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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江湖撒网

书名:戚绝书本章字数:10912

  周济囫囵睡了一夜,第二天蒙蒙亮就上路了。

  太阳升起一竿高的时候,他来到了唐村。唐村有上千户人,街道上密密麻麻围了很多人,却都鸦雀无声,神情惊恐,有人睁大眼睛,有人张大嘴巴。圈子里,横排摆着十八具尸体。

  周济站在一处断墙上, 登高望远,能够看到人群里的动静。他看到仵作①(仵作:查验尸体的人)中站在圈子里,不时弯下腰去,查看地上的死尸,然后站起身来高声喊:“入口四分,出口三分。”旁边一个人拿着纸笔,忙忙碌碌地记录着,不时用舌尖润湿毛笔尖。

  周济走下断墙,挤入人群中,听到那些圈观的人说,前一天晚上,唐村里最富裕的一户人家,上下十八口全部被杀,家中金银被洗劫一空。蹊跷的是,主人收藏的古玩却没被拿走,不少古玩价值不菲,远超被盗走的金银。这户人家一向乐善好施,从不与人结仇。

  既然没有深仇大恨,为何要灭门?既然是要抢劫钱财,为何又不要古玩?周济想:很显然,这是过路劫匪所为。他们杀人灭口,只要能够很快出手又携带方便的钱财。

  周济想,这很可能是那伙自已正在追踪的人所为。

  正午时分,周济来到了岐王府。

  岐王府有一家饭店,吃饭的人很多,周济也走了进去,付款的时候,他拿出钱袋,看到旁边有一个瘦削的人用眼角瞥了自己一眼,然后飞快转过头去,装作没事儿人一样走开了,那人的手臂上搭着一件外套。周济看到他走路的时候,脚尖先着地,并很小心地耸着双肩,立即知道了他的身份。

  走出饭店,走在人潮拥挤的大街上,一直走到街头,周济再没有看到那个瘦削的人。他停住脚步,身后赶来了一个圆脸庞的人,此人拿出旱烟袋,向周济讨要火石火镰,周济和他一对视,他立即眼珠一转将视线移到一边。周济又看到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伸出来,微微张开,便明白这个人和那个瘦削的人是一伙的。

  周济沿着道路向前走,太阳火辣辣的照在头顶,他走得汗流浃背,直到路上再没有行人,甚至连一只鸟雀也没有。前方出现了一间破败的废弃房屋,周济走过去,躺在门前砖石铺就的台阶上。

  屋子里鸦雀无声。

  周济对着屋门说:“出来吧。”

  房间里没有动静。

  周济又说:“出来吧,我知道你藏在里面。”

  房间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从房梁上跳下来,周济一看,正是先前那个瘦削的人。这个瘦削的人和那个圆脸庞的人都是老荣,他们一路交替行窃,瘦削的人发现目标,圆脸庞的人伺机下手,如果没有得手,又换作瘦削的人。天气炎热,他们算好了周济会在这条路上这座废弃的屋子里休息,便等候在此伺机偷窃,没想到被周济看破了行藏。

  周济威严地说:“叫瓢把子过来见我。”

  半个时辰后,史敬来到了这间废弃的房屋前。他用疑惑的目光望着周济,他不知道周济是什么来头,但直接要求瓢把子前来见他的,一定是有很大的来头。

  周济问:“你是瓢把子?”

  史敬说:“我不是瓢把子,瓢把子被打入死囚牢里了。”

  周济拿出腰牌,问:“为什么?”

  史敬说:“知府带人在瓢把子家找到了府衙丢失的金印,就认定瓢把子盗取了金印,按律当斩。”史敬神色平静,他看着周济的腰牌,就像看着一张普通的竹片一样。

  周济看出史敬绝不是一个普通的老荣,又问道:“瓢把子叫什么?”

  史敬说:“房磐。”

  周济问道:“房磐为什么要偷窃府衙的金印?”

  史敬说:“瓢把子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家财万贯,良田千顷,他知道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能做,盗窃府衙物品,是万万不能做的。瓢把子一生笃信道义,只取贪官奸商,所以才赢得了江湖中人的尊敬。”

  周济又问道:“府衙金印,何以会在房磐家中?”

