖子关上庙门,把所有的功德香腾空。矮胖子想要抱起功德箱,可是抱不起,他只好把功德箱倾倒,从里面一把一把地掏票子,票子像雪花一样在寺庙里飞舞,最后落下来,落在寺庙的每一个角落,厚厚地铺了一层。我要上厕所的时候,不得不刨出一条甬道,才能走到厕所里。

  票子实在太多了,无处置放。我们在那棵桂花树下挖掘了一个深深的地洞,数也不数,就将票子埋进去。票子太多了,无法清点。

  那棵桂花树下,曾经埋过师祖传授给我们的相术秘笈,现在埋的是相术秘笈换来的巨额钞票。

  我从身上脱下观音的绿色和粉红色相间的长裙,长裙上涂抹着一道道药膏,药膏上蘸着一条条萤火虫。无数的萤火虫粘贴在身上,让我的身体看起来就像发光一样。

  我走进库房里,库房的门口盘放着一卷绳索,那就是我昨晚从月亮上走下来的道具。第一条绳索连接着两座山上的两棵树,我站在山巅上,背景是巨大的月亮,站立在香涌寺周围的人仰头看我,看到我就像在月亮里。我沿着绳索从这座山走到了那座山,我在空中伸展手臂掌握平衡,人们看到我就像在翩翩起舞。在马戏团的刻苦训练,让我走绳索如履平地,来去自如。我沿着山路走到了山脚,站立在悬崖峭壁下,将绳子绑在了腰间,二师叔和三师叔藏在山顶,他们抓着绳子的另一头,将踩着陡峭山崖的我一步步拉上了悬崖之巅。远远望去,我就像踩着悬崖行走一样。

  我踩着高跷,走到了通往香涌寺的小路,长长的裙裾挡住了高跷,人们看到我很高大。我走到大殿里,盘腿坐在莲花宝座上,人们对着我顶礼膜拜。黎明时分,我实在累了,不想再坐了。等到他们全都埋下身去的时候,我悄悄爬起来,藏在了宝座后,他们以为我驾着祥云去了极乐世界。

  这一晚,我征服了所有人。

  天色大亮后,我才从巨大的陶醉里走出来,趴在床榻上睡着了。

  此后,香涌寺如日中天,然而危机却在潜滋暗长。

  香涌寺里每天游人如织,前来求签拜佛的人络绎不绝。为了扩大经营,搞活经济,我们修筑了几十间房屋,几十间房屋里放着不同的泥塑,不管他是佛教的释迦牟尼,还是道教的太白金星,也不管他是面貌儒雅的托塔李天王,还是面目狰狞的巨灵神,我们全都树立了塑像。凌光祖手中有一本《西游记》,他的终极目标是,把香涌寺打造成为东方的旅游胜地,让所有佛道两家都在这里找到自己的图腾,然后用围栏把香涌寺围起来,收取门票,向每个进门上香的香客收取香火钱,门口最贵的一炷香高达百元,最便宜的也有一元。

  在整个中原江淮地带,地处大别山深处的名不见经传的香涌寺,一夜成名。人们竞相传说,这里是观音现身的地方。无数人将香涌寺视为心灵的圣地,他们不远万里来到香涌寺,只为能够亲眼目睹观音坐过的那个莲花宝座。

  那个由凌光祖制作的,由我坐过的用木头制作的莲花宝座,被用红布缠绕着,供奉在殿堂正中央的高台上。莲花宝座下写着四个大字:“有求必应”。莲花宝座前放着一个功德箱,矮胖子每隔一个时辰,就要更换功德箱,因为里面的钱,再也装不下了。

  大殿的墙壁上,贴满了锦旗,上面全是我们书写的文字,有的是“菩萨显灵,万事如意”;有的是“送子观音,全家幸福”。

  我们不差钱。

  有一天,我在寺庙里看到了叶子的邻居,就是那个丈夫在外做生意的女人,她依然愁容满脸,可能她的丈夫依然未归,她依然靠着变卖金银首饰过日子。我悄悄告诉凌光祖,那个人就是叶子的邻居。此前,我曾经给他说过这个女人的情况。

  我以为凌光祖会走上前去和这个女人搭讪,会告诉这个女人她印堂发暗,必定有丈夫的不解之事;她双目无神,一定是丈夫多日未归;她两颊潮红,注定是有两个儿子;她来到寺庙,肯定是询问丈夫何时归还。《英耀篇》中写得明明白白,女子前来算命,一定是问丈夫的事宜。在以前的很多时候,只要凌光祖暗暗了解到哪个人的情况,他都会上前搭讪,一步步将对方引入彀中,让对方心甘情愿地把钱掏出来。

  但是这次,凌光祖没有。

  凌光祖说:“一个持家的女人,能有多少钱?我都不稀罕和她说句话。”凌光祖现在什么都不缺。

  我看到那个女人,感觉很亲切,就主动跑上去,询问叶子的情况。

  那个女人说:“叶子今天就要嫁人了。”

  我问:“嫁到哪里?”

