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黄金叶把那份食品检疫报告送了过来,钱亮亮看了看,检疫证书是真的,至于到底是原来就有的那份还是黄金叶现找人补的,钱亮亮根本不在乎,他相信,作为金龙宾馆的总经理,黄金叶找关系搞这么一份检验报告一点也不困难。关键的问题是,有了这份检疫报告,黄金叶就没有任何责任了。于是就开始动手写事故报告,钱亮亮是秘书出身,写这么一份简单的事故报告手拿把掐,他先简略叙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充分强调这次事故没有造成任何后果和不良影响,然后又分析了事故可能的原因,把事故的原因归结到了繁琐复杂的食品转运加工过程中某一个可能的环节上,然后坚定不移地结论:他们所用的材料事先都经过了市卫生检疫机关的严格检验,因此不存在金龙宾馆发生食品卫生问题的可能。最后又说不管这件事情发生的原因是什么,作为接待工作的直接主管他个人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此恳切请求上级对他予以必要的处理。这种具体推卸责任,抽象承担责任,回避实质问题,大谈空泛道理的手法是一般当领导的遇到问题时的惯用手段,钱亮亮长期在市委秘书处工作,耳濡目染甚至替领导捉枪代笔搞这种名堂已经驾轻就熟,现在自己运用起来自然也是得心应手,一蹴而就。
事故报告写好了,钱亮亮把事故报告和检疫证书钉在一起给市委秘书长和市政府秘书长各送了一份,从行政体制上说,接待处归政府秘书长管,业务上却受政府和市委秘书处的双重领导,所以他把报告分送给了市委秘书长和政府秘书长。过了几天送给市政府秘书长的报告被退了回来,上面有秘书长的批示:“请明确对责任人的认定和处理意见。”钱亮亮还看到上面有王市长批的字:“阅”。由此他断定这个意见是王市长的,虽然王市长只批了一个字,却可以想象得到,没有王市长的明确意见,秘书长绝对不敢这样批复。而市委那边却由秘书长直接打过电话来,说是市委领导认为报告是实事求是的,要把这次事故当成一次教训,认真总结经验教训,避免今后再发生类似事故。钱亮亮听懂了,市委那边的意见就是:此事到此为止,也看懂了,市政府那边的意见是:事情没完。
市委市政府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完全不同,难受的就是钱亮亮,他夹在中间无所适从,还没处讨教对策去。谁敢承担把市委市政府的矛盾公开化的政治责任?他如果到处去讨论这件事情,无异于把市委和市政府的不合谐音散播出去,那样的话,问题的性质就比跑肚拉稀事件更为严重。他毕竟在市委秘书处干了多年,其中的利害关系心知肚明。这件事情到底如何了解,只能取决于他的个人智慧。好在这时候卢老驾到,给了钱亮亮把这件事情拖下去的时间。王市长光顾着迎接卢老,再没有提起处理黄金叶的事儿。
卢老是乘汽车来的,一辆黑色的奥迪,钱亮亮透过窗户看见车进了金龙宾馆,想到黄金叶的嘱咐,就没有出面迎接他。卢老是一个粗壮肥胖的老头,脑袋上稀疏的头发还没有全白,白头发中间参杂着黑头发灰头发,让钱亮亮想起了那句骂人的话:老杂毛。老头子背已经驼了,走路的时候一个膀子耷拉着,脖子梗着,倒有点像街上没事找事的混混。王市长早早就在宾馆等候他,黄金叶、齐红也都陪着王市长等他,他的宝贝儿子废物不知道瞎忙什么,反倒没来。
王市长握了老头的手摇晃着,钱亮亮听不见他说什么,却可以想象得到他说的肯定是欢迎老领导前来检查指导工作之类的套话,或者还有老领导最近身体好不好等等问候话儿。卢老跟王市长说了几句什么便步履匆匆地窜到楼里头去了,钱亮亮没有想到这老头的腿脚还如此利落。王市长跟黄金叶还有齐红紧紧跟在他的后头也消失在四号楼的大门里。过了一阵王市长跟黄金叶出来了,齐红没有出来,见王市长朝一号楼走来,就知道他要到一六八房间去,他晚上肯定要陪卢老进餐,现在让卢老洗涮休息,他就在一六八房间等候,这也是市领导接待上级的老习惯。钱亮亮正要离开窗户回自己的办公室去,却见卢辉挎着他那形影不离的摄影包骑了台跑车匆匆忙忙地到了四号楼,扔下自行车就跑了进去。“这家伙不知道一天到晚瞎忙什么,老爸来了都不能来迎接一下。”心里这么想着,钱亮亮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刚刚进门就听见电话催命似的响个不停,钱亮亮赶紧过去接了起来,是王市长:“小钱啊,你在呢?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急事忙去了呢。”
钱亮亮连忙说:“我到外头办了点事刚刚回来,王市长有什么事吗?”