  史敬说:“这是倭寇的阴谋,据宁国府瓢把子说,有一群倭寇潜入东南沿海,他们盗窃府衙金印,放在当地瓢把子家中,又故意留下标记,把捕快引到瓢把子家中,制造官府与江湖的矛盾,他们从中取利。”

  周济惊讶道:“宁国府瓢把子?姓颜吗?”

  史敬点点头。

  周济急切地问:“你什么时候听他说的?”

  史敬说:“五天前。”

  周济问道:“如今他去了哪里?”

  史敬说:“这群倭寇用心险恶,他们除了借刀杀人,制造官府与江湖的矛盾外,还屠戮了象山郡义军首领孟明的全家人和全村人,嫁祸给定海郡义军首领,妄图让两支义军自相残杀,然后他们趁机攻取东南沿海。颜瓢把子得知这个消息后,就赶来岐王府,通知房瓢把子,但还是晚了一步。他看到事情已无法挽回,就匆匆赶往象山郡去说明真相了。”

  周济又问道:“岐王府遭人栽赃陷害,宁国府情况如何?”

  史敬说:“颜瓢把子得知消息后,让徒弟回宁国府通知家人躲避,而他亲自赶来通知我们。”

  周济感叹道:“恩公真是义薄云天。”

  周济看到史敬疑惑地看着他,便说道:“年少时,我上京赶考,船过赣江,触礁沉没,盘缠行李全部被冲走。当时,恩公看我孤苦无依,就购置行李,送我盘维,使我得以顺利进京赶考。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有忘记恩公的大恩大德,但公务繁忙,一直无暇来江南看望恩公。这次,我终于有机会来到江南,想顺道去看望恩公,没想到却难以遂愿。”

  顿了顿,周济又说道:“恩公家中有难, 我一定要去看一看。另有两件事情,需要你去办。”

  史敬说:“请讲。”

  周济说:“第一件, 我写一封信函,你送与岐王府知府,他看后必不会惩处房磐一家。第二件,我跟踪一群可疑的人来到这里,你替我继续跟踪下去,万万不可跟丢,这群人很可能就是偷金印、杀无辜的那群倭寇。”

  史敬说:“请放心,我绝不辱使命。”

  两人走出那间废弃的房屋,沿着道路向前走了两三里,看到了一所私塾学.堂,神情威严的老先生一边手拿戒尺,一边领读“欲修其身者,先正其身;销正其心者,先诚其意”。先生的声音如船行浪谷,抑扬有节;学生的声音如黄昏蚊蚋,漫天飞舞。周济从老先生处讨要了纸笔,略一思忖,写了一首诗:“吕布沦为阶下囚,孟德惜才欲收留。刘备说句三姓奴,借刀杀人血不流。”落款处,写了“周济”两个字,转手交给史敬。

  史敬收好信笺,对周济说:“此去宁国府, 尚有近百里。我有良马一匹,请牵去骑乘。”

  周济一路快马加鞭来到宁国府,打听到恩公的两个徒弟被知府关押,于是直奔府衙,这才有了前面糊涂知府错断糊涂案,周济怒换知府,解敦滕雨和何蓉的事。

  周济询问颜升的下落,滕雨说起这些天的经历。周济坚信了自己的判断:这些人就是倭寇。

  南直隶出现了倭寇、朝鲜人和后金人,史敬奉命一路追踪便寇,而朝鮮人和后金人下落不明。周济决定,继续追下去,先了解这些倭寇的行踪。

  周济要离开宁国府,滕雨说:“我也要去。”

  周济说:“此去危机重重,险象环生,你留在颜府吧。”

  滕雨说:“师父因为我而卷入这场纷争中,我不能袖手旁观,师父一个人往东去了,生死未卜,我一定要找到他。"

  周济说:“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你不能轻入险地。”

  臊雨说:“我要去。”

  周济说:“我们在明处,对方在暗处,我们根本就不知道有多少倭寇潜入了东南沿海;也不知道那些逃脱的朝鲜人去了哪里、他们会不会蓄意报复;更不知道后金来了多少人、藏在什么地方。这一路上,每一步都暗藏杀机,你还年轻,应该陪着何蓉好好过日子。”

  滕雨说:“师父和你都救了我,我不能眼看着你们深入险地,自己却躲在家中安稳度日,这不是男子汉所为。”.

