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十二章、贫贱夫妻百事哀

书名:上班族本章字数:5881

  

  黄小燕的单位,这一段时间也是人心惶惶。原因是上面下来一批转正的指标,具体有多少编制,谁也说不清,属于行里的核心机密。

  虽然没有公布,但大家心里都知道,这次的指标至少有几十个,因为好几年都没有下指标了。这些年行里新增加了十几个储蓄所,招了一大批员工,都是在行里拿工资,没有正式的编制。

  指标下来了,给谁不给谁,自然领导们说了算。当然,为了避免群众意见太大,也出台了规矩,按学历、职称、参加工作年限打分,从低到高排名次。

  黄小燕看了看,排在自己前面的就有五六十位,按这个排名,自己是没有任何机会的。于是就十分焦急,王志远看她,回到家里,觉也睡不好了,饭也吃不下了,心里像是有了一块很大的心病,整天神情恍惚,上班也算错了账。人家来取钱的,从账户上取了一万五,她数钱数错了,却给了人家一万七。和她一个班的姑娘也是粗心,对她相信惯了,数也不数,就抓起一沓钱,扔给了储户。结果下班了,却对不上账。两个人又不敢上报,怕受处分,只好从自己的账户里,取钱往上填。

  下班了家也不回,千辛万苦地打听到储户的住址,到了人家家里,大爷大妈的叫了个遍,好话说尽,人家就是不承认多拿了钱,打死也不松口。那个年代,两千块在这样的小城市,可以买一台彩色电视机了,人家自然不会白白失去这个赚便宜的机会。

  回到家里,王志远看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饭也不吃,脸也不洗,一句话也不说,就往床上一躺,蒙头大睡。王志远怕她老是这样,身体会折腾出病来,就慢声细语地开导她,问她遇到什么问题了。一问才知道,她是心疼钱心疼的,一个月等于白干了,都赔了进去。她自己是又气又恨,气得肚子都鼓鼓的,连水都不想喝,就像农村老家那些得了胀气的绵羊,肚子鼓鼓的,一敲都能听到响声。

  王志远知道她性子烈,是个有血性的女子,但碰见了事情,容易失去理智,这样下去,早晚要把自己气出毛病来。于是就苦口婆心地劝她,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俗话说,破财消灾。不就是一千块钱吗?咱们就当是捐款给希望工程了。钱这东西,多了多花,少了少花,没有不花。你看那街道边的流浪汉,饿了在垃圾堆里扒拉食物,渴了喝口凉水,大冬天里,就住在随便哪个屋檐底下,病了没有钱看,活一天算一天,冻死了就躺在路边,没有人管没有人问,人人都以为,他们很可怜。但他们自己,有的却天天唱着过。我就看到好几个流浪汉,走着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大笑,可见这钱的多少,和快乐没有太大关系。再说了,不是还有我吗?”

  左开导右开导,黄小燕才回过神来,恢复了常态,开始喝水、吃饭。

  编制的事情因为牵涉很多人的利益,大家到了一起,都在时不时地谈论这个话题。有的说名单已经最后确定了,有的说某某某通过活动,本来没有他的什么事,现在他也出现在要进编的人员中了。

  这些小道消息,到了黄小燕的耳朵里,更是加重了她的思想负担。按她原来的本意,既然自己参加工作晚,学历不高,排名靠后,根本就没有转正的可能,这样心里也就塌实了。咱条件不如人吗,愿赌服输。

  但现在,杂七杂八的小道消息,传出来的意思是,这个规矩,是可以改变的,只要你能够打通关节,让上面的领导说话,为你自己,单独要一个指标,也是有可能的。在上级手里,都有机动的指标,给谁不给谁,都是领导一句话。

  至于怎么样才能得到指标,在三川这里,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特别是安排人上班、进编制这样的大事,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各个单位的一把手,把人事大权都把持在自己手里,就是要靠这个,大捞一笔。送钱的人把事情办成了,自然不会举报,说自己的编制是买来的,这个机会,是当官的发大财的最好时机,自然没有人会放过。

