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火热的太阳当空而照。高楼大厦的每个窗户外面,一只只空调的风机在不停地向外排泄着热而脏的废气,把街道上的空气搞得更闷热,更让人难受。
綮云市检察院副检察长兼反贪局局长石勇,以及市纪委案件检查室副主任封强、干部倪宜帮等几个人,正在一家家的建材商店进行调查。
封强拿出几张发票的复印件,指给石勇看道:“植明物资经贸公司,就是这家。他们给綮云江电厂提供了大量的钢材。”
石勇进去向工作人员问了问现在的市场行情:“多少钱一吨?”
工作人员道:“这种型号啊,两千六,现在价格便宜下来了,你们要多少?”
石勇笑道:“我们先问一问。”
工作人员道:“需要多的话,我们可以便宜一点。”
石勇问:“你们老板呢?”
工作人员道:“你找我们老板?”
石勇道:“我们以前见过面的,姓什么来着,我一下子给忘了。”
工作人员指了指门口的牌子道:“姓余,叫余植明。”
石勇拍拍脑袋道:“对,植明物资经贸公司嘛。”
封强倒是认真地道:“这个人我也认识的,头发好像……”
工作人员道:“对对,就是他。”
一行人又到其他几家钢材商店走了走,还到两家水泥厂的门市部了解了水泥的行情。封强拿着一张发票道:“对,去年的价格比现在要高一些,不过,这张发票上开的价格也太高了,高得没有谱。这个阎财生的胆子也太大了。”
石勇道:“这叫虚抬价格,套取差价。不过,我想供应商和阎财生之间肯定还有个人的经济来往,只是阎财生把价格高上加高,才会出现这么明显高于市场价的数字。”
封强道:“这个余植明,是个秃子,我经常在街上看到他。只要把这个人‘规’起来,让他供出和阎财生的事,那我们可就抓住阎财生的重要证据了。”
石勇道:“对,这件事我们回去再向羿书记汇报一下,大家统一协调行动。千万不能打草惊蛇,防止阎财生过早转移证据。”
龚有劳、林朝虎以及雷媛媛等人在綮云江电厂不停地翻阅着发票。财务室里条件不错,柜式的海尔空调把财务室的温度控制在了18℃,丝丝的凉风吹过一堆堆的发票,吹在办案人员的脸上。但是,三个部门的办案人员心里却感觉不到丝毫凉爽。面对一页页混乱的账目,他们心情很沉重,感到压力也很大。
雷媛媛道:“我们最好找一些人谈谈,看看厂里有没有人提供一些线索。”
林朝虎道:“一般的人是不会谈的。不过,我们纪委收到过好几封关于阎财生经济问题的举报信,从举报的内容看,可能是内部的管理人员,而且有一定的层次。”
林朝虎从一只黑皮包里拿出了几封信递给雷媛媛,雷媛媛粗粗看了一下,道:“这些举报信反映的问题比较粗,没有太多的细节,但从反映问题的语气上看,他们对阎财生的做法很不满意。我们不妨找一些人单独谈一谈,也许可以从中发掘出一些线索。”
林朝虎道:“我看就选择这么些人,一个工会主席,一个党支部书记,两个副总经理,还有财务处长。你们看怎么样?”
大家点头同意后,便分成两个组同时谈。龚有劳和林朝虎一组,雷媛媛和市纪委案件检查室副主任祝侃一组。在谈话之前,大家统一的口径是了解财务问题,并要求他们对下一步的财务纪律整顿提出一些建设性的意见。
党支部书记老邵道:“财务上确实有一些问题,我们党支部会议上也有人反映过。但是,不是我在背后说阎总,他这个人工作上有一些能力,但作风上也有些武断。他不太听得进别人的意见,像钢材价格、水泥价格、厂里面发些劳保品和副食品之类的,价格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我们其他人提了也是白提。”
龚有劳和林朝虎边听边做记录。
副总经理老戴道:“财务上是有些混乱,进进出出的钱数字很庞大。今后确实应该加强管理。不过,阎总这个人有能力、有魄力,我们相信他,所以,大家也不太会提出什么相反的意见。”
雷媛媛记下这些话,忽然想起什么,便道:“我刚才看账目时,发现你们打给信用社的资金不少,这是怎么回事?”
老戴道:“是啊,有一笔是给马岛信用社的,可能是为了多赚点利息吧。还有一笔是给上塘金融服务社的,这一笔钱问题多一些,綮云市信用联社也是知道这件事的。这些都是阎总批的,有些事情我们也不太清楚。”
祝侃道:“你是副总经理啊,你平时主要分管什么?”
