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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黑鹰骑士

书名:戚绝书本章字数:11221

  

  甲喇问孙子胜:“这些都是什么人?”

  孙子胜说:“只怕会对我们不利,他们来到这里,可能也是为了那本书。”周济和横冈他们对峙的同时,耳朵抽捉着甲喇和孙子胜话语中的每一个字,尽管他们没有说那本书的名字,但是,周济知道他们说的是《戚绝书》。后金南下,倭寇西进,都是为了《戚绝书》。

  甲喇问:“这两边快要打起来了,我们是管呢,还是不管?”

  孙子胜说:“管,一定要管。”

  甲喇问:“我们帮哪边?”

  孙子胜说:“我们哪边都不帮,只劝架。这帮拿唐刀的都不是善茬,如果他们赢了,接下来要杀的就是我们。而如果我们去帮那个中原人,对方六个人,我们三个人,毫无胜算。”

  甲喇说:“你说得对。”

  甲喇抄起两把弯刀,大声喊道:“听我说一句,都不要打了。”

  倭寇听不懂他的话,他们依然面朝周济,背对甲喇。甲喇走前两步,想比画给横冈看,可是,一名倭寇以为他对横冈欲行不测,就举起唐刀向甲喇砍来。甲喇用弯刀架住唐刀。那倭寇一击不中,刷刷刷又砍出三刀,甲喇全部挡了回去,他心头火起,一脚踢翻了那名倭寇。

  距离甲喇最近的两名倭寇看到了,哇哇叫喊着,举起唐刀一左一右攻了上来,孙子胜吓得面如土色,身体紧贴着墙壁,瑟瑟发抖。

  就在这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三名虬髯大汉撞开庙门,喘着粗气,走了进来。每个人手中都提着一把鲜血淋淋的弯刀。最前面的那个人看到甲喇,满脸惊讶,他单膝下跪,右手放在胸口说道:“参见甲喇。”后面的两个人抡圆弯刀,将追赶而来的蛇群斩断,被斩断的蛇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孙子胜看到来了三个后金人,欣喜若狂。

  单膝下跪的后金人站起身来,看到身边有人持刀对着甲喇,他大喝一声,挥舞弯刀砍下去,倭寇举刀相迎,刀刃与刀刃相撞,发出刺耳的声响,两人都被震退一步,唐刀和弯刀都震落在地。倭寇还没有来得及捡起唐刀,后金人已经扑了上去,抓住倭寇的双肩,一个大背摔,从肩膀上方将倭寇甩了出去。

  倭寇飞出去脑袋撞在墙壁上,晕了过去。其余四名倭寇见状,一齐转过身来,双手握着唐刀,对准了三名后金人。甲喇俯视着矮小的倭寇,脸上挂着轻蔑的微笑。横冈看看周济,又看看甲喇,脸上异常警觉。如果周济和甲喇一齐攻击他,他连招架的能力也没有。

  形势逆转,倭寇现在处于劣势了。

  横冈一直担心他受到两大高手夹击,然而,周济却将手中燃烧的柏树树干放回了火堆里,他拍拍被染得乌黑的手掌,说道:“蛇群随时都会进来,这里所有人都危在旦夕,不想着如何戮力同心,却想着自相残杀,岂不可笑。”

  周济的话让甲喇幡然醒悟,他垂下手臂,弯刀的刀刃向着地面。他说:“撤了吧。”后金人全都退后一步,也垂下了拿着弯刀的手臂。后金人训练有素,尽管只有三个人,但动作整齐划一,虎虎生风,俨然有千军万马的气势。

  庙宇里紧张的气氛消散了。那个昏迷过去的倭寇醒了过来,他心有余悸地看着后金人。后金人站在一面墙壁下,倭寇站在另一面墙壁下,孤身一人的周济站在庙门口。风从庙门的缺口吹进来,挟裹着冷血动物特有的阴森和血腥气息,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倭寇在那边叽里呱啦说着什么,周济听不懂,横网一直在训斥他们,那五个倭寇一直在点头弯腰地应和着。后金人这边,甲喇在严厉地责问:“你们一组五人,另外两人呢?”

  将倭寇摔晕的那名后金人说:“我们在雁荡山下遭受伏击,另外两人已为大汗尽忠。”

  甲喇走到他的身后,一把扯下衣衫,所有人都看到他的背上烙着一只黑色的苍鹰,异常狰狞。甲喇问道:“你是什么人?”