王市长说:“我在一六八呢,你过来一下。”
钱亮亮只好到一六八去拜见市长。他对王市长有点畏惧,一是跑肚拉稀的事情王市长不依不饶他一直拖着,二是卢老来了他没有出面迎接,这都很容易引起王市长的反感。王市长正在一六八做健身运动,甩胳膊蹬腿活象运动员上场前做热身。见钱亮亮进来王市长继续做着他的健身运动,扬扬下巴示意钱亮亮坐下,钱亮亮感觉到他的情绪挺好,便暗暗松了一口气。服务员见钱亮亮进了一六八,就赶紧来给他倒茶,两位大领导都在,服务员过于紧张,没有打开暖壶盖就给钱亮亮的茶杯里倒水,扑通一声,壶里的开水混杂着蒸汽跟暖瓶盖一起冲到了杯子里,溅起的开水扑到了钱亮亮腿上、手上,钱亮亮惊叫一声蹦了起来。服务员吓坏了,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竟然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嘴里一个劲道歉:“钱处长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不是故意的……”
惊吓和疼痛让钱亮亮很生气,可是见到服务员吓成那个样子,顿时就没了气,拦住手忙脚乱给他擦拭身上水渍的服务员:“哭什么?谁也没说你是故意的,没事,不烫,我穿的厚,没事。不怪你,怪我,怪我反应太慢没及时躲开你的开水,别哭了,再哭人家还以为我跟王市长怎么欺负你了呢。”
服务员竭力忍住哭泣,抽抽噎噎地说:“实在对不起,钱处长,你扣我奖金吧。”
这个时候这个服务员还能想到奖金,反倒把钱亮亮逗笑了,钱亮亮说:“你是新来的吧?”
服务员乖乖地点点头,钱亮亮说:“难怪呢,要是老服务员就不会象你这么紧张,你是不是知道我是领导就特怕?”
服务员又点点头:“还有王市长,我头一次跟这么大的领导离这么近。”
王市长哈哈笑了起来:“看来烫你们钱处长的责任还在我身上,是我把你吓着了,这样吧,要扣就扣我的奖金,谁让我把小丫头吓得烫钱处长呢。”
钱亮亮陪着王市长笑了笑说:“你烫了我,可以不扣金奖,如果烫了别的客人可就得扣奖金了,要是把人家烫坏了还得受处分,今后象老服务员们学着点,不管服务对象是谁,都按照服务规范来,不能紧张,一紧张就出错。好了,没事了,快去忙你的吧。”
服务员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王市长问钱亮亮:“没事吧?我看那水可够烫的,蒸汽哗哗往外冒象火车头开锅了,煮肉温度都够。”
钱亮亮觉得大腿的皮肤火辣辣地,就脱了裤子察看,果然右腿的腿面上红彤彤的。王市长说:“还好,没起泡,起泡就得到医务室包扎了。快把裤子穿上吧,别进来个人还以为我这个市长要把你这个接待处长怎么着呢。”
钱亮亮赶紧把裤子提上系好裤带,王市长又说:“小心点,别蹭破皮了,蹭破皮照样容易感染。哎,刚才我还真担心你冲那个小丫头发火呢,那个小丫头已经吓成那样了,你要是再骂她一顿,小孩子受不了。”
钱亮亮说:“骂她干吗?人家又不是故意的,谁能不犯个错呢。不过要是把客人烫了可就不太好交代了。”
王市长说:“别人我不敢说,这个小丫头这一辈子也不会再出这种事了,这就叫吃一亏长一智。”
钱亮亮这才想起来问王市长:“王市长您找我有事吗?”
王市长说:“我在这等着伺候卢老爷子,一个人呆着没劲,让你过来陪陪我,算不算有事?”
钱亮亮心里苦笑,有时候这些领导真的把他当成三陪了,到了一六八就得他随时伺候,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说:“我也正要过来呢。”
王市长继续甩胳膊,一边甩一边问钱亮亮:“卢老爷子来了,你怎么不出面接一下?”