老戴笑道:“财务方面是阎总直接抓的,我是分管后勤方面工作的。我虽然是个副总,但主要还是协助总经理抓好厂里的工作,我是配角嘛。”
两个小组分别找人谈话以后,把情况进行了汇总。然后,雷媛媛和祝侃还专门去了市信用联社,了解了綮云江电厂把资金打入马岛信用社和上塘金融服务社的事。
会议再次在铜山湾招待所召开。
这是一个炎热的夏天,热浪一阵阵地滚过繁华的綮云城。但是,在滚到铜山脚下时,被铜山上的大片林木挡住了些,所以,铜山湾里的温度要略低一些,而且还不时掠过一丝丝的凉风。
参加铜山湾招待所联合办案会议的同志,似乎完全忘却了这个夏天的凉与热。他们把全部的心思都扑在了綮云市有史以来最大的经济案件上,决心在綮云的反腐历史上,写下浓重而壮丽的一笔。
羿丰和蓝屏山走进了会议室,微笑着与办案人员一一握手,然后坐下来听取汇报。
石勇道:“我和封强到建材市场上去转了转,基本问清了綮云江电厂当时购买建材时的市场价,发现市场价确实比他们购买的价格要低得多,钢材的价格当时市场上是两千七,而厂里买的是三千元。这个差价确实是存在的。另外,我们还根据发票上盖的公章,找到了最大的钢材供应商的商店,这位老板姓余,叫余植明。我和封强商量了一下,认为应该先从这个人身上着手,可能会敲开一些什么重大线索。”
封强道:“对,只要余植明开口,阎财生的问题很快就出来了。”
羿丰道:“我看也可以先找他谈谈,但要注意策略,不要打草惊蛇。如果余植明开口了,还要想办法不让阎财生他们发觉。”
石勇道:“这件事我们会想办法的。我们在另外一个办案点上,正好有一个小案子,干脆把他叫到那里去谈一下,到时候看谈的情况再说。”
羿丰道:“好的,你们一定要把这事办稳妥,不要违反法律和政策。”他看了看林朝虎和雷媛媛,问道,“你们那边有什么进展吗?”
林朝虎道:“有啊,我们财务组这边也发现了不少新的线索。我们以财经纪律整顿的名义,找厂里的一些同志初步了解了一下,总的看,阎财生这个人在厂里比较专制,什么都由他一个人说了算。不管是十几万、几十万、上百万还是上千万的资金,进进出出都由他说了算,其他人的意见他都听不进去。另外,綮云江电厂还有两笔资金打到两家信用社里,而且有不少嫌疑。这方面,我们也专门去了解过了,下面,就请雷媛媛同志具体谈谈吧。”
雷媛媛道:“我们从市信用联社那里了解到,綮云江电厂曾经有一笔五百万元的资金打入马岛信用社。马岛信用社将这笔资金转成定期,利息有十几万。然后,马岛信用社又通过张宅信用社,将这笔资金贷给了一个叫林利国的人。”
羿丰道:“林利国?”
雷媛媛道:“对,据我们了解,这个林利国是綮云市胜利建筑公司的总经理。他和阎财生的关系非常密切,因为,近年来綮云江电厂的基建工程,都是由这个人负责承建的。”
羿丰点点头,道:“这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好,继续说下去。”
雷媛媛道:“还有,綮云江电厂还有一笔更大的资金,是两千万,打入了上塘金融服务社,而且也指定贷给了一些个体户。”
蓝屏山道:“这个上塘金融服务社的名气不太好。这是一家集体性质的经济组织,由于贷出去几笔大的资金收不回来,出现了严重的信用问题,听说好多存款户都来提款,但服务社一时不能兑现,在社会上造成了很坏的影响。”
雷媛媛道:“是啊,严重的不良贷款造成了一场‘挤兑风波’。但阎财生却非常看好这家服务社,不仅把大笔的资金打进去,听说还要把这个服务社买下来呢。”
羿丰道:“这家服务社也要注意,主任是谁呀?”