  后金人回答:“黑鹰骑士。”

  甲喇又问道:“黑鹰骑士的誓言是什么?”

  后金人回答:“同进同退,同生同死。”

  甲喇接着问道:“你做到了吗?”

  后金人回答:“我活下来,只是为了复仇。两名黑鹰骑士已经追随大汗的在天之灵,我不能不去。”说完拔出弯刀,割向自己脖颈。

  只听当啷一声,甲喇手中的弯刀挡住了后金人手中的弯刀。甲喇说道:“你身负大汗重任,任务尚未完成,岂能轻言死亡。”

  后金人泪流满面。

  甲喇问道:“伏击你们的是什么人?”

  后金人回答:“不知道。”

  甲喇又问道:“他们的容貌你是否记得?”

  后金人咬牙切齿道:“全都记得。”

  甲喇问:“若再见到他们,能否认出?”

  后金人道:“定能认得。”

  甲喇说:“黑鹰骑士都是天上骄傲的雄鹰,怎能死于蝼蚁之手。若再见到他们,立即格杀。”

  甲喇声音刚落,庙门又被撞开了,这次进来的是六个人,他们衣衫破烂,手中拿着简陋的木棒和吹筒,但是他们个个眼神炯炯,威风凛瘭。周济一眼就认出,为首的那个人正是那晚在道观外混战后幸存十人中的头领,当时一听周济报上身份,就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人显然也认出了周济,他吃了一惊,下意识地退后了两步。然而周济并不知道这六人就是先前自己下令解差追踪的那群朝鲜逃犯,为首的人就是金植勋。

  金植勋知道眼前这个站在门后的中年男人,就是当今帝王师、天下总捕头周济。

  冤家路窄,金植勋带着朝鲜逃犯自投罗网了。

  那名正跪在地上接受甲喇训话的后金人看到金植勋,惊得眼珠子差点掉下来,他突然像青蛙一样跳起来,居高临下,挥舞着弯刀劈向金植勋。金植勋侧身避过,手中的木棒砸在后金人的手腕上,后金人手中的弯刀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然后,木棒又敲在后金人的鼻梁上,一股鲜血顿时喷薄而出。

  后金人退后两步,指着金植勋和五名朝鲜人喊道:“黑鹰骑士之魂,请佑我复仇。”

  甲喇一听,立即明白了,那两名黑鹰骑士的性命正是葬送在眼前这群朝鲜人手中。他手持两把弯刀,对三名后金人说道:“撤了吧。”

  三名后金人退了回去,和孙子胜站在了一起。

  甲喇阴惨惨地看着金植勋,说道:“单打独斗,生死由命,敢不敢?”

  金植勋说:“当然敢,只是今日不可,时机未到。”

  一直没有说话的横冈观察周遭形势,已经判断出朝鲜人和后金人有深仇大恨,要不然,后金人也不会一见到朝鲜人就痛下杀手。现在,他看到甲喇和金植勋即将打起来,心中暗喜,他对甲喇把周济从蛇群中救回来一事一直耿耿于怀,这时候禁不住用东瀛话说了一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金植勋听到他这样说,立即明白了这几个是东瀛人。他很奇怪,这一间小小的、被蛇群围攻的庙宇里,怎么会有天下总捕头、后金人、东瀛人?他想,所有人肯定都是被庙宇上方的烟雾引过来的,所有人都认为有烟雾的地方一定有人,有人的地方一定最安全,其实,有人的地方才最凶险。

  甲喇举起弯刀说:“黑鹰骑士,百里挑一,纵横草原荒漠,天下无敌,如果你不用皁劣手段,他们怎能丧命?我今天要手刃仇敌,告慰黑鹰骑士在天之灵。真刀真枪,方是男儿本色。”

  金植勋怀中抱着木棒,脸色平静,不置可否。

  黑鹰骑士看到甲喇即将动手,也站成一排,列开架势,准备进攻。金植勋身后那些朝鲜人看到这种情况,也手持木棒,端起吹筒,准备迎击。又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横冈看到机会来了,大喜过望,他对五名倭寇说:“砍了这个总捕头,以绝后患。”

  倭寇手持唐刀,哇哇叫着,又围向周济。周济前面是六名杀气腾腾的倭寇,后面是千万条毒蛇,生死系于一发。金植勋看到周济情况危急,用朝鲜话对身后的人说:“救出总捕头,就可回朝鲜。“

