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市委机关和基层的工作，完全是两码事。基层工作就像现在农村的联产承包，完全是松散型的，干完农活，就可以回家聊天打麻将。市委机关太像过去的生产队，组织严密，生产队长又抓得紧，工作节奏很强。
盛德福调到市委办后，就成为一个不可或缺的零件，随着整部机器，紧张地运行起来。他知道黄善默失恋了，有次在市委门口碰到，就紧紧地握住黄善默的手，说了些安慰的话，后来又从邓思变和童微明那里了解了一些情况，知道黄善默情绪很差，很消极。可惜，他白天要跟洪书记跑，晚上要搞材料，最终还是没能抽出时间，去邮电局招待所看看黄善默。
盛德福的住处很理想，正是他所喜欢的人武部招待所。现在机关里房子很紧张，单身汉一下子别想分到房子。各单位都由单位出钱，暂时借招待所住几年。因为邮电局招待所房间有限，都已客满，市委办余主任叫盛德福自己联系一个方便的地方，盛德福想也不想，当然就找人武部招待所住下了。
招待所实际很难得来，白天大多跟洪一之副书记在外面跑，或在办公室里，晚上呢，也大多在办公室里，只是要睡觉了，才到招待所里来。后来呢，有时他也把一些材料拿到招待所来写，因为盛德福觉得，人武部招待所这地方，可能有些灵气，能给人带来感觉。
明天，省卫生检查团要来綮云市检查卫生，洪一之是市委负责这项工作的领导，明天要讲话的。现在这个时代，也真是文明起来了，连卫生这种工作，都越来越重视了，上面一年要搞好几次卫生检查，光这项工作就不好对付。
盛德福一边抽烟，一边搞材料。以前，他是不大抽烟的，一是没有钱，二是陈秀秀反对，只是村干部递来时，偶尔玩支把。现在呢，陈秀秀不在綮云，天高皇帝远，没人管，加上跟洪书记出去，开会啦，下乡啦，跑企业啦，常常有整包的香烟送来，抽烟的条件是很优越的。另外还有个因素，盛德福觉得，洪书记很有领导风度，其中有个重要的特点，就是抽烟，他觉得，自己今后也是要当官的，抽烟这点风度，无论如何要把它学起来。
这样，香烟就慢慢抽出味道来了，逐渐地，不抽烟还写不出文章来。盛德福抽着抽着，发现明天的报告不大好写，后来猛抽一口，才知道这香烟太辣，这包烟质量有问题，基本上是假货。现在这个世道真不行了，假货越来越多，连香烟这样的小东西，市场上都不大有真货了。盛德福把烟扔了，换上一包利群，现在，利群的价格涨了不少，而且在綮云很流行，盛德福猛抽一口，嗯，这烟味真，醇得很。
思路就打开了，他就开笔写下这么一句：
同志们：
今天，省卫生检查团长途跋涉来我市检查卫生，首先，让我代表綮云市委市政府，表示热烈的欢迎！
盛德福对这个开头很满意，特别是长途跋涉这个成语，一用上去，句子就活了起来。接下来，照例是卫生工作的重要性、紧迫性以及如何把卫生工作抓好，云云。文章写得很顺，半包利群一烧，一篇讲话稿就顺利完成了。
第二天的会议，开得很隆重。市卫生局已经把大礼堂布置好了，这些工作不需要盛德福操劳。省卫生检查团一行人，也已在主席台上就座。会议就开始了，盛德福看见洪书记手里摊开那叠由他炮制出来的讲话稿，就拿出另外半包利群，美美地点燃一根，抽了起来。他觉得，当领导也真是容易，念念讲稿就行，而当秘书呢，也确实神气，你看，台上的领导，讲话不会自己讲，还得按他盛德福写的话去讲，当秘书不是挺光荣的么？盛德福抽第二口利群时，洪书记已经开腔了。
同志们——今天——省卫生检查——团长——途发（跋）步（涉）——（同志！）……
盛德福听洪书记念团长二字时，正抽第三口烟，心里忍不住咯噔一下，呛了一口；当洪书记把途跋涉念成途发步时，那支利群也吓得掉在了地上，脸色开始发白；当洪书记皱着眉头，在途发步后再加上同志二字，且加重嗓音读出来时，盛德福差点要晕过去。
这时，会堂里开始响起一阵不整齐的嘈杂声。
洪书记很有风度地停下来，环视会堂两秒，然后大声地说:“静一静，静一静，啊，——首先，让我代表綮云市委市政府，表示热烈的欢迎！”
掌声潮水般地响了起来，盛德福缓过神来，脸色开始由白转红，并渐渐地红得发紫。
中午的伙食很丰盛，盛德福跟着洪书记一起进了餐厅。在单独相处的两分钟里，盛德福轻轻地叫了声洪书记，似乎有什么话想说。洪书记忙说:“对了，下次写领导名字时，后面要加个同志，我们党内都称同志嘛，不加上去很不礼貌。”
盛德福脸红红地，又想说什么，洪书记就劝道:“小盛，别难为情嘛，我老洪很好相处，这件事，下次注意点就是了，啊哈。”
盛德福正要说，又说不出口时，客人都已经到齐了，主客双方很快就满满地坐了三桌。
洪书记端起酒杯，要敬一敬团长。坐在贵宾席上的省卫生厅副厅长金桐就站了起来。此次卫生检查由他带队，他自然是团长了。
洪书记碰了碰他的酒杯，说:“途团长，您辛苦了。”