钱亮亮说:“我刚才有点事没顾上。”
王市长“哼”了一声说:“小钱啊,我过去觉得你这个人挺透明的,现在发现你也挺贼。你有什么事情非得在这个时候办?我堂堂一个大市长都能舍出时间来亲自迎一迎卢老爷子,你就不能出面接一下?你别解释,我明白,你肯定是听说什么了有意躲的。”
钱亮亮只好说:“我听说卢老挺爱找茬骂人的,我这人脾气不太好,吃软不吃硬,怕跟他发生不愉快,给市上领导添麻烦,所以有意回避了一下。”
王市长满意地点点头:“这还象个话,有什么说什么,对领导尤其不能玩虚的,哪怕说错了都没关系,就是不能说假的。对了,上一回首长来的时候,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呢?”
钱亮亮想来想去想不出来有什么事情瞒着这位王市长,迟疑地说:“我能有什么事情瞒着领导呢?没有啥啊,王市长你再提示一下,你指哪个方面?”
王市长没有提示他,直截了当就问:“你跟首长的那个秘书,对了,姓贾的,贾秘书什么关系?”
钱亮亮说:“噢,你说贾秘书啊?你怎么知道我跟他有什么关系?”
“不光我知道,常书记也知道,那天我跟常书记陪首长出去视察的时候,我们都听见他把你叫亮子,你跟他没关系,刚刚认识他会那么叫你吗?亮子是你的小名吧?”
钱亮亮以攻为守,反过来吹捧王市长说:“王市长你观察的真仔细,分析判断能力也特强,特准,什么事也别想瞒过你。我们小的时候在一起玩,他是我们的头头,我是他的喽喽,多年不见了,想不到他成了首长的秘书。当时他不让我告诉别人我们过去认识,怕影响我们的工作联系,他走了之后我一忙就把这件事情忘了。再说了,我也没觉着这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到处给人说我跟首长的秘书过去是哥们,让人听了好象我炫耀什么似的,所以我就谁也没说,倒不是我有意隐瞒什么。”
王市长点点头:“这就对了,当时我跟常书记都挺纳闷,怎么贾秘书把你叫亮子呢。后来你们再联系过没有?”
钱亮亮说:“他给我留了他的联系电话,我打过一回,他说首长对我们的接待工作很满意,也很感谢,让我有机会到北京的时候找他。”
王市长停止了甩手,想了想说:“亮子,嘿,我怎么也跟着这么叫了,还是叫小钱顺口。这么着,你跟贾秘书的联系不能断,年底拜年的时候准备一份礼品亲自送过去,去的时候让蒋市长陪着你一块去,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就能用得着你这位贾大哥。你可别以为我个人想求他办什么事情,我是为了咱们金州市。找项目、要政策、批投资,最重要的是解决跟邻省的争水问题,上面没有人不行,有了人啥事都好办。首长的秘书,这是最好的关系,不显眼,却有实权,活动能量大,通过他可以直接向首长反映问题,通过他也可以直接向行政部门施加影响,多少人绞尽脑汁、望眼欲穿想挂钩都挂不上,真没想到我们现成的就摆在这儿,这个关系一定要抓住,下点本钱。你是接待处长,只要把这条关系给咱们搞铁了,啥也不用干我都认定你的功劳最大。”
钱亮亮对他跟贾秘书从小上房揭瓦的感情非常珍重,从不对任何人提及,没想到王市长跟常书记竟然明察秋毫,仅仅凭贾秘书不经意间的一声“亮子”,就判断出了他跟贾秘书的关系。不同的是常书记深藏不露,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起码迄今为止没有问过钱亮亮这件事情。而王市长却急不可耐地要把这条关系利用起来。不过,钱亮亮对王市长企图利用他跟贾秘书的关系并没有反感,尽管这是赤裸裸的功利主义。因为他相信,王市长确实是想通过贾秘书为金州市办事,而不是为他自己牟利。
“好,我过几天跟他联系联系。”
“过几天干什么?随时要多联系。即便是生人常走动走动也就成了熟人,亲戚常年不来往也就成了生人。”
王市长有些猴急,这让钱亮亮觉着好笑,便说:“王市长,你以为人家跟我们一样,随时随地接个电话就能聊半天?首长不在还好办,首长在的时候他们基本不接外头来的电话,而且他们经常不在北京,陪了首长东奔西跑……”
“这还不好办,给他办个手机不就成了,就办北京的,要最好的,我签字报销。”
钱亮亮暗想,只要我说给他办手机,他马上就能知道我想干什么,首长身边的人可能这种事情见得多了,弄不好反而会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把自己的想法给王市长说了,王市长不死心:“那有什么,你先给他打个电话试探一下,就以你的名义给他办,让他自己买,把发票寄过来就成了,发票也写你的名字,我签字报销。你别傻了,别人给他办这种事情他敢接受吗?你给他办他保证敢接受,为什么?你们是打小在一起长大的哥们,不信你就试试。”
钱亮亮笑着说:“王市长,你这可是行贿啊。”
王市长也笑着骂他:“你小子说得轻松,你来当市长试试,哪个市长不想行贿?愁就愁在行不准、没路子。另外,同样是行贿,关键看目的是什么,我告诉你,我一不为当官,二不为发财,我就是为了咱们金州市办事方便一些,在上面能有个关系基础。我要是为了当官、发财,也用不着给你那位贾大哥行贿,给他行贿也没用,他离我太远,我够不着他。”
钱亮亮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全力以赴去办不就成了吗?办成办不成可就不由我了。”
“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得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这就是我的原则。”
钱亮亮不想再在这件事上纠缠,就转了话头:“王市长,卢老这回来有什么事情没有?”