  五名朝鲜人转过身去,他们手中的木棒和嘴边的吹筒,一齐对准了倭寇。倭寇看了又看,想了又想,不敢轻举妄动。他们想不明白,这个名叫周济的中原人到底有什么能耐,为什么后金人救他,朝鲜人也救他。

  周济看到各方相持不下,他说道:“大家暂且放下刀枪,我有话说。”

  所有人都充耳不闻。

  周济再次加重声音说道:“与其在此厮杀,两败倶伤,不如去庙外杀蛇,谁能全身而回,谁就是赢家。”

  金植勋率先说道:“我赞同。”

  金植勋先让五名朝鲜人放下棍棒和吹筒,然后他用东瀛话重复了一遍周济刚才的话。横冈恨恨说道:“暂时留下他项上人头。”他让倭寇全都放下唐刀。

  甲喇看到横冈和金植勋都放下了武器,觉得即使自己杀了金植勋,也胜之不武,就也放下了弯刀。

  周济说:“我有一计,各位赌自己的运气,运气好的,留在庙宇,运气不好的,就带着自己的人出去杀蛇取柴。”

  金植勋把周济的话翻译给横冈听,横冈觉得这个办法很妙。自己这方有六个人,而周济那边只有一个人,如果周济赌输了,他出去后,只会被蛇吃掉;而自己这方赌输了,六个人交替掩护,可以全身而退。

  横冈兴冲冲地答应了。

  横冈一答应,金植勋也答应了,他是想如果周济赌输了,自己就带着五名朝鲜人站在周济一边。横冈和金植勋都答应了,甲喇没有理由不答应,所以,他也犹犹豫豫答应了。

  看到三个人都答应了,周济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铜钱,分别让三个人都看了看,这枚铜钱极为普通,极为常见,没有丝毫异样,正面印有“万历通宝”四个字,反面没有印一个字。

  周济把铜钱放在手心,说:“我把铜钱抛在空中,落下来后,用手捂住,四个人猜猜,是正面朝上,还是反面朝上,猜对的留在庙中,猜错的出去杀蛇。”

  金植勋把这些话翻译给横冈,横冈点点头。横冈点头后,甲喇也点头了。

  然后周济一字一顿地说:“我看上面,回答正面;我看下面,回答反面。”听懂了的金植勋和甲喇脸上平静如常;听不懂的横冈面无表情。

  金植勋对横冈翻译说:“生死在天,不能反悔;谁若反悔,天诛地灭。”

  横冈又郑重地点点头,他以为刚才周济说的就是这些话。

  周济把铜钱抛向空中,那枚铜钱在空中翻着跟头,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所有人都眼花缭乱,分不清正面反面。铜钱落到周济的手心,周济看也没看,就反转手掌,扣在了桌子上。

  周济说:“按照顺序,从左到右。”然后,他眼睛看着墙角。

  最左边的是横冈,金植勋向他做出了邀请的手势,横冈想了又想,下定决心说:“正面朝上。”

  接着是金植勋和甲喇,他们都说反面朝上。周济也说:“反面朝上。”

  周济慢慢移开了手掌,甲喇和金植勋睁大眼睛,伸长脖子观看,横冈的眼睛睁得更大,脖子伸得更长,他们看到朝上的那面一个字也没有。

  按照规则,出去杀蛇捡拾柴火的应该是横冈等倭寇。

  但是,横冈不答应了,他认为这里面有诈,要求重来一次,这次不能让他第一个回答。

  周济说:“就依你。这次铜钱落地后,四人同时伸出手掌,手心朝上,表示正面朝上;手心向下,表示反面朝上。”

  横冈答应了。

  周济又将铜钱抛起来,铜钱一落到手心,他立即扣在地面,眼睛望向庙顶。

  横冈刚才猜正面朝上,输了一局,这次他猜反面朝上。另外三个人猜正面朝上。周济移开手掌,所有人都看到铜钱上面写着“万历通宝”。

  这次,又是横冈一个人输了。

  横冈鼻子都快气歪了,他对周济说:“凭什么让你抛,这次应该让我抛,这样才公平。”

  金植勋说:“两次你都输了,怎么还在抵赖?”