  至于怎么样和当官的拉上关系,让他坦然的收下你的钱,没有顾虑,那就是学问了。

  你要想办成什么事,要先找熟人,看谁和当官的私人感情好,可以说得上话,就托此人出面,帮你通融通融。先安排个饭局,让当官的赏脸,吃顿饭,认识认识,先从感情上挂个号。

  然后再逢年过节,到家里拜访拜访,送上点礼物。等感情处得差不多了,再大批投入,送上数目可观的钱财。根据要办的事情的大小,或是送上几千上万的钞票,或是送上数目不等的黄金白银。只要当官的敢于收下你的金钱和贵重物品,你要托付的事情,基本上就办成了。

  当然,这个过程过于漫长,属于长线投资。对于那些一锤子的买卖,有的三川人办的更直接,更爽快。认识领导的,瞅个时间,就找到领导办公室,关上门,把自己需要办的事说清楚,然后就掏出一个装钱的信封,恭敬地放到领导的抽屉里。领导只要不坚决推辞,那你的事情,也算是办成了。

  这是社会的潜规则,是社会上通行的办事方法,大家都是这样做的,也确实可以解决自己生活中遇到的棘手问题。这个方法王志远明白,黄小燕明白,只要不傻,在社会上混了几年,是个人都会明白。

  但困扰他们的是,他们没钱,手里只有为数不多的生活费,一年到头攒下的几千块钱,都为黄小燕的父母还了外债。每个月还要时不时的,为她的两位弟弟、妹妹,寄上点钱,做生活费。在省城里上学,花费大,做姐姐的,理应接济一点。

  对于这个,王志远没有怨言,这是自己的命,你选择了这个女人,你就要和她同甘共苦。但目前必须面对的问题是,自己的女人她动了心思,她想要搏一搏,想要得到那个梦寐以求的编制。

  这也非常好理解,女人需要安全感,有了这个编制,她就没有后顾之忧了,于是,她就鼓起勇气,去了一趟行长办公室,当然没有带钱,只是想探一探行长的口风,看有办法没有。

  行长还不错,实话实说,说按条件,你是够不上的。在行里不好解决,但也并不是一点办法没有。地区行的行长手里,还有些指标,用于机动。只要他发话,还是有可能的。并说:“最好让你舅舅回来一趟,他好歹还是省行的领导,说得上话,回来一趟,请一请客,说不定可以办成。”

  黄小燕看只能这样了,只好给在省行里工作的舅舅,打了个电话,央求他回来一趟。

  舅舅答复说,自己只是省行里的一个小办事员,和地区行长,只是面见之缘,没有关系,没有深交,根本说不上话,请人家吃饭,人家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谁,这个面子,说不定也不会给。所以还是算了,等等吧。

  黄小燕一听,就知道自己没有希望了,所以干脆死了心,也不去想这件事情了。

  指标下来了,有了编制的,立即大涨了工资,比着原来,提高了几百块钱。又过了半年,个个分到了一套新的家属楼。而没有编制的,只有黯然神伤,还住在破旧的办公楼里,或者平房里。看到一个个搬家的人家,黄小燕心里更是不好受,一天到头,阴沉着脸色,干什么也提不起兴趣。

  王志远知道,她是又动了心思,心里不平衡,只好再次苦口婆心,劝说她,开导她,说自己单位还要盖家属楼,正在论证,一旦盖起来,条件肯定不比你们行里的差。不就是早点晚点吗,有什么呀?

  好说歹说,才又把自己的女人劝过来,恢复了正常生活。但从黄小燕的脸上,王志远看到,她再没有以往的无忧无虑的表情了,笑也不再有大声的笑,那种痛快淋漓的快乐不见了,什么时候,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王志远知道,女人家,心眼小,心思重,攀比心理又强,心里有气,一直发不出来。自己该劝的也劝了,她不醒悟,长此以往,肯定要消耗自己的元气,损害健康。于是就劝她,没事的时候,读点书,陶冶一下自己的性情,转移一下不良情绪。但黄小燕对读书没什么兴趣,也没有什么业余爱好,干完家务,就坐下来看电视,手里拿起针线,学着织毛衣。