王市长盯了他一眼:“说有事就有事说没事就没事,人老了,怀旧,想到工作过的地方看看,人之常情。顺带着提点个人要求,能满足的我们就尽量满足,不能答应的我们把话说到了,也算尽到责任了,违反原则的事情谁敢办?对了,你通知常书记一下,就说卢老已经到了。”
钱亮亮冒险追问了一句:“卢老来之前您给常书记说了没有?”
王市长说:“我能不说吗?又不是我家亲戚,人家是冲金州市来的,不是冲我个人来的。”
钱亮亮这才放了心,连忙当着王市长的面给常书记打电话,他想,当着王市长的面给常书记打电话显得自己光明磊落,如果常书记有什么问题也可以直接跟王市长沟通,免得通过他传话,传来传去麻烦就出来了。常书记接了电话,钱亮亮就告诉他卢老已经到了,王市长到宾馆接的。常书记问他王市长在不在,钱亮亮赶紧说在,就在这儿呢,常书记就让王市长接电话。大概常书记在那边问接待安排,王书记就说晚上要宴请一下,给卢老接风,你最好也能参加。常书记可能拒绝了,但用的什么理由钱亮亮听不到。王市长说:“那也好,你休息,我来应付,按照常委会的意见办,估计老头也不会怎么样。”
放下电话,王市长摇摇脑袋:“常书记龙体欠安,把老头交给你我了,你抽个时间过去看看,别老往后躲,老头也不是饿狼能把你吃了。脾气不好你忍一忍让一让,就当是你自己家老爷子,就没啥过不去的,是不是谁给你说什么了?”
钱亮亮连忙否认:“没有,我刚才真的有点别的事情耽搁了,没能及时赶过去。”
王市长说:“老人象娃娃,该哄还得哄,没什么可说的,一定要接待好。”
钱亮亮说:“你放心吧,中央首长都接待了,保证不给你惹事。”
王市长“哼”道:“中央首长你们倒是接待过了,可是工作人员呢?一个个吃得跑肚拉稀,还好意思说呢。对了,这件事情准备怎么处理?”
钱亮亮暗暗怪自己嘴贱,一提接待中央首长的事儿,等于提醒王市长追问这件事,只好硬着头皮说:“事故已经调查清楚了,我们已经把报告交上去了……”
“你别提那个什么报告,事故的原因是明摆着的,用不着你们分析,公安局和卫生防疫局都有定论。问题是事故责任人呢?啥事没有就这么不了了之了?谁还会重视食品卫生和接待安全?下一回再出现这种事情怎么办?你是不是觉得我跟什么人过不去抓住机会想干什么?你这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再怎么样也不会跟一个小小的科级干部过不去,这不是针对哪一个人的问题,你懂不懂?”
王市长这一连串的问号掺杂着吐沫星子活象突然袭来的疾风暴雨,把钱亮亮浇了个晕头转向,这是他头一次见到王市长发脾气,也是上任以来头一次受到王市长如此严厉的批评,非常憋气也有些惶惑,忍不住就说:“王市长,我当时把报告分别报给了市委和市政府,结果你们的意见不一致,我不知道该按谁的办。”
王市长问:“市委的意见是什么?”
钱亮亮便把市委的批复意见说了一遍,王市长拉着脸不吭声了,可是能够看得出来,他也很憋气,果然,他张口说了:“现在我不管市委怎么批复的,你也别管市政府怎么批复的,我就问问你个人,你的意见是什么?”