  横冈看着金植勋,满脸都是疑惑。

  周济表现得很大度,笑着把铜钱交给了横冈。

  横冈一拿到铜钱,就迫不及待地抛起来。铜钱在空中划着弧线,翻着跟头,一落下来,横冈立即用手掌盖住,他想,既然刚才变换正反面会猜错,那这次就不变了,他说:“反面朝上。”为了表示他坚定的想法,他伸出另一只手,手背朝上。

  周济眼睛看了一眼庙顶,三个人都伸出手,手心朝上。

  横冈忐忑不安地移开手掌,所有人都看到了“万历通宝”四个字。

  横冈一脸颓然,他终于相信了这是苍天的安排。他跪在地上,五个倭寇也跪在地上,他们向上天祷告,希望能够平安。

  为什么横冈三次都没有猜中,而另外三个人三次都猜中了?因为铜钱里暗藏玄妙。

  万历年间铸造的铜钱有两种,一种在民间广为流传,正面铸有“万历通宝”,反面没有字;另一种正反两面都铸有“万历通宝”,民间流传很少。前一种铸造成本低,所以发行量大,流传很广;后一种由于铸造成本高,只发行了数次后,就毁掉了模具,不再铸造和发行。

  周济身上恰好有这两种铜钱。

  前面两局,周济抛钱,用的是让所有人都察看过的一面铸字的铜钱,每当铜钱落在手心,周济能够用大拇指飞快触摸出背向掌心的是哪一面。而横冈要求自己抛钱时,周济就从口袋里换了另一种铜钱,无论横冈怎么抛,都是有字的一面朝上。

  金植勋很聪明,他也看出这里面有玄机,所以,当横冈质疑周济的时候,他就主动打掩护,和横冈交谈,以分散他的注意力。

  横冈怀着万分悲怆的心情,带着五个倭寇走出了庙宇。

  等候了很久的毒蛇大蟒,看到有人走出,立即发起疯狂攻击,横冈让倭寇们站成一个圆圈,像个铁环一样慢慢移动。靠近“铁环”的蛇会立即被砍为两截。到了树林边,“铁环”就收紧,以腾出一个人来捡拾地上的柴火。

  然而,地上都是青草,怪石嶙峋,很难见到掉落的枯枝。他们走出了三四丈,也只捡拾到一把。

  远处不断有蛇向着庙宇爬来,倭寇周边的蛇越来越多,层层叠叠,横冈不得不下令退回庙宇。

  倭寇站成圆圈,慢慢地退向庙宇。最前面的横冈已经一只脚跨入了庙门,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突然,身后传来了惊叫声。横冈回头望去,看到走在最后面的一个倭寇被一块凸起的石头绊倒在地,唐刀摔在一边。一条巨蟒张开血盆大口,扑向那名倭寇,转瞬间,他的双脚已经被吞没了。

  横冈大喊一声,举起唐刀,回身斩杀那条巨蟒,然而巨蟒异常敏捷,它一低头,就躲过了横冈手中的长刀。横冈的唐刀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想要再次砍向巨啜的脖颈,巨蟒叼着那名倭寇,向着横冈冲过去。横冈担心伤到那名倭寇,不得不收回唐刀。巨蟒尾巴一摆,将横冈缠住了。

  另外四名倭寇看到横冈被困,一齐举起唐刀,没命地扑向巨蟒。蛇群看到有机可乘,一齐卷向倭寇。

  庙宇里,周济看到六名倭寇危在旦夕,立即提着被砍或两截的短枪木棒冲了出去。金植勋看到周济冲了出去,他也带着朝鲜人冲了出去。如果周济命丧蛇口,他们的回国计划就变得更加渺茫。朝鲜人后面是后金甲喇领着的后金人,如果庙外所有人死亡,庙宇里的后金人也难以幸免。

  庙门口,人和蛇捉对厮杀,呐喊声、喘息声、咒骂声、相撞声响成一片。倭寇终于将巨蟒砍死了,所有人都掩护倭寇抬着那个被巨蟒吞噬又吐出的人回到了庙里。

  庙宇的大门再次被关闭。蛇群在大门外游走徘徊,不敢进来。

  那名倭寇的双腿已经被巨啜的唾液黏结在一起,血肉模糊,像一条鱼尾巴一样,他瞪着一双滚圆的眼睛,里面充满了惊恐。他已经死了。五名倭寇跪在他的身边,嘴里念念有词。周济想,他们可能是在超度他的灵魂去极乐世界吧。