  那个女人说:“嫁到山外。早晨花轿都抬来了。”

  我一听,如同晴天霹雳,我一路狂叫着赶往叶子家。凌光祖现在有钱了,他可能很快就要去山外了,我也可以迎娶叶子了。

  然而,我怎么也想不到,今天叶子居然要嫁人了。

  我要拦住花轿,谁也别想把我的叶子抬走。

  我向着叶子家,一路奔跑,跑累了,我就快走,走一段,我又跑。我这样气喘吁吁,一路走一路跑来到了叶子家。叶子爹和叶子娘正把院子里的桌子板凳擦拭干净,她家的案板上放着摞得高高的杯盏碗碟,她家的门框边贴着红色的对联,一只半大的狗躲在墙角蠢蠢欲动,总想过去叼起当院里的一块骨头。我问:“叶子呢?”

  叶子娘没好气地说:“你找我家叶子干什么?我家叶子嫁人了。”

  我问:“嫁到哪里去了?”

  叶子娘说:“嫁到山外去了。”

  我跑出她家家门,沿着坡道跑到了街面上,叶子娘站在半坡喊道:“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我没有理会她,沿着寂寥无人的街道,跑上了通往山外的道路。我跑得很快,耳边风声呼呼划过,我的手臂摆动着,像翅膀一样,我幻想着自己能够飞起来,一下子就飞到了叶子的面前,然后像打虎武松一样,三拳两脚将迎娶叶子的那些人打倒。他们跪在地上求饶,我抱着叶子骑在马背上,一溜烟地驶往远处山巅上的城堡。

  我跑着跑着,跑得汗流浃背。我跑上了一面山坡,站在山顶上,看到有一行人沿着山坡向下走,他们吹吹打打,抬着花轿。我想,他们抬着的肯定就是叶子,我站在山巅上大声叫喊,但是喧天的唢呐声和锣鼓声盖过了我的叫声。

  我沿着山坡向下追去,我没有走下山的小道,我向着他们径直冲下去,想要拦截住他们。我跑得太快了,头重脚轻,栽倒在斜坡上,我像个皮球一样蹦蹦跳跳,碾压过丛生的枣刺,压过了一大片荒草,我的头磕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刚感觉到疼痛,另一块更大的石头磕向了我。我手忙脚乱,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身不由己。后来,一片树丛挡住了我,我终于停了下来。

  我心神疲惫,痛苦万分,无可奈何,我慢慢爬起来,感觉手脚还能动弹,脸上黏糊糊的,一摸,摸出了一把血。我不知道头上什么地方破了,也顾不上查看伤口,我继续向下追去,想要拦住叶子。

  在山下一条小河边,我终于追上了那群人。他们手中的唢呐和锣鼓一齐停下来,所有人都看着满脸是血满身是土的我。我跑到了花轿前,想要揭开红色的帘幕。

  花轿前一名看起来比我年长的青年拦住了我,他问:“你要干什么?”我说:“叶子是我老婆,你们不能带走。”

  我对着花轿大喊:“叶子,叶子。”

  叶子揭开了帘幕,我看到她满脸都是泪水。她扶着栏杆,想要走下来。

  那名青年看着我,又看着叶子,他突然明白过来,他喝道:“哪里来的小淫贼,小秃驴,给我打。”

  那些抬轿的人扑过来,他们你一拳我一脚,将我打倒在地,他们的脚踩在我的身上,我在地上扭曲翻滚着。

  那名青年对叶子说:“今晚就看身子破了没有,要是破了身子,老子找你爹娘要个说法。”

  叶子想要扑过来,两名男子一人拉着她一只手,将她按回到了花轿里。

  他们要抬着花轿走,放开了我,我站起身来,又向花轿扑去。他们翻身过来,又将我打翻在地,用脚踢着我,像踢着一个皮球。

  后来,我失去了知觉,倒在了路面上。他们抬着花轿,从我身上走过去。我不是武松,我只是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和尚。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老中医家中。老中医说,他行医归来,骑着毛驴,远远看到一群人在殴打我,他赶过来的时候,那群人已经走远了,而我被打昏了。他把我放在毛驴背上,驮回了家。

  他问:“那群人为什么打你?”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是一名和尚,和尚注定了不能和任何一个女人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而我和叶子有了这层关系,任何人都会认为我是一个小淫贼,一个不守清规戒律的色和尚。我是一只青蛙,我注定了不能爱上天鹅。

  我在老中医家躺了三天,这三天里,我的心冷到了极点,苦到了极点。我仔细回想自己不算漫长的一生,被人拐卖,爹置之不理;受尽折磨,却只能给自己诉说;和翠儿相约,找不到翠儿;喜欢上了叶子,叶子却嫁给了别人,而我却差点被人打死……

  我的命为什么会这样苦?苦的就像黄连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