  周济看到无法说服滕雨,就说:“那好吧,这一路上小心行事。”

  何蓉也要跟去,周济坚决不答应,他不愿意让一个女子深入刀光剑影的凶险境地。周济说:“颜府大小事务都需要你来打理,你怎么能离开?" 

  何蓉说:“我跟着你们,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

  周济说:“你坚守后方,就免除T我们的后顾之忧。”

  何蓉拗不过周济,只好拉着滕雨的手说:“我等你回来,你一定要小心。”滕雨点点头。

  颜府喂养了十几匹马,都是清一色的伊犁马,滕雨挑选了最高大威猛的一匹。这匹伊犁马和史敬送給周济的那匹马比起来更高大,显得更为有力。两人骑着马向东方赶去。

  从宁国府向东百里,都是通衢大道,周济和滕雨放马尽情奔跑。滕雨的伊犁马步幅大,很快就将周济的马甩在后面。滕雨少年心性,禁不住扬扬得意。跑过了十几里,周济就从后面赶上来了。滕雨抖动马继绳,伊犁马又像离弦之箭窜了出去,他回头看到周济那匹马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幅,又禁不住暗自得意。

  然而,跑过了二十里后,周济又追了上来,并超过了他,那匹马的步幅还是不紧不慢,很有节奏。滕雨催动马继,想让伊犁马追上去,然而伊犁马喷着响鼻,气喘吁吁,口中的白沫一直拖拉到地上。滕雨看到这种情形,再不敢让马奔跑了。

  周济见状放松马细,让自己的马慢了下来,等着滕雨。滕雨赶上来,看到周济的马不紧不慢地走着,连大气也没有嘴。就好奇地问:“这是什么马?”周济说:“我也不知道。”

  滕雨说:“真是一匹好马。”

  因为有两匹良马,路上速度大大加快,当天黄昏,两人就走出了宁国府。他们穿过岐王府,渡过赣江,来到了长兴县。此地已属浙江。

  县城外有一家客栈,周济和滕雨牵马走了进去。看到客栈院子里有一棵桂花树,枝繁叶茂,散发出淡谈的芳香。桂花树下摆着一张矮桌,桌子上放着一大壶茶水和十几个茶杯,桌边零零散散地坐着住店的人。此时,他们正边喝茶边听桌边的一个人讲故事。讲故事的人长着一把长长的胡须。

  两匹马踩在青石板.上的蹄声,惊动了所有人,他们都扭过头来看着周济和滕雨。店老板从房间里走出来打招呼。周济指着马,对店老板说:“喂好草料,明天一早还要赶路。”

  店老板答应了一声,让小二牵着两匹马去了马慨。很多人的眼光都落回到“长须”的身上,听“长须”讲故事。只有窗户下的两个人眼光一直追着两匹马看。

  “长须"讲的是唐朝一一个侠客的故事,滕雨最喜欢听这类故事,便找地方坐下听起来,周济则跟着店老板去了后院的房间。

  “长须”讲道:唐朝有个进士叫崔慎思,在长安租住在一户妇人家中,妇人有些姿色,三十多岁。妇人这个院子分前院后院,崔慎思租住在前院,妇人带着两个Y鬟住在后院。

  有一天,崔慎思对Y鬟说,他想娶妇人为妻。妇人说,你是读书人,中了进士,而我没有读过书,又不是大家闺秀,不配给你当妻子,如果你愿意,那就给你当妾吧。

  “长须”讲到这里,坐在窗户下的一个人扑哧笑了,他说道:“这个姓崔的肯定交不起房租,就想当上门女婿。”

  另一个人说道:“姓崔的肯定是贪图人家那套大宅子。”

  说完后,两人放肆地笑起来。

  所有人的眼光都望向坐在窗户下的那两个人,那两个人看到大家都望着他们,扬扬得意,故意偏着头,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模样。他们一个脸上有条长长的丑陋的刀疤,一个厚厚的嘴唇突起,两人都长相奇特。