  接下来令人惊骇万分的事情发生了。四名倭寇抬着死者的身体,丢在了火堆上。死者的衣服和头发立即腾腾燃烧起来,空气中弥漫着焦蝴的气味。横冈和四名倭寇跪在火堆边,低着头,像五棵树桩。

  所有人都盼望的火焰焚烧死者的一幕,终于没有发生。由于缺乏干柴,火焰愈来愈小,最后变成了几簇火苗,像风中的油灯一样飘飘摇摇。门外的巨蟒蠢蠢欲动,用身体猛烈撞击着门扇,砰砰作响。最后一簇火苗熄灭了,一缕青烟冉冉上升,飘荡在庙宇上空。

  随着一声巨响,庙门被巨蟒撞开了。蛇群像洪水一样汹涌而入,所有人都高喊一声,站了起来,拿着武器,迎了上去。一场更惨烈的战斗,即将打响。

  突然,远处传来了笛声,声声入耳,不绝如缕。笛声像一柄长剑,刺穿了丛林和院墙,刺穿了蛇阵和青苔,直抵庙宇深处。笛声低回婉转,穿透力极强,让人头晕目眩。

  正在进攻的蛇群突然全都停下来了,它们直立上身,随着乐曲扭动起来,如同水草一样。

  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接着,笛声由清晰转入旷远,声音越来越小,吹笛人愈走愈远,庙门前的蛇群像狂风中的麦秸垛一样,越来越少,最终消失在了树林里。

  庙宇里的人劫后余生,激动得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同时对那突如其来的笛声颉为好奇。

  众人走出庙宇,这时空中传来尖锐的鹰隼叫声,他们抬头望去,只见一只鹰隼正在庙宇上方,对着甲喇嘶声鸣叫,甲喇脸上又浮现出一股凶悍之气。甲喇一招手,鹰隼便落在了他的启膀上,鹰隼的一条腿脚上绑着一个圆圆的小竹筒。周济明白,这是一只传递信息的鹰隼,它飞越草原大漠,飞越万水千山,将后金人的某些消息传递到了雁荡山中。

  甲喇犹豫了一下,带着鹰隼走到了庙宇后。过了片刻,他又走了回来,所有人都看到他脸色铁青,满脸杀气。他一扬手臂,鹰隼唳叫一声,腾空而起。

  所有人回到了残酷的现实中,四组来自不同国家的人,每个人都怀揣不同的心思,每个人都把自己包裹得严严的,每个人都怕对方看透自己的心思,每个人都怀着不想让对方知道的目的。

  突然,金植勋指着远方说:“你们看。”

  所有人都顺着金植勋手臂指引的方向看去,他们看到在下山的道路上,有两个人走在前面,后面是汹涌的蛇群。那两个人中,前面那个人一直在吹着笛子,虽然听不到笛子的声音,但从他走路高低起伏的步态上,能够想到笛声一定很动听。后面跟着的那个人挺胸抬头,他的肩膀上还盘着一条蛇。无数条蛇跟着那两个人向前走,不知道是因为笛声,还是因为肩上的那条蛇。

  周济认出走在后面的那个人是滕雨;横冈也认出走在前面的那个人是左涯。

  原来蛇群退走,是因为它们遇到了丐帮的左涯。丐帮自古以来藏龙卧虎,其中不乏驯蛇高手。

  丐帮中有一种驯蛇技艺:是一种通过让毒蛇跟着音乐起舞来向围观者乞讨的粗浅技艺。而丐帮中的驯蛇高手可以驱动蛇群,可以让蛇群听懂自己的任何指令,可以以蛇为奴。

  左涯,就是丐帮中的驯蛇高手。

  蛇群退了,这群人又要下山了,每个人心中都装着《戚绝书》,但每个人都不愿说出来。

  走到山下,一条喧腾的河水拦住了众人的去路,上游发大水,河水突然暴涨,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折断的枯枝和烧焦的树根。众人正在河边徘徊时,天上突然飘起零星小雨,顷刻过后,雨越来越大,道路变得泥泞不堪,没法行走。他们看到旁边有一个山洞,纷纷躲了进去。

  山洞入口狭窄,里面却很宽阔,是一个经雨水冲刷而成的天然溶洞,里面的钟乳石如刀如剑,如叉如戟,如美女照镜,如莽汉挥锤。山洞从形成之日起,就没有人走进来过,蛛网密布,鸟粪遍地,空气中散发着积年的腐烂气味。

  众人靠着洞壁,席地而坐,四组人自然地分开了,彼此之间相距较远:后金人和朝鲜人是死敌;朝鲜人的身份是逃犯,自然和天下总捕头周济拉开了距离;倭寇和朝鲜人差点血拼,此时仍然耿耿于怀。

  山洞里一片死寂,人人怀揣心思。周济首先打破了沉默,他说道:“我们每人讲一个和自己有关的真实故事吧。谁先来?”