林朝虎道:“主任叫陈献金,我们估计这个人和阎财生的关系肯定不太干净。建议把他‘规’起来,可以从中打开一个缺口。”
羿丰道:“好的,今天大家谈的这些情况都很重要。你们可以先干起来,该找的人再找一找,名义上还是财经纪律整顿,或者信访调查,不要把风声搞得太大,要让阎财生他们的心情放松一点,这叫先松后紧。”
大家都笑了起来,羿丰又道:“你们先动手干起来,到时候有什么压力,我来给你们顶着。现在只是刚刚开始,就像今年的这个夏天,更热的还在后头呢。我希望,等这个夏天结束的时候,我们的这个案子也结束了。等秋天来的时候,我们可以好好收获一番、好好庆贺一番。”
羿丰这么一说,大家都挺来劲的,仿佛一场猛烈的战斗就要打响。
梅镇是离綮云城比较远的又一个中心城镇,人口十几万,经济发展速度迅猛。这里的人大多忙于做生意,做鞋的做鞋,卖布的卖布,贩海货的贩海货。他们就像是一群蚂蚁王国的子民,总是不停地穿行,搬运的搬运,行走的行走,忙忙碌碌的,没完没了。这里的宾馆饭店越来越多,但上星级的还没有,规格高点的也不多见。主要是因为到这里经商歇脚的大多是些中小商人,大富豪大商人就是经过这里一下,最后也要把娱乐和睡眠留到綮云城去完成。但是,梅镇最近建起了一间比较上档次的培训中心,它是由梅镇广电站和市广电局联合投资的,各种娱乐设施齐全,将来可以迎接到这里检查指导工作的各路官员,同时也能给綮云市近年来广电工作的伟大成就找到一个充分体现和展示的机会。
在各部门领导还不知道梅镇有这么个培训楼时,检察机关的同志却早已得到消息。他们在和金融系统纪检组联办一个小案子时,已经把这个培训楼三楼的几个房间用了一段时间。当然,他们并不是到这里来享受娱乐设施的,纪律和经费都不允许他们这么做。他们选择这里,是因为这里安静,更因为外界还不知道他们会在这里办案。
石勇很快就将植明物资经贸公司的经理余植明带到了梅镇广电培训中心。在这里,石勇和封强对他做了大量的思想工作,要他把和阎财生之间的经济来往交代清楚。
余植明这个人看起来胆子比较小,他脑袋半秃,双唇前倾,似乎有些畏畏缩缩。余植明在用物质向阎财生进攻时的勇气,与在检察机关和纪检机关干部面前的胆怯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石勇和封强很快摸清了余植明的性格弱点,因此,在做思想工作时重点谈了法律的权威性,以及不老实交代问题对他将来经商的危害性等等,使得他犹豫了不长时间,就把主要问题给说清楚了。
“我就实说了吧,这些年来,我和阎财生接触比较多。他这个人比较爽快,把公司里的业务都给我做,我觉得和他做生意还是挺好做的。不过有一点,他要的差价比较高,而且直来直去,要多少就是多少。”
石勇问:“这些年你给了他多少差价款?”
余植明道:“究竟多少,现在我也讲不清楚了。反正这个数目不小,大约在一千万元以上吧。因为我主要提供钢材,其他建材我不管。要说具体多少数目,可能还要回去仔细翻翻账目。不过,我们做账做得不太好,特别是在这方面的账目,我们是比较乱的。反正大致就是开支了那么多,我心里清楚就行了。”
封强道:“那你到时候把这个账目再认真核对一下。”
余植明道:“好的。我一定尽量核对清楚。”
石勇道:“你的这些钱,都是在什么地方交给阎财生的?能不能先说几笔大的数目?”
余植明道:“对了,我和阎财生虽然接触过不少次,也谈过生意方面的事。但是,我给的差价并不是直接给阎财生的。”
石勇道:“那你给谁了?”
余植明道:“我是给了阎财生的司机赵杰,这也是按阎财生的意思做的,因为他不想直接插手钱的事。听说纪委查过他几次,他想把事情做得牢靠一些。我想,赵杰一定都把钱转交给他了,但他们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也没有问过。”
石勇又和他谈了一些细节上的事,并且要他出一个纸条,道:“你开一个东西给我们,我们让你公司的财务室把账目交给我们,然后你在这里对一下账目,怎么样?”
余植明道:“行,不过,这个账目比较多,对起来可能会比较麻烦。”
石勇道:“这事我们会办好的。”
余植明就写了个纸条给石勇。不久,石勇就派人把植明经贸公司里的有关账目带到了广电培训楼。
石勇和封强等人在旁边的沙发上坐着,一会儿看看电视,一会儿看一眼余植明。后来,封强干脆找来了一副象棋,准备和石勇对杀。石勇也是个象棋爱好者,当年在部队里当官不如人家,可下棋却是无人能敌。今天有封强来挑战,便也想过一过棋瘾。于是,他对余植明戏谑道:“老余,你慢慢翻账本啊,我们下一盘棋,怎么样?”