  “长须”接着说:崔慎思和妇人住在一起,但是,妇人从来不说自己的名字,也不说自己的身世。妇人很有钱,崔慎思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妇人从不过问。一年后,他们有了儿……

  窗户下的“刀疤脸”又说话了:“这样的女人,谁不想要?给我我也要。”这次,大家都没有理他们,知道他们是贫嘴。

  “长须”接着说,有一天晚上,崔慎思回到家中,看到妇人不在家,寻思着妇人肯定是去偷汉子了,非常气愤。到了夜半,崔慎思睡不着觉,就在院子里徘徊,突然看到妇人从天而降,一手臂上缠着绳子,绳子另一端挂在树梢上,另一只手提着一颗人头。

  听到这里,大家都惊呼一声。

  “长须”接着说,妇人告诉崔慎思,她来到长安城已有五年,为的是替父亲报仇雪恨,现在仇已报,她也要走了。崔慎思苦苦挽留妇人,妇人表示将宅院和两个婢女都留给他,只愿他能好好照顾孩子。说完后,妇人就越墙而出。崔慎思悲痛交加。突然,妇人又回来了,她说还没有给孩子喂奶。妇人走进房中,崔慎思等在门外,少顷,妇人出来了,说孩子吃饱了,又逾墙而出。崔慎思回到房间,看到孩子已被妇人杀死。

  窗户下的“厚嘴唇"说:“最毒莫过妇人心,有真没假。”

  “刀疤脸”接着说:“白得了一座院子,两个丫鬟,太值了,太值了。”“长须"摇摇头不再说话。

  其他住客们紛紛回到房间里去睡觉了。

  桂花树下只剩下了“长须”“刀疤脸"“厚嘴唇"和滕雨。滕雨准备起身回房间的时候,“刀疤脸”诞着脸凑过来,问道:“你那匹 高头大马真是一匹好马,多少钱买的?”

  滕雨还没有回答,“厚嘴唇”说:“你问这干什么?问了你也买不起。”“刀疤脸”说:“买不起,难道还不能问问?”

  “厚嘴唇”说:“既然你买不起,那你还问什么?”

  “刀疤脸”说:“谁规定买不起就不能问?”

  “厚嘴唇”说:“你问了也是白问。”

  “刀疤脸”说:“我就喜欢白问,怎么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得不可开交,一直没有说话的“长须”说:“那匹矮马更值钱,知道是什么马吗?”

  两人一齐望着“长须”,滕雨也好奇地侧过耳朵听。

  “长须”说:“我在北地飘泊了几十年,无论什么马,我只要看一眼,就能看出来。那匹高的是伊犁马,矮的是蒙古马。”

  滕雨说:“这一路上,两匹马比赛,刚开始伊犁马跑得很快,把蒙古马远远甩在后面,但是跑过几十里,蒙古马就追上来了,步履均匀,大气不喘,而伊犁马已经跑不动了。老人家,你说这蒙古马有何稀奇之处?”

  两人听到“长须”是行家,也凑上前来。“长须”说:“蒙古马貌不惊人,实际上是马中之王。前朝成吉思汗西征,每个骑士乘两匹蒙古马,骑一匹牵一匹,马歇人不歇,所以长驱万里,横扫天下。而且,蒙古马极为吃苦耐劳,跋山涉水,横穿沙漠戈壁,韧性十足。此马对饲料毫不挑剔,数九寒天,万木枯涩,没有食物,此马可以刨开积雪,以草根充饥。”

  “刀疤脸”说:“那这两匹马肯定值不少钱。”

  “长须”说:“那是自然。”

  滕雨听到有人夸他的坐骑,禁不住扬扬得意,他说:“这样的马,我家里还有十几匹。”

  “刀疤脸”和“厚嘴唇”惊讶地对望了一眼,沾沾自喜的滕雨没有看到他们的眼神。

  时间不早了,滕雨回到房间,他看到周济正准备出门。周济告诉他:“刚才我听到墙外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说话,出外查看,却什么也没有找到。你待在房间,我出去一趟。”

  他们的房间外面是围墙,围墙外面就是大道。

  滕雨说:“我也出去,可以帮你。”