  性格急躁的人最耐不得寂寞,甲喇首先站起来说:“我先来。”

  众人都侧耳倾听。甲喇说道:“我们来自草原森林,是草原鹰的后代,也是森林狼的后代,我们天生喜欢征战,凡是我们经过的地方,苍天俯首,万木臣服,我们就是为战争而生的,这个世界上,凡是我们想要的,一定能够得到;凡是我们想要征服的,我们的马蹄一定能够征服。后来,我们中间出了一个很厉害的人物,他像天神一样,将我们各个部落统一起来,大家都听从他的号令,他的每一句话,都是神的旨意。我们都叫他努尔哈赤。是努尔哈赤把一根根乱麻拧成了一条绳索,是努尔哈赤让一条条小溪汇成了江河,努尔哈赤建立了后金,后金就是天上的太阳,没有哪片乌云能够阻挡它的光芒。兵力虽少,但我们作战从无败绩,遇战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以一当百,纵然对方有三百万人,也不是我们的对手。各位如果能够跟随努尔哈赤,东征西讨,打下万世基业,岂不是美事一桩。”

  甲喇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得兴起,眼睛扫向所有人,但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甲喇意犹未尽,他继续说道:“后金奖罚分明,论功行赏。我天生神力,自幼胆识过人,我十二岁那一年,曾手持弯刀,与狼群对峙一夜,砍翻三头饿狼。我在草原声名远播,传入努尔哈赤耳中,努尔哈赤召我为黑鹰骑士。黑鹰骑士是后金最凶悍的军队,无论多艰难的任务,只要黑鹰骑士出动,必定马到成功。我依靠战功,一步步成为甲喇,甲喇是黑鹰骑士的最高指挥。我虽不是固山,但我的地位不低于固山,只要我在努尔哈赤面前为大家说一句话,大家都会受到重用。”

  甲喇说完后,用期待的眼光看着所有人,但是大家都不说话,甲喇的脸上明显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周济说道:“我出生在江南水乡,这片土地自古以来就属华夏,我的祖辈父辈生活在这里,我也生活在这里,几千年来,我们拿起刀枪棍棒,赶走了一批批想要侵占这片土地的强盗。后来,从北方草原来的一群人占领了这片土地,建立了元朝,并将我们列为最末等的南人①(元朝将其臣民分为四个级别,分别是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肆意盘剥打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反抗,终于,元朝的统治还不足百年,就灭亡了。”

  甲喇和孙子胜的脸上带着不悦之色,他们听懂了周济话中的弦外之音。

  周济接着说道:“我大明建立,百姓生活富裕安定。我出生在江南耕读世家,自幼受诗书礼仪的滋养。我们知道战争只会使生灵涂炭,让百姓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因此我们不会轻易发动战争,但如果有人侵入我们的家园,我们一定会奋起反抗,消灭入侵者。”

  甲喇和周济针锋相对,尽管他们没有起正面冲突,但话语机锋四出,如同剑拔弩张。甲喇还想说什么,他嘴巴刚刚张开,突然听到金植勋开口了,就心有不甘地住了嘴。

  金植勋说道:“我们朝鲜和华夏唇齿相连,自古以来都是这样,我们情同兄弟,形同一脉。”

  周济心想:我没有猜错,这些人果然是朝鲜人。甲喇心想:我们和朝鲜人井水不犯河水,他们为什么要插一杠子?横冈听不懂大家在说什么,但听起来好像很热闹,他侧过头去看着金植勋,想让金植勋翻译给他听,但金植勋没有看他,他很失落。

  金植勋接着说:“我在中原生活了八年,中原人对我非常好,我也学会了中原的语言。”