钱亮亮说:“我的意见就是报告上说的,事故调查清楚,单纯从事故本身来说,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原因并不是金龙宾馆造成的。尽管这样,作为主管这方面工作的领导,我愿意承担责任,请求上级予以处分。王市长,您再想想,那件事情如果放在平时,而不是接待首长,会不会闹得这么大?再说了,黄金叶也是严格按照工作程序办的,谁能想到放在冷库里的冷冻食品又经过了卫生检疫还能吃坏肚子呢?所以我觉得还是以教育为主好一些。”
在他说这段话的时候,王市长的眼光象刺刀,盯着他的眼睛看,好象想刺穿他的眼睛看到他的五脏六腑。人们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只不过是一种近似于胡说八道的形容,恰恰相反,眼睛在大多数情况下是心灵的遮羞布。心灵没有窗户,即便心灵真的有窗户,人也会给窗户装上窗帘,避免别人的窥视。这阵儿钱亮亮就把眼睛当成了心灵的迷魂阵,坦诚地看着王市长的眼睛,说着振振有词貌似有理的话,心里却阵阵紧张,他暗暗后悔自己终于搅进了书记市长的政治漩涡里头,估计从此王市长就会把他打入另册了。
王市长咧嘴笑了笑,笑纹在黑胖脸上一闪而过,以至于钱亮亮根本没时间解读那个笑容是不屑的嘲弄还是宽容的谅解。不过王市长的话却让钱亮亮松了一口气:“小钱啊,如果不是我刚才看到你对那个烫你的小服务员的态度,我真得怀疑你说的是不是真话。你还算个与人为善的人,算了,既然这件事情你为难,我也不逼迫你,省得你觉得我老王做事太苛刻,这件事情你看着办吧,再怎么说你是主管,我老王也不能直接处理一个科级干部去,不过,一定要记住,认真吸取教训,绝对不能再出现这种事情,我还有事先走了,晚上宴请卢老你参加作陪。”
钱亮亮连忙答应了,他知道,今天晚上的宴请如果再推辞,那就真把王市长得罪到家了。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还没等到晚上,他就不得不承受了来自卢老的第一波攻击。刚刚送走王市长,郭文英就气喘吁吁地跑来找他,说卢老发火闹事了,要立刻到市委拜见常书记,拦也拦不住劝也劝不了,这阵已经到了楼下大厅里等车呢,说是如果没有车他就步行到市委去,请示他怎么办。钱亮亮脑袋顿时大了,他真没想到卢老竟然这么大的精神头,坐了一天车,刚刚下车就开始闹事,看来真的是善者不来者不善啊。没顾得上多想,他便随了郭文英朝四号楼跑,如果不拦住卢老,真的让他跑到市委找常书记胡闹一通,那就谁都难以下台,他钱亮亮也脱不了干系。
刚刚来到四号楼外头,就听到了老年人嘶哑的声音在嚎叫:“他妈的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小小的书记么?谁没当过那玩意儿?架子真大啊,妈个B的,孙子辈的,现在的干部真他妈是黄鼠狼下兔羔子,一窝不如一窝了……车呢?车什么时候到……”
钱亮亮猜想,肯定是他见常书记没来迎接他,心里头不爽,才寻衅滋事。进到大厅里头,见卢老坐在沙发上,黄金叶跟窝头正在围着他劝说,窝头说:“老爷子,难得一见,今天晚上我给你上几个稀罕的,再弄点好酒,领导们都说了,你老爷子难得来一趟,一定要把你老爷子伺候好了。”
卢老笑了:“你小子是个好东西,我对你没意见,我骂的是那些贪官污吏,狗日的老子们打下的江山让他们享受,老子来了还躲着不见面,怎么了?怕了?怕了就别干坏事。”
黄金叶见到钱亮亮连忙向卢老介绍:“老爷子,这是我们接待处钱处长来看你来了。”
钱亮亮连忙过去跟他握手,自我介绍道:“我是钱亮亮,刚才忙别的事没顾得上迎接卢老,王市长刚刚批评完我,还嘱咐我们一定要接待好卢老,您老人家有什么尽管说,我们做的不到的地方您老也尽管批评……”
卢老根本没搭理他,转过头问黄金叶:“原来管事的不是那个李百威吗?怎么又换人了?我说怎么没见李百威来接我,原来是让人家赶走了,好人就是长不了啊。”
钱亮亮手伸了出去人家置之不理本来就已经够尴尬的,听了这话就更是难堪,窝头对卢老说:“李百威搞破鞋了,把人家小服务员的肚子搞大了,一年前就撤职查办了,你老爷子还想着他呢?”