  王志远看她对织毛衣挺有兴趣,就为她买了几本编织毛衣的书。谁知道她在这个方面却悟性极高,随便什么花色,看了几遍,在心里琢磨一下,动手就干,就能织出花形好看的毛衣。

  王志远穿着她织的毛衣上班,单位的那些姑娘小媳妇的,不住的啧啧称赞。回到家里,把这些情况一说,黄小燕也感到非常有成就感,从此一发而不可收,开始为双方的老人织,为弟弟、妹妹织,织毛衣成了她的下班时的主业了。

  织的毛衣多了,容易伤手,王志远看她,有几个手指头,磨的越来越粗糙,就劝她,算了,现在的羊毛衫,到处卖的都有,穿着也轻便,学会就可以了,没必要把这个当成主业。

  但黄小燕不听,反正没事干,她对研究这个非常有兴趣。王志远看看,也没什么办法,但想想她这样也能起到转移情绪的效果,至少比整天坐在家里生闷气强,于是,就随了她,不再说什么。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过了一段时间,黄小燕发现,自己该来的例假没有按时来,到医院一检查,发现确实是怀孕了,顿时慌了手脚。回到家里,就埋怨王志远,没有每次都采取必要的防护措施,现在出了这样的大事,让她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王志远想想,自己确实在她的安全期内,有冒险的情况,但事情已经出来了,反正已经结婚了,两个人已经老大不小了,要是在农村种地,早就有一大堆孩子了,索性就决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怀孕生孩子,这对于两个人,却都是新问题。两个人都没有任何经验,也不知道在如今的城市里生孩子,需要走什么样的程序。在王志远的印象里,这生孩子,都是非常随意的事。农村的那些同学,想什么时候生,就什么时候生。想生几个,就生几个。什么计划生育,他才不管。有钱就交,没有钱就躲。反正孩子生下来了,我再回老家。你爱罚多少钱就罚多少钱,我有钱就交,没有钱继续躲。房子随便你扒,家具随便你抬,反正也值不了几个钱。采取这样的方法,有的夫妇竟然一口气生了五六个孩子。

  但现在,是在城市里,双方都是有单位的人,这怀孕生孩子的事情,就完全不是自己的私事了,是要有规矩的,有人管的。因为生孩子大部分是属于女方单位管的事情,王志远就让黄小燕,到她们单位问问管计划生育的人,看自己这样的情况,到底怎么办好。

  黄小燕没办法,顾不得脸面,只好硬着头皮,找到单位管计划生育的专干,咨询怎么办。

  咨询的结果让她非常失望。原来在她们这样一个女工众多,况且大部分都到婚育年龄的单位来说,怀孕要孩子这样的事情,却是要提前排队申请的。

  每年市里的计生部门,向她们单位都下有一定的怀孕指标,谁要想在本年度怀孕,要提前申请。单位领导再根据申请人参加工作的年限,结婚年龄,决定指标给谁不给谁。换句话说,提前得到了申请指标,你才能怀孕,这样的怀孕,叫计划内怀孕。否则,就叫计划外怀孕,这是违反计生纪律的事情,是要受处分的,至于处分的结果,有的单位轻,有的单位重。黄小燕她们单位,因为是计划生育文明单位,每年因为这一项,每个职工可以多发一千元钱,所以大家都很看着这个荣誉,几百个职工,可以多发几十万的钱,不会因为哪一个职工的意外怀孕,让大家都领不到钱。所以她们单位的处分也很严厉,对于每个计划外怀孕的女工,毫无疑问,开除。

  黄小燕又打听了一下,单位的文件确实是这样规定的,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更像是掉进了冰窟里,万念俱灰。

  要是想生下这个孩子,就得丢掉工作。黄小燕很看重自己的工作,这是她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的适合自己的工作,她不想为了这个孩子,就成为无业游民,让王志远一个人养活,那样家庭的负担更大,今后更没有什么希望。

  回到家里,她心事重重,一脸的愁云。王志远连忙迎上去,问她情况怎么样?她还没有开口回答,就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泪水扑簌簌的掉了下来,像不断线的珠子。