  周济心想:怪不得他能够听懂我们的语言,原来他在中原生活过。甲喇想:如果我和那个中原人打起来,看来这批朝鲜人铁定心是会帮中原人了。

  周济想知道金植勋是如何来到中原的,可是金植勋却没有说。甲喇想知道金植勋是如何伏击黑鹰骑士的,可是金植勋还是没有说。金植勋转头对横冈说道:“说说你的故事吧,说说你们东瀛现在的情况。”

  横冈说道:“我们东瀛有一个英雄,他叫少贰资时,他是我的祖先,他是所有东瀛武士的偶像。我的身体里流淌着少贰资时的血液,没有什么能让我们畏惧。”

  金植勋把横冈的话翻译给周济和申喇听。周济想:一个没有敬畏之心的人,终究只会或为莽夫。甲喇想:那是因为你没有遇到我们后金大军。

  横冈接着说道:“我自幼习武,曾打败过无数高手,一步步走到今天,成为东瀛第一武士。”

  周济想:倭寇把第一武士都派来了,可见他们对《戚绝书》是志在必得。甲喇想:东瀛那个弹丸之地,第一武士又怎么样?不过此人骁勇,若能为我后金所用,岂不美哉。

  甲喇对横冈说:“我赏识你,你来我们后金,我保证你会成为甲喇,你想要什么,我们就给你什么。"

  横冈听不懂甲喇的话,他用探询的目光望着金植勋。金植勋想:如果甲喇和横冈联合起来,那我和周济就危险了。于是,他对横冈说:“这个大胡子刚才说,你这个东瀛第一武士是个屁,如果你再张狂,他就一刀砍下你的头。”

  横冈听到这样说,气愤不已,他举着唐刀,对着甲喇哇哇大叫,脸都扭曲了。横冈手下的四名武士看到这种情景,也一齐举起唐刀。黑鹰骑士看到这里,也提刀准备应战。周济想:现在你们可以捉对厮杀了,你们爱打多久就打多久。金植勋带着朝鲜人退后几步,腾出场地,他的脸上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

  突然,洞外响起了凄厉悠长的鸣镝声,像有一根长长的竹竿直插天空。甲喇听到后,喜不自胜,他喊道:“我的黑鹰骑士到了,这里的人,一个也跑不掉。”

  甲喇带着黑鹰骑士率先跑出山洞,其余的人也跑了出来,他们看到雨已经停了,在一里路远的一片开阔空地上,有二三十名黑鹰骑士骑在马上,他们发射鸣镝,是为了寻找首领甲喇。

  甲喇这边的人看到了黑鹰骑士,一齐发出野狼一样的嚎叫声。黑鹰骑士们听到嚎叫声,立即催动战马跑过来。跑在最前面的两个人一个留着八字胡,一个面如黑炭。双方汇合后,甲喇调转头,指着周济他们喊道:“把他们都杀了,一个不留。”

  “八字胡”发出一声尖叫,骑着马奔向一名东瀛武士。那名东瀛武士看到“八字胡”旋风一样地奔过来,勇敢无畏地迎了上去,然后分开双腿站成马步,准备和“八字胡”来一番厮杀。“八字胡”奔到东瀛武士的面前,一拉马缰绳,马直立而起,“八字胡”居高临下,弯刀挟裹着马匹的重量,凌空劈下,东瀛武士被劈为两半。

  “黑炭”看到“八字胡”一击而中,双腿一夹,奔向随后赶来的横冈。“黑炭”故伎重演,他想效仿“八字胡”那一招,然而,他刚刚拉起马缰绳,横冈就横过唐刀,平平抹过,马的两条前蹄被齐齐砍断,然后,马轰然倒下,像一堵墙壁倒塌了。马上的“黑炭”骑术很精,就在战马倒地的那一瞬间,他跳下马来,站到了一边。

  “八字胡”看到“黑炭”遭遇险情,立即驱动马匹对着横冈直直冲来。“八字胡”压低身子,右手手臂垂下,他借着马的速度,把刀抹向横冈的脖子。在此前的无数次征战中,这一招屡试不爽,总是在对方还来不及招架的时候,就已经身首异处。然而,横冈的反应速度比他预想的快得多,就在战马即将撞上横冈的时候,横冈闪到了战马的左侧。战马如一支离弦之箭与横冈擦肩而过,接着,战马“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它的左腹部被横冈手中的唐刀生生划开。