卢老说:“想着他怎么了?上梁不正下梁歪,好好个人就让他们这么毁了,我说这一回来了怎么没见个正经人出来接我呢,原来让他们给毁了。”
钱亮亮暗想,这老家伙看样子就是要找碴儿,自己没恭候迎接得罪他了,没想到他竟然会如此小肚鸡肠,真不知道他过去是怎么当市委书记的,也许王市长说得对,老人象孩子,他是年纪大了心性脾气都变成这样了,自己也没必要跟他一般见识,于是就坐到了侧面的沙发上沉默不语。他不说话了,卢老却继续喋喋不休骂骂咧咧,有时候能听得出来他在骂常书记,有时候却听不明白他在骂谁,让你觉得他好象在骂你,可是他又没有指名道姓,争名争利的大有人在,就没有争骂的,所以钱亮亮听的心里非常不耐却也无可奈何。黄金叶给他使了个眼色,钱亮亮就起身跟她来到外头,黄金叶乜斜了一眼大厅里的卢老爷子,对钱亮亮说:“钱处长你别理他,他这是惯用的手段,来了就乱骂一通,给人使下马威呢,然后他的事就好办了。不信你看着,常书记不在场他骂,常书记真正来了,他保险又装得挺亲热,你要是听着烦,干脆忙别的事去,不搭理他他也就没着了,常书记就是这样。人么,既然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人了别人何必还把他当人呢。”
钱亮亮想,回到大厅里硬着头皮听老卢头象泼妇骂街似的骂人,实在难以忍受,干脆趁机一走了之,眼不见心不烦。忽然想起来没有见到齐红跟炉灰,这是绝不应该的,他们无论如何应该在这儿陪着卢老爷子,便问黄金叶:“齐红呢?怎么没过来陪卢老?”
黄金叶撇撇嘴:“这都是安排好了的,卢老在这儿撒泼闹事,他们在场怎么办?劝还是不劝?干脆躲到一边就是为了让卢老放开闹,卢老闹什么?要房子。要房子干什么?给炉灰跟齐红他们住。不然卢老在省城住得好好的,死乞白趔在金州市要一套房子干吗?”
钱亮亮问:“齐红他们不是有房子么?”
黄金叶说:“他们住的是八十平方米的两室一厅,卢老要的老干部房是一百五十平方米的三室两厅,那能比吗?再说了,他们住了卢老要的房子,原来的房子还能出租,这就跟结婚请客摆喜酒一样,客也请了,吃也吃了,喝也喝了,礼也收了,这种便宜事谁不愿意干?”
钱亮亮忍不住问她:“你说这一回卢老亲自打上门来闹房子,市里能不能给他?”
黄金叶说:“有啥不能给的?又不是给自己家的,反正都是公家的,谁会为了公家的一套房子得罪卢老这样的人呢。你别以为卢老光会在这儿骂人,要是市里不满足他的要求,省里的领导都别想消停,这老头可能折腾了,也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么大精神头。前几年李副市长不知道怎么得罪他了,他就天天跑到省委告人家,天天去,就象正常上班一样,就那么在省委接待室坐着不走,天天嚷嚷如果省委不处理他就到北京告到中央去,还说中央哪个首长是他的老下级,哪个首长是他的老同事,闹得省委没办法,最后还是把李副市长调走了,到省烟草公司当了副总经理,到了那个位置上最多能当个总经理,再想上就没门了,你说卢老爷子能不能折腾?”
钱亮亮觉得黄金叶说的事情实在荒唐,让人难以置信,就问:“他告人家总得有个理由证据什么的,就那么空口白牙胡说八道就能把人家从金州市赶走?”
黄金叶说了一句文绉绉的词儿:“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还是那句话,反正也不是自己家的事儿,谁会那么认真?闹得受不了了就妥协,反正是平调,又不是处分降职,谁也说不出什么毛病来。”
这时候卢老又在大厅朝外头嘶喊:“车呢?车怎么还不来?再不来我就走着去……”
黄金叶对钱亮亮说:“你走吧,别管他了,我去应付着就成了,我是女的,他不能把我怎么样。”说着急匆匆地冲到大厅去安抚老卢头了。钱亮亮趁机脱身,路上不由想到,自己刚才在王市长面前维护黄金叶还是值得的,关键时候人家也挺维护他,而齐红呢?这个时候可能正在家里看电视喝茶水等着搬好房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