  周济说:“我只是想摸清这个人的底细,不会动手,如果真的打起来,你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待在这里安全。”

  滕雨说:“好的。”

  周济又叮咛说:“别睡太实,留意两匹马,如果把马弄丢了,我们就没法赶路了。”

  滕雨说:“你放心,我会的。”

  周济换好夜行衣,翻墙出去了。

  周济离开后,滕雨躺在床上,由于奔波了一天,很快就睡意蒙昽。尽管他一再告诉自己,不能睡不能睡,但眼睛很快就睁不开了。后来,他告诉自己,先睡一觉,睡一觉起来再去看马。又一想,马已经交给了店主,可以放心睡觉去了,不必过分担忧,于是呼呼睡去。

  周济追踪进了县城,县城中心有一座黑魆魆的佛塔,在县城一排排低矮的房屋中显得格外突出。周济踏过纵横交错的房脊,来到了佛塔下。他想要登上佛塔,查看县城环境,突然听见佛塔里传来说话声,正是在客栈听到的那个声音,先前在寺庙里呵斥老和尚的那个人。

  一个人说:“寺庙里的那个人又在这里出现了。”

  另一个人说:“这次绝对不能放过他。”

  还有一个人说:“他们有两匹好马,一旦动手,他们骑上快马跑了,怎么办?”

  第一个说话的人说:“多准备弓箭,那个年龄大的功夫极好,小的不知道怎么样。一照面,立即射箭,把他射成刺猬。”

  另一个人说:“这人的功夫,平生未见,我们那里没有这等人物。”

  第一个人说:“任他有通天的功夫,也敌不过一阵箭雨。”

  第三个人说:“不知道这人是不是奔着那件事情来的?”

  第一个人说:“是不是都不重要,射死他,就少了一个对手。”

  第二个人说:“那两匹马确实是好马,先把马搞到手,再把两个人射成刺猬。”

  周济耳朵贴着门缝听得清清楚楚,他想知道这些人说的“那件事情”是什么事情,可是他们不说了。

  远处传来了驴叫声,先是一头毛驴叫,接着毛驴叫声此起彼伏,周济知道过了夜半。俗话说:“驴叫半夜,鸡叫天明。”

  突然,有脚步声传来,离佛塔越来越近。周济赶紧藏在树后,他看到有一个人走进了佛塔,接着,这人与佛塔里说话的三个人匆匆走了出来,其中有一个人说道:“快追,这次可别让他跑了。”他们走到几十步开外的一座房屋前,里面一个人牵出了五匹马,五个人翻身上马,一溜烟跑远了。

  周济觉得奇怪,他们说的明明是自己,而追赶的却不是自己,难道他们所说的对手是另有其人?他从藏身之处走出来,回到了客栈。

  一回到客栈,周济就大吃一惊,客栈门大开,两匹马不见了。

  周济跑进房间,看到滕雨还在呼呼大睡。他叫醒滕雨,又去找店老板,店老板在门内含含糊糊地答应着,还夹杂着鼾声。周济大喊马丢了,店老板的鼾声才戛然而止,他光着脚跑出了房间。

  店老板说:“我的院门关得死死的,怎么会丢东西呢?这是出了内贼。”店老板赶紧一家家查看,走到“刀疤脸”和“厚嘴唇”的房间时,轻轻一推,房门就打开了,房间里只有凌乱的被子,没有一个人。

  滕雨一看到这两个人不见了,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

  周济和滕雨沿着街道追赶那二人,看到街边有一家店铺亮着灯光,一对老年夫妻系着围裙,忙忙碌碌地磨豆浆、蒸包子,周济问道:“有没有看到骑马的人路过?”

  老头儿睁着一双被蒸气熏得流泪的眼睛,指着远处说道:“大约半个时辰前,先有两个人骑着马从这里跑过去,后来又有五个人骑着马跑过去,都跑得很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周济和滕雨向前追去,老头儿在后面喊道:“你们两条腿,怎么能追上四条腿呢?”