  “八字胡”的骑术和“黑炭”一样精妙,马匹倒地的同时,他也飞身而起,稳稳地站在了地面上。

  黑鹰骑士训练有素,“八字胡”和“黑炭”倒地后,有两名立即手持弯刀,一左一右向横冈展开夹攻。唐刀和弯刀相撞,怦然有声,横冈感觉到这两个黑鹰骑士臂力惊人。

  后续的黑鹰骑士举着闪闪发亮的弯刀,向周济等人冲去。周济大喊:“闪开,闪开。”人群立即分散开来,有的躲在树后,有的掩身石头后。就在周济高喊的时候,一名黑鹰骑士冲过来,对着周济举起弯刀,周济将右手的短枪投掷出去,几百年的铁锈覆盖的枪头插进了黑鹰骑士的眼睛里。黑鹰骑士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甲喇总以为黑鹰骑士天下无敌,只要黑鹰骑士出手,就会旗开得胜,然而,就在双方交手的一瞬间,一名黑鹰骑士身负重伤,两匹战马倒毙。初战受挫的甲喇怒不可遏,他回转身,打算单挑跟上来的金植勋。

  甲喇身高膀圆,虎背熊腰,擅长摔跤。一上来就抓住金植勋的双肩,然后蹲身扭胯,准备来一个大别子①(大别子是草原人最常用的摔跤方法)。

  金植勋少年时代曾在后金生活过八年,少年时代对什么都好奇,且善于模仿。后金人经常在奴隶身上练习摔跤的技艺,他们常常将少年时代的金植勋摔得鼻青脸肿,头晕目眩。为了避免被摔,金植勋精习草原上的所有摔跤技法和反击技法,他在那八年里练成了一个摔跤高手。

  金植勋一看甲喇使用大别子,立即用双腿夹住甲喇靠近自己的那条腿,像软藤一样缠住了甲喇这棵“大树”,而且缠得越来越紧,无论甲喇怎么扭腰,也无法将他从身上甩开。

  甲喇看到大别子不行,只好站直身子,双手下移到金植勋的腰部,面对面抱紧了金植勋的腰,准备来一招下把入②(下把人是摔跤的常见招式。运用这一招的人必须力气大,爆发力强,能够将对方抱起,然后扭腰,脚下使绊子,将对方绊倒。)。金植勋看到甲喇使用下把入,立即用额头撞向甲喇的鼻子。甲喇个高力大,在使用下把入的时候,他的鼻梁刚好撞上了金植勋的额头。

  挨了金植勋的撞击后,甲喇鼻子一阵酸疼,不得不放开金植勋。

  两人分开后,这才发现周围已经陷入了一场混战。有几个黑鹰骑士倒在地上,已然毙命,他们的脸上脖子上都插着带有剧毒的竹针③(朝鲜人用竹子制成竹针,给竹针的针尖蘸上剧毒。剧毒来自蟾蜍背上。朝鲜人把含有剧毒的竹针放在吹筒前方猛吹一口气,竹针就会飞向敌人的面颊和脖颈,中者立死)。

  倒在地上的还有倭寇和朝鲜人。

  周济看到照这种情况发展下去,最后得胜的肯定是数量占优势的后金人。而且,黑鹰骑士已经射出了鸣镝,此时,肯定还有更多黑鹰骑士赶在通往这里的山路上。众寡悬殊,形势不利。周济喊道:“向山上跑。”

  山路崎岖险阻,灌木丛生,不利于马匹奔跑,后金人难以追赶。他们爬行了一段山路后,回过头来,看到后金人果然没有追上来。他们松了一口气,突然发现远处的后金人集结在一处站成一排,拈弓搭箭,对准了他们。

  后金人箭术高超,独绝天下。周济知道自己这边毫无胜算,只要露出头来,后金人的箭镞就会飞驰而来。

  怎么办?

  就在这时候,后金人的背后出现了大队人马,是奉周济之令封山的捕快。和捕快一起的,还有引走蛇群的丐帮护法长老左涯和去而复返的滕雨。他们是被黑鹰骑士的鸣镝吸引来的。

  后金人调转身体,对着捕快射出了一阵箭雨。甲喇高喊一声:“撤了吧。”后金人的身影就飞快地消失了在山间野径尽头。

  看到突然出现了大批捕快,倭寇和朝鲜人也很快消失了。

  一阵风从林间吹过,树叶簌簌落下,雁荡山中,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周济走到滕雨的身边,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滕雨没有回答周济的间话,他说:“我找到了一张图。”他说话的声音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