余植明道:“好好,你们只管下,只管下,别管我。”
封强也笑道:“我们互不干涉,不影响你对账本。”
余植明这位綮云市钢材市场上的大经销商,多年来没有这么认真地翻阅过账目,更没有这么认真写过字了。但这回他却将账本一本一本地翻来翻去,还不停地在另一张纸片上写着什么。的确,这些账目只有他心里最清楚。通过这些账目,他可以算出自己给了阎财生他们多少回扣,而且可以回忆起哪一次给了多少,在什么地点,甚至什么样的天气。
两天后,石勇就拿到了一张余植明写的回忆录。上面标着一二三四五,整整齐齐的,每一行都写着供应了多少钢材,多少价格,差价是多少,大约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给阎财生的司机赵杰的。
石勇道:“嗯,你写的这个东西不错。”他转身对封强道,“我们还要根据这张东西,再做个笔录。小封,你的字写得不错,这个笔录就由你来做吧。”
封强的字写得一般,但经石勇这么一鼓励,自然没法推辞,就认认真真地做起了笔录,把余植明与阎财生、赵杰的前前后后的经济关系,围绕着取证的要求,记录得漂漂亮亮、清清爽爽。
石勇道:“不错不错,老余啊,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余植明道:“没有了,你们还有什么要我说,只要我知道,我全说。我这个人的脾气,就是老实。做生意老实,做人也老实。”
石勇道:“你还算老实,不过,自己不能说自己老实。究竟是不是老实,我们还要走着瞧,继续观察。”
余植明道:“我都说啦,这都已经很对不起朋友啦。这事要是传出去,我余植明今后在綮云做生意就难喽。”
石勇道:“我们正要和你说这事,今天的这件事,暂时还不能说出去,你不能说,我们也不能说。因为阎财生和赵杰他们,虽然有些问题,但我们并没有作为一个案件来调查,现在只是做一个信访调查,找老余你来问一问。回扣这个问题现在比较普遍,綮云江电厂的回扣究竟属于什么性质的问题,我们还要继续调查才能清楚,尤其是将来在綮云江电厂的财务纪律方面做一些整顿。这些事,我们只是对你说,因为今天已经把你找来谈了,就顺便和你说说。你千万不能说出去。”
余植明道:“我不说,最好是大家都别说。不过,这事瞒是瞒不住的呀,将来你们要对阎财生他们怎么样了,还不是要兜出我余植明啊?”
石勇道:“将来是将来,反正现在我们还没有这个打算。再说,阎财生是我们綮云市的大红人,他的事,如果性质不严重,我们也不一定会对他怎么样。至于你这里,我们不该说就不说,实在要说了,也会尽量保护你的利益和安全的。”
余植明道:“你们就说打我,逼我说的。”
石勇一惊,道:“放屁,怎么能这么说?”
余植明道:“那我自己说,万一阎财生被抓起来了,大家知道是我供出了他,我就说是检察院逼我说的,是你们打我,我没办法才说的。”
石勇又骂道:“你简直是放屁,怎么能这么说,你这样说出去,这不是破坏我们检察机关的名誉,影响我们检察机关的威信么?”
余植明被他骂得没法子,无奈道:“那我该怎么说呀?”
石勇道:“怎么说我到时候再教你,反正现在你什么也不用说。说出去我还得治你。”
余植明只得又叹了口气,道:“做人真难哪。现在生意难做,人也难做啊!”
封强就劝道:“老余,不是我们吓唬你,你给了阎财生他们那么多回扣,一千多万哪,这可是个庞大的数字!从法律上来说,你给国家机关工作人员送钱、行贿,那也是要判刑的。而且从你的情况来说,可能还判得不轻哩。但是刑法上也有一条,只要你如实交代问题,态度好,也可以从轻处理甚至免予处理。你听清楚了吗?”
余植明道:“清楚了。你们可不能让我判刑啊,判了我一天,我就要损失好几千块钱的利润哪!”
石勇道:“那我们得好好配合呀,你说,除了你这件事外,还有什么事?”
余植明道:“我就是和阎财生他们做点钢材生意,其他方面也没有什么来往,真的,真的没什么来往了。”
封强道:“那你知道不知道阎财生还和什么人有来往?”
余植明道:“其他我也不知道,就是,好像听赵杰说过,上海有个老板是给綮云江电厂提供发电设备的,这个人叫朱刚。从赵杰说话的口气看,好像也给了他们不少回扣。”
石勇道:“还有呢?”
余植明道:“好像还有一个德国人,也听赵杰提起过。綮云江从德国也进口过发电设备,但有没有拿过回扣,我就不清楚了。”
石勇给了余植明一个手机号码,道:“有什么事,请及时向我们汇报。你今天先回去,我再重复一遍,今天我们之间说的话,就限于我们之间知道,千万不能说出去,就算对你老婆,也不能说。”
余植明道:“好的,那我走了?”
石勇道:“嗯,你走吧。”
余植明感谢道:“你们真好。听说你们检察院和纪委办案打人打得厉害,这回我可是亲眼见到了,你们根本就不打人,你们对我真好。”
石勇道:“打什么呀打,那都是胡说八道。别信他们胡说啊,快回去吧。”