  因为没有马,周济和滕雨的速度慢了很多。日上三竿,他们来到一座村庄,村口坐着一个货郎,脚边的担子里放着针头线脑之类的小东西。周济向他打听情况。货郎说:“天没亮,我就出门了,走着走着,突然听到后面传来马蹄声,赶紧让到一边,有两匹马跑了过去。我继续赶路,突然后面又传来马蹄声,我避让不及,背上挨了一马鞭,这次是五个骑马的人跑了过去。”

  周济问道:“他们过去多久了?”

  货郎说:“估摸有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骑马最少跑过了上百里。滕雨一下子泄了气,他坐在树根上,呼呼喘气。周济说:“继续追,一定赶得上的。”

  正午时分,他们来到了一座集市,集市边第一家是卖杂货的店铺。店老板在门口支起木板,木板上放着切菜板、小扫帚、捣蒜锤等一些小玩意儿。周济又向他打听,店老板说:“没看到骑马的人经过。”

  周济感到惊异,问道:“你什么时辰开的门?”

  店老板说:“天一亮,我就开门摆摊了,没有见到一个骑马的男人从这里经过,骑驴的小媳妇倒是有几个。”

  周济猜测偷马的人和追赶的人一定是半路走上了岔道,赶紧拉着滕雨往回走。

  正午的太阳热辣辣地晒在身上,没有一丝风,一只鸟雀落在路边的枯树上,叫了两声,就无趣地止住了。

  他们沿着通衢大道往回走,路上没有一个人影,旷野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走了十几里后,来到一片树林边,看到有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地通往树林深处。周济蹲下身,查看着地上的蹄印,他说:“这条小路上的蹄印和大道上的蹄印不一样,小路上的蹄印较深,边缘模糊,步幅较大,显然马背上有人骑乘,马.在奔跑两人沿着小路走进树林,突然听见前方传来纷杂的狗吠撕咬声,他们快步走过去,看到一群野狗正在争抢地上的一具死尸。滕雨捡起一块石头丢过去,野狗群轰的一声散开了,却没有跑远,零零散散地站了一圈,围着他们观看。

  滕雨一看到死尸的衣服和脸上那条长长的丑陋的刀疤,就知道这是前一天晚上和他聊天的“刀疤脸”。“刀疤脸”的肚腹已经被野狗撕开。

  “刀疤脸”的肩膀上有一支箭,箭镞朝向胸前,穿透了肩膀,可见射箭人的臂力极大。周济拔出箭,箭杆是柘木做成的,拿在手中沉甸甸的。

  他们继续向前奔去。前方没有了道路,但草丛里马蹄的踏痕给他们指引了方向。他们追出了两三里,看到有一座开满野花的小丘,小丘上站满了秃鹫,它们警惕地盯着渐渐走近的周济和滕雨。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

  周济和滕雨在齐膝深的草丛中艰难前行,他们走到那座小丘旁时,秃鹫唳叫着展翅飞上树杈,扇动翅膀的呼呼声清晰耳闻。

  小丘边,倒着一个人,身首异处,他的嘴唇大张着,可见他临死前极度惊恐,他的嘴唇又厚又突出,正是前一天晚上那两人中的另一个。

  “刀疤脸”和“厚嘴唇”都找到了,可是,伊犁马和蒙古马却没有找到。

  此时,周济想起了前一天晚上在佛塔中偷听到的谈话,立即明白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佛塔中的和之前在寺庙中呵斥老和尚的是同一伙人,与周济交手逃脱后,他们便一直暗中跟踪着滕雨他们,伺机杀人夺马。不料却被客栈里的“刀疤脸”和“厚嘴唇”先下手为强,于是一路追赶至这片树林,杀了二人,夺走了两匹骏马。

  滕雨问道:“现在我们怎么办?”