金桐已经在会上领教过他的途发步了，他不知道事情的底细，不过，他猜想这里面一定有鬼，这途发步三个字，恐怕整个楠州也找不出来，怪怪的，像个少数民族名字，他就估计，是洪书记搞错了。不过，金桐不是个一般的人，这位年仅35岁的年轻人，原是省卫生厅的处长。因为他对这个社会上的一套东西揣摩得较透，精于心理学，去年就被提拔为副厅长了。此时，他不慌不乱，不急不躁地说:“途发步同志今天没来，我叫金桐。”
市卫生局局长张昂忙介绍说:“他是省卫生厅副厅长，是这次卫生检查团的团长。”
洪书记说:“噢，途发步同志工作很忙啊。好，那么我就先敬金厅长、金团长一杯！”
两人就都一饮而尽，接下去，三桌主客都觥筹交错，热闹非凡，渐渐地，一个个都红光满面了。
酒足饭饱，洪书记就和金桐握手告别了，他说:“我下午还要到风菽开个会，只好失陪了，下午由张昂同志陪你们检查吧。”
金桐说:“我们准备明天早上回楠州，那再见了。”
洪书记脑子有点喝晕了，不过，他还能记起点什么，就又客气地说:“再见！碰到途发步同志，向他问个好！”
金桐一行，到招待所休息了，张昂局长送洪书记上车。洪书记问:“途发步怎么就没来呢？我在会上都说了。”
张局长笑不出来，只是一脸严肃，低沉地说:“我们事先也不清楚，这是临时换人，不会影响我们得分的。”
市委市府机关里，很快就传开了途发步事件。不过，没有人把这事的真相告诉洪书记本人，市委办余坦主任没有批评盛德福，只是把他叫去谈了一次，要他以后在文字上写得浅一点，因为洪书记是老革命，文化不高，以后稿子要写清楚，便于领导讲话。
尽管如此，后面还是出现过一次不小的失误。有次洪一之在下雨天作报告，竟然把盛德福写在括号里的注意事项——“如果不下雨就不念了”，也当众读了出来，把许多机关干部脸上的肌肉都笑得酸疼了。
好在市机关干部对洪书记的失误早已习以为常，没把它很当一回事。盛德福自从写了这两个报告后，逐渐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后来他不写深字难字，不用括号，并和洪书记努力沟通，洪书记所制造的新闻也就渐渐少了下去。
市委办主任余坦对盛德福很满意，洪一之对盛秘书也很有些欣赏的意思，经常拍着他的肩膀，叫他好好干。他特别提醒盛德福，叫他赶紧写入党申请，申请递上去后，他会负责向余坦打招呼的。盛德福顺利地进入了考察期。
空下来的时候，盛德福就开始想女人，开始泡歌舞厅了。
乐梅的表妹施莉长得很有几分姿色，盛德福已经在綮云歌舞厅碰到过两次。原先，他只认识乐梅，后来，乐梅把表妹施莉带来玩了，并且把她介绍给了盛德福，盛德福见她年轻貌佳，就老是邀她跳舞，施莉呢，看上去也很乐意的意思。乐梅就向盛德福介绍说，她这个表妹，是个独养女，家里条件特好，现在呢，在中国银行工作，收入丰厚，相当于盛德福的一倍多呢。当她问盛德福有没有对象时，盛德福就不知所云地笑了几声，乐梅就以为他没有对象，要是有，那也是没有敲定的，这就有了机会。施莉平时不大跳舞，把她带来，正是为了这个目的。盛德福就叫老板端了三杯咖啡来，三人边喝边聊，气氛是相当的好。
盛德福一双眼睛不停地在施莉脸上转，两人跳舞时，他的一双手，已经领略到她的身材了，那真是一等的好。他想，或许，这就是命运奖赏给他盛德福的宝贝吧。盛德福最关心，也是最满意的，就是她的身高了，一米六五的个子，往身边一站，真是恰到好处，不论两人今后出双入对，就是站着亲亲嘴，方便多了。施莉啊施莉，陈秀秀真是跟你没法比呀！
盛德福渐渐疏远了陈秀秀，心里一直念着施莉。有天晚上，陈秀秀来人武部招待所找他，服务员说，有个女孩子约他一起出去跳舞了。陈秀秀马不停蹄地赶到綮云歌舞厅，不惜血本花了几十块钱进去，躲在一个角落里观察了好久，发现那个小妖精长得的确有几分人样，那个杀千刀的盛德福果然被她迷住了。陈秀秀并没有上去干涉，而是自己一个人回到了招待所，钻进被窝闭上眼睛研究起孙子兵法来。
盛德福回来后，才想起今天陈秀秀打电话告诉过他，说今天要来的。果然，她已躺在了床上。盛德福躺进去不久，就呼噜噜地大睡起来。
不想正在梦里头和施莉相伴。
第二天早上起来，盛德福正要刷牙时，见陈秀秀在卫生间里呕吐，脸色苍白。
盛德福叫她待会儿去医院看看。吃了早饭，陈秀秀就去医院了。盛德福要陪她去，她说不用了，正好办公室里有个材料要加工一下，他就去办公室了。
等他回到房间里，陈秀秀把妇产科的一张诊断书递给了盛德福，盛德福一看，吓了一跳，没想到，陈秀秀竟然怀孕了。
为了前途，盛德福不得不放弃他心爱的施莉，加上陈秀秀把家里能说会道的都搬出来当说客，批得盛德福说不出一句话。后来，就到单位里开了证明，与陈秀秀办了登记手续。
走出登记处，秀秀独自在笑，盛德福却暗暗地叹道:“苍天啊，你要不要我盛德福当官？要不要我以后……”
陈秀秀挽住了他的胳膊，亲热地靠了过来。盛德福紧张地转过脸去，一副痛苦的神情。
然后，又对苍天暗叫一声:“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