  王志远就知道,又遇到过不去的坎了。就扶她坐在床上,慢慢说。

  黄小燕哭了一会儿,把情况一五一十的说出来,说了自己的打算,准备做掉这个孩子,不然单位要开除她。她不想失去这个工作。这个工作工资高,又非常适合自己,虽然没有编制,但每个月发的工资又不少,比王志远还高。等将来有一天,有编制了,会更高,这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放弃的。孩子这个不要了,今后还会有,反正才怀孕几个月,好做。

  王志远听她说完自己的打算,也万念俱灰,心如刀绞。他不想让自己的女人受这样的罪,但自己是个小人物,不认识什么人,又没有什么钱,临到这样的事情,却连给自己的女人必要的保护都没有。工作在别人手里捏着,连肚子里的小生命,命运都在别人手里捏着。作为一个普通人,一个小老百姓,日子咋就过得这样难呢?!生活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为每个人栓了那么多的套子,一个一个,都是对普通人的折磨。

  这一夜,两人都没有任何睡意,躺在床上想办法。天亮了,也没有想出任何好办法来。第二天上班,由于没有休息好,王志远感到,一天到晚,脑子昏昏沉沉的,趴在办公桌前,书也看不进去,吃饭也没有味道,整个人,像是丢了魂魄一样。

  这样又磨蹭了几天,两个人还在犹豫,为做不做手术争论不休。王志远说:“反正你就是个临时工,没有正式的编制,干脆你辞职算了,今后我养你。等孩子生下来,我再为你找工作。”

  黄小燕瞥他一眼,露出不屑的神情说:“就你,一个书呆子,你会给我找到啥工作啊?!指望你,靠得住吗?”

  王志远想想,自己也就是随便说说而已,确实没有任何把握,于是就闭上嘴巴,不再说什么。

  这样等了几天,没有动静,终于行里的领导等不及了。这一天,黄小燕行里的领导亲自登门,督促黄小燕,尽快做手术,把孩子拿掉,不要因此影响整个行里的荣誉。要不然纪律就不饶人,单位马上就要下文,正式开除她。

  看着领导声色俱厉的面孔,王志远知道,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毕竟胳膊扭不过大腿,黄小燕又非常在意这个工作,于是就当场表态,配合工作,迅速采取措施,把这个孩子拿下来。

  于是第二天一早,王志远就陪同黄小燕,去了一家医院,做了手术。好在手术实施的很顺利,黄小燕恢复的也很好。为了放心,王志远就陪她,在医院里多住了好几天,观察没什么异常的情况了,就准备出院。

  找到医生,要求出院,才发现进来容易出院难。原来这家医院的病人少,病房大部分都空着,好不容易进来一位病人,医生都千方百计,让你多住几天院,为医院多送些钱进来。碰到农村人来治病的,他们本来带的钱就不多,被医院敲诈干净后,才允许出院。对于黄小燕这样一个人主动要求住单间的,医生可能以为还有油水可捞,好说歹说,就是不给出院。

  王志远想想没什么办法,只好打听报社里谁给这家医院的领导熟悉,打听到一位同事的嫂子,在这家医院里当副院长,于是就托同事,给她的嫂子打了电话,这样才取得了医生的同意,签字让黄小燕出院。

  王志远拿着杂七杂八的收费单据,什么检验费、护理费、医药费、住宿费、家人陪护费等等,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也搞不清楚,哪里出来那么多收费的名头。看了一下,王志远得出一个结论,现在的医院,就是千方百计的宰病人,进了医院,就得被扒层皮才能放你走。

  到住院部办理出院手续时,他看到,在收费窗口光光的水泥台面上,被人用刀子,一左一右,刻上了六个字“吃人坑,吸血鬼”。刀痕很深,擦也擦不掉,这肯定是那些病人或者家属,对于医院的做法非常气愤,才这样发泄不满的。

  这次经历,也让王志远增长了不少的社会经验。让他开始思考,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救死扶伤的医院,也开始为了钱不顾一切,看来这个社会确实得病了,况且病的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