  周济说:“追上去。”

  走出树林,已近黄昏,周济和滕雨站在山岗上,落日的余晖把远处的山峦染成了一片金色,天空中的云朵也似火焰一般地燃烧着。前方不知还有多远才有村庄,周济说:“我去找点野味吃,你在这里等我。”

  滕雨点点头。自从丢失了两匹狻马后,滕雨就非常自责,非常沮丧,他再没心思和周济争辩。

  周济离开后,滕雨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棵树下,想着父亲被关在牢房,能够救父亲的古画不知所终,对自己最亲的师父下落不明,未婚妻何蓉还在家等着自己,而自己却把救命恩人周济的骏马弄丢了……想到自己这些天举步维艰,处处受困,禁不住悲从中来,眼泪流了下来。

  头顶的树枝上传来鸟叫声,滕雨抬头一看,发现树杈间有一个鸟窝,一只鸟雀飞走了,滕雨纵身爬到了树杈处,然后向着鸟窝爬去。

  他的手指刚刚够着鸟窝,无意中低头一看,大吃一惊。他看到有十几个人静悄悄地从树下走过,他们衣衫破烂,有的手中拿着棍棒,有的手中拿着吹筒①(吹筒:一种自制的打猎工具。取一根两三米长的竹竿,戳通竹节,一端放置削好的木钉,从另一端突然吹气,木钉就会激射而出)。他们的双脚踩在地面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形同鬼魅。

  滕雨紧紧地抱着树干,他害怕自己踩断树干,或者发出任何声响,引起他们的注意。庆幸的是,这些人只向着四周观望,没有想到头顶的树枝上还藏着人。

  滕雨看到他们无声无息地走远了,直到看不着踪影,这才敢从树上溜下来,连掏鸟窝取鸟蛋都忘记了。

  滕雨刚刚溜下来,周济就从另一棵大树后转出来,他的肩膀上扛着一条碗口粗的大蛇。滕雨说了刚才看到一群人从树下走过的情景,周济立刻把大蛇丢在地上,和滕雨追了上去,可是追了四五里,也没有看到那群人的身影。

  “这群人真是鬼魅。”滕雨说。

  暮色愈来愈浓,天空中响起了鸟雀归巢的声音。他们走进山谷中,幻想着山谷里会有人家,可以度过漫长的夜晚。

  爬上山顶,看到一轮圆月挂在天空,照得四周如同白昼。山顶上没有人家,但是却有一座道观。道观建筑恢宏,四面围墙也挡不住高高的屋顶和屋檐。滕雨刚想伸手敲门,却被周济拦住了。周济悄声说:“你听。”

  滕雨把耳朵贴近院门门缝,里面传来几个人的说话声,但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周济把滕雨拉到了院墙后,准备翻墙进去,突然远处传来了杂沓的马蹄声,他们赶紧藏身在墙角。

  马蹄声在院门前停止了。院门打开了,有人出去迎接。周济和滕雨爬上道观后一棵玉兰树,坐在树杈上,道观内外的一切动静尽收眼底。

  道观里有一处院落,有十个人坐在院子里,道观里原有的人坐成一排,后来的五个人也坐成一排。他们正襟危坐,神态肃穆,但没有一个是道人。大厅里灯火通明,但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人。

  十个人在一起聊着闲话,周济听见他们正说着这些天的经历,先前的五个人得意扬扬地炫耀他们得到了两匹良马,现在就喂在后院的柴房里。

  滕雨没有听清楚,就问周济:“他们在说什么?”

  周济说了他们说话的内容。

  滕雨听到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心想:今晚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两匹骏马抢回来。

  突然,后来的五个人中,坐在中间的那个人说:“《戚绝书》有了消息,甲喇恩真②(甲喇恩真:早期后金军队编制,全军分四旗,每旗分五甲喇,每甲喇分五牛录,每牛录300人。甲喇首领称甲喇恩真)下令各支分队向雁荡山集结。”

  先前的五个人中,坐在中间的那个人问道:“消息可靠吗?”

  “可靠。”

  “这么重要的消息,怎么得到的?”

  “甲喇恩真命令集结,一定没有错。”

  周济听他们提到《戚绝书》,心里一震。突然,滕雨小声说:“你看。”周济顺着滕雨的手指,看到道观前静悄悄地来了十几个人,他们像一阵风一样寂然无声,行动迅疾,如果不是地上的影子,周济真以为这些人是鬼魂。

  他们尽管只有十几个人,却分成了四组,第一组人藏在墙壁后,第二组人藏在树林后,第三组人藏在第二组人的后面,第四组人又藏在第三组人的后面。他们好像提前商量好了,四组人行动迅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道观里,那后来的五个人已经在道别了,他们走出大门,跨上马匹,准备离开。突然,躲在墙壁后的第一组人跑出来,他们每个人手中拿着两块石头,对着那五个骑马的人劈头盖脸砸过去,有的石头砸在马身上,有的石头砸在人身上,有的石头砸空了。纷纷扬扬的石头砸得人吼马嘶鸣。第一组人丢完石头后,扭头就跑。等到马上的人反应过来,那些人已经跑进了树林里。

  马上的人突然遭受袭击,恼羞成怒,他们一齐催动胯下马,追进了树林。他们抽出弯刀,骂骂咧咧,恨不得一刀将砸石头的人劈成两半。突然,地上绷出了一根藤条编成的绳索,跑在最則面的被绅得人仰马翻,后面的赶紧勒住了马。

  绳索是第二组人拉直的。

  趁着骑马的人惊愕之际,第三组人突然从草丛后站了起来,他们举起了吹筒,木钉如利箭一般喷射而出,钉在了骑马人的脖子上。有的骑马人倒了下去,有的勉强支撑着。

  第四组人出动了,他们手持长长的棍棒,兔起鹘落,冲了上来。他们抡起棍棒,落下马的,头上挨了棍棒;骑在马上的,马腿挨了棍棒。马像一堵倒塌的墙壁一样颓然坠地,马上的人骑术很精,他们跳起来站在一边,可是还没有站稳,第二棒就砸在了他们的后脑勺。

  这一切只是在弹指之间。

  周济躲在道观后的树上,看到这些人配合有力,一气呵成,尽管只有十几个人,却仿佛有千军万马的气势。

  树林里的打斗声惊动了道观里的五个人,他们三个人背着箭囊,手握长弓,两个人手握长矛,组成一支攻守兼备的战斗小组,一齐冲出了道观。周济看到机会来了,对滕雨说:“下去,去后院柴房把马牵出来。”

  五人战斗小组冲入树林,他们最先遇到第四组人,第四组人刚刚从那些骑马的人手中夺取了弯刀,刚站直身子,五人战斗小组的连珠箭就射了过去,第四组人倒了下去。

  第三组人举起吹筒,然而距离太远,木钉落在了地上。木钉落地的声音引来了五人战斗小组的连珠箭,第三组人有的趴在地上,有的躲在树后,才逃过一劫。

  五人小组要对这群人赶尽杀绝。碍于五人小组精妙的箭法,这群人只得步步后退。突然,树顶上跳下了一个人,他手持棍棒和那两个长矛手缠斗在一起,三名弓箭手想要发箭,却又担心误伤同伴,因而投鼠忌器。这群人中那些后退的人舍命向前扑来,却被弓箭手射翻了好几个。

  混战之中,周济溜到了弓箭手背后偷袭,一名弓箭手回身想要射击,被他一手抓住后颈, 一手抓住腿脚捉起来,然后抛了出去。弓箭手高大的身体撞击在松树斑驳的树干上,掉落在地,一动不动。另外两名弓箭手略一迟疑,那些躲在树后的人就冲了上来,举起棍棒砸在他们的头颅上。

  另一边,两名长矛手无法抵挡那名手持棍棒人的攻击,渐渐落入下风,步步后退,众多手持相棒的人围过去,在一阵纷乱的撞击声中,两名长矛手死于乱棒之下。

  激战过后,发起突袭的那群人仅剩下十人了。

  十个人围着周济站成半圆形,一齐深深鞠躬。其中一个人用极为拗口的话说:“感谢您的恩德,请留下姓名,来日图报。”

  周济还在猜想着这些人的身份,牵着两匹马赶来的滕雨扬扬得意地抢着说:“他是当今帝王师、天下总捕头周济。”

  听到滕雨这么说,刚才从树上跳下来的那个人脸色大变,他对着周济深鞠一躬,然后转身离去。其余的九个人也转身离开。他们走得很快,弹指之间,树林里就只剩下呼呼的风声了。

  滕雨骑上伊犁马,说道:“我们追上去吧。”

  周济说:“他们一定有难言之隐,不愿和我们相见。”滕雨问:“现在怎么办?”

  周济说:“去雁荡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